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胜利“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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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场事先张扬的讨伐。在1926年的春天里,南方的报纸充斥着“北伐”的消息,而北方的报纸则处处透露着“南征”的细节。学者王奇生发现,那时号称“中立”的商业报纸杂志,多称之为“南北战争”,而一般知识界则誉之为“新旧思想的决斗”。
  
  无论“战争”,还是“决斗”,都需要经济实力作为支撑。
  
  “粤政府军事委员会,预算北伐经费,所须甚巨,拟核减官俸,百元以上者九折,一百元以上者八折,三百元以上者三折。”1926年5月2日,《北平世界日报》报道了广东国民政府为准备北伐,行政人员开始扣减薪水的消息。
  
  “直奉大战”其时正处于僵局之中,对于吴佩孚、孙传芳、张作霖来说,南方叫喊着北伐已有时日,但一直雷声大、雨点小。习惯了“电报战”的军阀们认为,双方在报纸上进行沙盘演绎是最理想的战争。但蒋介石并不这么想,这一年的6月3日,在幕僚的协助下,他向国民党中央提出了一项“军队改革方案”。
  
  这份长达数千字的“方案”,更准确一点的说法其实应该是“北伐预算方案”。蒋介石分析认为:以全国之局势、敌军之情况观之,北伐准备之期,应以三个月为限,不能复缓。他分析当时情势称“距今一月之前,如能出师北伐,则三万兵数,正可占领武汉。今吴佩孚既占鄂、豫二省,虽其内部未能统一,尚待整理,但归其管辖者,现在确有兵额五万之数,三月之后,其势更厚,可以知矣。故本军出师北伐,至少须准备四万至五万之枪,方得与敌相敌也。”
  
  该方案进一步指出,广东通过征税,每年能增加3500~4500万元财政收入。按照合理推算,如果拨出2000万元给军队,就可供养65000人的军队。因此蒋介石提出,要乘吴佩孚的势力未至十分充足之时,动员兵力8万人,筹足两个月军饷500万元,于3个月内占领武汉。按照这一方案,军事行动将在一个月后启动,而此时计划中的军费尚短缺多半。对于广东国民政府来说,当务之急是筹到第一笔款项。2天之后,蒋介石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北伐箭在弦上。
  
  借钱“北伐”
  “政府筹措北伐军费,约分三项。(一) 预收各县钱粮一年。(二)厘税征预饷一年。(三) 各县分摊军费。约共得二百万。” 1926年5月29日,《北平世界日报》报道了国民革命军的筹饷进展,此时距离蒋介石提出的北伐时间只剩一个多月,而所缺军饷多达300万。
  
  一个月内,要凑齐北伐之军费,其难度超乎想象。国民政府财政部采用的急救办法是:发行公债。
  
  6月7日,国民政府财政部首次发行有奖公债500万元。这一国债公告其用途为兴办士敏土厂、皮革厂、造币厂及其他实业,但同时也略为羞涩地宣称中央军政费用支出将搭发公债两成;并决定粤汉路车费加五征收。为了刺激销售, 财政部还设置了特别大奖, 以此噱头来吸引商民认购。但连年征战、苛捐杂税暴增都使广东民间对北伐之事深怀忧虑,民众对这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做法并不买账,公债几乎无人问津。
  
  一边开源,一边节流,时任国民政府财政部长的宋子文遂将目光转向加征税收。
  
  6月11日,国闻社发自香港的报道称,“粤筹北伐费甚忙,拟规复番摊,日可得万四千元,同时实行加征各路运脚,各机关薪自本月起,搭放债票两成。”一个月前,薪水打折,一个月后,打折薪水里还包含两成债券,行政人员的工资实际减发近半。
  
  “番摊”系粤语赌局之隐称,陈炯明主政广东时力主禁烟禁赌,而此时恢复赌局征税自然引发诸多争议和抨击,但为财政带来的收入的确可观。
  
  财政部对苛捐杂税的增收引起了共产党所领导的农会之强烈抗议,广东省第二次农民代表大会曾提出《废除苛捐杂税决议案》,向当时的国民政府请愿。案中所列出的各项税收之名目繁多,令人咋舌。女儿出嫁要交税,打个麻将要交税,就连逛个妓院都会有“花捐”,此时广州民间已有“国民党万税!”之戏语。
  
  “苛细已极,已至无物不捐,无物不税的地步。实际上已更无物可捐可税了。” 其时曾在广东省政府任职的财经专家秦庆钧曾评析道,在无物可捐的情况下,财政部唯一可行的办法是翻倍。“于是财政厅下令由本年起各项捐税加五(即加50%)征收。”
  
  但是征税解款尚需时日,至蒋介石在黄埔誓师北伐,军饷仍未全部到账。是以蒋介石统率之军迟迟未能启程,而李宗仁所带领的第七军已一路攻城拔寨,逼近武汉。到7月13日,广州总商会决定由各商行筹款50万元为北伐费用,而国外华侨所捐近50万军费亦已到账,加上此前预征的200万军费,蒋介石首月军饷基本无虞。次日,国民党中央才正式发表了出师宣言,号召各地“剿除卖国军阀之势力”“建设一人民的统一政府”。
  
  一个月后,为了缓解蒋介石逼饷之压力,宋子文另辟蹊径,采取了另外一种方式启动财政“抽水机”。
  
  8月1日,国民政府财政部发行第二次有奖公债1000万元,这次声称是为开辟黄埔商港。但所采取的方法却是按屋分摊,即便租客亦不例外。“凡省外城镇、商埠、撼市、村落之商店住户, 依照一个月租额, 分三个月匀缴, 认购债票。先由租客垫支, 在租金内扣除, 即以此项债票交还业主抵租。如属自居产业, 应照产价百分之一认购。其租金不及五元, 产价不及五百元者, 准予豁免 。”
  
  这项公债的偿还,则明确表示以北伐战争征服的地区和因此得到的收入作担保。
  
  如此从民间“抽血”,网罗甚细。广东米业首富黄显芝之前带头领销金库券五万元,在第二次购买公债时,只得抛售存米,套取现金上缴以完成任务。黄显芝全盛时有12家米糠店、1家米机厂,其营业额几占全行业的三分之一。因为连年购买债券导致资金链紧张,而债券偿还遥遥无期,最终严重亏损,几乎全线倒闭。
  
  之后的8月份,国民政府还发行了第三期公债,这次仍声明其用途是津贴罢工委员会及维持伙食,事实上亦全数移作军费。宋子文在年末的财政报告显示,发行公债已经成为国民政府最重要财源之一,在其时的财政收入中,公债高居首位,占收入总额的30%。
  
  时任第七军军长的李宗仁在广东目睹宋氏理财法后,颇感惊心,他在回忆录中记述了与宋子文的一番对话:“他(宋子文)在广东的理财政策,本是竭泽而渔。为着替政府和各军筹经费,简直是不顾一切的‘横征暴敛’。我在谈话中,也批评过他,那种干法把老百姓搞得太苦了。宋说:‘不这样干,哪里有钱来革命呢?’事实上,当时广东的经济来源也亏着他用这么狠心的干法,否则真不易维持。为革命而行苛政,其功过是非实无法论定了。”
  
  北伐前期的军费,主要依靠宋子文高明的“搜金术”。公开资料显示,从1926年开始北伐,到1927年国民中央政府迁到武汉,财政部共发行了4次公债。发行定额共4900万元,实发3648万余元。这一年高达6100万元的军事开支,几乎把税收、公债所汲取的财富消耗殆尽,连内政、司法、教育,或促进工贸的资金亦全部吞噬。宋子文在1927年末的财政报告显示,其时国民政府财政赤字已达2000万元以上。连他自己都颇为担心地说,“此非俟军事告竣,兵费减少,国家已达于和平建设时期,未由使所有用途皆能增进国家之福利。”
  
  一路打“白条”
  北伐军由广东出发,至湖南而形成一个“Y”字形的分叉,向湖北与江西展开。国民军先以四、七、八军消灭两湖吴佩孚主力,10月克武昌。以二、三、六、七军进攻江西,击败孙传芳五省联军。以第一军为主力进攻福建、浙江。
  
  三路出击,战线由此不断拉长,而后方补给则面临严峻考验。
  
  “所有出发各路部队,饷需浩繁,汇拨款项全用现银,携带不便,而行军所至湘、赣、桂三省,本行纸币尚未通行。兹为接济饷需,便利携带起见,特由本行呈国民政府、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暨财政部核准,发行湘赣桂三省中行通用纸币200万元,以裕金融。”1926年7月,国民政府革命军总司令部核准发行湘、赣、桂等省军用地名券的布告,随北伐军胜利而一路北上,贴遍各地。
  
  现银既然不便携带,正式的纸币又未通行,军用券遂流行一时。
  
  1926年7月27日,蒋介石离开广州,8月11日晚到达长沙。第三天他就发电国民政府,要求准许他这个司令部代发中央银行兑换券以维持军事进行。
  
  “窃计军事进行,不日即可达到武汉,局面既已扩大,所有军饷专恃广州运输接济,实多困难。除电呈钧府及商财政部从速准备设立中央银行分行外,兹为维持目的起见,拟准职部财政委员会议决,由财政部委托总司令部政务局,发行中央银行兑换券五百万元。”
  
  半个月后,这一兑换券即在长沙开印发行,之后则成为北伐中最大的财政黑洞,官方统计数据称发行有365万,实际数字则远超其上。
  
  上行下效,唐生智的第八军在加入革命军序列后,效法广东的“先进办法”大发公债。在进驻长沙后,就专设募债委员陶铸、吴绍,会同长沙县县长调查, 按商民家资多寡, 派募国民公债。“以5000元为起点, 凡五千以上派50元;一万元以上派150元;二万元以上, 每万元派160元;五万元以上, 每万元派200元;10万元以上, 每万元派300元;20万元以上, 每万元派400元, 30万元以上, 每万元派500元。”
  
  此后购买军粮,亦同样打“白条”,如令长沙县长筹办军米,规定每石军米用10.8元向民间收购,而“其米价洋21600元,即以该县长所募公债项下拨付”。在募集公债的同时, 唐部还向长沙总商会借款40万元, 以省会警察厅地皮作为抵押。
  
  
  为筹措北伐军之军需财用,蒋介石更组织“江西财政委员会”专负筹款。被派为赣北财政处长的周雍能发现,江西此前已被历任军阀搜刮到民穷财尽的地步,北伐军更逼停了江西地方银行所发纸币,因北伐军之财政困难,初时两折行使,终至变成废纸。“未蒙其利,先受其害”。周雍能后来颇感内疚地说,“这是江西人民为北伐所作的第一大牺牲。”
  
  在随后出任江西财政厅长时,周雍能最痛苦的事就是处理军用钞票。广东中央银行在发行三省兑换券时,曾声明称百元一种仅搭发少数,以占十分之一为度,此外系一元、五元,以便行使。但实际上要以此券拨发各军粮饷,军队皆以大票下发,是以周雍能回忆说,“军用券都是百元大钞,并无小额钞票,购物极不方便。江西市面又无其他纸币肯兑换,因此发生有持百元大钞购买几分钱一盒的火柴的笑话。”
  
  就连蒋介石亦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才在9月20日致电宋子文称:“但湘、鄂皆以大元为本位,所发毫票,无法活动,现在总部尚有二百万元兑换券,在长沙印者,不过五百万元,顷拟向汉口商会筹借二百万元,似此以二百万而兑五百万,当不虞竭蹶。此外每月税收,至少尚有二百万,不足,尚有不动产二千一百万元,如果中行大元票能速运鄂,兑换券尚可暂留不发,否则前敌军需将成麻木。总之,此事当由中正负责,决不摇动本行,如何尚希速复,并速派人至湘、鄂筹备分行为盼。”
  
  此时北伐军直入南昌,而广州中央银行所发行纸币及兑换券均无法跟上军队脚步,令蒋心忧不已。从广东运送印刷钞票,颇费时日,蒋介石在此期间已数度与宋子文发生摩擦。当日蒋介石再度致电宋子文,已有责问之意:“本日抵萍乡,明日即向袁州南昌前进。经济困难已极,大洋票及公债券何不整数寄来,必欲如此零星分寄,致不能有计划之使用,且失信用,岂兄至今犹未能深信,而必欲如此迟延耶?如何?盼复。”
  
  为了解决眼前困局,蒋介石除了自己司令部印发“中央银行兑换券”,财政部亦提供了不同的军用券。仅从现有档案及资料显示,至少有七种“白条”曾经大规模发行:中央银行湘赣桂通用券、中央银行湘赣桂三省通用券、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军需券、中央银行鄂湘赣三省大洋券、中央银行临时兑换券、直鲁豫陕四省通用国库券(武汉国民政府发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小洋辅币券(南京国民政府发行)。
  
  如此滥发纸币,无异于“打白条”,通货膨胀自然发生,国民党元老张知本回忆南昌围城时说:“原来的纸币不适用,金银又找换不开,只有铜元流通,身价百倍。”作为北伐中最主要的一个阵地,江西流通各种军券最多。1927年2月,江西财政委员会主任俞飞鹏报告说,江西发现了中央银行兑换券的伪钞,并称“此项临时兑换券系在长沙行营临时印制,经我军携带来赣行使者,究竟其数若干,无案可稽。”
  
  之后的1927年5月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委员会第二十次会议上,江西特派员陈述情况时,就毫不客气地说“兑换券已经用得同白纸一样”。并指此兑换券:“第一批是在湖南印的,印得非常之坏,据说当时印了750万,但有账可查的只有365万,真的假的也分不清楚。到高安之后又印了一批,数目大概是从500万到1000万左右,带到浙江、江西去用的。到浙江就公布可以兑现,但一面开兑,一面还是续发。”
  
  军用票引发的混乱持续一年之久,实际数目则不止于此,据近代货币史研究者戴建兵教授测算,仅中央银行临时兑换券就发行了1000万元左右,加上军需券及其他各种军用票的发行,各种军用票的发行总额当不下于2000万元。
  
  资本家的债
  1926年底,因宁汉分裂,财政部长宋子文一度摇摆不定。
  
  蒋介石所需军饷迟迟未发,之前送到前线的百元大票因无法使用,又退回广州中央银行进行小额兑换,但是90多万军饷,3个月内只拨了37万。当时确定的军队服装费270万元,也只发了69万。11月25日,广州军需处朱孔阳向蒋介石汇报称,“财政部应发北伐军三省通用券一百余万,中央银行现有贴款,乃向领,坚称须待部长回粤,始能照发。”
  
  蒋介石接报后相当恼火,他在给宋子文的电报中说:“时当冬令,长江一带,早已严寒,前方无款制发,后方领款不到,不能制解前来,使前方兵士,冒霜雪而蹈白刃。总之,后方接济如不负责任,前方何能作战,饷项所关,兵心所系,成败胥在于此。” 他因而严辞质问宋:“前方军需万急,似此刁难,有意延误,前方何以维持,希即限日拨清,请电广州速发。”
  
  宋子文北上本以“筹款”为目的,但在宁汉之争中他倾向于迁都武汉,便扣军饷不发。他曾对陈公博说:“如果国民政府不搬汉口,我再不给钱,看他们有什么办法!”
  
  1926年12月31日,蒋又致电宋:“各军闹饷,皆系伙食不能发足,欠饷又未发清。兄将上月与本月旧欠伙食,概不承认发给,以致各军长为难,此非我政府中人所应言者,殊失威信,请兄勿以对中正个人态度及语意而对各军,惟中正能谅解兄苦衷,而各军官兵决不能相谅也。”
  
  蒋进一步说:“现在政府移设武汉,吾辈言行态度,均不能如在粤中,专为一部打算,亦不能如昔日作赖,可以度日也,请兄注意之。希将上月与本月欠款,务速发清,以维大局。”
  
  尽管牢骚满腹,为了拿到军饷,蒋最终还是派其理财官员徐桴赴武汉找宋子文催饷。
  
  1月29日,徐桴到达武汉,当日密电蒋介石云:“桴因在浔待船,至今早始抵汉,当见宋部长,商以后领款办法。不料宋部长谓,现已辞职,不能负责。桴谓:军费前经说定,每月现洋一千万,库券三百万,辞职如何,非桴所知,在未准以前,须照此发款。如有错误,军心立涣,大局可危。彼又谓无论如何不能负责,只可收入若干,发给若干,不能照前定负责。经过再三面恳,彼又谓湖北财富之区,筹款本易,现政府在南昌,一人办事不动。”宋子文话里有话,先是辞职推托,又称“筹款本易”,隐含促蒋迁都武汉之意。
  
  2月3日,徐桴再次与宋子文见面,但催款仍无着落。徐桴再次密电蒋介石,称:“宋部长不发款显系赌气,故意刁难。然我军命脉操在宋手。请总座迅电慰勉之,先救目前之急,再图良法,万不可操之过急,致生重大影响。”
  
  有此曲折,蒋介石遂觉财政问题不能操于人手。军饷危机直接影响着前线,他没有时间等下去,也不敢拖延时间。此刻上海克复在即,上海金融界已频频向蒋介石发出示好之声,蒋于是转而寻找新的金主。
  
  1927年3月,中国银行总文书吴荣鬯以处理南昌支行的放款业务为名,到南昌和蒋介石商洽贷款100万元事宜。吴荣鬯和蒋的结拜兄弟黄郛关系密切,并一度和蒋共事。蒋初到南昌时,中国银行即先接济30万元,蒋吴商洽后又垫借20万元,合共50万元。
  
  但是此款仍属杯水车薪,蒋介石在这一年3月中旬的一次会议上“吐槽”时宣称,所缺军费达1300万元。是故3月下旬,国民革命军一旦克复上海,总司令部军需处就向上海中国银行提借100万元,沪行经理宋汉章照循例索取担保品,被憋了一肚子气的蒋介石拿来开刀,由借款100万升至500万元。
  
  蒋随后召开政治会议,决定发行江海关二五附税库券2000万元整,后又把发行定额改为3000万元,并限于5、6两个月交足。随后并委任上海商行总经理陈光甫为江苏兼上海财政委员会主任,为其筹款。
  
  这一年6月25日,蒋介石在南京出席财政会议时说到“理财有如带兵,须大公无私,任劳任怨,以非常的手段,达成非常的任务”。并更进一步对各省财政厅长说:“办得怨声载道,不能安身,才算是真尽力!”
  
  放出“以非常手段,达成非常的任务”之口令后,筹款专员们开始有恃无恐地逼迫上海资本家们。如命令南洋兄弟烟草公司捐款50万元;华商电气公司捐款30万元;先施公司捐款25万元。又如中国银行至1927年3月底对北伐经费的赞助已达549万元,一旦拒绝借款给蒋,就会收到赤裸裸的威胁:“闻贵行上年以大款接济军阀,反抗本军,至今尚有助逆之谋。久闻先生素明大义,当不使贵行再助桀虐”。美国记者欧文·查普曼当时从上海发回的报道更称,“富有的中国人会在家中被捕,或神秘地失踪于街头……百万富翁以‘共产党’的罪名被逮捕。在近代,上海从没有在以前的任何政权之下,经历过如此恐怖的统治”。
  
  为蒋氏奔走筹钱,在一个月内筹集上千万资金后,陈光甫对蒋介石已颇多微辞。在1927年6月11日的日记里,他写道:“蒋之政府成立时间虽尚早,不觉已有七成张作霖之办法;一是不顾商情,硬向中国银行提款1000万元;二是以党为本位,只知代国民党谋天下,并不以天下为公;三是引用一班无政府之信徒扰乱政治。”
  
  而蒋之催逼甚紧,是因为计算“各省军政费,每月至少要二千万,按现在各省支配,至多能够筹到一千二百万,相差的尚有八百万”,因此即使“二五附加税支出四千万,算来到年终还是要有一万万四千万,才可补救”。正是依靠不断从上海银行界“提款”,面临财政困境的蒋介石才得以将北伐进行到底。
  
  北伐“后遗症”
  1927年4月18日,南京国民政府在丁家桥前江苏省议会厅举行了成立典礼。
  
  出师十个月,即抵定长江以南大半个中国,北伐的军事攻击至此似可划一逗号,这是蒋介石政治生涯的一个转折点,此前他以军事统帅的身份为人瞩目,此后他将作为主政者的身份开始操持政府事务。
  
  “不论负担如何重大,只好忍耐下去,今日的苦痛,决有偿还的一天;换句话说,就是将来快乐的代价。”在之后的财政会议上,蒋介石给各财政官员鼓气说。
  
  胜利的代价事实上相当沉重,北伐后遗症之一是旧军阀未除,新军阀已成尾大不掉。北伐之初,广西、湖南各省部队纷纷出击,国民革命军迅速膨胀,军需供应不及,各军饷械多由各军自行筹措,由此造成的“公债”滥发,其后果自然由新的国民政府买单。
  
  历史学家黄仁宇曾为蒋辩解称:“在旁人看来,则蒋介石以总司令名义收买部队,自发津贴,尚且自向军队行经各处之商民“商借”,难能避免破坏财政统一指摘……而站在蒋之立场看,则战场上之机缘稍纵即逝,部队欠饷则将士哗变。此时北伐军不仅与对方兵戎相见,而财政上之斗争尤属重要,如国民革命军与军阀均在争取尚存观望心态之海军,事关生死。”
  
  但凡此种种,均为后来政府理财埋下诸多隐患。军饷各筹所需,使地方与军队关系再度扭结,庞大军费以国债替代,又直接掏空国库。
  
  1928年北伐完成,当年战事并不激烈,但所耗军费仍占了1927年6月至1928年5月南京国民政府总收入的88%。财政负重之下,蒋介石所领导的南京国民政府急于编遣部队,但蒋私心偏袒中央军,遂引发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之不满,引发后来之中原大战。
  
  北伐后遗症之二,当初“临时抱佛脚”之公债,成为了国民政府“发财”的捷径。从1926年开始北伐,到1927年国民中央政府迁到武汉,财政部共发行了4次公债。发行定额共4900万元,实发3648万余元。
  
  到第四次发行公债时,因政府迁往武汉,筹款困难,实在没有什么好名目可以用来忽悠民众,于是只好以“庆祝北伐胜利”的名义,发行有奖债券500万。
  
  为了刺激商民购买,财政部更拿出十万现洋作为奖金。孙科在国民党内部的讨论中说:“用观金的理由,就是一种奖励的办法。但也不一定发现金,发钞票也可以。现在不但入不敷出,而且连钞票都不够用,中央银行一千多万的钞票,都发完了,要以少数的现金来吸收。”主政的汪精卫则试图掩耳盗铃:“前方将士因为没有现金买小米,只好吃白饭,而我们却用现金来充奖。他们听了这个消息,一定要负气,应当解释他们的疑惑,对他们说明是想以十万现金,收回一百万纸币,并不是不把现金给他们用。”
  
  临时救急的“公债”,最终成为国民政府再也扔不掉的“拐杖”。
  
  在被视为南京国民政府“黄金十年”(1927-1937)年间,除1932年外,每年发行公债,共发行约25亿元内债。倘若行之有效,如蒋介石自己所言,“现在多出一个钱,就是换取将来更有希望的建设”,则未尝不可。 但事实上,“公债”只成为政府提款之工具,此前广州国民政府在北伐期间所发债券2700多万元,直至1941年尚欠1900多万元没有偿还,致使70%公债成为呆账。在战乱中汲取的民间财富最终空掷其中,就此消失。而广东省发行省公债比之国债,更不守信用,广东省当时发行的省公债,偿还只有3%,有97%成为呆账。富如广东犹然如此,其余各省更是一塌糊涂。
  
  北伐最大的后遗症,尚不在经济层面的“暗坑”,而在于社会层面的断裂。1927年尚在广州中山大学教书的鲁迅,在一片欢呼声中,不无忧虑地说:“庆祝和革命没有什么相干,至多不过是一种点缀。”在他看来,革命的人多起来以后,“革命的精神反而会从浮滑,稀薄,以至于消亡,再下去是复旧。”
  
  一场以“革命”与“统一”为旗的正义之战,在其筹备、行进、完成过程中,采取了层层加税、横征暴敛、搜刮民财、巧取豪夺等诸多不正常的手段,一路上军队、政治、人事的扩招则不断稀释其“革命”资源。国共分裂后,北伐赖以联系底层之政治动员亦彻底中断。后来的二次北伐,就不得不完全靠“金钱政治”来支撑完成。
  
  寅吃卯粮带来的经济危机之外,其社会影响的后果更逐渐显现。就连蒋介石亦曾忍不住说道:“不正当的鸦片烟税、赌税、厘金、和预征钱粮等等,最好都能设法免除,”不过他自己也承认“收入不增加,便什么都谈不到”。
  
  为蒋介石统一中国之举作合理历史分析的黄仁宇,则分析称:“1926年初,蒋介石已进入这样一个公众道德与私人道德互相冲突的境界。如在西方,此事已无庸置疑。四百年前马基维利早已明白宣告。注重前者,忽视后者:‘因为不做坏事,甚难救护国家’。”
  
  北伐之初,广西、湖南各省部队纷纷出击,国民革命军迅速膨胀,军需供应不及,各军饷械多由各军自行筹措,由此造成的“公债”滥发,其后果自然由新的国民政府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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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利策奖获得者,作家弗吉尼厄斯·达布尼曾写道:“如果你想成为历史人物,一个好办法就是与一位成功的文学人士交往,如朗费罗、荷马、维吉尔似的人物。”达布尼指出,保罗·瑞威尔、奥德修斯和埃涅阿斯“都采取了这一措施”。  达布尼说得对。我们在上学的时候,就通过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1861年发表的诗歌名篇《保罗·瑞威尔午夜狂奔》知道了保罗·瑞威尔的策马骑行。但我们不知道的是,并不是只有瑞威尔一个爱国志士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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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的一天,小嶝岛的女民兵洪秀枞领到了一个任务:把一批“对敌宣传单”散发到金门。    不久前,洪秀枞刚被评为“治安模范”,热情高涨的她带着小嶝民兵“自己想办法”,把这批传单系在风筝上,让它们顺风飘到两千多米外的金门。    与飞机空投相比,这无疑是一个很“土”的方式,但却是很有效的一个“攻心”办法,随后金门那边也开始仿效小嶝的方式,对大陆施放携带宣传单的风筝,后来双方的“风筝大战”又升格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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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叫他Che  切·格瓦拉的本名是埃内斯托·格瓦拉(Ernesto Guevara),人们喜欢简称为“切(Che)”,“Che”在印第安语言中是“my”的意思,但在阿根廷潘帕斯居民的嘴里,随着语气和语境的不同,“Che”可以表示多种多样的感情,比如惊讶、喜悦、悲伤、赞同或是抗议。切·格瓦拉曾说,“Che表示我一生中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我原来的姓名只属于我个人的微不足道的东西。”  与哮喘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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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展示自己、震撼世界的方式。缅甸过去给人的一个主要印象,就是一座热带小楼和一个被长年软禁在里面的女人来到院墙上手持话筒向外界发表演讲。时光流逝,被软禁的女人老了,今年67岁了。而软禁她的缅甸军人政权不知不觉间也破了一个世界纪录——二战后军人连续执政时间最长的国家(从1962年3月到2011年3月,整整49年)。从2011年3月起,缅甸军人政权“国家和平与发展委员会”正式解散,国家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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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锥子,总会脱颖而出  齐国国君带领大军伐鲁,军中有一个心事重重的管仲。齐军势如潮水,淹向鲁军,鲁军也不是吃素的,飞箭如蝗虫一样扑向齐军,但齐兵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就这么打起来了。  可是齐军中有一个人却并不“奋勇”“争先”,他把盾牌往身后一顺,遮住了屁股,一蹿一蹿地就没影了,这就是管仲。所幸这次战斗齐军大胜,齐侯便不计较,不但不惩罚他,连奖金都没少了他的。不料以后两次战斗,管仲都是如法炮制,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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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有勇气为整个环境之福祉而将我们自己当成负责任的个体,将我们自己的后院当成这个世界,将这个世界当成我们的后院。  ——1970,《圣巴巴拉环境与权利宣言》  1969年1月28日,美国加州南部海域一石油钻井平台爆炸,令圣巴巴拉海滩布满油污并使多种海洋生物遭殃,这即是著名的圣巴巴拉泄油事件。它在20世纪60年代与凯霍加河大火及伊利湖生态灾难一起,催生了地球日和美国《国家环境政策法案》。事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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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时期的楚庄王请大夫士亹作楚国太子的老师,士亹便向有名的申叔时请教该如何去做,申叔时告诉他应该教授太子的内容,其中说:“教之《春秋》,而为之从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国语·楚语上》)意思是用《春秋》来教太子,让他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以此来劝戒太子的思想;用《世》来教太子,向他昭显明德之君统治长久、昏暗之君就会短命,以此来劝戒太子的行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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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纸开始对东方感兴趣的。在伦敦温布尔登艺术学院学习油画时,我的辅导老师的妹妹在大英博物馆做中国水墨画方向的负责人。那时候我不是特别了解中国,更不了解东方,只是对宣纸特别感兴趣。    1987年大学就要毕业的时候,我去过伦敦的中国使馆,打听中国的事情。20世纪80年代,一个外国人要来中国,有几个选择:做访问学者,这需要大学或者研究机构的邀请;做生意,这也需要中国某一个企业单位的邀请;旅游,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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