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偏要站在弱者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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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俊明:第一次见你是在云南蒙自的第 28届青春诗会上,只记得你不停地用巨大的相机拍照,那时你还是一个青春诗会“编外人员”。第二年,你也参加了青春诗会,并且后来还到诗刊社工作,说说最初的感受吧。每次看到你在蒙自铁路隧道前的那张照片,都会想到那个风雨交加的铁路上一行诗人艰难行走的场景。
  刘年:得知可以参加第 29届青春诗会,想认真地开心一回。想找人喝点啤酒,谈自己的付出与汗水,谈自己对诗歌的接近与信仰的坚持,谈自己在大漠中感到的生命的荒凉和内心的丰茂。最终,手机没有掏出来,因为不知道打给谁。如果朋友代表故乡的话,感觉一个人在反方向的路上,越走越固执,越走越远。打开窗子,故乡的夜,如无边无际的大漠。没有火车经过的时候,隧道,是很好的歌厅。我这种破锣一样的嗓音,变得浑厚,会产生环绕声。那次走滇缅铁路,我一时兴起,在隧道里唱了一首《蓝莲花》。那时,我还年轻,肌肉发达,头脑简单,身材匀称,中气十足,喊起来,声音高亢,像一辆充满力量的小火车,将雷平阳和灯灯感动得一塌糊涂。灯灯要我教她唱,但她比西娃更逊一筹,状态好,五音能唱准三个。我还记得,我最酷的那张敞开胸肌的照片,是在隧道里,陈仓帮我照的。还记得芷村的向日葵,没有人收,头差点垂到根部,像做了很多错事,在向大地忏悔一样。
  霍俊明:你在简历中以及很多场合都强调诗人要站在弱者一边。这怎么理解?
  刘年:一件有争议的事,若问我态度,我会站在弱者一方。我还把这句话,写进了我的简介。他们说,你怎么知道弱者是对的,弱者往往会有很多缺点啊——学历低,没有见识,没有修养,没有贵族气质,没有担当,甚至,有可能无理取闹。是的,我不知道谁对与谁错,但我觉得我别无选择。直到弱者能自由发声的时候,我才会离开。
  霍俊明:你强调没有痛感的诗歌是值得怀疑的,强调诗歌是人间的药,为什么要这样说?
  刘年:我喜欢大地,喜欢泥土,喜欢村庄,喜欢那些庄稼和野草,喜欢河流,喜欢流淌或者静止的清澈的水,喜欢大地上的生命。不是一般的喜欢,是那种见了就会兴奋的热爱。我甚至认为自己是大地长出来的一棵爱行走的植物,我的诗歌,是我开给大地的花。可是,从小,我对人生总是过于悲观,总是看到事物布满阴影的背面。行走的时候,我往往看到的是环境的污染,人心的污染,于是,总是杞人忧天般地担心这片土地的未来,这片土地生活着的人们的未来。我写诗的初衷,就像病人的呻吟一样,是为了要人知道我在痛,是为了缓解我的痛。
  霍俊明:是的,正如你那部诗集的名字《为何生命苍凉如水》。读你的诗会发现,你诗歌的空间和地方性非常突出,比如经常出现的湘西、故乡,还有莫名的远方冲动。那么,那些未曾经历的地方对于你的生活和诗歌写作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曾经在文章中这样说你——刘年这家伙看起来木讷、朴实,但是内心里有一个浪漫的柔软的湖,只不过他随时将烈酒投掷进去,随时也可以燃烧起来。这是一个明知没有远方也要去涉险的执拗的湘西人。这是一个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但仍然怀有愿景和碎梦的家伙(比如他在一首关于洱海和诗人朋友的诗中将自己称为“段誉”)。
  刘年: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工资是八百元。在当时是很高的。给父母寄了一点,给婆婆寄了一点。剩下的钱,买了一辆单车。载重型的,永久牌。那年我没有回去。一放假,就骑着我的永久,西樵,走佛山,广州,最后到了珠海,目的只有一个,看海。岭南的天气,几乎每天都有至少一场雨。所以一路上,我经常被淋成落汤鸡。还好,那时身体好,而且,广东的雨,也不像这里的冰凉。海,让我很失望。一片无边无际的浑浊,和那个时代一样。我的永久,在珠海的一个写字楼下丢失的。只五分钟,就再也找不到了。我最想去的国家,是印度。在地理上,那是我心目中的最远的地方。我会沿着恒河,慢慢地走。看水中沐浴的女人和落日,看水上漂浮的死尸。印度的女人很性感,脸小,眼大,身材饱满。最喜欢的,是她们的面纱。我相信,在一条以永恒为名的河边,能找到一些关于永远的证据。很少提永远,总觉得这两个字很危险,就像两粒铜色的子弹。累的时候,烦的时候,经常背着包到车站,看地名,看票价。碰上合心的,不管哪个方向,上了车就走。有一次,看上了一个叫一平浪的地名。票价、里程也合适。坐了几个小时车,到达的却是一个产煤的小镇。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水是那种拿毛笔一蘸就可以写书法的黑。这算是远行最倒霉的一次。可就是这一次,我在路边偷打了六颗柿子。熟透的那种,掉在地上,就会摔破,捡起来剥开就可以吃,有一点点涩,但更多的是甜。那时是黄昏,阳光很好,照在柿子肉上,是一种鲜艳的橙色。每一颗柿子,都像一颗夕阳。去的最远方的地方应该是芒康。那次,我抵达了绝望。那个风、雨和雪交织的深夜,一个人在荒野,真触到了冰冷的铁锈般暗黑的绝望。绝望和害怕不同,绝望很宁静。
  霍俊明:你到北京的时间也不短了,说说你寄居的这个都市以及当下的城市化生活吧。
  刘年:把城市当成一座监狱,埋头于办公室与出租屋之间,极少娱乐。一旦出来,囚犯放风一样,会发现,世界是崭新的,连阳光都会带有刚磨过的锋刃。从容的大自然,性急的四季,沿途的集市、庙宇、青稞、燕麦、劳作的人们,晒在柏油路上金子一样发光的玉米籽以及一路的意外和感动,都是我所喜欢的。甚至连各种困难、麻烦、尴尬也一并包容并喜欢上了。
  去甘肃和青海走了近半个月,虽然略显疲惫,但没有一点厌倦之意。喜欢和那个没有任何伪装的自己,一路无声地对话。我的幸福,就藏在自由的最里面。
  霍俊明:总觉得你骨子里是不甘的,总觉得在你的诗中看到你还有很多难以实现的东西,这不自觉地成为你写作的精神愿景。实际上每个人都是如此,这既是生命的也是生存的,这最终是时间的命题。实际上诗歌所处理的“远方”如果不和当下不和现实不和生命发生关联是不可想象的。想想上个世纪 80年代那是一个人人都想冲到远方的力比多过剩的年代,也是一个理想主义冲涌的年代。恕我直言,当下的青年写作让我看不到多少整体性的时代理想,而更多是形形色色的个人,看起来每个人都在强调自己的个性,而最终呈现的却是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而这种生活境遇落实到诗歌写作中则是平庸的写作者的集体生产。   刘年:2016年这个夏天,我又开始了打篮球。突然想努力争取活长一些。我还有那么多事可以做而没有做,还有些事,想见而没见到,还有些诗歌,我想写而没有写出来。身体的状况明显好转。中秋,走了一趟甘肃和青海。那片大地,给了我一路的风景和感动。在黑石山上,我像麂子一样奔跑,像熊一样攀爬悬崖,像野猪一样快乐。感谢我粗壮有力的双腿,能陪我走过千山万水。感谢这双眼睛,依然饱含的泪水,可以清洗我的悲伤,依然可以分辨出地平线上最远的那一点,是星星,还是灯火。星空,是一生都看不厌的书。每一次都在变。最喜欢找的是北斗七星,它们参差错落,很有节奏感。这次,像一个倒放的瓢,搁在那棵苦莲树上,仿佛是往田野里泼洒星光似的。找到她的星座。星座书上,那些关于离别的事情,讲得很准。星空和她的内心一样,是我所不能抵达的遥远。多年以后,在某处水边,会做一个木屋。那时候,我离森林和杂草很近,离时代,会很远。在远方,内心会完全腾空,像一把古典吉他。心弦会很敏感,会轻易被一些陌生的风景和笑容,甚至一阵穿过红柳林的风拨动。那是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持久的美妙的颤音。
  霍俊明:实际上,文学最终承担的是一个寓言的功能,在两个层次故事的差异性和摩擦中发声。这样说的话,作家却是就是讲故事的人。
  刘年:这是婆婆给我讲的一个故事。一个人立志走到天边,过了许多河流,许多山,铁拐杖都磨损了许多根。走了三十年,走成了一个老人。有一天,他在路边向人家讨水喝,主人问明来意,端出水来告诉他,这里离天边还有三年呢。他一听,顿时绝望,倒下死去。他不知道,主人说的是三天,他不知道他的耳朵已经背了。婆婆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为了告诉我坚持的重要性。当时不太喜欢这个故事,觉得这个人蠢。到天边做什么?那么多正经事不去做,死得活该。现在发现,自己似乎正在成为故事中的那个愚蠢的聋子。
  霍俊明:听过你唱歌,感觉很好,当然也很自恋,呵呵!
  刘年:那时还在读书,周末,我唱着《我的心没有回程》这首歌,沿着没修好的高速公路,总想看看弯道后面的风景,越走越远,最后竟然从湘潭走到了株洲。二十年间,它成了我每次旅行的保留曲目,一直没有厌倦过。一唱到它,就觉得自己不再卑微渺小,而像一个独自夜行的英雄,一路的山水、树木、石头、风、星光,都在理解我,赞美我。这首歌曲调悲壮、激昂,直译的歌名叫《星》。李子恒做词的这个版本,写出了我理解的人生。悲剧无法避免,生命苍凉如水,正因为如此,用如火热情,去珍惜,去追寻,去期待,去爱,这正是我这一生努力去做的。日本的音乐、电影和文学,彻底改变了我对他们的态度。政治会骗人,报纸会骗人,人也会骗人。幸好,生命中,还有纯真的艺术和遥远的星空值得信任。
  霍俊明:好了,先说到这吧!
  刘年:谢谢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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