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殿寒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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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刚过,幽静的庭院里。只有风过珠帘的声音,琉璃的珠子成串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刚洗过澡,一屋子的玫瑰水香味还没有散去。宫女一边梳头一边对我说:“刚才老佛爷那边差人来传话,说要姑娘午后到御花园去,姑娘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我顿时激动起来,“终于找到了!”看着镜中的自己,云鬟雾髻,衣饰华丽,像极了古装剧里的女明星。即便穿越过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总还是看不够,偌大的紫禁城,从自己到别人,从花草到建筑,依然觉得新鲜而且兴奋。
  午饭过后,我立刻去了御花园。
  传说中著名的女强人慈禧太后其实还蛮温和的,尤其是对我,有时候比我那坏脾气的奶奶还慈祥可亲。我过去行了个礼,“民女索绰罗·穆欣见过老佛爷,老佛爷吉祥。”名字、身份都是帮我穿越的人给安排的。
  老太太微微一笑,“起身吧,穆欣。前些天你说想找一个耳后有跟你一样玉兰花胎记的人,哀家已经找到了,他就在那边。”我一看,白杨树下,一个神情有点凶悍的中年男人也正在往这边瞧。
  我顿时发了呆。
  我要找的是我的前世。可我的前世,竟然是个男人?
  我出身在1985年的北京。我来清朝,是为了要找我的前世,并且搭救我的前世。我一直以为,我的前世应该是一个像林黛玉那样的角色,敏感多愁,痴情而且抑郁,所以她才会因为被男人辜负而引火自焚。
  是的,被男人辜负!神算子先生是这么跟我说的。于是我再看一眼那凶悍的大叔,顿时打了个哆嗦。
  我还在纠结的时候,大叔已经被太监领到面前来了。他跪地向慈禧叩头,忽然,身子一挺,大吼了一声,就朝亭子里扑过来!我来不及反应,第一个就被他撞翻到了亭子外面。竟是个刺客!
  刺客显然是孤注一掷,刀子砍在身上也面不改色,好些侍卫敌不过,死的死伤的伤。这时候,不远处的小径来了几个人,走在最后的那个忽然一跃而起,白袍如风。轻盈地落到面前。
  “你没事吧?”他来扶我。
  我心中犯急,“我当然没事。你快救太后!”心想你是有多大的胆子,这个时候竟然不分轻重,不顾命在旦夕的老佛爷。只是,看他潇洒出招,姿态从容,很快就将刺客制服了,我的眼神终还是有些痴醉。他回身看我一眼,我便攥紧了拳头,暖意融融,却也如履薄冰。
  后来听大叔招供。才知道他耳朵后面的胎记是假的,他只不过想趁机混进宫里来,行刺他认为霍乱朝纲、多行不义的慈禧太后。太后有惊无险,却盛怒难消,一声令下,刺客便被五马分了尸。
  而那个人——陈凌轩——他虽然救驾有功,却没有得到应分的赏赐。
  个中原因,我与他心照不宣。
  隔天他来探我的时候,便说了,“我一时情急。忘了应以老佛爷为先,害她不赏我,你说,这责任谁负?”我睨他一眼,“你自己不聪明,难不成还想赖我?”他笑着来拉我的袖子,“就赖你了,如何?”
  我急忙躲开。“宫中是非多,你还是谨慎些。”
  他凑过来,“此处没有旁人,穆欣,我待你如何,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叹了口气,不是不明白,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我有一份令自己头疼的……特异功能,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不会来这里。
  爱情这种东西,对我来讲,多少有点心有余悸。
  我交往过五个男朋友,无论跟谁,交往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两个月。因为我只要一吻到别人,对方的一切缺点、坏心眼、生活里发生过的肮脏事情。都会在接吻的那一瞬涌到我的脑海里面来。
  我的初恋,曾经欺骗过别的女生为他堕胎;我的第三任男友,即便吻着我,心里面想的却是两个小时之后他还要赴夜店美女的约会;第四任跟我交往,是因为他希望我为他花钱如流水;第五任是个自私、尖酸、对父母极度不孝顺的人。稍好的,是第二任男友,他最让我不可接受的就是心中永远充满了抱怨和颓废。
  人人都说,我不能这样下去。
  包括我自己。
  俗语有云,难得糊涂。若是一个人太聪明,看世事太明白,尤其是一个女人,有这样的异能,实在是自寻烦恼。
  我知道自己太过计较,谁能活在梦想里,奢求遇到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呢?可是,道理我懂,我却做不到。那些涌进我脑海里的东西。总会让我觉得反胃,眼前的人,就算曾经的形象再完美,也会瞬间坍塌。然后我就会逃,会厌倦,像乌龟缩进壳里。再也没有继续爱的热情。
  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糊涂一点去爱,容纳对方的缺点。他说爱我,我就信,他最好有足够的演技,可以骗我一生一世。
  后来,我通过一些特殊的途径得知了自己这项异能的病源所在,是来自前世那个为情所困含恨而终的我。所以,只要找到我的前世,在她临死之前给她一些温暖,解除她的怨恨,异能就会消失。
  除此以外。我还有一项天赋。就是绘画。
  我来的时候,慈禧太后正在向全国征召能写会画的才女入宫。陈凌轩的母亲缪嘉蕙,就曾是四川有名的女画家。
  历史也曾记载,慈禧太后喜欢书法绘画,经常将自己的作品装裱起来,送给大臣们当做奖赏。大臣们为了拍马屁,也纷纷来求太后赏赐。慈禧一边满足于这样的虚荣,一边又觉得自己一个人一双手,根本忙不过来。于是,便广泛召集才女入宫,满意的就留在身边,代她执笔。
  缪嘉蕙是才女之中的佼佼者,慈禧尤其欣赏她,以至于特别恩准,她的儿子陈凌轩也可以随时出入紫禁城。探望或者陪伴母亲。
  慈禧待我也不错,直说我有天赋,假以时日,必然能超越缪嘉蕙。
  前些日子,我编了个谎,说自己命贱,活不过二十五岁,只有借助于一个命格和我相同的人,在身边相伴,才能为我挡煞保平安。当然了。挡煞是假,寻人才是真的。只是我没有想到。皇榜贴了多日。来揭榜的,有且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假冒的,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
  我再见慈禧还心有余悸,生怕她迁怒我,还好她旧事不提,渐渐地就淡了。
  陈凌轩总是变着借口来找我,有时候光明正大地从玉卓园的前门进来,有时候也偷偷地走后门进来,还有一次,竟然是爬墙。他爬得不亦乐乎。还说这是一种情趣,是为了博我红颜一笑。
  那天夜里,我在书房作画,按慈禧的要求,画一幅夏荷,说是要送给最近住在宫里的那位京戏大师。陈凌轩忽然来了,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不肯,他拉起我便走,黑夜里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两个人的影子交交叠叠。被他紧握的手腕也隐隐发烫。我终于忍无可忍甩开他,。到底去哪里?”   他笑了笑,说:“你不是说。其实你最想画的是优昙花,可是没有亲眼见过,画不出来吗?”
  我扁嘴,“对,我还说过,要是有得选,我只想去仗剑江湖做女侠,才不想在这憋屈的皇宫里面,做什么狗屁宫廷画师呢。我喜欢优昙花,是因为喜欢白发魔女的故事,喜欢卓一航为练霓裳痴守六十年等花开,可是,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陈凌轩!”陈凌轩的眼神黯了黯,“可是,现在御花园西面的冰窖里就种了一朵优昙花。”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很难相信,冰雪极寒之地,六十年开花的奇珍优昙。竟然真的在紫禁城。听说是因为优昙花可以使人青春永固,所以,有人为了讨好慈禧,费尽心力弄来了这么一棵。
  白花绿叶,相映成趣。仅有的一朵,半开着,好像弱不禁风的女子。陈凌轩说,这花可能再过一年半载就会全开。我嗅了嗅,没有一点香味。他说:“花香只有在盛开的一瞬间才能释放,到时候,大概半座紫禁城都会弥漫在香气之中。”我笑他,“你是男人。怎么对花这么了解?”
  他说:“你喜欢嘛。”
  我心中一软,“这里是禁地,你带我偷闯进来,不怕被人发现?”他又拿话哄我:“你喜欢,怕也要来。”他的甜言蜜语,温柔关怀,还有那双总是含着情、含着期待的眼睛,太令我为难了。
  我就算刻意躲着他,可是。能躲得过自己的心?
  从刚来紫禁城的那时起。遇见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遇见谁也不及他。我越是回避,就越想着他。星河灿烂,不如他眼中流光一转;清风朗逸,也比不上他举手投足,潇洒温柔。
  我有点紧张,故意看花不看他。突然觉得脸颊一暖,他竟然吻了我!我吓得倒退了好几步,气愤说:“陈凌轩,你太过分了!”我心慌乱跳,还好他吻的是我的脸不是嘴,否则,暴露在我面前的他,会不会又是满身瑕疵、污秽黑暗的?我明知道我越是害怕看清他,其实就代表心里越在乎,可我不想承认,不敢承认!他却还步步紧逼:“穆欣。你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你不肯面对?如果你的头发也白了,我也会为你守六十年,甚至六百年,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幽幽的烛光里,他的身影霸道却温柔。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是真的很想问他,你说得出,真做得到吗?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从几时开始,就已经对承诺充满了怀疑。有些人,纵然可以说出龙飞凤舞的誓言,却给不了一次脚踏实地的温暖。
  我推开他。落荒而逃。
  立秋那天,我挨了老佛爷的训,原因是没有按时画好夏荷图。第二天,慈禧又派人来传我,我一到储秀宫,就见陈凌轩跪在慈禧面前,缪氏神情慌张,一个劲向我递眼色。慈禧问我:“初五那天夜里,你是跟他在一起的?”
  我想起自己昨天才挨了训。如果被她知道我不顾正事,在宫里跟男人私会,去的还是禁地,那还了得?我急忙说:“那天我一直在玉卓园画画,没有离开过,也没有见过他。”就因为我这句话,陈凌轩被关进了天牢。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初五那天宫里出了命案。
  死的是一名贵人。
  塔贵人被金钗刺破了喉咙,临死前用血写下“陈凌轩杀我”几个宇,她死的时候,陈凌轩正跟我在冰窖里看优昙花,我是他惟一的时间证人。可我说了什么?我非但没有为他洗脱嫌疑,竟还亲手将他推进了深渊。我的手一抖。画笔落在地上。墨汁碎裂一般撒开,滴滴都像是眼泪的形状。
  我决定向慈禧坦白真相。去储秀宫的路上,经过雅兰轩,里面光线很暗,没有灯,门却微微开着。那是塔贵人生前的住所。由于死过人,显得特别阴森,树摇风吹好像都带着一阵阴气。
  门缝里,缥色的衣角突然晃过。
  里面有人?
  我忍不住好奇,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那边回廊里好像真的有一个男人,知道有人来了,急忙绕过转角,很快就不见了。尽管是那样,我还是看清了八成。我便没有再去储秀宫。回去连夜画好了夏荷,得到慈禧的同意,亲自将画送去奉节院。举国闻名的京戏大师杜雨楼正在独自品茶,卸下油彩之后。他那张脸白皙而俊俏,虽然年近三十,但依然散发着稚气的容光。
  他对我的画作赞不绝口。
  我也不兜圈,直接问:“杜先生昨日去过雅兰轩?”杜雨楼握画的手明显抖了一抖,他说:“姑娘何出此问?”我说我昨天经过雅兰轩看见一个人很像他。好奇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他说我看错了,可我却发现他的领子上还粘着一片什么东西,摘过来一看,是烧过的纸灰。
  “哦?那就奇怪了,雅兰轩里面的那个人,刚好也烧了东西,我想是纸钱吧,祭奠塔贵人的,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是出于同情呢。还是另有内情?”我盯着杜雨楼,他一向斯文有礼。“姑娘,我的确没有去过雅兰轩。如果没别的事,我要去给老佛爷唱戏了。”他下了逐客令,我也不好再久留,本来起身要走,可是没注意脚下有一滩茶水,一脚踩上去就打滑。
  他急忙来拉我。“姑娘当心!”可是他自己也没站稳。跟我一起摔了下去。
  我压在他身上,头一碰,竟吻到了他的嘴!那一瞬,有些东西开始涌进我的脑海。还有关于塔贵人和雅兰轩的记忆,也在慢慢地浮出水面。我索性不管那么多了,吻着杜雨楼不松口。
  可是。太奇怪了。我看不见杜雨楼一丝污秽。
  所有涌进我的脑海里面来的东西,全都清澈如水。他跟塔贵人的确有过一段恋情,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因为这份交情,他到雅兰轩祭拜她,只是不想被人知道,所以才不承认。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纤尘不染的男子,那样的坦荡潇洒,如在云端,真的不是我异想天开的妄念。
  我看着杜雨楼,百转千回的柔肠,都化成了一丝一丝的愁肠。为什么他偏偏就不是陈凌轩?为什么我终于得偿所愿,却只有景仰,而无迷恋?
  过了几日,陈凌轩无罪释放了。据说塔贵人是跟一名太监有点私怨,太监杀死了她,恰好陈凌轩也得罪过那个太监,所以才被嫁祸。真相终于大白。我在御花园里碰见陈凌轩的时候,他面黄肌瘦,牢狱之灾狠狠地折磨了他一把,我有点不敢见他,转身就走,他却追过来喊我。
  穆欣,你不用躲着我,我不怪你。
  他说:“我喜欢你,不管你犯什么错我都不会怪你。如果你真觉得歉疚,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其实后来杜雨楼说得对,这件事情表面上看我是错了,但是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陈凌轩真的爱你够深,他就应该一个人承担了这件事情,而不是在老佛爷面前把你供出来,被老佛爷知道你去禁地,你也会跟他一起受罚,他是在拖累你啊?”   我说我懂,陈凌轩从来都是自私的。我不知道他这份自私会发挥到怎样的极限,这也是我害怕接近他的原因。
  所以,那天我最终还是没有向他承认我的心意。我第二次落荒而逃。
  闲暇无事的时候,我就会去找杜雨楼学唱戏。我没有天赋,笨手笨脚的,他一点也不嫌弃我,总是很耐心地教。他这人就连对受伤的麻雀都照顾有加,我一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晴空暖阳。
  有一天,我学戏学累了,瘫在椅子上休息。陈凌轩突然慌里慌张地闯进来,手里还提了一个沉甸甸的藤编箱。他把箱子藏到房梁上,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求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是拎着箱子进来的。我气愤道:“我生平最恨人骗我,你要是不跟我说实话,别指望我会帮你。”
  他把牙关一咬,“好,我告诉你!”他的无罪释放,背后是有原因的。宫里的巫贵妃给他找了个替死鬼。巫贵妃看中他有老佛爷的金牌,可以在宫里宫外来去自如,就跟他协议,只要以后他肯替她带鸦片,她就帮他脱罪。
  为了保命,他答应了她。
  而真正杀死塔贵人的凶手,到现在依然逍遥法外。
  藤编箱里装的都是鸦片,刚才陈凌轩进宫的时候,不慎露了点马脚,被随后入宫的佟大人发现了。佟大人这会儿正在满皇宫地搜他。他不敢去找巫贵妃,也不敢去缪氏那里,怕连累母亲,只好到我这儿来了。
  他不怕连累我。
  从来都不。
  我一转头,就看见杜雨楼站在门外。他还没有走,只是趁我休息的时候,自己到耳房里找水喝,回来却把我跟陈凌轩的对话全听了进去。陈凌轩几乎想冲上去威胁他。这时候,佟大人却带着人进来了。
  玉卓园里,风萧雨寒。
  我只觉得自己就像被人用刀架着脖子,动一动就会身首异处。但我强装镇定,帮着陈凌轩说谎。
  杜雨楼也没有揭穿我们的谎言,他甚至帮着我,力证陈凌轩是空着手进来的。
  佟大人搜不到箱子,最后只能拂袖而去。
  我低头一看,掌心里已经满是冷汗。陈凌轩过来谢我,我问他:“这一箱鸦片,你要如何处理?”他说:“我会想办法转交给巫贵妃,鸦片一脱手,我就没事了。”我苦笑起来,“只怕你想得太简单了。”
  他既然已经被怀疑,就一定会遭到严密的监视,不可能再继续帮巫贵妃偷运鸦片了。既然他再也没有利用的价值,而且还知道巫贵妃的秘密,她怎么可能容许他继续活在世上?她必然会想方设法除掉他。
  陈凌轩把我的话想了许多遍,越想越心寒,最后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看了他一眼,走到杜雨楼面前,“杜先生,既然你刚才帮了我们,我能不能请求你,再帮我一次?这次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了!”
  要说出入皇宫容易,杜雨楼也是一个。我求他把那一箱鸦片偷运出宫。放在桂宾楼。再找了一箱假的鸦片来,然后让陈凌轩带假鸦片去见巫贵妃。就在他们交接的时候。我故意引慈禧前去,把他们抓了个正着。
  陈凌轩就在慈禧面前做了一场戏,说自己当初答应巫贵妃偷运鸦片,是权宜之计,想先骗取她的信任,再找机会揭发她。所以他跟我设局,有心引巫贵妃中计,箱子里的鸦片是假的,真的鸦片早就被他偷龙转凤,藏在宫外了。慈禧看了我一眼,立刻派人到桂宾楼找那一箱真鸦片。如果鸦片的确在那里,就证明陈凌轩不是临阵狡辩,她可以当他擒贼有功,将功抵过。
  可是,我千算万算,竟还是算错了。
  真的那箱鸦片根本不在桂宾楼。派去的人回来通报的时候,我吓得脸色发白,眼睁睁看着慈禧震怒,骂陈凌轩砌词狡辩。戏弄主子。陈凌轩再度入了狱,我想求情,跪在地上发誓我们没有说谎,慈禧指着我,说她可以当我一时糊涂,受了陈凌轩的蒙蔽,暂时不追究我的责任。
  她对我已经格外开恩。可是。从那天起。她就再也不许我为她画画了。
  我左思右想,怎么也不明白,惟一能怀疑的,只有一个人。
  杜雨楼。
  我去找他,心急如焚,又怕他如果有心陷害,就不肯说实话,于是一见他便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暖热的唇,在吻到他的那一瞬,尝到一丝咸涩。
  那是我的眼泪。
  他推开我,忽然放肆地笑了起来。我得到的,仍然只有一种讯息。是光明的,正面完美无缺的。我隐隐觉得不对劲,就听他说:“穆欣,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攫取别人的想法和记忆。我也可以!”
  正因为杜雨楼也有跟我一样的异能。所以,我们在亲吻对方的时候,相互能从对方身上获取的东西都只有光明美好的一面。可是,他的能力在我之上,早就看穿了我,而我却受了他的骗。
  我崇拜他的高洁无暇,盲目地信任他。可他却利用我,一再地陷害陈凌轩。他说,事到如今我不怕告诉你,塔贵人是我杀的,是她想跟我再叙旧情,我不肯,纠缠的时候错手杀了她。
  我故意嫁祸给陈凌轩,因为我要报仇。
  从我在皇宫里第一次看到陈凌轩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他。他就是当初悔婚、不肯娶我妹妹、害得我妹妹投河自尽的那个负心汉!他说穆欣,我一再提醒你,陈凌轩这个人,自私胆小,不值得你喜欢,你偏偏不听,那次在玉卓园,我如果不是怕会连累你,早就在佟大人面前告发他了。
  他过来挑起我的下巴,说:“穆欣,你放心,老佛爷很疼我的,只要你愿意,我会求她恩准你出宫,我带你游遍各处的名山大川,这一生我都会好好照顾你。你只有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才不会被世俗男人身上的浊气污了你的心。你看,你每次吻我,不是都很愉快很惬意吗?”
  啪!我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
  杜雨楼说,他爱我。他跟我一样,终其一生都在找一个可以令他不必只看见黑暗、只看见污秽的伴侣。
  我就是他想找的人。
  我答应跟他走。
  但条件是离开京城以后他必须告诉我真的那箱鸦片在哪里,我会修书给缪氏,让她找到鸦片,还陈凌轩一个清白。
  我们准备离开皇宫的前一晚。北京下了一场暴雪。紫禁城银装素裹,静谧之中带着一种低沉的哀伤。
  我忽然嗅到了一阵浓郁的花香。
  优昙花开了!
  我转身对杜雨楼说,能不能再多答应我一个条件?带我去冰窖。我想在临走前看一看盛开的优昙。
  他同意了。   我终于看到了怒放的优昙花。原来,盛开的优昙并不是雪白的,每一片花瓣上都有几道粉色的纹路,就像彩云簇拥着明月,婉约而娇媚。我蹲在花旁边看了好久,杜雨楼有点不耐烦,催促我快走。我忽然起身拉住他的手,在花香里再一次吻了他。他轻佻地笑我说:“你喜欢?我们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
  我微微一笑,“没有机会了!”
  他隐约意识到什么,摸了摸眼角,红色的,是血。两只眼睛都有血水流出,像溪流,缓缓地淌下来。“呵呵,放心吧杜雨楼,你不会立刻死,七天之后,七窍同时流血,那才是你的死期。”
  他怒发冲冠,死死掐着我的手:“你做了什么?”
  “呵呵,优昙花虽然有令人容颜永驻的功效,可是那仅限于它的花瓣。它的花叶里的汁水,却是致命的毒药!刚才我趁你没注意,偷偷地将汁水涂在嘴唇上了。”而我早就吃下解药,自然不会中毒,我只想一命换一命,“杜雨楼,我要你交出鸦片,到老佛爷面前说出真相,还陈凌轩一个清白!”
  杜雨楼去了京城里一个叫柳陶居的地方。那里的主人是他的朋友,只有见到他本人,才会把鸦片交出
  沙漠的阳光默然地白天空落下,把挤在技场边乱哄哄的人群一整个儿地罩进热辣的网里。
  天央同许多青年一样骑在马背上,看着侍童在这炙烤又拥挤的网中分发着弓矢,然而身体里的血液却感觉逐渐冰冷下去,直到肺腑上冻了霜。
  他绣着家徽的丝帕系在正前方的柳枝上。借着风与柳叶未僵的青色舞在一起。宛若水波的丝绸上,有嗣草匀细的针脚,恍若她指腹的柔白,在褶皱间忽隐忽现。
  侍童把弓箭交到他手中时满面景仰的期待,而天央只是若有所思地盯住羽箭,细小粗钝的箭镞在掌心滚烫灼人。
  惟一的一支。然而也足够了。
  好像有人在鬓边悄然念了念,天央疲惫地抬起眼,望了望幼时挚友马鞍上削瘦的背影,那暗红披肩上的沉金纹饰映着迷蒙的光。
  什么也听不见。也不需要听见。他置身于谧无一声的竞技中。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找寻到嗣草的面颊。那惨白的担忧像是草原上寂静的雪,连同着故乡浩瀚无垠的沙砾,在眼底安静而缓慢地,模糊成澄金的薄雾。
  馥椒
  月升月升,将覆长空;一十九载,空穴来风。
  馥椒在梦里恍恍惚惚听见悠然的童谣,久违的乡音如同梦境般婉转自由。她惬意地在槐树结实的枝桠间扭了个身,然而童音里的禁忌却在耳中逐渐清晰,猛然间敲得她睡意全无。
  她连忙坐起身,躲在浓密的树荫里张望。远远地,谷外沙地里几个嬉笑的小孩,毫不忌惮地高声唱着,大概是以为离了谷便不会有人听见。只是那歌声在旷野中无遮无拦,反而飘传得更远,犹如会招致野兽的血腥,延伸进山谷不怀好意的青茂里。
  不晓得他们唱了多久。馥椒迟疑着想下树阻拦:这样下去会被听见的。
  只是树影间已经响起了率率的脚步声,宛如悄然收紧的渔网,将声音的来源团团包围。
  馥椒赶忙环抱住膝盖,屏息望着腰佩弯刀的兵士冲破树林翡青的边缘,猎鹰一样捕获张皇失措的孩童。哭喊声和厮打声横冲直撞,馥椒只能竭力缩紧身体,把自己藏进槐树层叠的圆叶间。
  “看来完全康复了啊。”
  脚下冷不防响起话音,馥椒吓得慌忙捂住脸,直听到清朗的笑声,才狐疑地露出眼睛来。
  树下颀长身材的男子正仰头笑着,棕色长发松散地搭在肩膀,映出清浅的柔金色。
  馥椒终于长吁了一口气,略带责怪地说:“大夫都讲过没事了。”顺势就要攀下树来。
  “我总归是亲眼见了你爬树,才觉得你大好了。”天央举手把她抱下来,蹲下身帮她掸去檐裙上的灰土。也许是被他揶揄的语气激恼,馥椒只觉得双颊发燥。
  这是她回到青谷的第三个月了。尽管在回途上遭遇漠匪,父亲葬身于荒漠;对于捡回一条命的自己来说。悲痛也已随着愈合的伤口褪成了皮肤上淡粉的痕迹,只剩下抬扬时的一块块柔光。在久别重逢的幼年伙伴面前,她流露的感恩更远多于悲戚,黑白分明的眼睛时常因为感激的眼泪熠熠生辉。
  这一场劫难也使另一位当事者愈发声名鹊起。青谷的传言里,极善骑射的天央在旷野中巧遇了蒙难的马队,救下了多年未见的好友馥椒。有些传言里甚至想象了天央独自一人驱散匪徒的戏码,也许是对他每年在射柳会拔得头筹的夸张,但仍令许多青谷的年轻女子,在辗转的夜晚,心生向往地轻叹。
  意外地成为了他人艳羡的对象,馥椒却逢人便忙着澄清自己因为昏迷而记不得其间的事情,大体是漠匪当自己死了才逃过一劫。醒来时只见到风尘仆仆的天央。还有躺在身边奄奄一息的父亲。
  不过无论是不是天央驱逐了漠匪,他救下濒死的自己确是事实。当时她疼得神志不清,可她还记得天央一手把自己揽在怀里掣马疾驰的情形,那些夹在热风里的沙砾,他柔软的发丝和劝慰。反复闪回在记忆里,使得她对儿时伙伴原本单纯的信赖,平添了难喻的微妙。
  “之前我还有些担心,”天央敛起笑容,“今早皇弋说了想见你。”
  今天真是没有踏实日子了。馥椒垂下头,一言不发地绞着手指。
  “我陪着你。”似乎早已料想会得到这样的反应,天央茶色的眼瞳温柔地看向自己,馥椒只觉得脸颊又红热起来了,连忙别过头去。谷外兵士已经钳制着哭喊的小孩离开了,只有呼啸的风冲撞在空无一人的荒野上。
  青阁
  馥椒乍一踏入青阁的时候,还以为产生了幻觉,直到瞄见天央霎时凝重的神色,才确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
  满是哭腔的童谣自青阁幽密的深处凄切地传来,甚至连倍加忌讳的旧曲。也伴奏着妇人的嚎哭与哀求声,由孩童惶惶地歌唱。
  乌翼蔽空,残日翳翳;冉冉皎月,必迭星戟。
  不只是十九年未鸣的旧歌令人悚然,那哀声的凄烈更使馥椒几乎脚步不稳,巴望着不要再走下去。而天央发觉了歌声的惨绝后,担忧不由得转为了愤怒,丢下馥椒,径自向回廊的深处寻去。
  “这又是在闹什么?”
  馥椒看到天央全然不觉地走远,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随着天央轻车熟路地转在光亮的石砖上,馥椒靴底发出的“叽叽”声迅速淹没在愈加强烈的歌声里,如同巨大漩涡的哀切吞没了她故地重游原本就稀缺的感慨——青阁比往日并没有大的改变,金褐色的纱幔毫无生气地僵垂着,只是摆设更陈腐了些。然而那锈蚀的陈腐,却正蛮横地将她拉进显而易见的危险里。   天央停在一处雕花的大门前,馥椒认出这是当年青阁权贵们讨论机要的房间。房间在楼阁的正中,回廊里亦没有一扇窗,只靠着油灯粘腻昏黄的光线照明。把守卫威严的面孔映出强烈分割的明暗。
  他进门似乎是不用通报的,馥椒强压着狂乱的心跳,看他推开厚重的木门,厅内回荡的歌谣随之汹涌而出,直让人呼吸困难。
  馥椒壮起胆子跨进门,从天央肩膀后侧出头来,昏暗不明的灯光下,只见正前方的精雕大榻上,一个身着红袍、鬼魅一样的影子,痛苦地弓着身体。把面孔埋在被褥里。
  是皇弋。
  馥椒的恐惧里漫起一层温柔的伤感。
  明明就不宽敞的厅室里,因为一侧跪着哀号的妇人,另一侧押着惶恐凄歌的孩童而更加拥挤不堪。馥椒正不晓得如何出声,皇弋却有所觉察地坐起了身,乌发在红衫上恣意地披散开来。
  “是馥椒啊……”他挥挥手让周围安静下来,偏头把额角抵在屈起的食指上,“天央你终于把馥椒带来给我了。”
  他腔调中犹如孩提的喜悦让人背脊嗖嗖发凉,馥椒连忙诚惶诚恐地伏在地上,厅前织花的毛毯,刺刺地扎着前额。
  “她只是来探望你,不是给你。”天央示意两侧,“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他们喜欢唱,我就让他们到我的面前来唱。”皇弋露出百无聊赖的神情倒回榻上,用拳轻敲着额头,“头痛死了。”
  “你这间房不通风。到外面散散心就好了。”天央从侍女手里接过罩衫送到榻侧,皇弋懒懒地不应,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馥椒来,“馥椒你终于回来了,怎么不抬起头看看我呢?”
  馥椒既不敢搭话,也不敢动。
  “可以抬头的。”得到了天央的许可,馥椒才颤颤地抬起脸张望:皇弋尖削的脸颊躲在帷幔的阴影里,只能隐约看见苍白的脖颈,而他锐利的目光,却毫无疑问地正打量着自己。
  “我同以前有什么变化么?”
  馥椒重新伏在地毯上,“您长大了……”
  皇弋忽然大笑起来,几乎笑得流出了眼泪。自己的第一句话就说错了么?馥椒沉浸在深深的懊恼里。
  “说得也对呢。”皇弋似乎向这边走来了。馥椒眼见着灯光拉长的暗影慢慢地将自己笼罩,一双惨无血色的脚无声地出现在视野里。
  “馥椒也长大了。”他将冰凉的脚掌覆在她手上,散发出一种病态的温情。馥椒惶惶地回忆起曾经还矮自己半头、憨直的皇弋来,本因为恐惧而冰凉的手指,更像是埋进了湿凉的苔土里。
  “你看看这些人,他们都在等着你回来。等你回来像预言所唱一样杀掉我。”
  包括角落木然的侍卫,馥椒糟糕地感觉到霎然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得竭力地辩解道:“这种胡诌的荒腔不可当真。自己也绝不是曲中人,凡存有祸乱之心的,妖月也好魔日也罢,都当死无全尸。”
  皇弋不作声响,像是揣摩着她的话究竟有几分诚挚。他没有挪动脚,反倒悠悠地探问:“我听说了你父亲的事。”
  “他不就是被漠匪劫杀,被秃鹰啄得面目全非。”馥椒淡然地应答,“但是他的女儿侥幸得以生还。这即是忠心之人的福分。”
  皇弋顿了顿,挪开脚倚回床榻,有些泄气地指着天央说:“你的福分还不止于此,这厮也侥幸被你迷住,嚷着要你做续弦呢。”
  馥椒刚觉得似乎躲过一劫,冷不防出门前皇弋又闷声问:“那你说我该不该放了这些人?”
  静默地环顾四周含泪的殷殷目光。馥椒再次恭敬地跪下,“罪不别长幼,不当放。”
  旧时
  “为了保命。你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离开青阁时天央显然动了气,冷冷抛下句话便再不发一言。
  我不想忤逆皇弋的意思。馥椒了然再多辩解也无用,只返了家,怀抱漆盒同他默然以对。
  如天央这般的人,就算是生气也是好的。为他惴惴的心。般配他俊朗的眉目。都沾染了美。他气自己,因他想救那些莽撞的孩童,就如同他想救命悬一线的自己。那时一息尚存的父亲死死攥住他的袍襟,瞪红了眼嘱托:“你要对得起馥椒!对得起她……”
  他的回应是轻掩父亲皲裂的嘴唇,恳切地承诺说:“一定。”
  一定。那两个字的毫不迟疑让她动容,即便今天亲眼目睹有多少满含血腥的期待,馥椒也觉得还有活下去的气力。
  尽管皇弋变了,天央却还是原本那个人。
  离开故乡将近六年。
  被迫离开的原因,当时十三岁的她完全不知,只听闻一次未遂的刺杀,让未来的主人皇弋性情大变;而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传唱那支旧曲:
  鸟翼蔽空,残日翳翳;冉冉皎月,必迭星戟。
  后来她听父亲在逃难的路途中讲,原本的原本,皇弋的父亲并不是青谷的主人。当时青谷的主人爱他多才潇洒,给他用的长戟上嵌了一枚黑曜,挥舞起来宛如星子垂停。皇弋的父亲也着实才干过人,麾下兵士令行禁止,长戟挥过处,漠匪四散、叛仆丧胆;再后来,长戟挥指青阁,青谷原来的主人身首异处。
  许多人死去。原主人的卜师跃入熊熊的火焰,她的头发和四肢都燃起明亮的光,她用焦糊的嗓音唱了这一曲,很快消失在飘散的灰烬中。
  这时才忽然有人发现,原主人襁褓中的婴孩寻不见了。
  如何藏匿一个不祥的婴儿?同年出生、母亲又死于难产的馥椒不免遭人怀疑,不少怀念旧主的人甚至认定了她就是那个“必迭星戟”的皎月。好在年少的皇弋满不在乎,带着她同天央,还有天央的妹妹嗣草整日毫无嫌隙地腻在一起,这份信任曾经庇佑了馥椒许久。
  直到最后,皇弋变成眼前的样子。
  “眼下我的性命,如同悬在蛛丝上。”馥椒向怀中的漆盒垂下头,“我不能让父亲换回的命白丢。”
  “你们又究竟为何要回来呢?”像是发出普通的感慨,天央悠悠地开口。馥椒没有作答,任由房间陷进暮霭暗红的静谧里。
  嗣草
  究竟为什么要回来呢?
  天央的胞妹嗣草也认真地问起时,馥椒柔黑的瞳仁里难得出现了倔强。“因为我根本就不是。”
  当时盛着骨灰的漆盒刚刚被埋进天央家的庭院里,好容易答应掩埋的馥椒腮边还挂着同父亲别离的眼泪。嗣草从未见过她这样坚硬的语气,不由迟疑地问:“那你觉得谁是?”
  “总之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你当真相信我只要满十九岁就会颠覆掉青阁么?如果我是六十岁才回来呢?”   “无非是有罪孽的人于心不安罢了。”嗣草将头歪在馥椒肩膀上,“就算真有那个遗婴,又哪里来那么大的异能呢。”
  “可是皇弋不这么想。”馥椒露出恐惧的神情,“那孩子的生辰就在重午之后。日子越逼近。他就越不安。你也看到他现在几乎每天都要我跪在门外,我不跪在那里,他就头疼咳嗽,总有天他要我死了才能心安。”
  嗣草拭去她额角的汗滴,安抚说:“他不过是天热中了暑气罢了,看你吓得一头汗,不是还有我和我哥哥在么。”
  “今年暑气太重了,”馥椒擦着鬓发,人却在发抖,“我全家眼下只剩我一个,我就是不甘心这样枉死——我也不认为该把谁抓去死,是犯错的人自己疯了,为什么就没人敢主持公道呢?”
  嗣草对答不上,馥椒便继续说下去:“想想看,原本重午是多热闹的,射柳会上天央年年头名,那些长辈的夸赞他都不理,每次都和我们拿了赏偷偷溜去喝酒了。”
  “他现在也都赢。”嗣草温柔地笑起来,“这点倒是一直没变。你是今天葬了父亲太过劳累,所以才这样胡思乱想的。”
  “抱着父亲的骨灰不放手,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疯了。”馥椒忧伤地望着埋葬漆盒的新土,目光像是能把土壤看穿,直看到消散的父亲,“可是我独自一人呆着的时候,总觉得耳边有人在唱‘冉冉皎月、冉冉皎月’,怎么甩也甩不脱。”
  “你相信么?”馥椒的声音直颤,“我现在连独自洗澡都不敢,总觉得他们会趁着我一个人的时候下手,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有我在。”嗣草心碎地揽住她,“我们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我和天央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馥椒未答话。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不过那日后她不肯一个人洗澡时,嗣草谅解地支开数落她的侍女,又伴着她一同沐浴,确实如同儿时亲狎。馥椒哽咽到不能言语,在氤氲的水汽间宽慰地垂泪。
  真相
  转眼是重午前一日,日头毒辣。天气稍凉爽些时馥椒便在树影下,边帮天央镇茶水边看他试箭。
  这天上午馥椒挨了打。不是教训或羞辱的耳光——皇弋那一瞬间是真想杀了她,馥椒被抵住喉咙时双脚腾空,已经再没力气挣扎,最后幸亏他久病不支,才捡回一条命来。
  天央肯定看到了自己颈上的勒痕。紫红的印子明晃晃地悬着,不过看见了又能怎样呢?皇弋无非是惧惮天央怨恨才一直留着自己,不过今日看来也到了极限了。馥椒边思忖边添茶给天央,恋恋地看他喝完,又不舍地再添了一杯。
  “这样看着我,我要仔细别呛到水。”天央笑着又喝了一杯,拉住馥椒续茶的手。顺势揽住她。低语道:“你受苦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这尘世仿佛还带着希望的。馥椒想着早晨皇弋恼怒而痛苦的脸,明明已被恐惧吞噬了理智却还垂死挣扎的狼狈,缓缓地推开了天央,躲在几步外。
  看他射箭。依稀还能辨别小时候的模样。只是技艺更精湛了。馥椒痴念着每年在重午的日头下,划破沉闷空气的白羽箭,和他酣畅开怀的笑容——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天央射空箭筒,见她还避在一旁,便靠着树喝茶歇息,午后的蝉鸣,聒噪地塞满庭院。
  馥椒眼看天央僵持着饮下了大半壶茶。终于慢慢地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
  天央倏然怔住。
  “若没有十足的证据,我父亲怎么敢贸然带我回来。”
  天央背倚着树,眯起眼望她,半晌才问:“你有什么证据?”
  “当初逃离青谷,也是因为偶然得知了先主人心腹的下落,”馥椒语音幽幽,下颌的青紫随着发声忽耸忽动,“你也知道那家奴相信卜师的无稽之谈,把少主人的特征刺在了胸口。”
  馥椒注意着天央,他本鲜明的五官似乎整副都融进了树荫的暗影。
  “那也不过是传说,未见得就比预言可信,”天央悄悄放下手里的茶杯,“你若为脱干系信口开河,岂不又平白让他人送命?”
  馥椒蹙着眉。冷冷一哂,是从未见过的轻蔑神情,“因你们苟活而送命的人还少么?”
  你救我,不惜一切维护我,引得人人赞扬,可这一切都因为你心中有愧;若不是你早知道皇弋的家兵扮成漠匪,怎么就巧得让你把我救回来——
  “……可我确实出于不忍。”
  “别再假装道义了!”馥椒忽然声泪俱下,“你若还有良善,我父亲弥留时,你又怎会怕他说出真相!?”
  他恳切的承诺,犹如不忍的打断,都是为了保守秘密;生死别离的一刻,他居然不惜按上父亲的嘴唇。
  而自己,则只能无力地旁观,任他演得荒诞,任他为永远堵住自己的嘴,假装迷恋自己,收留自己。
  虚情假意的关怀,恬不知耻的刺探,自己艰辛留得的余生,在这些重重的包围里日渐无望,直到造化垂怜。她终于在一同沐浴时,亲眼确认了嗣草左肩那颗鲜明的红痣。
  “你又要活命,又想着对先主尽忠,你真以为抓我这个替死鬼就可以两全?”
  “你那些都是口说无凭,”天央似乎冷静了一些,沉着气探馥椒的底细,“就算讲出去,人家也会认为你是为了活命编出来的。”
  死不悔改。童年的往事在飞快地抽离,馥椒反倒不觉得悲伤了,擦擦眼,木然地说:“我们本是食肉衣皮的游牧之人,户户皆会熟皮;若是擒到异兽,连其头皮剥下风干,不仅身上的纹络印记可见,包裹上木模,原形也可清辨。只要找个屈膝活命的老人认认,就知道是不是那逃脱的家仆了。”
  看着天央面色霎然灰败,馥椒又道:“你确实检查过我所有东西,但必然不至于开验我父亲的骨灰。”
  留神到他手指暗摸箭筒的动作,馥椒特意等到他箭镞射尽,自然不畏,娓娓言:“我之所以怕死,就是要留着命让那些卑鄙小人付出代价;明天重午射柳,你手中那尾箭如果不令皇弋一箭毙命,我便当众说出嗣草是那遗婴的事。”
  毫无防备地过于震惊,天央如同被什么哽住,许多种情绪拧怔在脸上。馥椒不顾及他神情异样,交待道:“皇弋本就是罪有应得,你杀了他也算应验了预言。”
  “馥椒……”
  他明明为虎作伥,又一念之仁救下我,受此逼迫也是自讨。馥椒横下心,听凭他走投无路的哀声锥在肺腑。
  “那漆盒我早挪到别处。明日他不死,我必定在众人面前启开。”言毕馥椒转身便走。逃了许久再回身望。天央果然没有追来。   自此年年他射柳的意气风发,确是再也见不到了。
  射柳
  究竟要不要遵从馥椒的话?
  重午,射柳会。天央身不由己地随着其他青年翻身上马,眼睛却始终停在人群中搜寻——昨日馥椒留下那席话就再寻不见,但此时却一定在这人群里。
  只是再怎么找,他也只徒劳地寻见嗣草。馥椒逃匿的事情飞快地在青谷传开了,围在竞技场边的人群,众多的面孔上呈现出纷繁的世相:猜疑、喜悦、担忧、期盼;乱哄哄地谈论着,却又小心地彼此隐藏立场。嗣草就面色惨白地夹在这纷乱之中,长发随风缱绻,摇摇欲坠。
  他并未将馥椒所述告知她,尽管这使她陷入巨大的不安。他还有许多事都未曾告诉她,比如他时常梦见她,反复重叠;有些他们分享,有些他却只敢一个人忘却。
  没有人知道他的计划更好。天央疲惫地垂下头,分到的白羽箭像在手中燃烧。他昨日试图阻拦馥椒时猝然晕倒,醒来时才察觉之前饮下的茶水有异,现在那缓慢的毒如同馥椒精心编织的复仇之网,沿着他的经络纠缠交错。先是耳鸣无力,这会儿已听觉尽失,他面前满满是躁动不安的猜度,却似是雪后的万籁俱寂。
  皇弋来找他说话了。他用力捏按耳朵,却只摸到自己流出的血。皇弋的嘴唇翕动着,天央勉强辨认出他的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不要轻举妄动,是这样么?天央将话重复了一遍,也不管声音是否大得惊人。天央看他阴沉地点了头,看他揉捏额角,仿佛又补上了“我并不是毫无准备”之类的话语。
  他怀疑自己故意藏匿了馥椒。天央在这警戒面前安然地笑了出来,眩目的阳光在眼底延展出错落的光痕,他看着皇弋驱马立在不远处,暗红的披风下肩头削瘦,越过那肩膀,有远远将技场包围的弓箭手。
  天央想最后再看一眼嗣草,可是眼帘里却遮了沙漠的金黄。先导的马已经出闸。马蹄声杂乱地从身侧掠过,天央没有策马,反留在原地,向着仅能隐约辨别的红色披风,竭力拉满了弓弦——
  于是在一片惊呼的喧哗后,视线里的天地随他坠马的动作一同翻转,最后映在瞳孔中的,是故乡毒辣哀伤的骄阳。
  皇戈
  他们本是胡人的一支,逐水草而居,车马为家。为躲避金兵欺压逃进中原,不想又沦为歌舞杂役。直到先主人不堪受辱躲进荒漠。不想发现大漠深处这方青翠谷地。一族人才绝处逢生地安定下来。
  原本不该是这样,原本这青谷也该是处世外桃源。
  皇弋坐在天央和嗣草坟前,眼见着香灰落在膝上,仍旧出神着一动不动。
  因他出乎意料的宽容,这对名义上的兄妹免于暴尸荒野。在秀丽的青谷内得以一隅坟墓。照理已经尘埃落定,然而那日的事却不断在他脑海重演。
  重午的射柳会上。因怀疑天央有意藏了馥椒欲图背叛,自己早早就布下了防卫,天央却一意孤行——不,现在想来,那几乎是寻死——他停在原地拉满了空弦。见他动作,早有准备的兵士自然齐齐地将羽箭射了过去。
  意外的是,馥椒反而从人群中跳出来,惨绝地使真相大白于众。
  皇弋想到那张被她拿在手中的皮面就毛骨悚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今年的暑气毒重,他不只头痛不消,反添了咳嗽。他对着天央冷硬的石碑,渐渐领悟那自他年少时便笼罩的悲悯:为了保护先主的婴孩,不惜牺牲自家初生的幼女:内心明明恪守着所谓的道义,却不得不忍受苟活的羞耻。天央就永无止境地生殉在这撕扯里,死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么?
  遗婴已死,预言自破,那些心怀旧主的人也断了希冀,自己大可以高枕无忧了。只是这几日。一直有一个可怕的念头缠绕着自己。
  天央那时为什么笑了呢?
  他既然一心要遵从所谓的信义,不该明知会使嗣草难逃凶险还孤注一掷。
  先主的婴孩早产体弱,降生后并未给外人见过,女婴的说法真的可信么?皇弋不寒而栗地按住自己左肩,若除去衣衫,即会在那处见着一颗鲜艳的红痣。
  冉冉皎月,必迭星戟。
  贴身照看的人也忍着声咳起来,此起彼伏的咳嗽散落在青谷;不见血光的更迭随着酷热悄然笼罩,皇弋却觉得置身严冬。再也不会响起的旧曲,仿佛由坟墓空荡寂寥地哼唱。自此只响在他一人耳里。至死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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