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草

来源 :江南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xc28692926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桂五认识三黄子,是因为吃了三黄子的两个烧饼。烧饼只是普通的烧饼,沾有一层已经烙得焦黄的白芝麻。宁州人烙烧饼很讲究卖相,放了黑芝麻不好看,像掉到了地上,有些脏,所以只用干净的白芝麻。桂五在那个早晨原本是要去西城门外的柳家湾给官宅送药。所谓官宅,并不是真正官宦人家的宅子,就像宁河对岸乌家庄的衙门也不是宁州衙府一样。当年这官宅里出了一个文举人,河对岸乌家庄的衙门宅子里出了一个武举人,于是人们就把文举人家的宅子称为官宅,武举人家的宅子称为衙门,都有敬畏的意思。
  在那个早晨,桂五去给官宅送药。官宅的老太太前一天晚上多吃了几口焖子。焖子是宁州一种特有的食物,按风俗是在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季节吃,有些像凉粉,拌了芝麻酱和红皮蒜泥,再点一些香醋,味道很好。头天晚上,官宅的老太太贪嘴多吃了一碗,结果横在心里,吐不出来又下不去,哼唧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官宅大爷就派了家人赶来城里西街上的济生堂药铺。济生堂自制的顺气丸最有效,上年纪的人吃了不消化的东西,一个药丸子下去,放几个响屁,立刻上下通气百病全消。但官宅的家人来时,药铺里现成的顺气丸已经用光,济生堂老板让来人先回去,说是赶着搓出几丸,头晌让伙计送过去,不耽误用。桂五虽然会搓药丸子,但不懂配方。济生堂的秘方历来只在老板一个人心里装着。
  济生堂老板姓吴,名天愚,字养痴。吴天愚吴老板一向是个讲信用的人,配药用料货真价实,从来丁是丁卯是卯,而且来买药者无论贫富贵贱,皆一视同仁,所以在宁州的街面上脚跟站得很稳。在这个早晨,吴老板虽然对官宅的家人说,头晌把药送到,却是早早地就把药丸子搓出来,然后赶紧打发桂五出城去柳家湾送药。桂五知道吴老板的脾气,自然不敢耽搁,但饿着肚子跑出来心里又觉得有些发虚。可是想一想吴老板常说的一句话,正常人少吃一顿饭不当紧,病人少吃一剂药可就是人命关天的事,便勒紧裤带赶着往西城门这边跑。
  西城墙根儿这里有个赵记烧饼铺,宁州人叫着嫌费事,叫赵记烧饼,后来还嫌费事,索性就叫赵烧饼。桂五在这个早晨远远跑来,闻到赵烧饼的香味,一下就把馋虫逗上来,肚子更是一个劲儿地咕咕叫。桂五想,磨刀不误砍柴功,往柳家湾这一趟总要十几里路,吃饱了腿上才有劲。于是就拐脚来到赵烧饼这里。赵烧饼历来有个规矩,烧饼是吃完了算钱。桂五跑过来,伸手抓了两个刚出炉的热烧饼,香香地吃下去,再一摸身上的兜傻了眼,刚才出来得慌,竟忘记了带钱。赵烧饼的赵掌柜回头看他一眼,眯起眼笑了笑。赵掌柜自然知道桂五是西街济生堂药铺的伙计,白吃了烧饼也有地方算账。桂五却一下急得涨红脸。济生堂的伙计出来吃了人家的烧饼身上却没钱,这事儿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这时身后有人说话,听声音细细的,挺沉稳。
  这声音说,怕是一时出来得急,没带钱吧。
  桂五忙回头,见是一个面皮白皙的相士,肩上搭着一个白粗布的捎马子,把手里的杏黄招幌儿戳在地上,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桂五尴尬地点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白面相士掏出一个铜钿,扔到赵掌柜的案子上,又拍拍桂五的肩膀就转身走了。
  桂五愣了愣,想起吴老板平时常说的一句话,为人在外,不可随意受人恩惠。便赶紧追过来,冲相士说,先生慢走,我与你素不相识,怎么好随便吃你的烧饼?相士站住了,转身笑笑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啊,西街济生堂药铺的伙计,桂五,不是你么?
  桂五的脸一下子又红起来,吭哧了一下说,先生如此说,是见过我了。
  相士又笑了,说,岂止是见过,我还吃过你济生堂的牛黄解毒丸呢。
  相士说罢,又冲桂五点点头,就转身一步一摇地走了。
  桂五忙又追了两步说,先生,等方便时,把钱还你。
  相士回头,又一笑,我叫三黄子,日后会有缘的。
  說完,就沿着西街去了。
  一个铜钿,两个烧饼,并不是一件多大的事,但这个叫三黄子的白面相士,桂五却记在心里了。宁州城里游街串巷的相士很多,但大都是云里雾里信口雌黄的江湖术士,而且多是些举止粗陋的市井俗人,像三黄子这样眉目清秀的斯文样子,却不多见。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桂五去东街送药回来,远远看见三黄子转过鼓楼,朝西街这边走来。这时正是鼓楼一带最热闹的时候,买卖铺面还没打烊,街上做各样零碎生意的,也有吃过晚饭出来闲逛的,来来往往都是人。就在这时,三黄子忽然在人群里站住了,手搭凉棚朝前面看了看,嘴里发出咦的一声。他这一声并不大,却引得几个过路人围过来。三黄子又旁若无人地朝远处看了一阵,点头喃喃自语道,这东西,有股邪气,占的方位也不正啊。旁边的人顺着他看的方向伸头望去,就见西街的不远处有一座青砖尖顶的小洋楼。
  有人好奇地问,这方位,有啥讲究?
  三黄子又摇着头兀自咕哝了一句,轻轻叹息一声。这时桂五已来到三黄子的身边。三黄子回头看一眼桂五,似乎并不认识,又朝不远处的那幢小洋楼瞄了一眼,嘴里嘘地舒出一口长气。旁边已经有人耐不住了,催问说,这小楼的方位究竟是咋回事啊?三黄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这东西,正好占在凤眼上,只怕流年冲煞,对面的铺子要遭祸事啊!
  桂五听了,立刻暗暗吃一惊。三黄子指的对面铺子,正是济生堂。
  立刻有人哼一声说,这东西,这些年看着就不顺眼,早该拆了它。
  三黄子说的这小洋楼,是宁州城里唯一的一座教堂,再早叫福音堂,当年是一个叫理查德·约翰的英国教士募捐修建的,专门用来讲经布道。但宁州人从不信教,不光不信洋教,也不信本土的教,只信喝酒,吃饭,睡觉,所以这个叫理查德·约翰的洋教士虽然盖起教堂,但奔波传教几十年,教堂却还只是一个空壳。再后来这个约翰终于绝望了,就郁郁地回到他上帝的身边去了。天津教会把宁州教区撤掉,教堂也就闲置在这里。
  三黄子说这番话的声音并不大,旁边的人听了却面面相觑。
  宁州人自然是有些见识的。也有人将信将疑,又不好把话说出来,便站在一旁,想听一听三黄子接下来还说什么。这时三黄子又摇摇头,环顾了一下身边的人说,这种话自然非同小可,我是不敢信口说的。然后又轻轻嗯了一声,把手一指,你们看,这座小楼像不像一把利刃,利刃刚好是插在凤眼上,那对面的铺子,只怕流年要有血光之灾啊。   他说罢叹息一声,又朝桂五瞥一眼,就转身走了。
  桂五在这个傍晚慌慌地回到济生堂。吴老板正坐在店铺里一边抽着水烟喝茶。桂五连忙将三黄子的那番话说给了吴老板,又说,这三黄子,可不像是寻常人。
  吴老板听了只是笑笑,就让桂五去后边碾药了。
  二
  桂五是宁州人。但宁州人却并不认为桂五是宁州人。
  宁州人历来善做生意,有经商头脑。譬如别的地方烙烧饼都是把炉子放到地上,赵烧饼的赵掌柜却挖个坑将炉子埋起来,改叫闷炉烧饼,号称是从西域传来的做法,这样两个烧饼就卖成了三个烧饼的价钱。宁州城里还有一家鲤鱼馆,名气很大。这家鲤鱼馆有名气不仅是因为鲤鱼味道做得好,当初还有一段来历。据说当年这鲤鱼馆就专门会烧宁河里产的白鳞大鲤鱼,而且老板的口气很大,在鱼馆门前贴了一副远近闻名的对联,上联是,灶煮三江水三江皆水;下联是,锅烧四海鱼四海无鱼。意思是说,他这家鲤鱼馆烧出的鲤鱼天下第一。但这鲤鱼馆虽然口气大,生意却一直不好。宁州人嘴刁,吃的是味道,门前的对联再吹气冒泡儿也并不买账。据说是一个冬季雪天的傍晚,忽然来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这男人显然是外地客。他站在鲤鱼馆的门前冲这幅对联端详了一阵,就走进来,先要了一锅清水,放到店堂中间的煤火炉子上,又要了一条一斤多沉的活鲤鱼,要了一壶“宁州老烧”,就坐到煤火炉子跟前。这时锅里的清水已烧得滚沸,就见这外地客轻轻抓住活鲤鱼的头,将鱼身在锅里来回涮了几涮,鱼身上的鳞立刻就都乍起来,看上去像个白花花的刺猬。外地客又把鱼在锅里一涮,然后对着鱼嘴吸了一下,饮一口酒,再一吸,又饮一口酒,就这样将一壶“宁州老烧”喝光,便放下那条鱼结账走了。鲤鱼馆的老板觉得这外地客吃鱼的方法奇怪,一直在旁边偷看,这时过来才发现,这条鲤鱼表面看没什么,而皮下和骨刺之间的鱼肉却已被这外地客从鱼嘴里吸得干干净净。鱼馆老板是做鱼的行家,自然明白,这种吃法讲的是一個火候,火大了不行,鱼肉老了吸不出来,火小了也不行,鱼肉不化也无法吸出来。精明的鲤鱼馆老板这时已经意识到,这个外地客是专为自己门前的这副对联而来。却也从此得到启发,于是就发明了一道菜,叫“清水炸鱼”,只用滚沸的开水将鱼一涮,让鱼鳞竖起来,再过油轻轻一炸,从鱼嘴里就可以吸出鱼肉来。如此一来,一条鲤鱼也就卖成了两条鱼的价钱。
  宁州人做生意不仅头脑灵活,也讲个勤快。桂五从第一天当伙计就深知勤快的重要。但他的勤快,起初用的却不是地方。桂五刚来西街上时,是在一家棺材铺做伙计。棺材铺里做棺材不叫做棺材,叫摔寿材。这家铺子里有三个木匠,都很勤快,一天能摔出三口寿材。但宁州人都很长寿,而且城里还有几家棺材铺,每天死不了那么多人,寿材摔出来就满满地堆在铺子里。于是桂五就勤快地站在棺材铺的门口吆喝,过来一个人就问人家,买不买棺材。自然问一个挨一次打,整天被打得鼻青脸肿。后来棺材铺的掌柜看他可怜,这样当伙计再当下去也有生命危险,就只好把他辞了。宁州城里把与死人有关的生意叫冥行,桂五毕竟在棺材铺当过伙计,对冥行有些熟悉,于是又来一家冥衣铺当伙计。所谓冥衣,也就是专为死人扎的纸人纸马纸衣服。但桂五却记不住在棺材铺的教训,来到冥衣铺仍很勤快,每天又去街上招揽生意,结果自然又被人家打。这时桂五的勤快就已在街上成了人们的笑柄,宁州城里的人都不相信,这个叫桂五的孩子把伙计当成这样,他竟然是正宗的宁州人。
  桂五再一次被冥衣铺辞出来,眼看已经走投无路。
  但就在这时,济生堂药铺的吴老板却相中了他。
  吴老板是个文化人,早年曾发奋读书,想着将来有一天要做国家的栋梁之材。但渐渐读书多了,反而将世事看透,觉得干什么都没有太大意思。想一想古人说过的话,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觉得也有道理,于是便放弃学业,娶了妻室,在鼓楼西街福音堂的对面开了一爿药铺,特意取了个很俗的字号,叫济生堂,想的是平易一些,也有普济众生的意思。
  吴老板由于饱读诗书,看人自然另有一番道理。虽说做生意赚的是钱,将本求利,但为商之道也不可过于精明,太精明了会令人生厌,也让人有防备之心,相比之下倒是有几分讷气,迂气,反而让人觉得更可靠。况且,吴老板认为,冥行做的是死人生意,嘴上太勤快了自然适得其反,而药铺做的是活人生意,又是治病救人的生意,恰恰要的就是这种勤快。于是,吴老板就将桂五招到自己的济生堂来。桂五来到济生堂果然更加勤快。他勤快还不仅是因为对吴老板心怀感激,也觉得这药铺里的事很对自己的心思。每天闻着让人头脑清爽的药材香气,将一包一包的草药卖出去就能救人性命,桂五觉得这样的生意很有意思。
  桂五在这个傍晚回到济生堂,将那个叫三黄子的相士所说的话告诉了吴老板。见吴老板并没当一回事,心里也就明白,吴老板是文化人,自然不会轻信那些江湖术士的话。
  但接下来,济生堂药铺果然出事了。
  先是吴老板的夫人。吴老板的夫人小吴老板七岁,三十多的年纪,身体也好好儿的从没生过什么病,但就在这年夏天,却突然患了寒症,浑身上下不停地打战,三伏天盖几床棉被都压不住。吴老板开药铺这些年,自然也懂一些药理,可是给夫人吃了各种药都不见效。外面请了中西医郎中来看了,也都无计可施。就这样挨到秋天,竟就殁了。
  吴老板为夫人料理了丧事,一直心情郁闷。吴老板的心情郁闷还不仅是因为夫人突然殁了,药铺后面一下觉得冷清,自己也感到孤寂;吴老板对自己这些年开的这爿药铺也有些怀疑了,如果这么大的一个药铺,竟然没有药能治好自己夫人的病,那这个药铺还有何用?开这个药铺又有何意义?一天晚上,吴老板让桂五陪着在后面花厅喝酒。后来喝的有些醉了,一边流着泪摇头说,看来这个三黄子果然有些道行啊,真给他算准了。
  桂五与吴老板虽是东家与伙计,但平时也是吴老板身边的人。吴老板有什么心里话,总要有个人说说,加之教桂五认过一些字,又让他读了一些书,自己说的话,桂五也能听懂一些。但桂五对吴老板还是心有敬畏,所以平时在吴老板的面前并不敢多说话。这时,桂五看到吴老板喝酒喝到伤心处,想劝一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吴老板一边摇着头,眼圈就红起来,呷了一口酒说,古人云,书到用时方恨少,其实,书读多了也误事啊。桂五听了点点头,心里已明白吴老板说这番话的意思。吴老板的意思是说,自己读书多了,所以才过于自信,拿着相士三黄子的话不当回事,否则提早加小心,夫人也许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此时吴老板并不知道,事情还只是开始。
  接下来发生的事不要说吴老板,西街上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一天上午,那个叫三黄子的相士突然来到济生堂。桂五正在柜上给一个客人抓药。吴老板坐在角落里,一邊喝茶,随手翻看着一本闲书。三黄子进来只是朝铺子里扫了一眼,并没有立刻说话。吴老板抬头一看,赶紧放下书站起来。三黄子两手倒背在身后微微一笑说,吴老板大概不认识我吧。
  吴老板说,认识认识,先生的大名,这西街上哪个不知啊。
  三黄子说,我今天,不是来买药的。
  吴老板一边让坐说,先生来小号,已经是给养痴面子了。
  三黄子将搭在肩上的捎马子放下,摇摇头说,吴老板这话,恐怕言不由衷吧。接着又笑笑,我早有耳闻,你吴老板对我的话,可是从来不屑一顾啊。
  吴老板的脸立刻红起来,张张嘴,欲言又止。
  三黄子又叹息一声,如果……唉,尊夫人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吴老板没再说话,回头朝桂五看一眼。
  桂五立刻沏了一盏茶端过来。
  三黄子接过茶盏,一边呷着不慌不忙地说,我今天进来,只想随便坐坐,歇歇脚,但既然来了,索性就再送吴老板一卦,不过,还是那句话,我随口一说,你吴老板信耳一听,当不得真的,当然,是不是真当真,就全在你吴老板自己了。说罢,又伸过一根手指在吴老板的眼前摇了摇,笑道,话已讲明,送一卦就是送一卦,卦礼我是分文不取的。说着拿过身边的捎马子,从里面取出紫铜嵌玉的卦盘和几枚卦子。
  吴老板迟疑了一下说,那就有劳先生了。
  三黄子将卦盘卦子放到茶几上,摆弄了一阵,忽然喜上眉梢。
  吴老板看看这卦盘,又抬起头试探地看看三黄子。
  三黄子拱拱手说,这一卦,可要恭喜吴老板了!
  吴老板苦笑笑说,先生这话,从何说起啊。
  三黄子朝站在旁边的桂五看一眼。
  吴老板立刻说,先生但说无妨。
  三黄子点点头,嗯一声,这才有些神秘地说,如果从这卦相上看,这一次可是紫气东来,祥云缭绕,想必你吴老板的家里要有纳喜之事了。
  吴老板说,养痴性情澹泊,从不奢望大富大贵。
  三黄子看着卦盘摇摇头,肯定地说,这种卦相并不多见,紫气祥云中似有龙飞凤舞。随之又把头向前一倾,压低声音,只怕是,贵宅的小姐要有喜事呢!
  吴老板听了微微一怔,就低下头,沉吟不语了。
  这时站在旁边的桂五,已经明白吴老板在想什么。吴老板有个女儿,叫兰蕊,生得清秀脱俗,聪明伶俐,自小跟着父亲读了一些诗书,也很懂事理。吴老板原本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脑筋放达,平时对女儿的管束也就并不拘谨,所以兰蕊小姐偶尔在后面觉得闷了,也来前面柜上帮父亲打理一下生意。家里出事以后,吴老板也曾想过,夫人已经不在,女儿再这样出来抛头露面总有些不妥。况且街上已有闲言碎语,一些无聊的酸人闲汉背地里取笑说,无论患了什么要死要活的命,只要来济生堂药铺转一遭,看一眼兰蕊小姐,不用吃药病就先已好去一半。吴老板听了这些话虽然觉得有些扎耳朵,却也没有当真,但平时还是不让女儿再到前面的铺子来了。女儿兰蕊也很听话,父亲不让出来,平时也就安分在后面。
  但就在前不久,刚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早晨,吴老板带桂五去城外给一个大户人家送药,由于要先为病人熬一沥,下午又赶上一场大雨,回来的就迟了一些。吴老板走进药铺时,就见一个年轻人正倚在栏柜上跟兰蕊小姐说话。吴老板是过来人,自然一眼就看出,在女儿兰蕊和那个年轻人的脸上都漾着一股青年男女之间的风情。吴老板稍稍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兰蕊小姐的性情并不轻佻,平时与来往客人也从不多说一句话,更不曾与街上的年轻人有什么牵扯。吴老板的脸色一下就有些难看起来。这年轻人的相貌倒还端正,身材高挑,穿一件蟹青色长衫,看上去像个读书人的样子。这时,他似乎从兰蕊小姐的脸上看出什么,一回头,才发现吴老板正站在自己身后,于是立刻有些尴尬,赶紧又跟兰蕊小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就垂着头匆匆地出去了。吴老板一向是个有分寸的人,深知女儿大了,又没了母亲,有些事不必盘根问底。这次事后,也就没再向女儿提起过此事。兰蕊小姐也没向父亲做任何解释。但吴老板还是把这个穿蟹青色长衫的年轻人记在了心里。这时,三黄子算出的这一卦,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吴老板自然一下子就又想到了这件事。
  于是说,先生说的,似是而非,能否再明示一下?
  三黄子却摇摇头,一边收拾着卦盘卦子说,卦相原本就是似是而非,正所谓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真要是算得纤毫毕现细致入微,反倒不可信了。然后略一思忖,又说,也好,既然吴老板这次认真,想知道得再详细些,我就不妨多说几句。
  吴老板连忙说,养痴愿意领教。
  三黄子飞快地瞟一眼吴老板,眯起两眼沉吟了一下说,这卦相所说紫气东来,方位是指明了的,祥云中有龙飞凤舞之相,应该是预示着你吴老板有纳婿之喜,如此说来,这个乘龙快婿应该是自东面而来。说着又一笑,再多,就恕在下无可奉告了。
  三黄子说罢,就将捎马子搭在肩上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然又站住,转身对吴老板说,哦,还有一件事,如果吴老板看得起在下,今后有事只管去找我,这一阵我嫌城里乱,已经搬到城外谢家桥去住,出城不过一里路,很近便。
  吴老板点头说,多谢先生了。
  三黄子一笑,出门去了。
  三
  宁州当年叫宁阳。宁阳的地名来自宁水。宁水上游是京杭大运河的一条支流,蜿蜒下来分成几条细水,到宁州这里,又汇聚成漭漭荡荡的河面。水之阴阳与山不同。山南麓为阳,北麓为阴。水则刚好相反,水之南岸为阴,北岸为阳。宁州在宁水以北,故而称宁阳。明万历年间宁阳建府,即改为宁州府,宁阳的地名也就不再沿用。
  宁州人虽不信教,既不信洋教,也不信本地教,却喜建道观。不仅宁州城里,宁水两岸道观也随处可见,白云阁,天尊阁,天一阁,天师阁,天青阁,多以阁冠名。其中最出名的当数白云阁。白云阁出名还不仅是因为道场大,建筑宏伟,据说当年这里曾出过一位令人称奇的道士。明洪武年间的一个夏天,宁河岸边的跃龙村忽然来了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这道士装束奇怪,操南方口音,来到跃龙村先转了一遭,就在村口站住了。跃龙村当时已是一个很大的村落,宁水的一条支流从村中流过,将村庄一分为二,称为东跃龙和西跃龙。道士站在东跃龙的水边,朝两岸看了一阵,不住地点头。这时村里已有人注意到这个道士,便围拢过来。道士朝众人看看说,这两岸的两个村庄可是有些来历啊。村人好奇地问,有啥来历。道士说,这里原是一方土,只是被这河水冲开,才一分为二。村人一听都笑了,说这话还用你说,不让河水冲开,咋叫东跃龙和西跃龙。道士摇头说,关键是,河水将这一方土冲开,也冲开了一块石头。他说着又看一眼众人,这两岸的村里,是不是各有一块青黄石?   众人立刻都不说话了。
  在东跃龙和西跃龙两个村里,确实各有一块半圆形的巨石,颜色也一样,看上去像两块掰开的馒头。从古至今,两个村里没人能说出这两块石头的来历。
  道士点头说,这就对了,这两块石头原是一块,被河水冲开,两岸才各留了一块。这时已有人觉出这道士的话不可信,河水将村庄冲开还可以,一块巨石,怎么会冲成两块,显然这道士在信口雌黄。道士似乎看出村人的心思,摇摇头说,我的话已经说多了。
  他这样说罢,转身欲走。
  立刻有村人说,你既然已经说了,就再多说两句。
  道士嗯了一聲说,我走得又渴又饿,先去村里歇歇脚吧。村人一听就都笑起来,说你这道士原来是个骗子,你路过这里渴了饿了就说渴了饿了,还编派出这样一套话来蒙事,把东跃龙的人当成傻子了不成?这样说着,一边哄笑着就将这道士赶走了。
  道士没再说话,径直来到河对岸的西跃龙。这时西跃龙的人已听说了这个道士,见他过河来,立刻请到村里好酒好饭地招待。道士也不客气,给酒就喝,给饭就吃,待酒足饭饱之后,抹一抹嘴,才对西跃龙的人说,这河两岸的两块石头也是有讲究的,当初没被河水冲开时,叫阴阳石,一石两性,河水冲开后才分为阴石和阳石。西跃龙的村人听了将信将疑,笑笑说,你酒也喝了,饭也吃了,西跃龙的人虽不信教,却也有怜悯之心,看你一个出家人奔波劳苦,所以才招待你一下,你也用不着把这些话来哄我们高兴。道士却一脸正色说,一顿酒饭当不得什么的,贫道也不至于为一时饥饱妄说天机。道士说着,已和众人来到村里的这块巨石跟前。这块巨石约有一人高,在太阳下泛着青黄的颜色。西跃龙的村人问道士,你刚说的这些话,何以见得。道士说,你们西跃龙的这一块是阴石,东跃龙那边的那一块是阳石,两块石中各有石胆。西跃龙的村人一听道士这样说,就都面面相觑了。村里曾有老人说,这石中确实有石胆。道士点点头,又说,那边的那块阳石,石胆是一股清水,这块阴石的石胆是一股浊水,皆因这些年阴阳相生相克,两岸才太平无事。不过,道士又说,两岸的人谁先打开这石头,得了石胆的精气,运势就会压倒另一边。西跃龙的人听了虽仍然将信将疑,但还是立刻找来几柄铁锤。无奈这石头异常坚硬,几个年轻人轮番砸下去竟纹丝不动。这时,这道士走上前来,从头上拔下发簪,在这石头上轻轻一划,再一锤下去,石头立刻应声裂开,里面先是冒出一团黑气,接着,果然淌出一股乌漆的浊水。
  西跃龙从此事事顺遂,虽与东跃龙仅一河之隔,那边闹虫灾瘟疫旱灾水灾,这边却是年年风调雨顺。西跃龙的村人为感激这当初的道士,又知他道号叫白云,便修了这白云阁,道观里还特意塑了白云道士的金身,让后人供奉。令人称奇的是,多年后,东跃龙的人得知此事,都痛悔不已,便也在水边修了一座天尊阁,从此村里的运势竟也渐渐转过来,再后来村中的子弟还出了几个秀才。自此,宁水两岸修建道观便蔚然成风,道教虽没有兴盛起来,人们却对阴阳风水有了敬畏之心。也正因如此,若干年后,宁州城里就出了很多相士。
  在此之前,济生堂的吴老板并没把这个叫三黄子的相士当一回事。吴老板觉得宁州城里的相士虽多,也不过都是些阴阳先生,真正精通易经八卦懂风水学的没有几个。但宁州相士也分几类,其中最正宗的当然是家传,祖辈扶乩占卜。再一类就是师傅口传心授,如此学的也还算是得到些真传。另一类则像三黄子这样,不知从哪里,忽然一天就冒出来,而且一冒出来就似乎深谙此道,谈的讲的说的论的都让人感觉深不可测。自然,也正是这一类相士最不可信。吴老板开的是药铺,平时经常有来往客人,从人们的口中也就听到一些关于三黄子的传闻,有说算得准的,也有说算得不准的,不过对三黄子的为人和品性,还没有太多的非议。这一次,三黄子突然来到济生堂,吴老板也觉得有些意外。虽然三黄子说,他不过是路经这里,随便进来坐坐,但吴老板总觉得,三黄子的这一卦不像是信手算的。
  接下来的几天,吴老板一直有些坐立不安,仔细想想,也能明白自己的心思。其实人都是这样,年轻时血气方刚,神鬼不怕,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进中年就不行了,原本不信的东西就由不得你不信了。所以,三黄子这次算的这一卦,再要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已经不敢说了。吴老板知道,到了这个年纪已不敢打赌,输不起了。吴老板对女儿兰蕊的婚事,心里也一直很矛盾。自夫人去世,父女俩相依为命,现在看着女儿嫁出去自然是舍不得。所以几次有媒人上门,提起的人家也都还说得过去,吴老板却都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驳回去了。吴老板的心里自然清楚,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眼看女儿一天天身大袖长,家里店里出来进去多有不便,吴老板也明白,已经到了该为女儿寻个归宿的时候了。
  三黄子这次算的这一卦,似乎应验了。仲秋一过,果然又有媒人上门提亲。男家倒不很远,出城东十几里,是河对岸乌家庄的乌姓人家。媒人说,在宁河南岸,这乌家可是大户,早先他家的老爷子中过武举人,过河一提乌家庄的衙门宅子,没人不知道呢。
  来提亲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叫黄九儿。黄九儿浑身精瘦,唇边留几根稀疏胡须。吴老板早就认识黄九儿,也曾打过几次交道,但心里并不喜欢这个人。这黄九儿平时靠去城外走乡串街做些零碎的小生意为生,有一阵也常来济生堂药铺,趸些人丹、清凉油、胖大海之类的消暑小药四处去卖,冬天也倒腾点沙参枸杞,所以黄九儿在街上跟人说起来,经常夸口与济生堂药铺的吴老板有些生意上的交情。但吴老板却不愿承认与这黄九儿有什么生意上的交往。吴老板不愿承认与黄九儿有生意上的交往还不仅是因为觉得这个人不实在,说话眼里游移不定,总像是揣着让人摸不透的心思;这个黄九儿,还曾经险些害了济生堂药铺。有一年冬天,黄九儿忽然在宁州城里的街上兜售一种药丸子,声称是从济生堂趸出的顺气丸。济生堂的顺气丸虽在宁州城里很有名,却并不容易买到。由于吴老板用药货真价实,且精工细做,每天也就搓出十几丸。这时街上的人看着黄九儿手里托着的药丸子,一个个都有元宵大小,黑漆漆油汪汪的,倒是与济生堂药铺的顺气丸有几分相像。但有人买回去,吃了却并没有效果,不仅没效果,竟然还吃出两个枣核儿来。济生堂的顺气丸吃下去会觉得胃肠松动,有腾挪感,接着会连连放屁。可黄九儿的药丸子吃下去不光不放屁,反而更加横在心里,像是装了一堆沉甸甸的石头,这时吃出枣核就越发不明白,搞不清这顺气丸究竟是用什么做的。吃药的人听黄九儿说,这药丸子是从济生堂药铺趸来的,便气哼哼地来济生堂找吴老板。吴老板这里还不知是怎么回事,被来人问得一下摸不着头脑。待听明白事情的原委,先是告诉来人,济生堂药铺从来没给任何人趸过顺气丸,更不可能有顺气丸趸给黄九儿,接着又让来人拿出这药丸子仔细验看。吴老板毕竟是在街面上混的人,一看这药丸子就笑了,对来人说,这药丸子不治病,解饱。来人听了眨眨眼,不知吴老板这话何意。吴老板说,你买的这药丸子不是顺气丸,是切糕丸,说白了就是用切糕做的,你本来吃了不消化的东西,再弄几块切糕吃下去,肚子里自然就更瓷实了。接着吴老板才知道,原来这黄九儿不光卖切糕丸,还弄了一些别的药在街上卖,也声称是从济生堂趸出来的。吴老板立刻让桂五去把黄九儿找来。黄九儿知道吴老板要说什么,自然不敢来。于是吴老板就托人给黄九儿捎过话去,以后不准再打着济生堂的旗号在外面卖药,否则就要拉着他去找地方说理了。   这件事过后,黄九儿也自知对不住吴老板,就在街上的“便宜坊”请吴老板吃了一顿饭,算是赔罪。吴老板本不想给黄九儿这个面子,平时也很少去“便宜坊”这种小馆子吃饭。但又想,这黄九儿也不容易,打着济生堂的旗号卖切糕丸不过是为混口饭吃,便还是去了。
  所以这一次,黄九儿来提亲,吴老板的心里先就拒了一半。
  黄九儿却说得滔滔不绝。他告诉吴老板,这乌家的先人虽中过武举人,后来家道却并不是很好,不过虽不很好,跟普通人家比起来还是强过百倍了,眼下这乌家是兄弟二人,老大叫乌龙,老二叫乌虎,父母都已过世,只有他兄弟俩一起过日子。如今兄弟乌虎已娶妻生子,说的是老大乌龙。黄九儿拍着胸脯向吴老板保证说,这个乌龙的人性是极好的,他之所以三十来岁还没说下妻室,是因为替兄弟乌虎着想,他们兄弟二人从小失恃,他这做大哥的自然要像父亲一般照顾兄弟,所以发誓,不为兄弟安顿好家业自己决不婚娶。黄九儿摇头感叹道,像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咱家小姐嫁过去还能有罪受么,只怕是净等着享福了。
  吴老板听了,沉吟半晌没说话。
  宁水南岸历来是富庶地方,民风人情也还祥和,将女儿嫁到那里倒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去处,况且离城里不远,只有十几里路,将来走动起来也方便。就在这时,吴老板的心里忽然又动了一下,想起三黄子在不久前登门送的那一卦。当时卦相上说,他吴老板要有纳婿之喜,而且这喜事是紫气东来。现在看来,这卦上说的莫不是真要应验了?
  于是对黄九儿说,如果听你这样说,这乌家的家境倒还合适,但毕竟是小女终身大事,总不能隔山买老牛,找个合适的日子吧,我亲自去乌家庄看看。
  黄九儿一听就笑了,说,吴老板说的自然有道理,咱小姐的一辈子大事,总要慎之又慎,不过按这宁州城里的风俗,只有男方过来让女家相看,还从没见过有没过门儿的老丈人亲自跑的男方家里去相看的,这事儿要传出去,只怕是要被旁人笑话。况且,黄九儿又说,这乌龙现在也不在家,开春就和几个朋友去福建那边做茶叶丝绸生意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前一阵刚托人捎信回来,说是人已到湖南去了,最早也得年根儿底下才能回。
  吴老板毕竟是读书人,听了黄九儿的话嗯一声,点点头。
  吴老板点头不仅是因为听说乌龙不在家,所以才打消了亲自去乌家庄的念头,也觉得黄九儿的话有几分道理。自己毕竟是老泰山的身份,还没到哪儿就亲自跑去乌家庄相看,确实有些失体统。但接着又觉得有几分为难,看看黄九儿问,照这样说,这个叫乌龙的年轻人,一时半会儿就见不到了?黄九儿说,见自然是能见到的,只是要等他从湖南回来,可这样一来就得等小半年。吴老板听了沉吟一下,心里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按说这样大的事,等个小半年倒也无妨,只是此事既然已提出来,也就不宜再拖,况且这乌家倘若不合适,说不定还会有人再提别的人家。这时黄九儿已看透吴老板的心思,便说,办法倒还有一个。
  吴老板问,什么办法。
  黄九儿说,可以让这乌龙的兄弟乌虎过来,替他大哥让吴老板相看一下。
  吴老板听了有些迟疑。相看这乌龙的兄弟乌虎,总不如相看本人更妥靠。
  黄九儿忙解释说,这乌家兄弟两个,除去肤色有些差异,老大比老二黑一些,相貌是没有太大区别的,乌家庄的人都说,这兄弟俩远远看去,就如同孪生的一样。
  吴老板又想了想,觉得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但再想,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于是退一步对黄九儿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也不用太急,容我再想想吧。黄九儿见吴老板这样说,皮松肉紧地笑了笑,也好,吴老板啥时想好了,给我个准信儿就是了。
  吴老板和黄九儿说话时,桂五一直在旁边碾药。这时,桂五见黄九儿走了,就过来提醒吴老板说,这事儿不太妥靠。吴老板嗯一声,看看桂五说,你是局外人,我倒想听听,你对这桩亲事怎么看。桂五说,小姐的亲事,我自然不敢乱插嘴,况且我年纪轻,也涉世未深,我只是觉得这个黄九儿的为人靠不住,这样大的事,不能听信他的。
  吴老板笑笑说,市井中的人也分几种,有像狮子老虎弱肉强食的,也有像鸡一样自己从土里刨食的,还有像苍蝇到处飞着找些别人的残羹剩饭的,这黄九儿就属于最后一种,不过苍蝇虽不让人喜欢,倒也不咬人。吴老板沉吟片刻,又说,不管怎样说,这个黄九儿也算济生堂的老主顾,总是知根知底的,他上门来替乌家提亲,不过是想挣几个跑腿的辛苦钱,他也知道,事情真说成了,两边自然都不会白了他,我再仔细想想吧。
  吴老板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还是没放下这桩事。按黄九儿所说,这乌家祖上曾中过武举人,好歹也算世家,说起来与自己倒是门当户对。于是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探一下女儿的心气。吴老板想的是,万一女儿愿意,或许这桩婚事还可以考虑。
  但让吴老板没想到的是,跟女儿兰蕊一提,立刻就僵住了。
  兰蕊小姐一向性情柔顺,自母亲去世,又知道爹孤苦,平时遇到什么事就更不忍让父亲伤心。所以,此时听说了这门亲事,知道父亲的意思,也不反驳,只是坐在那里低着头垂泪。吴老板一看女儿这神情就明白了,知道她的心里已经有人,卻也不好说破。
  于是沉了一下,对女儿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是人之常情。
  兰蕊小姐低着头,仍不吭声。
  吴老板只好说,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也急不得,再斟酌吧。
  就这样,这件事就暂时放下了。
  四
  吴老板没看错。在下雨的那个下午,他带着桂五回济生堂时撞见的那个穿蟹青色长衫的年轻人,确实已跟兰蕊小姐情深意笃,而且两人已私定终身。
  这个年轻人叫沈方正,在宁州城里的一家小报馆做刀笔。沈方正是辽宁绥中人,父亲原是私塾先生,由于读了一些当时流行的新书,受到新思想的影响,就在乡里办起新学。沈方正从小在父亲的新学堂里,接受的都是时新的教育。但沈方正的父亲如此办新学,自然也得罪了一些同行。于是有人告密,说沈方正的父亲是革命党。沈方正的父亲一天晚上得到消息,就连夜逃到外地去了。官衙的人来到新学堂,没抓到沈方正的父亲,就又来抄沈方正的家。沈方正还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家里只有他和母亲两人生活。这样被抄了家,沈方正的父亲又逃得不知去向,家里的日子眼看已过不下去,沈方正的母亲便去了女儿家暂避一时。沈方正为谋生,先是去了唐山的开栾煤矿。但他读书行,体力却不行,实在无法承受矿下挖煤的生活。就这样,又来到宁州城,在一家报馆谋了份刀笔的差使。   沈方正始终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不是革命党。但从父亲这件事,也接受了教训,从此不再过问国事,对社会上的时事也不感兴趣。有了报馆这份差使,就在鼓楼西街租了一间门脸房暂时安身,每天只搜罗些市井的花边新闻,靠写些豆腐块的小文章赚点稿酬度日。
  沈方正与济生堂的兰蕊小姐也是偶然相识。那是一天中午,沈方正坐在家里,正伏案写一篇文章,突然感到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接着就覺得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来。于是放下手里的笔,起身来到街上想透一透气。不料刚到街边,身子晃了晃竟险些栽倒。他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沈方正从小有个头晕的病根,一犯起来就眼前发黑,偶尔厉害了还会一头栽到地上。当年沈方正的父亲曾请一个郎中为他看过,据这郎中说,沈方正的这个毛病是先天的,当初他母亲怀他时不知什么原因动过胎气,这以后受了伤,所以一出生就体质虚弱。沈方正在这个中午站在街上,先让自己稳了稳神,然后就沿着西街慢慢朝西头这边走过来。他知道西头的教堂对面有个济生堂药铺,打算来这里买点药。当时吴老板正带着桂五等几个伙计在后面库房里倒药,前边柜台上只有兰蕊小姐一个人。兰蕊小姐见一个身穿长衫,留着长发的年轻人走进来,就迎过来问,先生要买哪种平安药。卖药的不能问来买药的客人哪里不舒服,或是得了什么病,这样问不好听,客人也会不高兴,所以一般都是问要买什么平安药,意思是买的药不为治病,只图个平安。这进来的年轻人说,人丹,买两包人丹。兰蕊小姐一听就笑了,说刚开春的天气,还天寒地冻,这个月份哪有吃人丹的道理。年轻人的脸立刻红起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又说,该吃哪种药,你看着拿就是了。
  兰蕊小姐更笑了,说,药怎么能随便拿,先生该吃哪种药,我怎么知道呢。
  年轻人说,我只是浑身出虚汗,眼前发黑,腿上没劲。
  兰蕊小姐跟着父亲开药铺这些年,又经常站柜拿药,对医术药理也懂了一些。她见这年轻人脸色蜡黄,浑身瑟缩,心里已有了数,于是让他将手放到柜上,摸了一下脉相说,你是热火攻心,肺里有湿又外感风寒,大概这一阵过度劳累,倒也不碍大事。说罢就回手给他拿了两包药,说这是济生堂用秘方自制的“散风祛火膏”,吃下几副就会没事了。这时沈方正看着兰蕊小姐,有些意外地问,小姐也懂得医术?兰蕊小姐的脸一下红起来,低下头说,自古药家都是半个郎中,这有啥稀奇的。沈方正这才又怔怔地说,哦,原来如此啊,倒是方正少见多怪了。兰蕊小姐听了忍不住,又掩嘴一笑。
  就这样,两人便渐渐熟起来。
  沈方正租的房子是在西街东口的鼓楼下,离济生堂药铺这边并不远。从此,他在家里写文章累了,就出门一路溜达过来,或在门外与兰蕊小姐相视笑笑,打个招呼,赶上店堂里清静,就进来站一站,与兰蕊小姐说几句话。兰蕊小姐从小跟着父亲识字,也读过一些书,与沈方正聊起来也就情投意合,两人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沈方正这时十八九岁,兰蕊小姐也正是十六七的年纪,少年男女,情窦初开,日久生情也是难免的事。渐渐地,兰蕊小姐与沈方正竟是情深意笃,难舍难分,一天不见也觉得失魂落魄了。就在那个下雨的下午,沈方正坐在家里觉得思绪烦乱,手里的笔也像是出了问题,文章怎么写都觉得写不下去。后来就索性丢下笔,出门冒着雨朝济生堂药铺这边走来。恰巧这时吴老板带着桂五去城外送药了,几个伙计又正在后面忙别的事,栏柜跟前只有兰蕊小姐一个人。兰蕊小姐一见沈方正冒雨进来,先是欢喜得像从天上掉下来的,跟着又有些心疼,怪他这样的天还跑过来,淋了雨,弄不好又要生病。沈方正却已顾不上这些,看一看店堂里没人,上前一把抓住兰蕊小姐的手,急急地对她说,自己已经想好了,一定要娶兰蕊小姐为妻。兰蕊小姐听了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心里却按捺不住高兴,想一想倘若真能嫁给沈方正这样一个斯文人,也不枉自己这一生。于是心里虽像有个小兔子在突突地跳,却低下头去,只是笑而不答。沈方正见兰蕊小姐这般神色,心里已明白了,但狂喜之余又有些忐忑,小心地对兰蕊小姐说,就不知令尊大人,会不会同意。兰蕊小姐想想说,我爹眼下虽然经商为贾,但毕竟也是读书人出身,想他不会反对的。沈方正听了顿时心花怒放,一时把持不住,隔着栏柜就去搂抱兰蕊小姐,想亲她的嘴。兰蕊小姐连忙闪开,正色说,既然你有情,我有意,又岂在这一时一刻。沈方正一愣,立刻被兰蕊小姐说得红起脸。想一想自己读了这样多的书,竟还不如一个女孩家懂事理,就赶紧把心性定下来。但就在两人海誓山盟说着体己话时,吴老板带着桂五冒雨回来了。
  吴老板在这个下午撞见沈方正,并没有说什么。但兰蕊小姐已从父亲的脸色觉出,自己和沈方正的事,已被父亲看出了端倪。兰蕊小姐知道父亲的心里不会高兴,于是这天下午以后,也就故意没有再提此事,想着等这一阵子过去,找个合适的机会,再一点一点向父亲把这件事说清楚。不料还没等她说,却突然又弄出一个城东乌家的事来。这一下就让兰蕊小姐措手不及了。吴老板的性情毕竟放达一些,虽也认为儿女的婚事自古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并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为此受太大的委屈。于是又过了一段时间,就还是耐下性子问女儿兰蕊,城东河南岸乌家庄的那门亲事,是不是不太愿意。
  兰蕊小姐见父亲如此问,索性也就把自己的心思挑明。
  兰蕊小姐说,爹,不是不太愿意,而是根本就不愿意。
  吴老板听了点点头,女儿这样说,倒也痛快。
  于是问,为啥不愿意。
  兰蕊小姐一下又有些支吾。
  吴老板问,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了。
  兰蕊小姐这才红着脸,点点头。
  吴老板又问,就是那天,我撞见的那个年轻人?
  兰蕊小姐到了这时已顾不得许多,索性也就承认了,看一眼父亲说,就是他。
  接着,兰蕊小姐就将这个叫沈方正的年轻人对父亲讲出来。吴老板一直很认真地听,待女儿说完,沉吟一阵,又想了想才说,倘若真像你说的这样,这门亲事倒也不是不能考虑,爹膝下只有你这一个女儿,这几年,我也正为将来养老的事犯愁,这个沈方正孤身一人在宁州,无牵无挂,将来如果能招他上门,做个养老女婿,日后这济生堂也就后继有人了。只是,吴老板又沉了一下说,如今世道太乱,街面上各种阴险下流的无耻之徒都有,爹是怕你良莠不分,上了坏人的当啊。兰蕊小姐一听父亲这样说,立刻高兴起来,连忙说,女儿经常在柜上帮爹拿药,各色人等也是见过不少的,好人歹人还能分得出来。又说,爹要是实在不放心,哪天叫他过来,让爹当面看一看就是了。   吴老板一听立刻摆手,说不急。
  兰蕊小姐说,他过来很近便的。
  吴老板说,容我再想想吧。
  五
  桂五的心里一直惦记着三黄子的那个铜钿。一个铜钿当然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桂五觉得自己与三黄子一向没什么交情,让人家花一个铜钿为自己买两个烧饼,这事好像没来由。桂五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欠情如欠债,这种感觉總让人心里不踏实。
  这天上午,桂五终于有了机会。吃过早饭,吴老板让桂五到城东谢家桥去一趟。桂五听了想一想,谢家桥并没有要送的药。吴老板说不是送药,三黄子曾说,他这一阵搬到谢家桥去住了,所以让桂五去看看,如果三黄子在家,请他方便时过来一下。
  桂五立刻猜到了,吴老板想请三黄子,一定还是为吴小姐的婚事。桂五也已知道那个叫沈方正的年轻人,现在黄九儿又上门保媒,说了个乌家庄的乌家,吴老板一定是心里惦量不下,想请三黄子再给算一算。桂五觉得让三黄子算一算可以,但吴老板自己的心里还是应该有个数,黄九儿所提的这个乌家,不管怎么说都让人觉得不太牢靠。首先黄九儿这个人就不牢靠,况且说来说去,现在连乌家的这个乌龙本人都见不着,这样相亲岂不是真成了隔山买牛?所以,相比之下,桂五还是觉得这个叫沈方正的年轻人更妥靠一些。
  但桂五虽这样想,却并不敢在吴老板的面前多嘴。于是吃过早饭就匆匆地从济生堂药铺出来。这时街上已热闹起来,买卖铺面都卸了门板,来往的人也多起来。让桂五没想到的是,他刚来到东城门,就碰见了三黄子。三黄子拿着他的杏黄招幌儿走过来,一见桂五就站住了,冲他笑笑说,让我猜猜吧,你这一大早就急急地出城,是要去谢家桥吧。
  桂五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三黄子说,我还知道,你去谢家桥是要找我。
  桂五看着三黄子,一时说不出话了。
  三黄子又不慌不忙地说,我再猜猜,是吴老板让你去找我,对不。
  桂五只好点头说,先生这会儿,可方便?
  三黄子又笑了,实不相瞒,我现在,正要去济生堂呢。
  一边这样说着,就和桂五朝西街这边走来。桂五一路走着,忽然想起那两个烧饼的事,就掏出一枚铜钿递给三黄子。三黄子看看桂五手里的这枚铜钿,又抬起头看看桂五,问这是干什么。桂五说,那天早晨的两个烧饼,让你花了一个铜钿,现在还你。三黄子笑了,伸手接过铜钿,装在身上,嗯一声点点头说,这是吴老板教你的吧。
  桂五说,是。
  三黄子说,好啊,吴老板毕竟是读书人,书上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跟着吴老板这样的人,学会做生意还是小事,也能学会做人哪。
  一边说着,两人已来到济生堂药铺。
  吴老板在这个上午见到三黄子,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三黄子竟来得这样及时。于是一边让着坐说,先生与我真是心有灵犀啊,正要去请,竟就来了。
  三黄子笑笑说,这也是缘分。
  沏上茶来,吴老板也就开门见山。先说的是那个叫沈方正的年轻人。这沈方正住在西街东口,论方位刚好是在济生堂的东面,家乡又是东北辽宁。吴老板问三黄子,当初先生算的那一卦,说是紫气东来,就不知是不是应在了这里。
  三黄子听了,沉吟着没说话。
  吴老板又说,今天请先生,也是想为小女和这年轻人批个八字,看看他们两人的命相是否相合。说着又看看三黄子,小女属蛇,今年十七,这个叫沈方正的年轻人属虎,该是二十。
  三黄子又沉了片刻说,这两个属相可不相当啊。
  吴老板一愣,赶紧问,怎么不相当?
  三黄子不紧不慢地说,所谓虎蛇过,如刀锉,命里相克啊。
  吴老板试探地问,依先生的意思,小女该找个什么属相?
  三黄子皱起眉,低头掐指算了算说,若按令媛的八字,该找个属兔的才好,正所谓蛇盘兔,世世富。吴老板在心里算了一下,抬起头说,如此说,小女该找个大两岁的?
  三黄子笑笑说,也不见得。
  吴老板立睁大两眼,可总不能,找个小十岁的不成?
  三黄子仍然笑着摇头。
  吴老板一下有些糊涂了,看着三黄子,养痴愚钝,想不明白,若依我算,属兔的无非就是两头,要么大两岁,要么小十岁,难道还有别的不成么,请先生明示。
  三黄子点点头说,吴老板为何不再往上想一想呢?
  吴老板低头一算,立刻摇头说,不行不行,再往上算就要大出14岁,岂不是要去给人家做填房,小女宁愿养在家里,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的。三黄子嗯了一声,不为以然地说,吴老板言重了,真大14岁也未必就做填房,而立之年尚未婚娶的男人也多着呢。吴老板没想到三黄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再想让他算一算乌家庄那个乌龙的八字,三黄子却已站起身,拿过身边的杏黄招幌儿,拱拱手,告辞出门去了。
  吴老板送走三黄子,一转身看见女儿兰蕊正站在柜台后面的门帘跟前。显然,刚才和三黄子说的这番话,女儿兰蕊都已听见了。吴老板咳一声说,我们里边说话吧。
  父女俩来到后面,兰蕊对爹说,您也是读过书的人。
  吴老板坐下来,皱皱眉,拿过条案上的水烟袋。
  兰蕊又说,那些江湖术士的话,您怎么也能信?
  吴老板叹息一声,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啊。
  兰蕊看着父亲,这可是女儿一生的终身大事。
  吴老板说,正因如此,我才如履薄冰啊。
  兰蕊忽然说,我看,这三黄子心术不正。
  吴老板抬起头看看女儿,哦,怎么见得?
  兰蕊说,刚才,您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吴老板想想说,这,我倒没注意。
  兰蕊小姐走到父亲跟前,冷笑一声说,这个三黄子上次算卦说,紫气东来,可他自己刚搬到城东的谢家桥,还有,我曾听旁边馒头铺的小大姐儿说过,这三黄子曾对街上人说,他就是属兔的,今年刚好三十一。兰蕊小姐看看父亲,你不觉得,他是揣着什么心思么?   吴老板听了立刻摇头说,这倒未必吧,兴许这三黄子也是话赶话儿才说出来的,他要是真揣着别的心思,找个媒人直接过来提亲不就是了,又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兰蕊小姐也摇摇头,哼一声说,这就是这个三黄子的心计了,凭他一个跑江湖算卦的,又已摸清您的为人和脾气秉性,倘若真托了媒人来正儿巴经地提亲,您能答应么?
  吴老板沉吟一下,我看这三黄子,还不像那种鸡鸣狗盗之辈。
  兰蕊小姐的眼圈一下红起来,声音凄凄地说,您这一辈子,看谁都像好人,吃过多少亏就不说了,可有一宗,这次,不要为此再误了女儿一辈子的大事啊。
  吴老板此时已知道女儿的心思。吴老板对任何人都没说起过,一天傍晚,他曾趁着去街上闲走,故意绕了个弯到西街东口去看过那个叫沈方正的年轻人。这沈方正租的虽是一间门脸房,看上去却很低矮,窗棂上糊的粉连纸也已有些破旧。显然,正因如此,这间房子的租金才不会太贵。吴老板走到近前,从窗棂上的纸洞朝屋里望去,就见那个穿蟹青色长衫的年轻人正坐在桌前埋头写着什么。在那个下雨的下午,吴老板回来时,在自己的店铺里撞见这年轻人,并没有来得及细看,此时借着屋里昏暗的光线再看他的脸上,发现蜡黄中还带着一些菜色,由于消瘦,显得前额和颧骨很高,两个眼窝也已经深陷下去。吴老板看了一阵,不禁在心里暗暗叹口气。这年轻人,倒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只是如此落魄,怎么敢将女儿的一辈子交付于他?于是一路往回走着,一边这样想,心里便已涼了一半。
  这时,吴老板看看女儿兰蕊,还是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兰蕊小姐说,女儿的终身大事,最后还是由父亲定夺。
  吴老板只是点点头,没说话。
  兰蕊小姐又说,只是父亲,要多为女儿想一想啊。
  吴老板说,这个,爹自然明白。
  六
  吴老板这天起了个大早,要和桂五一起去城东柳家湾的官宅送药。
  济生堂出药,历来有规矩。一般的时令药或外来的现成方子,都从柜上出药,伙计与来拿药的客人,各味药材与方子要一一对上,然后药拿走,方子须留下一份,以备万一出了意外情况好查验。如遇有应急的药,柜上一时短缺,或方子里的哪味药不凑手,事后才会派伙计送上门去。只有济生堂自己的方子,而且是大方子,煎药程序较繁杂,吴老板才会亲自上门,为的是先煎一沥,给主家做出样子。但这次,柳家湾的官宅前几天派人来济生堂抓药,用的是自己的方子,其中只短两味药。如果在平时,派桂五送去也就是了,吴老板没必要亲自跑一趟。不过桂五的心里明白,吴老板这次要亲自去,自然有亲自去的道理。
  吃过早饭,吴老板带着桂五出了东城门,就奔柳家湾来。已是深秋时节,宁河岸边的杨树已经开始落叶,唯有银杏,一树叶子黄灿灿的,在上午的阳光下格外好看。吴老板是读书人,若在平时,定会一边走着游玩赏景,兴致上来还会随口吟两句唐诗。但在这个早晨,却是一路闷闷的,似乎无心去看河边的景致。桂五知道,吴老板心里有事。
  官宅大爷没料到,只这两味药,吴老板竟然亲自送上门来。官宅原本就是济生堂药铺的老主顾,家里人口众多,平时用药也多。官宅大爷与吴老板也就相熟。在这个上午,官宅大爷一定要留吴老板坐一坐,喝喝茶。吴老板却连连推辞,放下药就带着桂五告辞出来。
  官宅离宁河岸边很近,因防水灾,地势也垫得很高,一眼望去像一条大埝。吴老板和桂五从官宅出来,就一路朝大埝这边走来。这一年的秋水很大,原本就是一条宽阔的河床,这时的河面越发显得漭漭荡荡。吴老板把眼朝河对岸望去。对岸就是乌家庄,远远看着影影绰绰的,像是掩在一片雾气里。吴老板看了一阵,忽然问桂五,这乌家庄的人,都姓乌?
  桂五摸不清吴老板问这话的意思,随口答,既然叫乌家庄,该是都姓乌吧。
  吴老板摇摇头说,我已打听过了,这乌家庄虽叫乌家庄,村里却是杂姓,唯有那乌家,也就是人们说的衙门宅子一家姓乌。吴老板说着,回头看桂五一眼,你说,这是为啥呢?
  桂五张张嘴,没说出话来。桂五当然不知这是为什么。
  吴老板又眯起眼,看着河对岸的乌家庄,不再说话了。
  桂五看看吴老板,试探地说,要不,咱过河去看看?
  吴老板沉吟片刻说,还是,不去了。
  桂五说,去村边走走,也没人认识。
  吴老板摇头说,黄九儿说的,还是有道理的,我这样的身份,去了乌家庄,不要说被乌家人知道,就是旁人知道了,这事要传出去也会遭人笑话。
  说着转过身,我们回去吧。
  几天后,黄九儿又来到济生堂。吴老板没感到意外,一见黄九儿就客气地让坐。黄九儿倒也直截了当,一坐下就说,上次提的事,乌家那边还一直在等回音。接着又说,乌家的人对吴小姐也是早有耳闻,所以对这门亲事很上心,人家那边已放过话来,说是只要吴小姐点一下头,各样彩礼当然是一样不会少的,此外还要再装一筐冬虫夏草虎骨鹿茸送给吴老板,算是翁婿缔亲的一点见面礼。吴老板听了淡淡一笑说,我既然要聘女儿,彩礼嫁妆当然是两边都不能少,不过对那边也没有额外要求,只是不知这位乌大少爷,今年贵庚。
  黄九儿用手捻着稀疏的胡须,笑着伸出三根手指。
  吴老板问,三十?
  黄九儿说,属兔,虚岁刚满三十二。
  吴老板沉吟。
  黄九儿又说,算起来也是恰好的年纪,他大女方十几岁,将来也省得再娶小了。
  吴老板没再多问,又跟黄九儿说了一阵闲话,就将他打发走了。
  吴老板把自己关在后面的屋里想了一天。傍晚时,就定下主张。
  晚上,吴老板把女儿兰蕊叫来说,爹已反复考虑过了,那个沈方正的事,就算了吧。
  兰蕊小姐听了心里一凉,忙问父亲,怎么出尔反尔。
  吴老板说,这件事,我本来也没答应,怎么是出尔反尔,再说爹也是为你着想,这个沈方正只身在宁州,听说家里还是个独子,倘若哪天那边有事,说不准还要回去,山高路远只怕事有多变,你若跟了去,撂下爹自然放心不下,可不跟去真有了变故,日后咱父女俩还去靠谁?吴老板叹息一声说,所以啊,爹劝你,这件事还是就此放手吧,长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割痛,往后的日子比树叶还多,不要为一时一事烦恼了。   吴老板的一番话,说得兰蕊小姐无言以对。
  兰蕊小姐低头垂了一阵眼泪,才慢慢抬起头说,爹的意思我明白了,自古儿女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爹这样定了,女儿也就没有别的话说,只是求爹,让我去跟沈方正当面解释一下,也算将这笔情债做个了结,免得日后让孩儿背一个嫌贫爱富的名声。
  吴老板听了叹口气,只好说,自古情债是最难算清的,就是到了阎王老子那里也是一笔糊涂账,但既然你要这样做,爹也依你,只是有一点,我想不用爹叮嘱你也该明白,将来等到洞房花烛那一夜,如果给人家男方指出瑕疵,咱可不敢丢这个人啊。
  兰蕊小姐点头说,孩儿会有分寸。
  第二天一早,兰蕊小姐来找沈方正。这时沈方正刚熬夜给报馆赶写了一篇稿子,看上去一脸的倦容,正就着一碗白开水啃着一个杂面饽饽。兰蕊小姐进来看了,心里一阵发酸。再想一想父亲说过的话,也就觉得有些道理。这沈方正的人品自不用说,可是看他眼前这境况也真像是水里的流沙,只怕将来没有太牢靠的根基,父亲凭着半生辛苦开了这样一爿济生堂药铺不容易,将来交给这样一个人,真未必能守住这份产业。
  这样想着,便硬了硬心肠。
  沈方正一见兰蕊小姐原本喜出望外,连忙拉她过来坐下,正要倾诉衷肠,却不料兰蕊小姐劈头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沈方正浑身一下冷了半截,两眼直勾勾地坐在那里,张着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兰蕊小姐见他这愣痴痴的样子,心里更如刀绞一般,赶紧抚着他的前胸后背好言劝慰。沈方正这样愣了一陣,突然抱住兰蕊小姐放声大哭起来。兰蕊小姐更加慌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就和他抱着一起痛哭起来。
  两人哭了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
  沈方正问,这样说,你父亲已将你许配了别的人家?
  兰蕊小姐点头说,是,乌家庄的一户乌姓人家。
  沈方正叹息一声说,好啊,这就好了。
  兰蕊小姐不解,这还好,有什么好啊。
  沈方正说,如此,我在这尘世也就了无牵挂了。
  兰蕊小姐见他神色异常,忙说,你可不要吓我。
  沈方正苦笑一下说,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
  说着站起来,走到兰蕊小姐的跟前。兰蕊小姐本能地也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沈方正摇头说,你放心,我是读书人,不会乱来的。兰蕊小姐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沈方正说,我想跟你说的是,我原以为在这宁州城里遇到了一辈子的知音,今生有兰蕊小姐相伴,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没料想,我们的缘分如此浅薄,也就只当是这宁河里的两条鱼,迎面游来,再擦肩而过地游去吧,兰蕊小姐,今后,你自己好自为之也就是了。
  在这个上午,兰蕊小姐从沈方正的小屋出来,由西街东口到济生堂药铺不过半里路,这半里路却走了有一个时辰。深秋的风已经很凉,兰蕊小姐平时是不上街的,这时却浑然没有觉出冷。一路上,眼前晃动的都是沈方正那张愣痴痴的脸,耳边响的,也都是沈方正凄凄楚楚的声音。这声音就像药铺对面小教堂里的钟声,哐当哐当一下一下地响着。
  回到济生堂药铺,兰蕊小姐没说话就回后面去了。吴老板一看女儿的脸色就明白了,于是跟在后面,来到兰蕊小姐的房里。兰蕊小姐低头在床边坐了一阵,抬起头对父亲说,按爹的意思,事情我都已办了,爹只管放心,从今往后,我与这个沈方正再无来往,只是爹,还有一件事,女儿已经仔细想过,现在也要跟爹说清楚。
  吴老板点头说,好吧,你说。
  兰蕊小姐说,这个乌家,至今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家,我还一无所知,沈方正这一段,我是听爹的了,可如果乌家这一段女儿不满意,也不会同意。
  吴老板听了一愣,没想到女儿会这样说。
  兰蕊小姐又说,倘这乌家没入女儿的眼,女儿宁愿老在家里,伺候爹一辈子。
  吴老板心里一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坐到女儿的身边说,爹知道,这次的这件事是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爹如此考虑,还不是为了让你将来有个稳妥的去处,不要管那个黄九儿怎样说,爹心里是有准数的,如果这乌家不牢靠,爹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吴老板说着站起来,看着女儿,你只管放心。
  兰蕊小姐说,如此说,就由爹的主张吧。
  七
  每年腊月初八,是宁州城里的庙会。
  腊月初八的庙会已不是普通的庙会,从这天起,宁州城也就开始进入了农历春节。以往的庙会多在几个城门,一来地场宽绰,二来城里城外的人来来往往交通也便利。但腊月初八的这场庙会,则主要是在鼓楼一带,由于西街的商家店铺较多,又以西街最为热闹。一进腊月初二,西街上的铺面就开始动手准备,门前换了新招幌,还有的拉起彩旗,搞得五颜六色花团锦簇,一是为讨个吉庆,二来也为吸引过往行人的目光。
  每年到这时,吴小姐也要带着济生堂的伙计为店铺装点门面。吴小姐总能想出一些新点子。济生堂毕竟是药铺,在乎的人也就有些避讳,来到门口都要绕着走,所以济生堂的门面装点不仅要与众不同,还要更多一些喜庆气氛。也正因如此,吴小姐就喜欢用大红颜色,或挂起一串红灯笼,或拉起五颜六色的彩灯,让过往的路人看了感到耳目一新。但这一年进了腊月,兰蕊小姐却没了这份心思,一直闷闷地把自己关在后面房里。吴老板自然知道女儿的心思。但要过年了,店铺门前总要收拾一下,于是就只得吩咐桂五带着几个伙计去干。
  腊月之前,媒人黄九儿已经替乌家传过话来,说是乌家那边都已准备停当,想赶在腊八庙会这天过彩礼,眼下就等着吴老板这边的意思。吴老板想的是,这件事前前后后已说了有几个月,看乌家也很有诚意,加之经过再三考虑,除去还没见到这个乌龙的本人,也实在说不出这桩亲事还有哪里不合适,于是也就同意了。
  乌家过彩礼的日子既然已定,济生堂这边总要有所准备。吴老板担心铺子里的几个伙计忙不过来,又特意雇了人,将济生堂药铺的里里外外收拾得窗明几净,门口也张灯结彩,扎起红帐。腊月初八这天上午,乌家人抬了彩礼箱笼从东门进城,沿着东街一路吹吹打打地朝西街走来,引得街上的人们都站在路边看热闹。一班子鼓乐细吹显显派派地来到东街西口,绕过鼓楼,就进了西街。这时恰好在沈方正的门前经过。沈方正独自呆呆地坐在屋里,已经几天没心思再写文章。这时听到街上鼓乐喧天,出来一看,知道是去济生堂药铺为吴家的兰蕊小姐过彩礼,不禁苦笑了一下,就转身进屋去了。这时桂五来到西街东口迎接乌家送彩礼的人,刚好看到沈方正。待走过沈方正的小屋门前时,从窗纸的破洞朝里望去,只见沈方正将桌上的字纸抓起来扯得稀烂,然后一扬就都扔到了地上。   桂五毕竟还年轻,接着,他就犯了一个错误。
  他回来之后,将乌家送彩礼的人接到济生堂,瞅了个机会,就将刚才看到沈方正的事告诉了吴小姐。吴小姐原本已经心事沉重,听了桂五的话,扭头回到自己房里就再也不出来了。
  乌家的人将彩礼送过来,按宁州城里的风俗,女家是应该备下酒饭招待的。但吴老板见女儿兰蕊把自己闷在后面,自己也就没心情再来支应,于是特意多给了一些赏钱,让来人在回去的路上自己下馆子。打发走送彩礼的人,吴老板就来到后面女儿的房里,见女儿正坐在床前独自垂泪,心里如同一阵刀绞。看一看女儿,又想了想,实在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就只好说,这过彩礼毕竟也是喜庆事,哭哭啼啼的可不吉利啊。
  兰蕊小姐也不想让父亲不开心,赶紧扭过脸,把眼泪擦掉了。
  吴老板又说,你的心思爹知道,古人云,此事古难全,只能往开处想吧。
  兰蕊小姐说,我倒不是不往开处想,只觉得,好端端的就把人家给害了。
  吴老板叹息一声,摇头说,也未必啊,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桂五在这天晚上,又犯了一个错误。兰蕊小姐听桂五说了沈方正的事,一直放心不下。傍晚时分,就把桂五叫来,偷偷对他说,去西街东口沈方正的小屋看一看,他这时一定还没吃饭。兰蕊小姐给了桂五一些钱,叮嘱他,在街上买些吃的,给沈方正送去,不过一定不要说是自己让送去的,只说是都在一条街上,大家相熟,关心他一下就是了。
  桂五听了自然明白小姐的意思,接过钱就出去了。但他这一走,却直到很晚才回来。兰蕊小姐这里正等得心急,不知沈方正那里的情况如何,见桂五回来,连忙问是怎么回事。桂五这才告诉兰蕊小姐,他傍晚去时,沈方正果然没吃饭,正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小屋里。桂五先是看看他,又要去街上给他买些吃的。沈方正认识桂五,知道他是济生堂药铺的伙计,于是问他,是不是兰蕊小姐让他来的。桂五赶紧说不是,接着就按兰蕊小姐交待的说,大家都在这西街上,也算是街坊,他是看着沈方正一个人在这宁州城里,无亲无故,所以才过来关照一下。沈方正听了神色暗然,摇头说,他很好。接着谢过桂五,就让他出来了。但桂五这样出来仍觉得不放心,就在沈方正的小屋门外站了一阵,想观察一下,看他会不会出来。一会儿,果然就见沈方正出来,独自朝宁河边的临月轩酒楼走去。桂五赶紧跟在后面。桂五和临月轩里的一个伙计相熟,于是将这伙计叫出来,叮嘱他,观察一下里面这个沈方正的动静,然后自己就等在酒楼外面。过了好一阵,这伙计出来说,这个沈方正坐在里面的一个角落里没要任何菜,只是不停地喝酒,直到将衣兜里的钱喝得一个子儿不剩,已经喝得烂醉。这个伙计跟桂五说着,就见沈方正已经摇摇晃晃地从酒楼里出来,沿着河边跌跌撞撞地去了。
  兰蕊小姐听了越发担心,埋怨桂五不会办事,沈方正把自己喝成这样,怎么能让他自己这样走了,倘在河边绊一跤,后果就不敢想了。这样一来,兰蕊小姐的心情便越发沉重,坐在自己的房里又偷偷地垂泪。吴老板见状,连忙叫过桂五,问他又出了什么事。桂五只好把看到沈方正的事告诉了吴老板。但只说了沈方正独自去临月轩喝酒一节,后面喝醉了,独自去了宁河边一节却没说。吴老板听了跺脚说,这种事,怎么能告诉小姐,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就在这时,兰蕊小姐已从房里出来,站在吴老板的身后说,爹,您也不要埋怨桂五了。
  吴老板回过头,只见女儿的脸上仍带着泪痕,神色却已平静。
  兰蕊小姐说,俗话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随他去吧。
  八
  乌家的彩礼一过,喜事就算定下来。
  接着也是腊月里,吴老板就将这边的嫁妆也给乌家送过去。乌家人接了嫁妆,让媒人黄九儿捎过话来,说是喜期打算也定在腊月,乌家那边已经着手置办轿班仪仗。吴老板的心里清楚,乌家也是觉出这边对这桩亲事心气不高,担心夜长梦多,所以才想尽早把喜事办了。于是点头说,腊月就腊月,只是具体的日子再商量吧。
  吴老板说具体的日子再商量,其实是想跟女儿兰蕊商量。但兰蕊小姐这时已病在床上。腊月初八那天过彩礼,乌家人吹吹打打地从西街走过,刺激了沈方正,当晚沈方正去宁河边的临月轩喝个烂醉。桂五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了兰蕊小姐,兰蕊小姐嘴上虽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随他去就是了,心里却还是放不下这件事。第二天一早,兰蕊小姐就对父亲说,心里烦闷,想去外面走走。吴老板原本不想让女儿出去,已经是这样冷的节气,老话讲,腊七腊八冻死俩仨,只怕女儿出去会冻病。但看一看女儿的脸色,知道她呆在家里实在憋闷,也就没有阻拦,只是说,让桂五跟你吧。兰蕊小姐说,我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吴老板只好叮嘱,不要走得太远,天气寒冷,早去早回。
  兰蕊小姐应一声就独自出去了。
  在这个上午,兰蕊小姐一出门就直奔了宁河边。她还是放心不下沈方正。这一晚,兰蕊小姐几乎一夜没合眼,她怎么也想不出,沈方正喝醉了酒去宁河边干什么。河边虽有一些酒家店铺,但都是在街里,水边到了晚上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兰蕊小姐想,沈方正头天晚上喝成那个样子,再独自去水边,不要说一时想不开,就是失脚踩在哪里后果也不堪设想。所以,兰蕊小姐在这个上午是想去河边看一下,万一头天夜里出了什么事,这时水边会有动静,至少应该有人议论。兰蕊小姐独自在河边走了一遭,还好,看样子夜里没出什么事。岸边停了一些船,有商船也有客船,都是从上游下来的,停在岸边歇憩过夜,一切如常。兰蕊小姐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想不明白,沈方正前一天晚上会去了哪里。于是又折回来,去了西街东口。沈方正租的那间小房已是人去屋空,一个老汉正在打扫。兰蕊小姐走到门口看了一阵,问这老汉,那个住在这儿的年轻人去哪了。老汉放下手里的笤帚,回头看看兰蕊小姐说,已经走了,两天前就已说了,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然后又一哼聲说,也不知道,这地方哪里伤了他的心。
  兰蕊小姐听了,这才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但这几天,兰蕊小姐的心里已有虚火,这样去河边被寒风一吹,心里再装着心事,一回来就病倒了,当晚发起高烧,接着越烧越厉害,到夜里还说起了胡话。吴老板坐在女儿床边,听着女儿说的,都是些惦记沈方正的事,心里一阵阵的难受,再想一想自己这样的决定,也有了一些怀疑,是不是真把女儿一辈子的事给耽误了?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乌家的彩礼过来,这边的嫁妆也已过去,如果不说出个理由来是万不可能再退婚了。吴老板毕竟是过来人,也知道情为何物,如古人所说的直叫人生死相许的总是少数。其实男女之情,最怕的就是时间,日子长了像水一样慢慢冲刷,就是石头上的痕迹也会被冲刷掉的。   这样想了,也就一心为女儿煎药。
  但兰蕊小姐这病一半在身上,另一半却在心里。吴老板使出看家的本事,为女儿配了各种药,几天以后,兰蕊小姐身上的热虽然退了,精神卻仍不好,自己躺在床上只是流泪,哭到伤心处时还咳嗽几声。吴老板看了越发担心。医家说,怒伤肝而悲伤心,情伤的是肺,吴老板只怕女儿这样下去,会得痨病。兰蕊小姐看出父亲的担心,反倒安慰父亲,说自己毕竟跟着父亲读过一些书,不会想不开的,自己在心里慢慢化解也就是了。
  临近年根时,媒人黄九儿又来催问,办喜事的日子是否已商量妥,看究竟是哪一天。吴老板被黄九儿催得有些心烦,却又不好发作,只好说,现在小女病刚好,恢复恐怕还要一段时间,能否再容些日子。黄九儿说,容些日子当然可以,乌家那边已知道小姐病了,所以让捎过话来,成亲毕竟是大喜事,小姐身子不爽也不能勉强,索性就过了这个年,喜事改在正月十五,这样还有小一个月,小姐的病再怎么说也好利落了。
  吴老板见乌家如此说,也就只好答应。
  年根时,兰蕊小姐的病已好了。除夕这天晚上,按宁州城里的风俗,要先为家里逝去的亲人烧一烧纸钱,祭奠一下,然后才能吃年夜饭。兰蕊小姐来到西城门外,借着给母亲烧纸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吴老板在一旁,知道女儿心里委屈,是借着烧纸发泄一下,也就不好太劝。过了一阵,兰蕊小姐哭得有些累了,才起身和父亲一起回来。这一年的除夕自然是没有过好。吴老板没过好这个除夕,还不仅是因为女儿的心思,换句话说女儿的心思再怎样,这桩亲事也已无法更改。吴老板寻思的是,自己跟乌家结亲,这件事是不是从根儿上就决定错了。吴老板半生谨慎,无论做什么都会考虑再三,唯独女儿这件事,这次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草率了。所以,吴老板和兰蕊小姐父女俩各自都揣着一份心思,尽管心里都清楚,这已是父女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也想强作欢颜,但还是打不起精神。
  吴老板平时不大喝酒,除夕这一晚,心里一烦闷就多喝了几杯。到午夜给先人焚了香,忽然觉得酒劲撞上来,连忙叫过桂五,扶自己回后面房里歇息。但躺在床上又睡不着,想一想故去的夫人,如今自己孤寒,遇事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不禁悲从中来。
  大年初一这天一大早,媒人黄九儿又来了,说是来给吴老板拜年,其实还是说喜期的事。黄九儿说,乌家已将所有的事都落定,现在只等这边说准,就是正月十五的日子。就在这时,兰蕊小姐从里面走出来,看着黄九儿问,乌家那边先前说过的话,是不是要不作数了。
  黄九儿一下被问得摸不着头脑,眨眨眼问,什么话不作数了?
  兰蕊小姐冷笑笑说,那就是欺负我们父女记性不好了。
  黄九儿已听出来,兰蕊小姐是存心想生事,于是连忙说,吴小姐还有啥要求,只管提,倘若乌家那边哪里做得不到的,我把话带过去,让他们重新做就是了。
  兰蕊小姐点头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可是你捎过来的话,说是乌家已承诺,除去各样彩礼,还要另备一筐冬虫夏草虎骨鹿茸,这次过彩礼,却没见这些东西,是他们忘了,还是改了主意?不管怎样,也该明说一下才对,总不能这样黑不提白不提了。
  黄九儿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就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说,哎呀呀,这都怪我,没把话传清楚,乌家人一向是说话算话的,既然已经承诺,自然不会更改,只是并没说一定要跟着彩礼一起过来,那边的意思是说,等迎亲那天花轿抬过见面礼,再把新人抬回去。
  兰蕊小姐点头说,算你这媒人舌头好使,那就到时再看吧。
  吴老板见喜期已近,且事已至此,待黄九儿走后就劝女儿,这门亲事无论你心里是否愿意,现在既然木已成舟,再横生枝节就没意思了,况且日后到乌家,还要跟人家过日子,没过门就跟婆家搞得太僵也毕竟不是好事。兰蕊小姐的心里当然明白,父亲这样劝自己的意思,是说迎亲那天“骂媒人”时,给黄九儿留些脸面。按宁州的风俗,男方来迎亲这天,出嫁的女子在上轿前要先将媒人狠狠地骂一通,而且是痛哭流涕的真骂,也就是怨恨媒人的意思,怪媒人将自己从父母身边拉出去嫁人,往后骨肉分离再也做不成黄花闺女等等。当然也是周瑜打黄盖的事,往往骂过之后,新娘还要暗地里再给媒人封一份厚礼。
  其实吴老板的心里也清楚,女儿兰蕊毕竟是知书达理的人,真到成亲那天,就是骂媒人也不会太过分,况且这桩亲事,说到底还是自己这当爹的做的主,就算骂也骂不到媒人身上。此时,吴老板倒觉得这个黄九儿挺会办事。媒人不好当,一手托两家,两家各有各的说法,也各有各的想法,媒人只能来回打圆场,稍微弄不好就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但黄九儿这次倒把事情办得挺周到,也还算圆满。过去在西街,黄九儿的名声并不好,吴老板起初也没把这个人当回事。现在真到事上,倒觉得是个妥靠的人。
  九
  吴老板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吴老板把事情想得简单,还不仅是因为想得不深。直到正月十五这天,乌家的花轿抬进门,吴老板才意识到,尽管自己预先已估计到事情不会太顺,也没成想竟会闹到如此地步。
  兰蕊小姐在这天一直默不作声。吴老板特意在街上请了两个女人,来为女儿兰蕊打扮。兰蕊小姐也没说什么,梳头就梳头,抹胭脂就抹胭脂。吴老板看一看所有的事都已准备就绪,刚刚放下一些心来,就听门外已响起吹吹打打的鼓乐声,接着一顶花轿抬进院子。吴老板给过轿夫赏钱,黄九儿就催促新人赶紧上轿。两个女人将已经打扮好的兰蕊小姐扶出来。
  就在此时,兰蕊小姐将头上的大红盖头轻轻撩起,突然冲黄九儿叫了一声。兰蕊小姐叫的这一声并不大,但旁边的人都听到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兰蕊小姐要开骂了。果然,兰蕊小姐接着就一声一声地骂起来。这是一种很特殊的骂法,听上去软声软语,好像带着一种歌唱的韵味,不仅斯文,似乎还有些清雅。但如果仔细听,就能听出骂的内容都极其恶毒,虽然用的都是一些说书唱戏的词语,却将黄九儿骂得狗血喷头。黄九儿起初还笑着装作若无其事,后来被骂得脸上实在挂不住了,就挤脸强笑着,催促兰蕊小姐上轿,说时候不早了,不要误了良辰吉时。又说,乌家那边的亲朋好友都已到齐,还在候着。兰蕊小姐这时才停住口,然后看一看黄九儿,又看看花轿,不慌不忙地问,说好的缔亲见面礼,在哪。
其他文献
一、合久必分  许多年后,孙传芳蛰居天津租界佛教居士林,回想起1927年春天兵败情景,最揪心的,不是自己在江西战场上接二连三的指挥失误,而是上海的商人和资本家们根本不待见他。孙部退出盘踞多年的江浙后,把全部兵力撤回长江以北,他觍着脸,单衣小帽跑到天津,与张作霖重攀交情,还是想借兵重新打回江南,那是他发迹的地方呀。  此时的国民革命军,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孙部全都吃掉。孙传芳号称五省联军司令,即便在江
培训质量是企业培训机构的生命线,质量文化建设是企业培训机构提升培训质量与效果的重要手段。本文从质量文化概念与内涵入手,分析了企业培训机构质量文化建设的原则、路径及
一  一夜之间,我便背上大逆不道夷灭九族的罪名:弑。  我被押赴刑场。四四方方的槛车像个口,我站在里面成了囚。我蓬头垢面,往昔的风姿美仪荡然无存,引以为傲的黑长髯纵横交错纠成一团,像个鸡窝。一颗鸡蛋准确地炸裂在鸡窝里,黏糊糊的汁液不紧不慢地四处漫延。半根胡萝卜击中我的左腮,一只破鞋打在我的右眼。本能驱使我低头躲避,但坚硬的囚车卡住了我的脖子,我只能坦然面对飞来的蔬菜瓜果。左右两列持明晃晃刀枪的武士
现场勘查中,经常遇到一些不易发现或发现不了痕迹物证的现场。实践验证:这些较疑难的犯罪现场,绝大多数是一些狡猾的犯罪分子,为了逃避打击,故意伪装或改变的。 客观地说,被
一、狙击  本文故事开始的1905年,按干支纪年为乙巳年,属蛇。新世纪的最初十年,犹如一幕大戏,至此正好演到剧半,正派反派,主角配角,尽是龙盘虎踞的一时之豪,就是那些暂时跑龙套的,台下作看客的,也都不安于一时之运命,或拿血一拼,或拿命作豪奢一赌,于那绛紫色的历史天鹅绒大幕后,演绎着幽暗曲折的传奇。  是年1月,俄国发生以“流血星期日”为序幕的革命,黑海舰队战列舰“波将金”号哗变。在远东的冰天雪地中
盗用他人移动手机码号,又称“扒机”,是指利用各种手段,窃取他人移动电话资料,非法并机使用的行为。这是一种特殊形式的犯罪,它与一般盗窃罪相比,具有以下特点: 一、“扒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