桫椤镇

来源 :福建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uan1111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那年夏天,我与前妻刚离了婚。那段时间我时常沉浸在失婚的抑郁和愤怒中。每逢有人跟我談论女性,皆心生怨恨,我也不想结识任何新女友。一位朋友看我郁闷生了怜悯,力邀我去他乡下老家玩。他是位画家,叫古僮,清秀,和善,他的家乡叫桫椤古镇。听到这么奇怪的地名,我不由得一愣。关于桫椤,我依稀记得好像是一种古老的植物。某日,我去百度了一下,不胜惊喜。原来,桫椤岂止是一种植物!桫椤在大约1.8亿年前还曾是地球上最繁盛的植物呢,它与恐龙是同属于那个巨型爬行动物时代的两大标志。百度上说,漫长的地质变迁后,地球上大多数桫椤也大都罹难。而现实的世界中,居然能够幸运地保留着如此典雅的古式称谓。直觉告诉我,那定是一座传承久远的南方古镇吧。更奇妙的,它居然离深圳近在咫尺。一座世界史上最年轻的城市,与一座可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小镇,竟然山水相拥。如此去处,怎能不让我心动?
  与失婚女人比,失婚的男子可能更容易从跌倒中爬起来,这算不算没心没肺?哎,管他,不如就跟古僮去探访:一来可以遣心,二来也可见识古镇神韵。何乐而不为?
  某个秋夜,古僮与我在城里一家湖南餐馆喝酒,星光与霓虹交映,我们胡乱聊天。那天我开始有些急切地想跟着古僮踏上前往桫椤古镇的路了。古僮揶揄我说,想通了?我说,这点小事,还用想通吗?这个世界,从桫椤世纪到今天混乱的年代,还有什么不能想明白?做应该做的事,这是唯一选项。古僮说,你这么说倒像有理,从历史看生生死死都算不了什么,分分合合就更不值一提了。我突然听出,他像是想含蓄嘲笑一下我那短命的婚姻吧?我说,可不可以闭上你的嘴?什么叫不值一提呀?换你来试试?古僮遂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然后,他才说,好啦,我是为你高兴,我们一言为定吧。
  二
  我们选择了一个不是周末的日子出行,因为只有上班时段高速公路才不至于过度拥挤。那天古僮开着黑色轿车来接我,我们从城东水库旁一条林荫公路出城。话说,我们这城本缘起于一小水沟而得名,故唤作深圳。深圳从建市开始,就沿着山势与河流建起了绵延数百公里的二线铁丝网,围成了被严格管理的特区。在成立最初,进出城皆须经官方检查站武警查验证件才能予以通行。后来中央实行特区改革,检查站撤销,武警撤离,进出的人和车不再需要凭特区通行证也可自由来往。不过人的积习难改,大家仍将那些检查站唤作“关”。出城叫“出关”,进城叫“进关”。
  出了关,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追风逐影,穿行在山峦和田野之间。临近目的地,古僮努了一下嘴,示意说,快看。我抬头搜寻,迎面是绿色路牌,上书:桫椤。
  我的头脑嗡地响了一下,桫椤……这个世界,真有这么个奇妙的地方?在古僮告诉我他的家乡叫桫椤古镇时,有段时间我是难以相信的。所以,刚才那瞬间的一瞥,我的心里简直有一万个惊喜奔涌而来。
  车子下了高速,过了收费站,我们很快拐进通往古镇的新路。不过有些遗憾,路旁的树木过于稀疏,且树下泥土是新翻的,仿佛亦暗中承认这道路的簇新程度。我的期待有些受到打击了。是呢,那些瘦弱的小树种我都认得。它们一株一株,皆为人间凡品,又岂能望桫椤之项背?
  少顷,一座蕞尔小城矗立在前方,秋日的桫椤古镇像泡过的茶叶,有种陈旧意味。我期待看到桫椤。是的,无论桫椤多么翠绿,亭亭如盖,我同样会将它想象成沧桑的所在,就像那片浸透了人间冷暖的旧茶叶。
  桫椤古镇不大,一副岭南小镇娇羞样。残存的古街,南派骑楼,到处悬挂着南方味的匾额和店牌。马路破烂,坑坑洼洼,小汽车只能跳跃前进,坐在车上能感觉到车胎压着石头路面的冲击。这古镇,跟我期待中古意盎然又卓尔不群的典雅之地,相差岂止十万八千里呢?
  不管怎样,我们仍然小心翼翼地驶过古镇小街。古墙上面顽强长着攀援的藤蔓,道路的中央却赫然矗立着一尊小古塔。我瞻仰过无数古塔,像这种长在街心的小古塔,却是头一回遇到。古塔香烟缭绕,能够想象到本地子民对其仍然敬畏有加。我有些小小激动起来。现在,我才对这座古镇油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与期待。
  这古镇,也有它的好。走在街上,透过街巷或断墙,可以肆无忌惮地眺望缓缓流去的江水,宛如古镇街市已成了一艘大船的中心。江水绕城,古镇居民逐水而居。街巷,房屋,则如船上的建筑。小城隔江对岸,建起了一座新城,仿若那边又新造了一艘巨轮。看起来,旧城繁华未尽,而彼岸寂寥初临。
  来到城门外,道路向江边滑去,一艘真船的船体浸在江里,船上高悬“东江人家”匾额。几位黝黑的老汉,戴着破草帽,在烈日下指挥泊车。我们下车后,沿木板摇摇晃晃走过去上船。岸边几丛蕨类植物胡乱长着。看到蕨类植物,我眼前立即冒出桫椤这个字眼。是的,我想起来了,桫椤才是真正的蕨类植物之王呀。在所有的蕨类植物中,只有它才能长成大树,它拥有足够的力量,呈现真正的君主之姿。而这些匍匐在地的蕨类植物,终其一生,永远都只能像奴隶一般直不起腰来。
  抬头望去,船上的食客们已然围坐成一席一席。其中一席,有男有女,且有人正在朝我们招手。不用说,古僮的朋友们已在船上的餐馆等着我们了。
  古僮将见面的介绍处理得平淡无奇,大家客气地握手寒暄。由于靠近船舷,古僮和他朋友们的话音,旋出口即被江风悉数卷走。古僮的本地老友是个中年男人,脸黑而微红,在古镇中学教美术,据说是本地最受欢迎的美术老师兼油画家,他的名字叫许文强。古僮说他身体欠佳,患先天性心脏病。可是,看上去那么结实,根本不像呢。
  古僮开玩笑说,你看过香港电视连续剧《上海滩》吗?他就是剧中那位风度翩翩、倾倒无数女性的许文强。
  许文强听了,粲然一笑,然后慢悠悠地说,别听他瞎说呀,我这种人哪里能够跟风度翩翩的大明星周润发相提并论呢?我们乡下人,乱发粗服,不成体统。
  自然,这个广东汉子没有香港影星周润发(许文强扮演者)的伟岸身材,可是,在气质方面,他或许能有许文强身上那一点点的南方市井味。他身旁坐着他的女友,一位眉清目秀的娇小女子,也是学美术的,不过据说现在不画画了,而是专心从事设计师工作。我选择了躲开她一点距离而坐。是的,我必须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什么。直觉上,我认为现在的我,理应离所有的女人都远一点,远一点。   汽车拐过前面的山坡,赫然看到一座巍峨的门楼,原来是一家簇新的酒店,门楼上方居然刻着“桫椤会所”几个大字。有没有搞错?“桫椤”这几个字,在古镇遍寻不着,却在这豪华建筑物里傲然高悬。我问,这是什么地方?古僮说,我们今晚下榻的地方。不过,今晚不在这里吃饭。我们要去牛角窝村。
  我们下车来到服务台,许文强已经帮我们办好了入住手续。然后一起乘电梯上楼,找到房间安顿下来。他们俩在客厅里聊天。我则在里间短暂休息。
  黄昏时分,我们下楼。许文强说,晚上我在古镇等你们消夜,不见不散。古僮关了车窗,对他挥手说,我们会尽快赶回来的。
  我想,有时候我真的是没来由地固执和蛮不讲理,下午睡醒之后更是如此。在我们开始驶向那个牛什么角村的公路以后,我的心情倍感无聊和烦躁。我对古僮说,再问你一遍,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桫椤古树?古僮吃惊地说,什么,带你看桫椤?我说,既然来到大名鼎鼎的桫椤古镇,我就是想要看看桫椤古树啊。你的老家既然号称桫椤古镇,应该是桫椤之乡嘛。古僮说,没错,我是这么想的,史书上也是这么记载的。可是,我是本土的娃儿,自幼也都没有亲眼见过那种传说中的高贵树种啊,我也很想沾一沾它的福气呢。我说,你知道吗?在我初来乍到的各种想象里,贵古镇应该漫山遍野都长满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桫椤古树啊,那磅礴的气势堪比波涛汹涌的大海。古僮大笑起来说,敢问阁下,您是在哪里看到的?是在梦里吗?我蛮横地说,我才不管,我就是想要看看桫椤……对了,还有恐龙呢?你想想看,某个时代,桫椤是与恐龙并存的呀。古僮扑哧笑了,说,那我们岂不是回到史前时代了?哈哈,你真是太能扯了。在现在如此熙熙攘攘的世界里,哪里还有恐龙的容身之地?我说,算啦,我忘了,事实上贵镇早已经变成小香港了。古僮说,哎,才发现你真是俏皮呢。
  夕阳在树梢里挣扎,我们在群山间的林中公路撒野。我对桫椤古树的所有期待,都已经落空了。过了许久,古僮问我,你在想什么?我没好气地说,还能想什么?古僮挑逗说,想不想听个鬼故事?
  窗外,远山已消逝了最后一抹余光。方圆数公里的山里无比寂静,天空灰暗渐深,像令人恐惧的大网缓缓罩了下来。我突然感觉我们好像两只孤立无援的小动物,在等着束手被擒。古僮说,天黑了,世界上的各種虫蛇鬼怪开始出来啦。我说,你开心什么?古僮说,哈,说一个许文强的故事给你听吧,我知道你关心他。话说,许文强年轻时跟一位音乐老师拍拖,不,应该说有位年轻的女老师追他,据说那女人总是喜欢跟在他后面唱歌。有一天,许文强走进教室,那女老师就命令全体学生起立唱歌……我说,这算什么故事?古僮说,那女老师,后来就是在这里丧命的呀。喏,你看。我说,我不用看,你自己看好了。窗外的世界已经漆黑一片,哪里还能看见什么?我只看见小汽车的远光灯在前方不停跳动。古僮说,那位女老师,据说就是在前面不远的那个山谷遭遇了车祸,被一辆拉石头的车撞死。她美丽的身体,被粗暴地碾压成血肉模糊的一片。许文强以前每年回家过年都经过这里,有次回家,在这里居然听见了那女老师在黑夜里一直追随着他凄婉地唱歌……
  我听他这么说,不禁扑哧一乐,就说,你太能编了吧,这也算鬼故事?古僮说,你真的不信?可是那次,许文强吓死了。他后来告诉我,他吓得差点尿尿了。为了摆脱鬼魂的歌,他狂踩油门,小汽车差点出事……我问,古僮你别胡闹,你说的可是真的?他说,是真的。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古僮说,后来许文强再也不敢走这条夜路了,每次宁可从临县绕路回家。信不信由你,反正这个鬼故事早已在桫椤古镇民间流传很多年了。
  噢!也许是这个鬼故事起了作用,前方的路,瞬间就变得阴风飕飕。我不由得屏住呼吸,看着我们怎样在黑暗中狂奔。好几次,车子居然差点就冲到黑乎乎的山谷里去了。我喊道,古僮你好好开车,行不行?古僮说,我也不知道怎样了呢,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拉住我的车子。我说,不会吧?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古僮说,真的,我也有些害怕了。我看着他并不像是说谎,心里情不自禁地想道,啊,我们俩可千万不要变成许文强第二呀!好在古僮的身手还算敏捷,有那么几次急刹车,尖锐的声音刺破夜空,否则车子还真的差一点就冲出了公路!我屏住呼吸,甚至不敢跟他说话,就担心影响了他开车。万一失手,我们真的就一命呜呼了。
  我一边暗自祈祷苍天保佑,一边紧张地盯住前方。我想说慢一点,可是又害怕山里真有鬼魂会追上来。我也不敢催他开快车。哎,我们是既不敢开快车,也不敢开慢车。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在提心吊胆之中,跌跌撞撞地开出了那片荒无人烟的死亡之路。后来,眼前一亮,我们终于来到一个村庄了。唉!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这时候,我才敢抱怨他说,你个死鬼!什么时候不讲故事,偏偏在这条鬼路上你这么吓人的故事。古僮舒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那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感,过了很久,才逐渐消退下来。在村际公路上行驶了好一会儿,我才真正回过神来。本想继续责怪古僮几句,又担心自己的思绪重又陷入那种黑色困境,想了想还是罢了。
  古僮说,牛角窝村到了。
  我朝前面望去,不过是个普通的小村子嘛。我想问他,我们跋山涉水,在黑暗中疯狂通过死亡之路,驾车来到这么个有着奇怪名称的小村,到底是什么原因?
  村边一个瘦小的男青年过来招呼泊好车,我们跟着他来到一个有围墙的农家小院。院门敞开,一个妖冶裙装的年轻女子热情地跑出院门来迎接我们,她身边跟了个壮实的男青年。女子与古僮很熟,又热情似火,笑嘻嘻地张开双臂抱住古僮说,古大哥你真来了?太开心了,肯来看望小妹……
  古僮有些尴尬,却不知如何拒绝她,遂向我介绍说,这位是甘小姐,邬总的太太。他指了指她身边的那位先生。
  我们在甘小姐家的小院葡萄架下坐下来。说真的,看到甘小姐的那一瞬间,我即刻便明白了古僮为什么要来看望她。那是多么撩人心魄的艳丽女子呀,她身材娇小,却丰腴灵动;她风情万种,举手投足之间,含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挑逗。   甘小姐打开电灯,灯光将这农家小院清晰地呈现出来。楼高二层,占地面积不大。不规则的院子由红色砖墙砌成,几根葡萄细藤孤单地垂在棚上,菜园里种植了些青菜瓜果,墙边打了口井,地下满是水渍。桌上放着茶具,桌下燃着一盘蚊香。
  甘小姐边泡茶边说,我想向大哥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先生,邬旺财。她老公立即作揖说,在下小邬,两位大哥喊我小邬就好了。
  邬旺财是个见人三分熟的男人,不等老婆再说话,就滔滔不绝谈起自己的情况。他说自己从小与父母亲的关系不好,爱打架,易惹祸,常被父母斥责和冷落。考上中专后就再也不肯回家乡了。他给我们递茶,说,幸亏找到这个老婆,现在我把她家当成自己的家了。
  甘小姐的母亲出来招呼我们吃晚饭。晚餐没有想象中的丰盛,桌上的盘碟,虽然都叠起来了,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原来所有的菜都一分为二,即两盘青菜,两盘萝卜,两盘花生米,只有咸鸡是一盘,堆得倒还算满。吃完晚饭,我们站在院子里剔牙喝茶。繁星布满苍穹。小邬余兴未了,在谈论一个乡下年轻人的理想。他老家在四川,从19岁开始就出来混社会,一晃就过去11年,如今已30岁了。他说,再不努力,以后就完蛋啦。古僮告诉他说,正好有一位作家坐在你的身边呢,可以好好听一听你的奋斗故事。小邬看着我说,我的故事不足为奇,我老婆才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在夜總会里唱歌,她唱歌很好听的。而且她出淤泥而不染。我自己事业刚起步,以后要两位大哥多多提携。在如今的社会,一个男人没有朋友怎么行?我现在在深圳关外混,大哥你知道的,关外其实就是农村,到处都是城中村。有段时间怎么也混不下去。幸好得到村里一位大哥的提携才基本站稳脚跟。现在可以说,我基本垄断了那个村全部的水电收费。我心里不由一动,问道,垄断?黑社会呀?小邬说,嘿嘿,当然不是啦。主要是认识了当地的老大,是本村的干部,人脉广,有权势,什么难事都能摆平。他很神气地说着。我没有再吭气。小邬又有些得意扬扬地说,让我老婆给你们唱首歌吧,怎么样?我当初就是被她的歌声迷住的,是她死心塌地的铁粉丝。
  我突然感觉,这个来自四川农村的男人,不仅伶牙俐齿,而且还有一种才能,就是能够成功地将老婆的朋友不露痕迹地转化成自己的朋友,同时,又不动声色地让自己居于主角的位置。甘小姐是一位热情奔放的女人,还没容我们表示意见,她早已笑吟吟放声歌唱起来。她一开腔,我便一惊。是了,她有天生的好嗓音,她的声音很低沉,并且那种低沉里面似乎隐隐含着一种没来由的悲伤。她唱的歌,我听不懂,像是地方小调,有一种凄凉,令人内心不禁震颤。
  古僮悄悄对我说,还记得路上跟你说的那位女音乐老师吗?喏,跟她是亲戚呢。我吓了一跳,真的吗?原来她们之间还有这样的关系啊。
  一曲唱罢,小邬无原则地大肆夸奖老婆,甚至激动地在老婆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这个男人说,两位大哥,你们觉得好听不?虽是不入流的乡下小调,但是我觉得太好听了,非常感人!至于流行歌曲嘛,更是她的拿手好菜!
  他逗笑了我们。我颔首点头说,好听,确实好听,还很感人呢。不过,我看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赶路回桫椤古镇。小邬朝我看了一下,就说,我老婆有一个小姨,嗯,是表姨,早先也住在桫椤古镇呢。以前就在古镇中学教音乐,歌也唱得非常好。可惜命薄,后来因车祸,年纪轻轻就死掉了。
  古僮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瞅了瞅我。我忆起刚才路上与他同赴此地所遇的黑暗之境,原来荒山野岭那个孤魂,竟然与这户人家有关系!如此前后一想,不免有些心惊。古僮倒是显得很冷静,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当然了,他这副死样子,我是清楚的。他早就知道这些人背后的关系和故事了嘛。甘小姐也叹了一口气,对古僮说,我小姨有才有貌,可惜死得早。古僮点头说,就是。
  我们在黑夜里又坐了一会儿,甘小姐低沉伤感的歌声仿佛仍在夜空里幽幽飘荡。在一片空寂中,电风扇在墙角桌底下嘎嘎响着,竭尽全力,想驱赶走那些想来舔血的蚊虫。蚊虫虽去,却驱散不了我心头的魔障。唉!时辰不早,我已心猿意马。古僮见状遂起身告别。我看见古僮默默地从牛皮背包里掏出一个硕大红包递给甘小姐,甘小姐吃惊地推辞着不肯收受,嘴里说,古大哥!你肯来看我们就是天大的面子啊,怎么还能让你破费?不行不行。古僮顺势将大红包递给小邬,小邬没有准备,便一下接住了古僮递来的大红包,一脸愕然。古僮边往外走边解释说,上次你们结婚时我正好在山东出差,没有时间来参加你们的婚礼,很抱歉,很抱歉。甘小姐拉住古僮,说,古大哥你太客气了!怎么好意思呢?小邬这才恍然大悟,又是一番推让。经不住古僮的坚持,他们最后还是收下了这只大红包。
  我们行至院外,甘小姐撒娇一般挽住古僮的手臂,执意送到村口,她瞟了小邬一眼,笑吟吟地说,我们主要在深圳住,偶尔才回老家来。现在,我们也习惯散步了。吃了晚饭,我们会在村里来回走走,看一看星星。
  四
  离开牛角窝村,夜色更深。田野连绵起伏,秋风翻过山冈,黑暗中只听见树叶与庄稼沙沙响,到处是宛如深沉叹息般的静谧和无尽的黑洞。当我们停止说话时,外界各种景物犹如动画片一般在移动。古僮说,我们现在重新走回那条漆黑的山路了。我说,还想吓我啊?古僮说,真的不害怕了?我说,哈哈,现在即便是那位甘小姐小姨的鬼魂真的飘然而至,我也不会心跳一下。古僮说,还想活着不?我逗他说,我已明白,我身边的这个人跟那鬼魂有点瓜葛了。古僮说,此话怎讲?我说,既然你与甘小姐的关系那么特殊,那女鬼也该讲点人情味吧?古僮说,哈哈,真会扯淡,许文强才跟那女鬼有关系呢,还不一样担惊受怕?我说,那是女鬼舍不得心上人呀。古僮说,好有想象力!我说,我再有想象力,也猜不透你与那位甘小姐的暧昧关系啊。古僮矢口否认,然后说,这方面,你不需要用想象力,你在现场呢。
  我确实是在现场,因为在现场,所以才怀疑他与甘小姐不同一般的关系。古僮临别时赠送给甘小姐的那只装满钞票的大红包,那种厚度和分量,换了谁也不能不胡想乱猜一番。
  古僮说,哈哈,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呢,反正眼睛长在你的脑门上面,手也是你自己的手。我说,手?哦,我不会乱写你的,哈哈。他说,那就太谢谢你啦,现在才发现,与作家为伴,风险太大。我说,哈哈,看在你无论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是这么好的份上,我就不给你添乱了,我要为你的好人品负责。   我们用了一个多小时回到了桫椤古镇,许文强约好在古镇隔河相望的大桥下面等我们消夜。秋天是桫椤古镇最美的季节,身边是碧波荡漾的东江,凉风习习,坐在江边吃鱼喝酒,香烟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犹如萤火虫一般。那种情景,该是怎样的美?算不算古人笔下“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动人场景呢?
  我们拐进临河的马路,在一排空旷的新餐馆前,看见一群年轻人在路灯下面围着餐桌喝酒、吸烟,却不见许文强。贾老师招待我们停车,说,许文强许老大等一下就会来。我们坐下。贾老师对古僮说,古老师,你不是说想见辛小龙吗?他来了。古僮转身去与身边的小伙子握手,那小伙子腼腆,站起来高出古僮一截。古僮对我说,这位辛小龙是本镇的一位文艺青年,最近几年迷上了拍摄微电影,刚从北京参赛回来,初出道就斩获了一项全国性的微电影大奖,整个古镇的文青们都轰动了。我朝辛小龙欠了欠身。贾老师说,两位老师有所不知,辛小龙获奖的那部微电影,拍摄的主角就是我们的老大——许文强。换句话说,他把许老大的故事拍到微电影里了。
  我突然感觉到,这个群体还是蛮有意思的。虽然在远离大城市的乡下,可是他们年轻,有活力,有想法。他们能够沉下心来,埋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辛小龙说,不过呢,拍的只是许老师过去的一段经历。贾老师就抢着说,对了,许老大最近找了个新女友正在拍拖,就是中午吃饭时那位女生,老师你见过的。
  大家喝着酒。古僮对我说,许文强自幼不在本地长大,是在新疆长大的,后来在广州念大学时遇上一个姑娘。我问,是那位音乐老师吗?古僮说,不是,是一位湖南姑娘,是他回桫椤古镇前的女朋友……哈哈,你若感兴趣,且听我说来。许文强其实是个身世不幸的人,自幼母亲亡故,他父亲早年出远门在新疆经营大漠农场。后来他来广州念书,毕业那年他的父亲给了他4万元,他买了辆旧吉普。本来他准备带那湖南女友一起驾车来桫椤。途中不知为什么先回了女友的家乡湖南。女友家贫,老父活着时因治病欠了很多债。债主瞅见女友携男人开着吉普回村,就上门催债,发生了冲突。债主邀了一群人闹事,女友在争斗中挨了数刀,几天后伤重不治。无奈之下,许文强卖掉旧吉普帮女友的母亲处理完后事,独自返回桫椤。贾老师补充说,许老大回来后,就在古镇中学谋了一份工作,做美术老师。我们这些外地人,也先后来到桫椤,许老大人品好,我们遂陆续与他结为兄弟。我好奇地问,你们都是外地人?贾老师说,我们几个确都是外地人,我来自庐州。我问,庐州在哪里?贾老师说,就是合肥,合肥古称庐州。他拉过身边一位敦实小伙说,他更远,来自内蒙古,名字叫呼和。我说,呼和——浩特啊。那名叫呼和的男人温厚地笑了起来,说,是呼和,不浩特,我来自内蒙古的九原。我的身上有一半蒙古族血统,因为妈妈是蒙古族,父亲是九原的汉人。九原就是包头的古称。
  呼和说,我虽在塞外长大,但从小向往南方。在北京读完大学后,我也像老贾一样回家,无所事事地闲了几年。后来不甘心一辈子留在草原,就来了南方。当时,没想到会在桫椤镇逗留这么久。家里人在电话里说,既然去南方,为什么不去南方最好的城市深圳,反而来深圳边上的一个无名小镇?我说我喜欢这里。说罢,他腼腆地笑了。我说,令尊和令堂都搞错了,这个古镇不是无名小镇。呼和说,这个我知道,桫椤古镇的来头大。其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留下来,桫椤古镇,这几个字有魅力。这里的山山水水也都不错,担得起“山清水秀”四个字。
  我环顾四周,夜色笼罩下的古镇,到处是新工地。这桫椤古镇,它也许算得上山清水秀,可是,仍是古色古香吗?沉默了许久的辛小龙,这时候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真正的本地人。其实,我一直并没有觉得家乡有什么特别的好。自从认识他们几位外地来的兄弟后,才明白自己的家乡的确很美,所以,才拍了那么一部微电影。他说话慢条斯理,混搭着一丝腼腆。那种腼腆,放在他那样的瘦高个子的身上,有点不伦不类。
  我忽然有点好奇起来,为什么这东江之畔的弹丸小城,竟然聚集了如此多異乡文化人?他们还都是老师呢。他们受过完整的大学教育,个性独立,肯定拥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同想法。但是,他们为什么都选择不远千里,从各自的家乡来到这个偏僻的南方古镇定居下来呢?这其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过了不久,许文强风尘仆仆赶来。果然不出所料,他新女友的父亲突然生病,他急忙帮着送去医院,然后是各种忙碌,然后又匆忙赶到这里来。黑夜路灯下面,看上去他比白天更加疲惫、憔悴和衰老。贾老师给他倒酒,许文强脸色苍白,盯着酒水哗啦啦的声响,摇摇头做了一个不喝酒的姿势。然后说,白天真的喝多了,到现在,心脏还好像隐隐有点不舒服的。古僮见状,便将刚倒的酒递给了我。现在,关于这个男人,我仿佛有了更多了解,我甚至开始有些怜惜他的遭遇。是啊,与许文强的坎坷经历与磨难相比,我所遭逢的,只不过是离婚而已。而离婚现在已经成了这个社会的流行病。还有,如果要认真权衡的话,我与前妻的分手不过是两个不合适的人相互抛弃,虽然各自陌路,好歹还都活着。而生活给予他的呢?是打击,是灾难,是诀别。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湿了。幸好有夜色和啤酒,才勉强掩饰了我的忧伤和感动。
  五
  按照许文强的安排,我们次日去猴子岭村。猴子岭村因山势险峻而得名。据说猴子岭村一些古村落,亦因此而得以保全。我问贾老师,这里的古村落与徽州的古村落相比怎样?贾老师说,不错。我知道他有意回避。我去过徽州,看过典型的徽派建筑。显然它们还不在同一个档次。
  盘山公路险峻回环。在路上,古僮让我坐了许文强的吉普车,说是视野开阔些。正好他的女友不在,我欣然接受。与日本车相比,许文强的美式吉普车简练、强悍。我们行进在蜿蜒的山间道路。许多路还没修好,一边高山,一边深涧,看上去十分危险。想去看猴子岭村古村落,着实不容易。吉普车沿盘山路盘旋上升。我有些晕。本来我想借机与许文强聊天,可是这险峻的路途让我们的出行变得险象环生。我突然想起,古僮说许文强经常独往独来,驾车日行千里。我说,你特别喜欢开车吗?许文强说,男人好像都喜欢吧。我说,都去过哪里呢?许文强说,曾经独自去了云南,中间没有停下住宿,用了19个小时,一路开到云南的红河地区。我说,带着画夹吗?好浪漫啊。许文强说,过去出行确是带着画夹,最近这几年不喜欢带了。现在喜欢玩新东西,譬如潜水、单板滑雪、滑冰……去年还去参加一项考试,通过了潜水救生员的资格证书。听着他的叙述,我不由得暗自惊诧。过去,我一直认为现在的乡村,千百年来生活与前辈们仍旧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的是一种与土地保持着联系的生活,全天候耕作、饲养、培植、灌溉和收获……唉!现在看来,我是大错特错了。我打量着座位旁边的这位仁兄,他40岁出头,在乡村肯定是不再年轻的年纪,按理也应该像所有的农人一样,辛苦耕种,努力赚钱,购房置业,娶妻生子。可是他如今的生活,尤其是日常生活的内容,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其他文献
皖北27岁的小伙孙某,平素身体壮实,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然而,1年前小孙一次感冒之后,便经常咳嗽气喘,尤其是夜间或负重之后咳喘更为明显。到当地医院胸透、拍片,都显示正常。无奈,当小孙咳喘一发作,医生们便当气管炎、哮喘,给予地塞米松、氨茶碱和抗生素等药物治疗,症状很快缓解,家人也就未再重视。可近两个月来,小孙稍一受凉或吸一口烟雾就咳嗽不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发出像小鸡打鸣似的声音。医生再用药也不
主持人曾念长语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当代文学走过了完整的四十年历程,在新文学百年历史中创造了一个崭新的文学单元,在世界文学总体格局中亦有醒目成就。然而相比五四经典和红色经典,当代文学四十年的经典化进程似乎才刚刚被提上日程,一切是非成败有待充分评估。因此在刚刚过去的一年里,《小说选刊》杂志社、《收获》杂志社等单位以不同形式发起了“四十年,四十篇”的评选工程。这些举动似乎提醒我们,改革开放以来的当代文
据美国陆军技术网消息称,美陆军已向菲利尔系统公司订购黑黄蜂-3个人侦察系统。该订购合同价值3960万美元,计划由菲利尔系统公司向美陆军交付数百套黑黄蜂-3个人侦察系统,并于2019年年初开始交货。  美陆军此次采购的系统和装备,将作为其“单兵携带传感器”项目的一部分。该项目是美陆军于2018年8月提交的一份征求建议草案以寻求相关技术装备,主要包括无人机和地面控制站两部分,地面控制站由基站、控制器和
改革开放四十年,转眼成为历史,好像就是昨天。对中国人来说,这是重建生活信心的四十年。对于中国文学艺术来说,这是翻开历史崭新一页的四十年,带来了一个新的创作繁荣的时代。二十世纪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开始,至少有十年时间,我把它称之为伟大的“八十年代”。  顾城在一首诗中说道,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所有在八十年代生活的人,都有一双黑夜给的黑色的眼睛,我们共同用它来寻找光明。在我的记忆当中,1980年以后
最近,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科学家提出了一些导致人体衰老的新因素。  饮水不足 加拿大著名精神科医学博士阿霍发提出:“摄取水分不足将导致脑的老化。”他的观点是,人的味觉和嗅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渐趋迟钝。老年人由于不常感口渴,便很少喝水,造成体内水分补给不足。研究者认为,最先受饮水不足影响的是大脑,天长日久,可导致脑的老化。因此,即使自己不感到口渴,也要适时、适量地饮水。  维生素B12缺乏 最近,科学
2020年1月29日,美国参联会副主席约翰·海顿表示,联合参谋部正在开发一种新的联合作战概念以定义美国新的战争方式,这个概念即是联合全域指挥与控制,自此全域作战的概念逐步浮出水面,成为美军高层级、体系性和融合性的新概念。概念提出及演进  美军历来重视作战概念的研究与开发,通过作战概念牵引军事发展。近些年,从多域战斗到多域作战再到联合全域作战,美军的新型作战概念不断迭代升级。  2016年,美陆军率
《小说选刊》最近在评选改革开放以来的四十部小说,包括十五部长篇,十五部中篇,十部短篇。这四十部的评选非常有意思,我们找了十四个评委,从每个题材里面选择四十部作品,然后大家投票,投票以后我们就按照顺序选择四十部小说出来。  为什么要做这一件事呢?我就在想,我们已经有两个经典,一个是“五四”以来的“鲁郭茅巴老曹”,这是五四新文学的经典。刚才晓明也讲到,从延安时期起形成的红色经典,是第二个经典时期,包括
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文学走过一个伟大的历程。我感受特别深的就是紧贴大地的那种“根”的写作。刚才陈晓明老师其实也谈到了这一点,莫言、贾平凹等作家的乡土经验写作。前一段时间,我主编了一套丛书,对这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山东作家比较重要的作品进行梳理,从中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山东有影响的作家,其实都是有自己的精神根据地的。这里面也包括从山东出发的莫言。莫言写他的高密东北乡,张炜写胶东大地,李贯通写微
苏教版高中《语文》在选文时,虽为努力体现自己的教材理念,在选文的原则、标准、目标、形式等方面与人教版有诸多差异,但本着“新颖为主,文质为先”的态度,还是把人教版中久历考验的选文重新入选。这些约有47篇的文章大都是经典美文,只因长期入选教材,故不妨称之为旧文。尽管对学生来说,这些课文还是陌生的,但教师万不能拿过去用过的教法来应付,而要做到常教常新,富有创意,惟其如此我们才会发现自己的教学已不是简单的
四十年确实是一个不长也不短的时间,如何评价这四十年的文學,包括如何表达这四十年里人的生活处境,表达自我的经验、他者的经验,肯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但在我们现有的文学价值谱系里,最迫近的、最当下的经验往往最复杂、最难书写,可能也最不值钱。比如在学术的谱系里,研究文学必须研究历史久远的,才称得上是有学问。厚古薄今的学术传统一直都在。也不奇怪,当下的经验芜杂、庞大,未经时间淘洗,对它的书写,多数是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