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

来源 :上海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lk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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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说总有一天我这个人,连我的诗都会消失。他们说,不过,那两件事情倒可以流传下去……
  头一件事发生在1986年年初的诗会。那时我二十七,已经带上了圆圆厚厚的黑框眼镜。那年冬天很冷,我常和一帮朋友在寒风凛凛的大运河边嬉戏。我们都喜欢从血印寺的屋檐下掰断冰棱,伺机塞进别人的脖子里。一时间,世界只剩我们的尖叫……回声,还有踩着河堤奔跑的厚重的“笃笃笃”声。那些人,我曾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只要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在我的家门外喊一声,我都会在五秒内跑出去,一整夜不回来。我们的脸上都有一种生猛、桀骜。直到我成了一个诗人,我慢慢开始嫌弃他们,不自觉疏远了他们。
  我写诗的故事应该从沈老递了根烟给我开始。我谢绝那根烟。这让他有点不满。他收回那根烟,塞到自己的嘴里。点了烟,抽下第一口的时候,他轻微地眨了眨眼。这就像是告诉我,我拒绝的是个好东西。四五口之后,我和他之间有了一层淡淡薄雾,他这才慢慢地回到了我们的交谈之中。他鼻子喷着烟说:“不错……你……的诗……意象……”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赞美,特别是这种看起来客套又漫不经心的赞美。那时,甚至我还不知道“意象”这个词,“意向”、“一向”、“异响”……还是别的什么。我无言以对,反而开始担心他的烟灰,它们越来越长,随时就要掉下来了。他是从我表情中才反应过来,于是不紧不慢地在杂乱的办公桌上拨开一堆书本和报纸。他找不到烟灰缸,就随手拿了个笔记本,摊平了,把烟灰点在上面。小火星掉了下来,落在笔记本上,蚀出了个焦黄的圈。笔记本上写着些长短句,像是写废了的诗。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想不想继续写诗?”
  “想不想当一个诗人?”
  ……
  “如果你愿意写,你会比我更有名气的。”
  在他一连串的发问和最后的总结之间,他笔记本上的烟灰已经满了一堆,几根烟头歪歪扭扭地栽在上面。我一直没有说话,到最后,我也没有回答他——我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成为一个比他更有名气的人。但毕竟,他已经用了我的诗歌处女作《犀牛》,而且还从个人腰包里把稿费预支给我了。就这样,他成了我的恩师。在圈内,他和我的名字也经常被摆在一起。
  之后,我却在1986年年初的诗会里揍了他一拳。因为晚上我们赌钱的时候,他出老千。我骂他是癞皮狗。我说诗人都是癞皮狗。之所以这么骂,是因为我当时还没把自己当作诗人。但我也发觉了同一桌打牌的诗人肖默和陈鹏脸上难看的表情。沈老说我狗都不如。我就冲上前去揍了他一拳。他趔趄地退了几步,随手一带把桌上的那堆牌都甩到了地上。他没有离开,也没有趁着此时肖默和陈鹏将我架住,冲上来揍我。他只站在原地,用食指指着我,喋喋不休地骂着。我屡次猛冲向他。肖默被我甩开了,而陈鹏的力气实在是太大,我被他拽得死死的,几乎脱臼。我们的动静把隔壁几个房间的诗人们都引来了。
  “曹凡,我告诉你,你的诗写得很差,差得很……意象凌乱,意境平庸,情感匮乏,思绪错杂,不知所谓……很差!”他说。
  “你公报私仇!”我喊道。
  他们都笑了。这更让我火冒三丈。直到我猛然觉醒了,冲沈老喊道:“认罪书还念得不够吗?”
  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的后悔和在场人的那种静止几乎是同步的。所有的人都定住了,只有屋顶上的那盏灯泡晃荡着。灯泡是我刚才跳起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现在它晃得屋里的每一个人的脸都那么难看,一层阴影,一层光晕。我们就像是在一条摇晃的船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该往哪里去。
  僵局还是沈老打破的,他终于开口了,用他的那口吴侬软语道:“曹凡,我不与你说。”
  他走了出去。陈鹏松开了我的手,追出去了。肖默,还有好几个人都走过来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他们没有一个人责怪我。
  还有一个人走过来对我说:“你说得好!”
  我们那个时代的文学热,是我们那一代的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最喜欢回忆的事情之一。邮购书籍,抄书,读书,断电的时候趴在煤油灯下读,用文学睡过几个姑娘,发表文章的轰动效应——那个时代单纯的饥渴,我们永远也没办法忘记。只可惜,一旦这个话题忽然说到词穷,别的话题又一时接不上了,中间就有一种特殊的尴尬——脸上的笑容仍旧挂着,但却不知道该如何收回去。正因如此,我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去追溯过去,不知道如何把那个时代的热情传达给如今的那些喜欢文学的学生们。
  也许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时期像那时候的中国,一个写作者竟然可以收获那么多的崇拜,就像摇滚明星,就像1986年唱了《一无所有》之后的崔健。
  《犀牛》发表之后,一整条街的人都认识我了。隔壁的老杨每次遇见我的时候都会对他的儿子说,“向曹老师学习,知道吗?学文化、学先进,建设社会主义伟大祖国……”
  那些年,我还收到了许多信件,多得就像写给张海迪的求爱信。有一些表达了对我的崇拜,有一些洋洋洒洒写了几十页,与我讨论诗歌理论。其中也有些信,是那个时代标志性的诗人写给我的。我甚至不懂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地址。那些日子,像是没有片刻平静,每日都有无限的精神浪潮。那些没有人生目标的日子,每一天却都那么丰富。于是,人生目标也就成了这么个吊诡的东西,当人开始深刻地去思考它,至少表明了某种空虚和无目标。
  我在那一個阶段认识了不少诗人。我每听闻一个诗人的名字,就会把它记住,如获至宝——认定了那是一个高尚的灵魂。在1986年的那场诗会中,除了我和肖默,他们每个人都抽烟。我喜欢他们在激烈的争论之间忘了抽烟的时刻,他们手上冒着的烟是直的,在我的幻想里像一座座烟囱,像一口口活火山。他们喜欢交换香烟,把烟扔来扔去,然后再把得来的烟放在耳朵上夹着。这样就像是“五饼二鱼”,每个人都有抽不完的烟了!
  1986年的诗人,他们说,敢反叛是一件好事情。反正反叛成了件好事情!因为某种顺从过多,矫枉过正也算是好的。我还记得有个诗人当时这样说,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因为忽然遇见了水,趴在水里喝死了,那也是件好事情。因而我揍了沈老一拳,反而被他们认为是有出息有胆魄的。我被认定是我们当中写诗能达到最高成就的人。   我不明白那个时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事情会被定义成好的,相应也有许多坏的,泾渭分明。我曾屡屡地回顾那个时代拍下的所有照片,发现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如此呆板,人人都像是愣头青。但是事实不是这样的,如果跳进照片里,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么生动。而现在,人们的表情已经变得丰富多彩了,实际的生活却无比沉闷。
  或者我说错了。有一个人的表情早就和那个时代不同了,那就肖默。他从来都是生动的。他长相英俊,斯文儒雅。他有一双大眼睛,眼里时常充满了柔情。夜里,我和他坐在公园的石凳上,我甚至有一点被他吸引了。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抽烟。”
  他说:“太呛了。”
  我笑了,我说:“你怎么连点男人气概都没有。”
  他微微一笑,并不反驳我。他说:“你不是也不抽吗?”
  我说:“我怕抽出烟瘾,抽烟也是一笔开销……”
  “你缺钱?”他问。
  “谁不缺!”我说。
  “腐化思想,拜金主义!”他笑说。
  “哼!”我冷笑了一声,我说,“我有了钱就想两件事情,一是买件大衣,二是讨老婆。她们家……都嫌我穷。”
  “这样啊!”他低声地说。他的那种温柔与怜悯,让我一度感觉他就像是个喜欢我的女人。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用了一个在那个时候还是非常前卫的词,我对他说:“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少瞎说!我告诉你啊,我有未婚妻了。”
  虽然他是这么说的,但我仍旧不十分相信他。我微微地抽身,让他的手在我的肩膀上自然滑落。
  这时候,从稍远的地方走来两个身影。我远远的就能看出,那是沈老和陈鹏。他们挪到了我的面前,他们是特地走过来宽恕我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绝不说那些宽恕我的话,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正如沈老在“文革”的时候被抓去念认罪书。许多人把这当作他人生的最大污点,认为他那个时候应该死掉。可既然忍辱偷生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都学会了这种方式。
  当年的专科学校变成了后来的大学,而我一直在这个学校任教,从最初的语文老师变成了讲师。虽然办公楼拆掉重建过一次,但我的办公室没有变过,一直是在二楼。以前的办公楼是一座三层的长方体建筑,特别开阳。办公楼的墙面是青绿色的,年代愈久,颜色褪得愈淡。墙的周围都爬满了蔓藤。女老师们喜欢养些吊兰和文竹,它们的长势也都很旺。她们常常让我给她们养的植物写诗。我觉得她们俗透了,只能一笑置之。她们继续自娱自乐,作诗说,郁郁葱葱的文竹和吊兰就像充满了希望的少年……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这句话我一听就听了十几年,直到老办公楼拆掉后,才慢慢淡出。新的办公楼有六层,贴着灰色的瓷砖,楼前还有一座花坛。自从搬进了新楼,老师们都获得了更多的私人空间,可也就此变得疏远了,不苟言笑了。我总觉得这栋楼安静得可怕,像是因为隔音效果过分的好。即便传来一阵音声,也总是絮絮的,绵软无力,仿佛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中漏出来的。我打开窗的時候,窗外的阳光还是一样地好,照得我的脸火辣辣。可是当我拉上窗帘的时候,整个办公室就乌漆墨黑了。我常常感觉自己不知道该开多少的窗帘,才能让书本上字看起来更柔和一点,既不是过分刺眼,又不是过分暗淡。以前,从来没有这种烦恼,每一天打开书本,光线总是恰恰好用来看书的。这栋楼唯一的生气,只有在来了快递的时候,女教师们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裹,将邮购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任别人在一旁七嘴八舌说好看、不好看……
  我时常会想起老办公楼传达室的那个林大妈。她是个大嗓门。她每一天最期待的是邮递员和陌生人的到来。那时候,她就可以高亢地喊说,“某某,下来拿信”,或“某某,谁来找你了。”特别是后者,如果她明确了对方的身份还好。如果她不明确,那就糟了。她会根据自己的臆想,随意叫喊说,“某某,你妈来了”,“某某,你的爱人来了”……与此同时,相应的麻烦也来了。我的女友因为害羞于林大妈过于热情的吆喝,不敢到学校找我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甚至认为这是我和我女友感情变淡直至分手的导火线。林大妈是在新楼刚建成后不久退休的。那时候,时代早已经变了——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从几时开始,我的信件少了,几乎绝迹。那肯定是在手机和电子邮件流行之前就发生了的。有一天,我接到了肖默给我写的一封信。这本身就是一件让我觉得费解的事。他向来有事就打电话给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给我写过信了。这封信有三页,字迹潦草,内容古怪,前言不搭后语。
  曹凡,我渐渐明白了时光是什么。但是别指望我会告诉你。你这个迂腐的人。你还没有发现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我们虽然有一把年纪了,但是不代表我们真的活到了现在。人只能活在一辈子的某一个时期,其实是非常短的一个时期。昨天……我和他们一起吃饭。他们和我说起了你,说起了沈老、陈鹏。关于他们,你不必要知道什么。关于你,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要告诉你。他们说总有一天你这个人,连你的诗都会消失,生命逝去,诗歌湮没在只能突出重点的文学史。他们说,不过,那两件事情倒可以流传下去……我不说你也知道,就是我们经常调侃你的那两件事。费尔南·布罗代尔的《文明史》说道,一个事件或一个人在混乱无序的历史中的重要程度,取决于遗忘它(他)所要耗费的时间。你已经被宣判了。(第一页)
  不可否认,那个年代一起走过来的诗人当中,发展得最好的人就是肖默。他最早展现了异乎于我们的诗才,精彩的意象,令人拍案叫绝的比喻。虽然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他的诗歌是哗众取宠的,但我只把这些评价当作嫉妒。一个那么有才华的诗人,又把才华转化成了商业价值,怎么能不让那些穷酸的诗人嫉妒呢!况且,永远别忘了,他是那么英俊。只是,肖默脸上那种柔和的神情已经消失了,连我也常常感受到他的那种特属于精英的冷漠。可是我始终不能承认是他变了。人在漫长的生命当中,不同的阶段,那些有限的变化,我不能把它上升到一个人人格转变的层面。有时候,我也会怀疑,难道是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完美的梦境?是我不能承认,有些事情已经像是肢解太空飞船一样,碎得像粉末!   肖默的妻子并不漂亮,也不会写诗。我认为这样平庸的女人配不上他。许多年以来,我好几次想直接告诉肖默,他的人生几乎完美,唯独婚姻是他的败笔。
  1987年夏天,蝉鸣声已经布满了这个世界。天空总是散着细微的流云,日头常常晒得地面白晃晃发亮,树丛的阴影格外深重。一个午后,我上完了课,趴在办公桌上写诗。
  “曹老师,有人找你!”
  我听到了林大妈的喊声,很自然地放下了笔,去迎接我的客人。
  我的客人常常来自远方。我不认识他们。只要他们面带微笑,报上姓名。我所拥有的不多,到老街上吃一碗猪肝面,这就是我对他们的招待。林大妈一直以来都很直接。她不管来客尴尬与否,总是在我看见客人之前,就将他们的样子给我说上一遍,“一个老头”、“一个后生”、“一个四眼”、“一个秃顶”……然而那次,她并没有做好本分,因而使我猝不及防。
  来的是一个长发披肩,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穿花裙子的女人。她手上还有个行李袋。她一看见我,就把手递了过来,她说:“曹老师吗?你好,我是何缓缓,笔名缓缓。”
  她笑意盈盈地望着我。微风不断地把她身上的香味播送给我。我握着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直到她对我说:“我总算见到你了,《犀牛》的作者。”
  我这才反应过来,首先松开了她的手。我问:“难道你是诗人缓缓?”
  她爽朗地笑了,用一种调皮的眼神看着我,她说:“正是在下!”“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诗人缓缓是个男人,是个北方的汉子。”
  “大失所望?”
  “不……不……喜出望外。”
  “在北方的时候,我也拜访过不少诗人,他们高大粗犷。”
  “哦。”
  “南方的诗人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油嘴滑舌。”
  “哪里。我不是个油嘴滑舌的人。”
  “哦?”
  “你不是看过我的诗吗?”
  “那又怎样?”
  “难道你不相信我是一个真诚的人吗?难道你读不出来吗?”
  “油嘴滑舌又不是谎话连篇,曹老师别较真了!”
  “不,我不是较真,我是认真。”
  “认真什么?”
  “就是认真……”
  “是说见到我的确喜出望外?”
  “见到你,我很高兴。我代表江南的诗人欢迎您远道而来!”
  “臭客套。再这样,我要走了!”
  “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怎么能说是客套。”
  “我一直揣测着孔子这话的真实意思,大概不是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而是因为自己的生活太枯燥。人一旦寂寞了,就喜欢来点新鲜事,特别是从远方来一个朋友。”
  “我不寂寞。”
  “也许吧,寂寞的人总把寂寞当口头禅。不过,我看了你的《犀牛》,又觉得那是个寂寞的人写的。”
  “你呢,你从北方来,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因为寂寞?”
  “為了找你。”她笑了,她又说:“可是如果我们谈不来的话,我就走!”
  “我们算是谈得来吗?”我问得理直气壮,可是她不说话。这一下子就把我自己丢进了被判决的处境。我开始发慌,我怕她走了。我忧心忡忡。
  我住的宿舍前面有一片空地,有一片芭蕉树。每当盛夏,它们打开了,变成一道绿色的屏障。一盏橘色的路灯亮在日落之际,之后,街坊邻居们打着蒲扇搬来躺椅长凳聚在了一起。每天夜里,成人们的八卦玩笑、儿童的追逐嬉戏形成了连续剧,今夜没说完的故事明夜再说,今夜挨的一记打明夜再打回来。
  每次街坊们遇到我,都会喊住我,希望我也凑个热闹。他们说如果我参加了他们的闲谈,就算是提高了他们整体的文化水平。我也屡次放下书本参与到他们中间,但往往怎么也融不进他们的话题。一两个小时,我傻杵在那儿,喂蚊子罢了。既然这样,为了躲开他们,我总是选择一上完课就立刻回家,或是在湖边晃悠到他们乘凉结束再回去。
  当年的湖岸不像现在修得那么长,修成了景区,绿树成荫,亭台楼阁,摆满了整个湖的沿岸。当年只有一小段石板路,后面接着一小段石子路,这是人们仅有的活动区域,有人唱戏,有人推着车买冰棍,有人打拳。唱戏的唱到1990年代初就停止了,前几年我还能看到推车卖冰棍的,这几年已经看不见了。打拳的倒是执著,头发变白了,人变黑变矮了,每周二的晚上还总是出现湖边,练他的外家功夫,对着那几棵老树一直“啪啪啪”捶个不停。如今我常常只站在湖堤的高处往下眺望,不愿意走下去,也懒得走下去。不像当年,我不仅会走下去,而且会越走越远,走到人们日常活动区域之外。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非要常常走向那些深处,让繁盛的草木把我淹没。我会一直走到铁路旁,虽然铁轨都被铁丝网隔住了。在空旷寂静的夜里,听见远方的火车,瞧见它从遥远的地方射来了光芒,既让我兴奋不已,又让我感到悲怆。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懂得,安娜,还有海子,他们是怎么离开的。
  我里面的欲望已经抑郁成灾。我从河岸绿柳成荫的地方一路走向人迹罕至的草丛深处,一根拿在我手里的木棍带着愤怒不停地抽打着前面的草。何缓缓一直跟在我的后面,顺着我踏出的一条小径前行。我既惶恐不安,又充满了邪念。终于,她或许是害怕了,她开口,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她说:“曹凡,你要把我带去哪儿?”
  我没有回答她,继续向前走。直到我听见她停住了脚步,我就回过头去。我说:“我没有恶意,你不要怕。”
  怎知她笑了。她走了过来,定定地望了望我,又忽然一把夺走了我手中的木棍,劈着草走在了前面。我先是一愣,立即追了上去,与她并排,我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这是我的生活习惯,我常常来这里。”
  她没有作声。我急道:“你不信?”
  她忽然停住了脚步,扬起头,一脸的高傲,她说,“信,为什么不信呢!也有很多的诗人带我去经历他们的生活,有的人带我去看沙漠戈壁,有的人带我去看雪山和针叶林,有的人带我去看后院的一口死过人的井……”   我听她那么说,心里不是滋味。我甚至想开口问她,“我算什么。”虽然我和她认识不过一天,不,只有半天,但至少站在她面前的是我。虽然我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萍水相逢,我们谁都控制不了谁,但是……反正我厌恶,我只不过是某某人路过的一片风景。我厌恶像是与许多人一起共享了她,雨露均沾,却不是独占。
  她继续向前走去,而我停留在那儿,心里充满了委屈。我想挪移脚步,显得豁然些,但它僵了,不听使唤。我耳边满是虫子繁盛的“”,它们就像水,像是不远处那满湖的花花绿绿的水。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听见了火车的声响,看了火车的灯光。她也看见了,她笑了,像是一时间没有办法接受那种巨大的轰鸣与光的降临。那一刻,我忽然开始放松了,看着她变得越来越亮,甚至那光穿透了她的裙子。一个来自远方的女人,莫名其妙地与我在一个夜里,在湖边,迎接一辆不知去向何方的火车。火车靠近的时候,我看见她向前跳着追了几步。我不自觉地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开始自然起来了,我见火车稍微走远了,就冲她喊:“缓缓,我们回家吧!”
  然而这种自然只持续了一会儿。过不了多久,我又开始局促不安。我对她的冲动已经让血液一阵阵地涌向我的心房,一时间感觉自己充满了无法控制的力量,转瞬间这种力量又像是被抽空。我已经疲于应付我身体的感受,我不知道该与她说什么。我最担心的就是,她会忽然后悔,不去我的家了。我痛恨欲望,欲望总是使人猥琐、焦虑。
  回家的路上,我只问过她两遍,冷吗?她回答得不一样,她第一遍说,夏天啊!第二遍说,有一点。说的时候,我感觉她似乎不怎么高兴。
  除了我的女朋友,我家几乎没有踏足过任何其他的异性。女友每次来看我,都给我带一些吃的,把食物放在固定的位置,并且让我记住那些东西该在多少时间内吃完。接着,她会四处打量,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我自认为还算整洁。这反而让她有点手足无措。当她发现她实在不能帮我做什么,她就会帮我把正看到一半的书合上。我和她说过好几次了,不要合上书,因为我往往要花些力气,才能找回我正看的那段。她总是说,找个书签就行了。可是我并不喜欢书签。我觉得书签这种东西显得太刻意。可她说,书和书签就像男人和女人,是密不可分的。当我们陷入了沉默,没什么事情可做的时候,气氛就立刻变得微妙。我们都知道接下去会怎样。我开始慢慢靠近她,然后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接着是亲吻。她一会儿就变得软了,软得那么容易任人摆布。有时候我甚至开始冷静,一边继续与她爱抚,一边开始欣赏并探究起她。我解开她的扣子,探进她的衣服,穿过她每一次都是那么紧实的胸罩。我的手在里面胡乱地揉捏一通,手腕每次都被胸罩勒出一道痕。她每次都在完事之后,骂我说又把她的胸罩挤松了。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又成了她,成了一个严肃的乏味的女人。不过,只要她来,我们没有一次不做爱。
  于是,我也发觉了规律。她到我家之后,总是在做完那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之后,才开始与我做爱。明明就是为了做爱,为什么不跳过不必要的步骤呢?于是,有一天,我在锁了门回过身的那一刹那,就抱住了她,把手直接伸进了她的裤裆。我开始热烈地亲吻她,仿佛我的目标就是让她窒息。我体会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兴奋。我以为她也陶醉了,因为她没有反抗,也抱住了我。她身体扭动了几下,以我那只放在她裤裆中的手为支点,她像是一只被绳子系住了只能原地打转的知了。可就在转瞬间,她用手抵住了我的胸口。我不想中断,不想问什么。我身体越倾向她,越感受到她的手在我胸口的抵触。我伸过脖子,想要扑向她的耳垂,却被她躲开了。紧接着,她挣脱了我,开始整理衣冠。她对我说:“你干什么,我不是那种人。”
  “我只是想……”
  “我不是那种人!”她重申。
  “我没有认为……”
  “我想也许是你误会了,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种轻浮的女人。”
  我发现我的双手撑着,微微摊开。那个样子似乎已经持续了好久,连我自己都被这个动作感动了。因为这是一个本能的动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做了這个动作。现在,我反应过来了,这动作代表的是坦诚。我已经十足地坦诚了,但我似乎无法触及她的内心。或者是她无法触及我的。我该怎样和她解释呢!难道我要这样和她说:我认为生活是浪漫的,亦或,我认为生活不需要按部就班。连我自己都不能确定,如果我要与她这样表达,我所表达的确切意义是什么。有些东西,只有和懂的人一起懂,一起做,无法和不懂的人解释。那时候,我几乎绝望。我想了很多,但周围是一片阴暗。刺耳的蝉鸣此起彼伏,它们仿佛是血液,在我额头的血管上一波一波地涌动。可能在三四个小时后,她安顿好了一切,将她的食物摆放好了,将我看的书合上了。我们又做爱了。
  她没有像往常立刻穿好衣服。而是在我的身边躺了几分钟。我说:“我想……”
  “想什么?”
  “想抽根烟。”
  “什么……”她起来,迅速地穿好了衣服,像是示威。她说,“告诉你,我不准!”
  临走前,她在我脸上摸了一把,说:“快穿衣服吧!小心着凉。”
  她走后,我无法再仰着。我转了个身,把头埋在枕头里,白白的屁股对着世界。
  我不能忍受那种静默,像是在一座漆黑无人的剧场舞台上,只给我们亮了一盏灯。灯亮在何缓缓的身上,而我介乎于微光与完全的黑暗之间。直到她站在书架前,翻看我书架上的书时,我还是非常迷糊,她是如何闯进了这个空间。中间似有一个断层,一个意识的模糊,一个逻辑的无法串联。而我的家,特属于我的空间也变得虚假,里面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摆设。她是忽然出现的,是那类传奇,比方说狐仙忽然映入书生眼帘。我发觉了时间和空间的紧密关系。时间扮演着上帝的角色,是它设计了一切,设计了我,设计了这场邂逅,设计了历史,设计了历史观。除了它,因为它,我不知道别的。这就是头脑简单的我的悲剧,一种刻舟求剑的悲剧。或者这就是历史的风貌,不论什么,生死、荣辱、惶恐和掉入无底坑般的抑郁,都在它面前无法博得同情,无法激荡,无法激荡它的春心。   我好几次都想扑过去,抓住何缓缓,拥抱她,亲吻她,用抚摸来褪光她身上的衣服,将她端起来,放在窗台上,让月光将我和她赤裸的肌肤上釉一层清冷。与其说欲望,倒不如说,我已经认定了,这正是所谓的“春宵一刻”,是我人生当中的某种“巅峰”。我错过了,就永远错过。而她,我预感到她终要离去,就像她如何地来,或者有一天她也要如何地走。她不断地问我说,“哦,你有《恶之花》啊?”“哦,你有《日瓦戈医生》啊?”“你有《里尔克诗选》啊……看起来像盗版!你的书都像是盗版!”
  我没有回答她,我终于还是走了过去。我以为我会猛然搂住她,然而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却不自觉地拐了个弯。挡在我面前的正是一台电风扇,我就顺手把它开了。我退了两步,把手搭在书架上,这样感觉可以离她更近些,但那个姿势又谄媚又充满了调戏的意味。电风扇不怎么顺滑,“咯咯嗒嗒”发着声响,拂起了她的长发。风扇又转过来,吹到了我的身上。我这才发现自己已汗如雨下,衣服湿透了,紧贴着身体。风吹得我发冷,浑身鸡皮疙瘩。
  我问她:“热吗?”
  没想到我的喉咙沙哑了,说破了音。我又重新说了一遍:“热吗?”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幽幽地望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去看电风扇,她又四处瞟了一圈,然后对我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电风扇、录音机、收音机……就差电视了。”
  说完,她又低头看书。
  我问她:“要听收音机吗?”
  她没有看我,轻声说了句:“可以。”刚说完她又说,“有水吗?我渴了。”
  我感到羞愧,她到我家已经一个小时了,我却连杯水都没有给她倒。一晃热水瓶,里面也没了。我赶紧接了点水,从门边的一个编织袋里夹了几块煤球,放到门外的煤炉子里,又生了火。忙了一圈后,我把门虚掩着,怕烟飘进房间里嗆着她。我不好意思地说:“条件简陋,没有厨房!烧饭烧水都在外面的过道。”
  她微微一笑,没看我,也没有说话,像是只是在书中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只过了一会儿,她又忽然抬起头问我说:“要是去卫生间呢?”
  “是公共的,”我指着一个方向说,“在那边……不过晚上不费事,房间里有痰盂。”刚说完,我就发现我指错了厕所的方向,又立刻地重新指了另一个正确的方向说,“在那边!”
  她笑了,合起了书,走了过来。她盯着我的脸,仿佛在我脸上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我不能回应她的这种目光。我稍稍偏转过身,假装透过门缝看外面的水开了没开。没想到她顺着我身体旋转的方向,从下面探过身子,仍旧仰头望我,像是能用她的目光托住我的脸。
  她说:“你……”
  我连忙抹了一把脸和额头,把汗往裤腿上擦,我说:“热……”
  她说:“来了那么久,我才发现,你怕我。”
  “不不……我不怕。”
  “是嘛?”
  “为什么怕,这是我家!”
  “我不会把你吃了。”
  “我……”
  “哈哈哈……”
  “你……”
  “曹凡,我来了那么久,为什么不给我水喝?”
  “对不起,对不起!”
  “家里还有其他人住吗?”
  “我待客不周……没有。”
  “平日会来什么人吗?你父母呢?”
  “很少来人,我父母在乡下。”
  “有女人来过吗?”
  “没有。”
  “瞎说。”
  “……”
  “曹凡,来了那么久了,为什么还不和我说实话。”
  “她很少很少来,真的!上一次来还是一个月以前。水开了!”
  “还没开,正烧得响呢!”
  “是啊,没开。”
  “曹凡,我来许久,为什么还不和我谈谈诗歌呢?”
  我忽然觉得十分委屈,鼻子一酸。那一刻,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脆弱。直到那天夜里,我在客厅的地铺上翻来覆去,我才渐渐明白,那委屈是因为自己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尽管我想要努力道歉,想要解释,以此回应她的一切质疑,但我的解释与道歉对她来说像是根本不重要。我的一切回应都跟不上她,因为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信口说说的。当然!她不介意我是否给她倒水喝!她不介意我的家里是否来过女人!她甚至不愿意问一问那个女人是谁,与我做过什么!她连问一问她自己住在这里是否会不方便都不肯!在那一刻,我终究还是说出了一句窝囊话,我拐回到前面的话题,我说,“我是害怕我自己。”我已经完全承认了,也让她明白,对她的欲望把我围困了。有些人在有些人面前是天生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在她面前就是如此。说完了那句话之后,我们之间良久无语。我重新找了个话题,诗歌……就是从诗歌开始!于是,我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讨论诗歌吧,只讨论诗歌!”我问她,“你最喜欢的诗是哪一首?”
  她笑了,然后说:“你猜!”
  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她又说:“我喜欢《失去的岁月》,艾青的,《失去的岁月》。”
  不像丢失的包袱
  可以到失物招领处找得回来,
  失去的岁月
  她开始低吟起这首诗。我也不自觉地应和着。这成了那一夜唯一看起来还算是美好的事情——我们看着彼此,一起把这首诗背完。这看似成了那一夜她唯一愿意留下来的理由。
  失去的岁月
  甚至不知丢失在什么地方——
  有的是零零星星地消失的。
  有的丢失了十年二十年,
  有的丢失在喧闹的城市,
  有的丢失在遥远的荒原,
  有的是人潮汹涌的车站,
  有的是冷冷清清的小油灯下面;
  丢失了的不像是纸片,可以拣起来;
  倒更像一碗水投到地面,
  被晒干了,看不到一点影子;
  时间是流动的液体——   用筛子、用网,都打捞不起;
  时间不可能变成固体,
  要成了化石就好了,
  即使几万年也能在岩层里找见!
  时间也像是气体,
  像急驰的列车头上冒出的烟!
  失去了的岁月好像一个朋友,
  断掉了联系,经受了一些苦难,
  忽然得到了消息:
  说他早已离开了人间。
  门外,水沸了,壶盖子“扑吐扑吐”抖得厉害。
  我点了根火柴,放在灯芯上。煤油灯的光,把我们包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她的脸如同一幅巴洛克式的肖像画,明暗对比强烈。她双手半握着拳头,手掌托住双腮,手肘拄在桌子上。我把灯罩罩上了,坐在她的对面。我们相对无言,长久的沉默。而我们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像一条绵延不绝的黑裙子。那一夜,我看清了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的睫毛的微颤,她眼皮的一丝丝波动。我甚至数得出她嘴唇的纹理,她人中上的细毛。
  “曹凡,你看够了吗?”
  “没有。”
  “白天不看,有电的时候不看,非停电的时候看。”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你。”
  “越来越不严肃了。”
  “我是越来越严肃了。”
  “越来越不礼貌了!”
  “礼貌是种距离。”
  “还嫌距离我不够近吗?脸上的斑都被你看了。”
  “我看不见你脸上有斑,你脸上只有光,有花,有雕饰,有钻石。”
  “恶心!这是你新写的一首诗?”
  “是啊!”
  “差极了……小心,小心……”
  “小心什么?”
  “玩物丧志!”
  “玩物丧志,玩物会丧一切,唯獨不会丧诗。”
  “你想学李煜吗?”
  “李煜不好吗?”
  “亡国之君。”
  “可也写出了最好的词。”
  “那词,是他死前的那一天最真实的感受。”
  “然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说得倒轻巧,你不怕吗?”
  “怕什么?”
  “你不知道那是一种绵延的悔恨吗?而不是一种浪漫的情怀。”“我不管……我怕连悔恨的滋味都不知道。”
  “既然你是这样想的,我也不替你发愁了。你要的不过是人生的滋味,究竟哪种滋味,上天给你安排了。我相信你这种人会一直活得很好,哪怕终有一天会无病呻吟地活着。”
  “你也会替我发愁吗?”
  “你没抓住我这些话的重点!”
  “我只想抓住我想抓住的。”
  “幼稚。”
  “你会替我发愁吗?”
  “你是要求我必须回答吗?”
  “我们相处了快三周了,一起吃饭,一起游古街,一起读诗,一起朗诵,夜里一起听收音机,一起经历了停电——被突然掷入了黑暗中……”
  “那和时间无关,和我们做了什么无关。”
  “你的回避,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失落,最真实的失落。”
  “曹凡,答应我!”
  “答应什么?”
  “先答应我。”
  “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现在想去湖边,我现在想去看火车。”
  “现在是半夜。”
  “你带我去!”
  “我带你去!”
  “你带着灯去!”
  “你怕我迷路?即便摸着黑我也可以找到那儿。”
  “你不带灯,就看不见我了。”
  “只要你别走……你也答应我,如果要走,不是忽然地跳上火车,不要不告而别。”
  “我答应你,一切都会有预兆。”
  那一夜,我们并没有赶到湖边,并没有看到她想看的火车。刚出门走了不远,忽然下起了一阵大暴雨。我们找到一个屋檐时,都已被淋透。雨水如帘,直直挂在我们的面前。她双手环抱着身子,看起来很冷的样子。这么大的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我就对她说:“我回去拿把伞,再来接你。”
  她点了点头,我就冲进了雨里。我刚跑了十几步,忽然觉得一阵心慌,于是,转过身去大跨步走回到她所在的那个屋檐下。我的行为让她十分诧异。她问我:“你怎么了?”
  她明明离我很近,但在“哗哗”的暴雨中,她说话的声音仿佛隔得很远。雨水把我的刘海全部贴在了额头上。我很难睁开眼睛,只能用手一把一把地摸干自己的脸。为了能让她听见,我大声地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我……怕……你……走……了……消……失……了……我……怕……你……”
  她笑了,我头一次见她笑得那么真。她学我的口吻,用更大的声音对我说:“不……会!不……会……消……失!”
  我用比她更大的声音对她说:“你……保……证……吗?”
  她尖叫说:“保……证!”
  我笑了,我冲进了雨里。跑了十几步之后,我回过头去向她挥手。她望着我,也重重地挥手。
  我发烧了,浑身乏力,甚至有点神志不清。那个漫长的几乎昏迷的时期,我的周围总是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些声音能告诉我,她还在,那些声音让我尚能心安。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醒了。我的周围是安静的,这让我猛然联想到,她也许已经走了!我连忙支起身子,往客厅看去,客厅没人。我急得几乎发疯,跌跌撞撞出了卧室。
  一阵轻微的“滋滋”声从门外传来。我这才发现门是开着的。我慢慢摸了过去,透过门缝,我重新找回了她。她正在做饭。
  她看见了我,她对我说:“你终于醒了!”
  我没有说话。能够再一次看见她,让我心里充满了感动。那种感动,我只能用一个走失的孩子重新看见了母亲来形容。
  她说:“你好点了吗?”
  说着,她走了过来,一手贴着自己的额头,一手贴着我的额头。她说:“好像已经好多了,你真想不到,昨天你烧得有多厉害!”   她正说的时候,我已经抓住了她贴在我额头上的手。她并没有把她的手收回去。她继续说:“你看起来好憔悴,嘴唇发白。”
  我把她拉进了我的怀里,我对准了她的嘴唇。她在我肩膀上打了两下,就不再动弹。她开始亲吻我,就像这一切都是她主动的。我就像曾经想像的,把她端了起来,她的双腿勾住了我的腰。我们退着进了门,退进了卧室。一边退一边“哗啦啦”的不知碰倒了些什么。我们一起重重地摔在了床上。
  后来,我听见隔壁的老杨在外面喊着说:“曹老师,曹老师……你的菜烧焦了,焦得一塌糊涂!”
  1999年,沈老和我,还有肖默,一起参加了诗人陈鹏的追悼会。陈鹏得了肝癌。我难以想像,曾经抓着我的手,就像铐上了似的——那个强壮的陈鹏居然会得那么重的病,死得那么早。他不是病死的。他是因为受不了疼痛,也不想给家庭带来经济负担,就从楼上跳下来,自杀了。肖默说,只不过是三楼,他却当场死了。沈老说,当场死了,算是上天给了他一条活路。我不自觉地会回想到陈鹏家的楼下,种着一片木槿花。当年,我和他驻足在那片木槿花前面谈天,我还对他说,这花粉白粉白的,太漂亮了,能移植吗?我脑中立刻出现了另一个幻想,陈鹏躺在木槿花下,睁着硕大的眼睛。他的血浆像一只手,慢慢地攀到了木槿花根。
  沈老绕过了陈鹏的遗体。他望着棺木里安详的陈鹏叹息了,我听到他说:“你走了,谁陪我抽烟。肖默和曹凡两个家伙都不抽的。没人陪我抽了。我觉得我也差不多要和你一起走了……”
  肖默跟在我后面,他也听到了沈老的话。他不屑一顾,向我做了个脸色,对我耳语说:“老了!说胡话了。”
  我几乎想反驳肖默。在死人面前,他不该是这种态度。可是转念一想,我又不愿意多说了。陈鹏家徒四壁,是典型的穷诗人。肖默给了陈鹏的家人物质上的帮助。或许在别人看来,当一个穷诗人如此的凄苦。但我对我的学生说:我特别钟爱卡尔·施皮茨韦格的那幅名画,《穷诗人》。画面是如此柔和温暖,穷酸的诗人在他的小阁楼里,靠着床,头戴睡帽,口中叼着鹅毛笔,掰着指头算着韵律。屋顶已经朽烂,下雨时,他不得不打起雨伞,挡住自己的被褥。这一幕,在两百年后,被印成了十欧元硬币。我对我的学生们说:只有坚持理想的人,才能感受到理想的甘甜。只有坚持理想的人,才能看得懂那幅《穷诗人》。我的话居然吸引了我的一个学生。她比我小十一岁。她后来成了我的妻子。
  前几年每到除夕,沈老总是在家待不安分。他总是想到我家来。有一年春节,沈老在年初一打电话说要来看我,我正忙于亲戚间的应酬,让他年初五再来。初二,他又打电话给我,我让他初四再来。初三,他又来电话了,一接通电话,他就对我说,曹凡,我已经在你楼下了。那时候我并不懂,可能现在我懂了些,当他发现自己日渐老去,面对的只有死亡,那种脆弱和孤独。
  沈老总以为自己快死了。不过,在陈鹏死后,他又活了十一年。我是在半夜接到沈老的保姆的电话,她说沈老快不行了,她说沈老让我赶快去,他有話对我说。那个后半夜,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等着天亮。我的身体发重,重到像是对肉身失去了知觉。天亮后,我坐客车赶到了沈老所在的城市。虽然车程只要两个小时,但我已经来不及听到沈老对我最后的嘱咐了。我把蒙在他头上的白布掀开,他的头发似乎特别的凌乱,脸上有那种轻微的不舒服的表情。我把白布盖好,然后走了出去。我没有感觉到悲伤累积的过程。猝然,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抹眼泪。那是冬天的一个清晨,世上的一切都是安宁的淡蓝色,包括偶然经过的护士头上的粉色的帽子。
  由于我和沈老的师徒情谊,大家都力推我写悼词,并且在追悼会上代表发言。我特别留意了一些人,我希望在追悼会上见到那些人,但他们一个也没来,也没有任何表示。他们本来是沈老的同学,好朋友,因为沈老在“文革”里怕死,念了认罪书,做了回孬种,他们就不肯原谅他。现在,他已经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还不原谅。
  肖默站在人群当中的第一排。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虽然头发稍微稀疏了些,但还是掩饰不住地位显赫的神气。他的身边是一个小姑娘,漂亮、文静、端庄。她是肖默的第二任妻子,她比肖默要小二十五岁。“算一算,1986年的时候,肖默最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写诗,而是该去医院产房迎接他老婆的降临。”有人在沈老追悼会结束后的空隙如此对肖默说。肖默一脸骄傲,却装作害羞的样子。趁人群慢慢散去,肖默拉着我的胳膊,有点严肃地把我带到了一边,他对我说,沈老膝下无子,他就给沈老的保姆意思了点。我不知道他对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对他说,保姆那边不用意思。他说,他必须意思意思,这也是他对沈老的最后一点意思。说完,他向他的妻子挥了挥手。她走了过来,挽住了肖默的手。肖默先介绍了她妻子一遍,接着又指着我说:“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诗人曹凡,《犀牛》的作者,也是我在这个宇宙中最好的朋友。他的太太曾经是他的学生,比他要小整整十一岁呢!”
  姑娘礼貌地对我点了点头。
  我忽然感觉有一点悲伤,也许是因为刚送走了沈老,也许是因为别的。我对肖默说:“肖默,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在我的追悼会上念悼词吧?你会写什么呢?”
  肖默尴尬地笑了。他对身边的小姑娘说:“你瞧曹凡,他那么多年来都是神经兮兮的,不过我就是喜欢诗人的神经兮兮。”
  他又对我说:“曹凡,自从1987年夏天,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你就不正常了。”
  姑娘对他说:“那年发生了什么?”
  肖默说:“往事如烟。”
  往事如烟!这是什么意思呢!是全部散开了,还是仍旧迷乱在烟雾缭绕中?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郁结,我有我的,成功的肖默也有他的郁结。否则,我不明白,他给我的那封信的第二和第三页究竟在写些什么:
  残酷!我就是要说残酷的事情。因为你终究是个有追求的人。我很久没有残酷了。不!我从来就没有残酷过。你再敢多说一句吗?我还可以说得更多。哎!毕竟,我们都已经这样了……我没有办法形容……比那些离开的人更可悲。如果你能死在当时,死在那个时候,死在那个女人手上,或死在你该死的时期,自杀,我们可能永远会怀念你的。我们会把你和海子一样供奉!你离去的意义将比你活着更大!但是我们,我们是彻底逃离不了,没有意义——就像在大海里打捞淡水鱼,打捞上来的都是鱼,但不可能是淡水鱼。这怎么办?(第二页)   你打不破那个瓶子,有时候,尽管你觉得自己曾无比大胆,无比反叛,无比睿智,无比地对命运具有穿透性的领会,无比地掌握了一切戏剧性的力量,你甚至以为你就是史诗!但是终究有一天会发现自己像是蹲在坑里等待被屠戮的难民。那个瓶子如同宇宙,据说它不停地扩张,一日扩张千万里,于是,我们以为触及到了它的边缘,然而它已经走远。我们守株待兔……它彻底地走远了,抛下我们,比光阴,比距离,都更加决绝。而它走远了,不仅是走远了。不能用豁达来应对!因为它走后,还留下了无时无刻不有的窒息。窒息在你感觉不强烈的时候,强烈起来,在你感觉强烈的时候,它又松了手。循环往复。曹凡啊,我想来找你。(第三页)
  我感謝肖默在1987年夏天对我的陪伴,以及经济上的帮衬。我周围的朋友都知道,那年初夏,我所有的积蓄失窃了。虽然只有三百二十五块,但对我打击颇深。那笔钱我存了很久,是用来结婚的。肖默见我十分颓废,就请了假,住在我家。到那个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他要回去之前的一个晚上,我终于对肖默说了实话,我说,我把一个诗人接到了家里住了一个月,是女人,一个美若天仙的女诗人。“美若天仙”,这个用词让肖默怔住了。他感受到了那种古典式的灵异,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对他说我很正常,没有发烧脑热,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于是,我娓娓道来。那个女人是如何地来,如何地让我不能自已。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游古街,一起读诗,一起朗诵,夜里一起听收音机,一起经历了停电,一起被一场暴雨浇透,我发烧醒来见不到她是如何的崩溃,我见到她之后是如何的满足……然后是做爱,做爱,不停地做爱,泄愤般地做爱。直到有一天,我买菜回到家里,看见书架上所有的书都四散在地。我叫她的名字,再也没有回音。我顿时明白了,藏在书里的钱全部被盗了。我不敢相信,我一边像一条狗一样喊叫,一边执著地去寻找每一本我藏过钱的书。找一本,翻了一遍,抛在脑后……找一本,翻一遍,抛在脑后……我终于还是瘫在了地上,我感觉周围都在旋转,我开始呕吐。我想到了自杀,但我甚至没有力气自杀。我心里的那股仇恨更不许我死,我在脑中想像了千百次,我是怎样把她掐死。我也在脑中想像了千百次,她忽然回来了,她是清白的。那里、那空间,全是阒寂无声的,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哪怕是最后警车的鸣笛。
  听完我的讲述后,肖默沉寂良久。他叹了口气,他最终还是选择相信,相信我说的故事是一个事实,而不是我的某种应激的幻想。
  奇特的是,如今,我愈发觉得,那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根本不是事实。所困扰我的不是一遍一遍地想到她,而是怀疑,她有没有真的来过,她是不是真的?
  幸好我还能回忆,我与她相处的最后一幕。那是一个乌云压顶的午后,我们两具身体赤裸地叠在了一起。吊扇在天花板上旋转,风叶在我和她的皮肤上打着淡淡的阴影。她趴在我的身上,她的乳房压在我的胸口,外扩、变形。我们讪笑,说下流的话,也讨论过现在,讨论过未来。之后,却愈发无聊。或许我们还讨论过她是否留下来。或许我们之间有过这样的对白……她对我说:“你愿意让我留下来吗?”那一刻,我沉默了。我忽然意识到了那些我没有想过的问题。我忽然意识到,我的本质是一个俗人。我一直以来想要跳脱的不是世俗,而是自己。在暴雨还未落下之前,她念了一首里尔克的诗,《严重的时刻》——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
  无端端在世界上哭,
  在哭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笑,
  无端端在世界上笑,
  在笑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走。
  无端端在世界上走,
  向我走来。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死。
  无端端在世界上死,
  眼望着我。
  我一边听她念着,一边用手在她光滑细腻的背上轻轻地慢慢地抚。
  我不明白她为何来,我不明白她为何走,为什么伤害我,为什么给我温柔?
  我一直觉得,她不是个骗子,她没有欺骗我。如果她欺骗了我,那她为什么要和我生活在一起那么久呢?如果她欺骗我,那她为什么又要献出她的身体呢?除非她是一个大骗子,除非她已经算计好了一切。她知道,如何才能让我迷恋她,如何才能让我对她倾注所有的爱恋、热情,如何才能将一个本来就精力有限的个体在短时间内抽空,如何才能让一个本来就摇摆不定的意志变得消沉。那么,她是一个大骗子。可能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推论。我相信她不是有意骗我的。我相信她不是邪恶的,不是罪犯。我相信她是有苦衷的。我相信,她在欺骗我的时候,内心是煎熬的。我相信,她会比我更想念,那一段,我们快乐的日子。我忽然觉得,当我那天回家的时候,看到家里一切都是乱的,那个场面,是美好的。因为它们都在讲述,那些曾经的美好,离我们而去的过程,一个微妙绵延的时光。
  1987年的除夕,我女朋友和我提出了分手。她坐在她娘家的被窝里,我在她的床边。我们说了五个小时,她回绝了我的一切祈求。我以为她可能是从街坊邻居那里听说了我与何缓缓的事情,才决定和我分手。她说她早就从林大妈那里听说了有个女人来找我。她说她可以原谅我和别的女人有染,但有些事情,她没法妥协。说到底,她是嫌我穷,她是嫌我连最后一点积蓄都没了。她的父母虽然骨子里是看不起我的,但表面上对我还是很客气。他们留我吃团圆饭,我拒绝了。他们让我以后常到他们家做客,说完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离他们家门口十几米外的地方。我的面前是一条染了霜的银色的石子路,还有月光,它们相合得如此梦幻。其实我也十分清楚自己并不爱那幢房子里的女人,一点都不爱。可是我为什么要求她,仿佛我爱她,仿佛我最爱的竟然是她。一冬一夏,她们都走了。
  我回忆着,走了近二十里的夜路。
  1994年,我偶然在大街上听到了一首很难听的歌。但是越听,越是觉得,那是一首奇妙的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它的前奏是一段小提琴的音乐。这段音乐像是一个初学者拉的,断断续续,笨拙生涩。可是,我却被这段音乐迷住了。我买下了磁带,然后奔回了家。我把这首歌放给她听。我问她好听吗?她不置可否。我说,我们跳舞吧!她有一点惊讶,她知道我并不会跳舞,连慢三慢四都不会。但是她还是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们随着音乐旋转。我感觉时间开始穿梭,我像是躺在一辆车上,沐在阳光之下。我和天空之间是茂盛的叶子,它们在我的眼里是仿如钻石的切割面,闪闪发光。   我把她端到了窗台上。
  每天清晨的镜子都告诉我,我老了。五十岁的时候,我就已经白发苍苍。我戴好了帽子,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去上课。我常会在课堂上对那些大学生们阐释,文学和诗歌的意义。我说不了多么高深,我只会告诉他们,文学和诗歌的意義就在于,如果世上没有它们,就像一个人的生命当中从来没有爱的感觉。没有它们,人世只留下单纯的痛苦。虽然我如今开始有所保留,我开始看重生命,认为它是独立的,而不能把生命当成一个祭物。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永远也写不好诗。我永远也没有办法极致。我站在了理想和现实的中立,是只不伦不类的蝙蝠。我比别人明确,我写诗也许是误入了歧途,是沈老开的一个大玩笑。但奇怪的是,我还是非常爱诗,倾慕诗,就像撒该爬到树上倾慕那位救世之主。
  每一届学生,我都会问他们,他们为什么会选择中文这个专业。大多数人说,他们是服从专业分配,被调配到中文系的。也有人说,他们热爱文学。有一个学生的答案与众不同,他在课堂上发言说,他是受他妈妈的影响。他说:“曹老师,我妈年轻的时候就读你的诗,她很崇拜你!她得知你在这个学校后,就让我填了这儿,选了这个专业。我还记得,她以前常常朗诵您的那首《犀牛》——
  那只庞然大物,
  只是一面粗粝的影子,
  孤独的影子,
  独一的影子。
  有时候昂起了那支尖锐的号角,
  却了成了自卫、攻击、倨傲、寂静无声。
  直到终有一天被射杀,
  像是一个失去爱的女人,
  袅袅瘫倒。
  那时,仰望天空
  白云,
  上面也是粗粝影子,
  孤独的影子,
  独一的影子。
  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在我面前念到这首诗了,连我自己也没有回想过它。我没有想到有一天可以和它如此不期而遇。然后还在心里默念:哦,这是我写的,你是我的。其实,命运已经在沿路都做好了埋伏。预兆,遍地都是。
  ……
  也许还留下了后遗症。现在的冬天已经没有那么冷了。今天是11月24日,最高气温27摄氏度。但稍稍有寒气的时候,我就要开起电暖器。因为身上已经有了风湿的前兆。它总是从里面、里面的里面隐隐抽痛。电暖气的那一点点的热,治标不治本。而且我现在还会经常做同一个梦,先是奔跑,不停地奔跑,然后忽然有一根冰凌塞进了我的脖子。很冷。惊醒的时候,我的身体抖得像是煮沸的水壶盖子。她告诉我,我嘴里总是同一句梦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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