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土地的人

来源 :少年文艺(1953)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haohua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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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奶奶吃过土。她满头银发仍有一口整齐的白牙。她吃什么都香,即使吃山芋汤,也能吃出山珍海味般叫人流口水的香甜,还非说是神仙汤。
  我妈妈和我哥哥都吃过土。等到我姐姐就不用吃了。我和妹妹更幸免于难。
  不过小时候,在分田到户之前,我们家的白米白面从来都不够吃。为了确保过年过节、来亲戚或爸爸和哥哥从城里回来有得吃,很多日子,我们不得不吃各种神仙汤。
  爸爸、哥哥在家,奶奶会做黑白两种饭,他们的饭菜盛在漂亮的盘子里多放了几勺油。我奶奶诚惶诚恐,好像不给他们吃好往后他们就会不高兴回来。
  我和姐姐妹妹依次趴在锅台上,闻闻香气也是一种享受。另外,我们隐约有了盼望——饭桌上爸爸、哥哥总把好吃的推到我们面前。如果我们不动筷,他们就采取最后一招:剩下来。
  我们心安理得大快朵颐,从没想过他们为何顿顿剩饭。还以为他们在城里吃得太好了,他们根本不饿。
  我最怕吃黑乎乎的荞面疙瘩汤,回回大哭绝食。
  奶奶说:“傻瓜,这是多金贵的好东西啊!吃荞面你哭,那让你吃树皮、菜根、观音土试试——”
  奶奶边骂边幸福地吃。连土都觉得好吃的人,吃起粮食自有万种慈悲与满足。
  我们不小心把馒头或饭团掉地上,奶奶捡起来,吹掉灰塞进嘴巴。馒头长霉生了绿毛,我们吓得大呼小叫,奶奶照样去粗取精大无畏地吞下。奶奶边吃边讲那些饿死鬼的故事。奶奶他们能活下来就是因为嘴泼。
  “今天的太平日子多好过啊!没有鬼子没有刀枪没有欺辱,有吃有穿,你们这些小鬼要惜福啊——”
  我们只好试着跟大人们一起大无畏地吃。我们的嘴巴比眼睛勇敢,我们的肚子比嘴巴更勇敢。因为每个人都有一肚子馋虫,它们从早到晚无时无刻不在喊“饿啊饿啊饿啊——”。
  能往嘴里送的东西委实太少,简直少得可怜。多少次,我奶奶把手伸向空空的米缸哭丧着脸,但是没有眼泪。因为她必须赶紧转身去找小米、玉米粒、黑荞面,或者下地去挖野菜、山芋萝卜、花生豆子。家家户户殊途同归,田野里能挖的都挖尽了。至于好吃的花生豆子,我們总是一下子就吃光了。
  我们饥肠辘辘追着土地挖掘。土地是我们的第二奶娘,我们生来就知道跟它亲,会走路了就会拾麦穗、挖花生、捡豆芽,连一根枯草也当宝贝抱回家。
  我们用手、用嘴、用眼睛、用脚、r、用大大小小的钉耙、用铁锹在土地上挖呀挖呀。我们是拾荒小队,大人们是拾荒大队。
  我和月巧是拾荒能手。别人东一下西一下,我们喜欢蹲点,守着一片地坚持不懈挖,好运气终于挖出来了,黑土里忽然蹦出花生、山芋、萝卜、茨菇、芋头。
  盛夏我们挖河底。小小的我们一弯腰脸就贴着水面。月巧手脚像长了眼睛,她总是抢先摸出螺蛳、河蚌、蚬子、菱角。
  大人们下河都带着工具。河面密密麻麻都是脑袋,人人都有收获,我们像过挖河节。
  土地处处给我们孕育粮食,包括被水覆盖的部分,包括树尖儿上的嫩叶、花朵和果实。
  土地爷爷信奉踏实勤劳。它每天都在给我们讲解何谓“踏实勤劳”,只要播种就有收获,只要寻觅就有果实,只要坚持就有希望。它从不叫我们两手空空。
  我们蹲着挖,累了就跪,再累就坐,还累就躺下歇会儿。
  人们在田埂上唱歌一样打着劳动号子,愉快地勉励自己吃苦耐劳再接再厉。
  伤心绝望了,人们会把脸扣在地上,双手拍打着泥土,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呼天抢地,好像土地是最后的摇篮。比如我奶奶给我永远二十八岁的小姑去上坟;三奶奶归天她的儿女们去送行。
  王园子最悲哀的莫过于死,死后的人被人们埋在高高土墩上。就像我们赶集都要去老街。我们只要去土墩,大人们随手一指,我们就得沿路认亲,对着坟头喊爷爷、奶奶、太太、太爷爷、太奶奶……
  最有名的坟是蓝姑的。她勤劳、美丽、善良,干活向来废寝忘食、起早贪黑。那年盛夏落雷暴雨,她在稻田栽秧。她没上过学,没念过“打雷的时候不要站在水中和大树下”,她冒雨劳动,不幸被雷电击倒。
  这起不幸的事件提起来就叫人哀伤。一年又一年,人们忘不了她的勤劳,忘不了她的美丽,忘不了她的善良,总之她是完美的仙女。仙女留下三个高矮不齐的儿女,还有年轻英俊的蓝姑父。
  蓝姑父把蓝姑埋在土墩东头,离村庄最远,离他的田最近。他把余生一起埋下,修行一样当爹又当妈,将儿女栽培成行。他始终如初婚一样爱恋着她,直到白发苍苍,他去坟里找她。
  远远近近的人头顶生疮,都去蓝姑坟上挖泥。传说被雷劈死的人坟上的泥有奇效,即涂即好,比药灵光。
  蓝姑的坟年年被挖得千疮百孔,不等清明,蓝姑父一年好几次扛着大铁锹给她修坟。这个高大健硕的男人一天天沉默下去,我几乎没听到过他的笑声。但他的脸上毫无愁怨。他修坟如同修理他的家什、茅屋,小小的我在一旁总担心他会大哭失声。
  秋忙是庄稼人的大考,人人都忙成了疯子傻子瘫子。挨过汗流浃背的白天,精疲力竭的人们用最后一丝力气回家。
  蓝姑父独自累死累活闷声不响。斜阳满天的黄昏,他忙完了,一个人踏河东去,背影高大又寒凉。
  夕阳仁慈地将他镀了金,我看他既无比光灿又无比黑暗。他回家一样走进东河岸,仰面睡去,像躺上了床。
  岸上高高的土墩埋着他崭新的嫁娘。他的家在地上也在天上。
  我们这些吃土地的人,世代以土地为粮为衣为床为家为亲,真是要多亲有多亲。也许抓把土我们就跟先人握手言欢。
  西边土墩我极少去。从小奶奶就告诉我那里埋着爷爷。耕地的人们捡到过爷爷的金牙,我奶奶和我妈妈都确认无疑。
  从此我不仅对土墩,对整个西边的方向都充满敬畏和想象。
  在我与书本相认之前,土地抢先与我确定了牢不可破的血浓于水的亲情。我们从早到晚在地里拾荒、嬉戏,我们在这里生长。小伙伴掉下河淹死,他就埋在我们打滚的河坝。   我们喜欢把双腿种进土,玩从土里长出来的游戏。我们似乎更相信自己是土地的孩子。
  日后我们在书上读到“大地啊母亲”,不仅仅唇齿,我们的头脸、躯干、手足、心扉,统统都有情感反应。我们都是吃土地的人。我们是土地后裔。
  我奶奶种粗麻,她整夜整夜搓麻、纺纱。我也帮她搓过麻。盛夏,她和所有的奶奶、妈妈穿上麻布短袖短裤,她们称其为夏布。夏天的蚊帐也用夏布做。夏布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布。
  当我哥哥考取大学,而我爸爸也准备让我们继续考大学时,我奶奶伤心而泣。她舍不得我们离她而去,更舍不得我们离开这里的土地。或许她希望我们一代一代忠于这里的土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奶奶酷爱门前的老银杏。她春天在树下栽菜,夏天纳凉,秋天捡银杏,冬天堆草。那年我们一起栽菜,她用脚在树下画了一个圆圈,说:“以后我就埋这。”
  起初我們没听懂。
  我记得奶奶说完抬头去望我们坐北朝南的家,她似乎在想象日后的光景。她笑吟吟地说:“这样我就可以给你们看门。”
  我们埋头栽菜,就当她在说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故事或者笑话。那时候我们不信她说的会真正发生。
  我记得我们并没有将这话外传,我们只是顺手把它埋进土里。包括奶奶可能永别这个真相,我们也宁愿将它埋葬。
  可是多年后,奶奶走了。爸爸领着阴阳先生在我们家四处观望,用镜子照,用尺子量。结果我奶奶如愿睡到老银杏树下,就像土地忠实地长出了那句话,随风传进阴阳先生耳朵。
  丰衣足食之后,我见过年迈的奶奶和舅爷爷吃土。不为度命,也不为忆苦思甜,仅仅是喜欢。春耕,当犁耙翻出新鲜的肥沃的泥土,他们忍不住啧啧称赞,一边沾一指头土放嘴里嚼,就像我们偷吃糖罐里的糖。
  我们也学着他们吃一指头。可我们对土地用情不深,所以一个个像吃了土虫样摇头。
  那时候我们还不完全懂得土地的甘甜。等我长到足够大,我奶奶我爸爸依次长眠到他们热恋又敬畏的土下,伤心之余,我也想他们和爷爷久别重逢会甜蜜安详。
  我们从此隔土相望。
  我信土地有灵,从地下长出来的每一朵花,生出来的每一片叶,我们混沌的目光能否辨认其间隐藏的真心和尚且滚烫的情义?
  土地收藏着我们深爱的、想念的或古老或青春的脸庞。他们在地下纷纷合上睡眼,悉心聆听大地上我们的足音。我想他们是不是时而欢笑,时而像我们一样热泪成行。
  图·刘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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