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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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北斗


  居住在湖边小区,每天沿湖散步,当仰脸望见夜空的北斗星,便会瞬间怀念辽阔的北方,森林莽野,白山脚下的那条路像跳动的火苗映入脑海——哦,那里有我的小木屋,有白桦林、野山参、梅花鹿、紫貂、松塔和萤火……
  夜晚,大地滴水成冰,可以听到冰雪在屋檐聚集,窗花窸窣开放,氤氲之雾在空中飘散。而星光的照耀,指引我的内心渴望森林。远方,北斗星下,暴风雨正在聚集,有各种突如其来的危险,但那是大自然带给人的考验,充满了战斗的欢娱和荣光。当然,更多的是美景,是视觉的盛宴和全新的体验。每年,我都要挤出时间把自己放逐,去草原、沙漠、湖畔、山野等原生面貌尚存的地方,吸取大地的精气和能量,而白山渐渐成为一个考察营地。
  白山周围,地貌复杂而开阔,有太多值得挖掘的故事,莽莽群山中隐藏着人与大地相亲相爱的奥秘。
  第一次去白山看天池,正落山雨,天池和潜伏其中的水怪,始终在雾气中不肯露出真容——而令我失望的还有天池周围的地貌,居然是一片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火山灰遍布,仿佛带有热度,这与想象中满山花开的画面不符。但从天池返回的路上景色大美:瘦削的山体被自然的伟力切开,地下森林神秘幽深,奇异的花草如梦似幻。哦,还有成片的花楸树,我快步上前,搂定其中的一株——我终于又见到了花楸树……
  我记录下每一株树和植物的名字,记了满满一大本子,还有丛林中飞舞的蝴蝶、奔跑的麋鹿。在疾驰的旅途车上,我都一遍遍地温习这些名字,像对待最亲密的朋友那样记牢,放入大脑的储藏室里,像食物一样伸手可取。忙碌芜杂的生活把我的时间切割成了碎片——眼下到处都是碎片化的物景,手边的事情总是处理不完,往往一件事情刚刚理出头绪,另一件事情已在推搡催促,日子看似持续前行,实则乱糟糟的,经不起逻辑的推敲,更经不起时光的检验。当夜晚来临,大脑一片空白,感觉两手空空,内心浮现莫名的悲伤。少年时代,醉心于浪漫的诗篇,“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哦,成年后,我终是没有逃脱世俗的魔掌……在旅途中,我细细检点自己的来路,内省像一面镜子,照出人性的自私、狭隘、斤斤计较……一些过往的细节不忍正视,甚至要呕出一片血来,我的心在隐隐作疼。
  渐渐地,我觉得自己缺失了北斗星的指引。我时常浮躁,也做过错事,总是在深夜发出叹息。
  在白山一带,一位写作者的名字在我脑海冒出,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互相留了对方的联系方式,并且预约下一年春天在山脚下相聚。他在二道白河镇租了一个院落,有写作间,有烧茶室,还有收藏的各种动植物标本。他向我讲述自己多年在群山密林观察自然与动物的冒险离奇的故事,因为那些历险,他差点丢掉性命……他口若悬河,语速飞快,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根本插不上话,只有点头倾听的份儿。这些年我很少见到一位清奇特别的同道,他应该算一个。一番交谈后,我很快发现自己和他性格差异较大,但我被他散发的个性魅力深深吸引——我想去看看他森林小镇上的荒僻院落,看看他在山脚下蹲守观察自然的木屋子,以及他多年各种珍贵的收藏。在我看来,他是中国大地上的普利什文,或者写过《金蔷薇》的康·帕乌斯托夫斯基。总之,他是个内心有北斗星的人,在天黑后准时点亮,在拂晓前燃烧;他在早晨的光线下劈木柴的声音响彻四方。
  我们计划在春天见面,万物花开,森林歌唱。有无数次,我虚拟出我们在白山脚下相聚的情景,我把他想象成老猎人的模样,他扛着双筒猎枪,双目炯炯有神,警惕地注视四周,只不过他不是为了猎取野生动物,而是为了对付那些林中偷猎的人。时光变迁,让世人的认知产生了分野,有人为了获得暴利不惜冒险残杀野生动物,有人则不惜性命来保护这片山岭,我的作家老哥是个坚定的环保主义者,天下所有猎杀野生动物的人都是他的仇敌。他之所以常年蹲守森林,在露水间穿行,仔细地记下自然规律、日出与日落,记下动物与植物们的行踪与生长,然后写成书传达给远方,正是要告诉人们这片古老的森林已经岌岌可危,如果再破坏下去,这片山林将不再美丽,直至成为荒凉的废墟。我们将沿河而行,款款散步,身边是高大的树木,野花艳丽芬芳,风轻轻地吹动着树叶,水在独木桥下静静流淌,神秘的气息向四周扩散。但是,这个美好的画面近在咫尺,却最终没有达成实现——2017年5月,我在报纸上看到他猝然离世的消息……
  春天,我如约来到二道白河镇,这是一场单方的赴约——接受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必须前来完成这个宿命般的约定。奇怪的是,我的内心没有悲伤的成分掺杂,而是异常平静。友人离去的消息越来越多,像密集的子弹击中我身体的敏锐知觉,只剩下无奈的承受。空气中响着他的话语,听得真真切切,我甚至能强烈地感受到他强大的气场依然存在,他的粗嗓门和爽朗的笑声还在森林之上盘旋,深沉而豪迈。经过一番打问,我寻找到他租居的院落,木栅门、石头墙,一切都像我梦中见到的一样。迎接我的是一树盛开的梨花,见我到来,梨花兀然飘落一地,仿若一场白色的祭礼。我看到他生前用过的旧物:行李箱、衣帽和沾有泥土的鞋子,以及他从森林里搬来的一堆木桩。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缘分多么短暂,却可以在灵魂的深处永久回荡。他在林中的坟墓朴素无华,已经爬满了野草,草丛下埋葬着一颗北斗星。

雨水里有松脂的气味


  “前面就到白山啦。”
  话音刚落,雨说来就来。雨珠在挡风玻璃上滚动,像顽皮的孩童跳来跳去,它们很快占领了方向盘前的舞台。我们坐在车内,观看一场雨珠表演——这透明的、小小的演员,像蝌蚪界的名角。这是白山的春雨,它们掠过浩瀚的松树丛林,带有松油的清香,一部分被風吹远,一部分来到我的车窗前。
  雨是上天恩赐的礼物,并且有好赖之分,杜甫诗云:“好雨知时节。”——一场好雨是柔软的,沙沙地落着雌性般温存的呢喃,是说给大地的情话;这样的雨落到白山顶上,枯黄的草芽和树梢顿时就绿了一片,山下的河流解冻了,积雪丝丝融化,变成溪流汇入河水。遇到这样的雨天,白山人走出木屋子,身披蓑衣,手持钢叉,肩扛渔网,十分惬意地提着木桶到河里捕鱼。河水里游着食指大的小白鱼,捞上来炖汤,味道鲜美到要死要活。   这样的小白鱼汤,我十年前在内蒙边境小城阿尔山品尝过。那也是一次文学采风,向导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其中美食为最,一路上推荐我们一定要喝一次小白鱼汤,它们产自长长的“哈拉哈”河。“哈拉哈”河丝绸一样在草原上飘动,清澈得可以看到河底的水草,人们一网打下去,便会捕捞半篓子活蹦乱跳的小白鱼,当地人专门开设了小白鱼罐头厂,行销四方。除了味道鲜美的小白鱼,阿尔山一带大大小小上百个野湖也温润可人,像病美人的明眸,睫毛下流露哀伤。
  沿着野湖一路向东,就是广袤丰饶的呼伦贝尔草原。夏天的草原是开着花的,一如这绵绵细雨中白山的森林和洼地,沿途都是姹紫嫣红的野草花。
  白山的气候变化多端,接连下过几场好雨之后,老天便要有意考验一下人类,或者故意和人类开个玩笑——用什么手段刺激一下麻木不仁的人类呢?下一场坏雨吧。于是狂风大作,山呼海啸,整个森林发出怒吼,鹅蛋大的冰雹砸下来,躲藏在林间的动物吓得四处逃窜。白山人管下冰雹叫下“雹子”,这里的雹子个大实沉,像秤砣,曾经砸死过山中的采药人。有一年下大雹子,风卷残云,所到之处,遍布动物的尸体。还有一些大树被风连根拔起,壮烈地倒在林间空地。松树气质虽然不凡,但松枝谈不上十分柔韧,很容易在风中折断。断裂的松树并不影响生长,仍然直上九霄。而且,松树全身都是宝物,树身可以做栋梁、打家具、制造船只;松子可以榨松子油,加工松子零食;松花可以制造松花粉,是天然的养生保健品。最有趣的是松塔,像一座天然的微型艺术品,更像是神灵的专用道具,是童话的缩影——剩下的是松针了,我有一位名声卓著的兄长,长期将松针当茶饮用,饮后神清气爽,写出了煌煌百万巨著。
  在旅途中,我们还在白山脚下走过一次狭窄的甬道,那是从集安到临江的一条路,原本开阔平坦,走着走着就钻进了玉米地,周围没有人影,路畔有几幢破旧的木屋子,从其低矮的尺寸分析,不像是给人居住的,倒像是流浪的动物们的避难所——我在想:人类已经达到拥有如此大爱的境界了吗?再往前走路,两边出现了簇簇灌木,路狭窄到令人窒息,仅仅够一辆车子通过,不免胆战心惊:如果对面开过来一辆车如何是好呢?根本没有错车的空隙。好在这种让人担心的事情没有出现,而车子几乎是一点点下滑,迟疑不决地走出了这段迷宫一般湿滑的道路。
  刚走出甬道,一场白山松雨就来了——白山的雨洋洋洒洒,出现在幽静的屯子上空,落在一群过马路的白鹅身上,落在一片开花的土豆田上;白山的雨,把整个白山的野草花清洗了一遍,野草花像一盏盏灯笼升起在山脚下,照亮了一幢幢干草棚和屋顶飘散的炊烟。
  而玲珑剔透的雨珠继续滚落地面,制造出一片好看的气泡,里面跳跃着彩虹,雨水里有松脂的气味。有许多次,我设计过一个梦一样的场景:在白山的一场好雨中,我们变成了松鼠,躲进了树穴中嗑食葵花籽,四目对视,会心一笑。
  侧耳谛听,树穴外的雨声何等美妙动听。
  黄昏,雨停风住,霞光满天普照,空中翻滚着多姿的云彩,有的像一条巨龙,有的像一团好看的锦缎,有的则像一尊菩萨,双手合十,静坐在白山之巅。

会跑的人参


  在整个白山,似乎什么都会跑:从早晨开始,太阳从天上跳到地面上跑,把整个森林抚摸了一遍,数落了一遍。野兔远远地看到林间有一个火球,以为是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撒开著名的飞毛腿可劲儿追赶,结果累得大汗淋漓也没有追上。太阳似乎有意捉弄这只傻乎乎的兔子,故意给追逐它的家伙制造错觉——太阳忽高忽低,在枝杈间跳跃,一眨眼跑到山顶上去了;一会儿又在兔子眼前晃动,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但当野兔觉得就要一口咬到这个烫嘴的猎物时,天空却突然乌云密布,一场阵雨砸了下来,太阳躲到乌云背后吃吃地笑。
  到了夜晚,最会跑的自然是月亮,跑累了就歇息半个多月,任谁召唤也不出窝。在白山,人人都知道月亮聪明又机智,一百只狡猾的狐狸也耍弄不了一個月亮。狐狸冥思苦想,想出一千条计谋,但那点小算计会被月亮一眼看穿,所有的算计在月亮面前都是白扯。因此,人们给它取了个绰号叫“贼月亮”。只是白山人质朴实在,叫着叫着,就把月亮唤作“贼亮”了。白山人的勤劳是没得说的,他们早出晚归,无论在山中砍柴伐木,还是采集药草,当满山黑咕隆咚走夜路时,便格外需要“贼亮”出来照应一下,才不至于一脚踏空。这个不是说着玩儿的事情,几年前在白山,有城里玩跑车的纨绔子弟逞能炫富,愣是把车开到了山林禁地,一路狂奔,接连碾死了几只动物,野獾啦、野猫啦,等等。这时候,原本在山顶上小憩的一轮大月亮看不惯了,一下子将身子隐到云层里,这辆野蛮跑车超速飞奔,在拐弯处眼前一黑,车子就滚落到峡谷中了。好在月亮的心是柔软的,让一株老树在中途拦住了车子,漂亮昂贵的跑车被卡在了半山腰,受了伤的司机满脸是血,好歹捡回了一条小命,挨了一个重重的教训。
  在白山,人类没有任何秘密可言,除了敬畏与呵护,你不能做出半点越矩之事。在白山,虎有虎的规矩,狼有狼的规矩,甚至连一只爬行在草丛里的天牛虫,也都有自己的规矩。关于这一点,不但人尽皆知,整个山中的动物与植物都了如指掌。
  规矩即天道定律,甚至就连人与动物都具备的奔跑本领,也是有规矩有讲究的,大致分类如下:一、太阳和月亮是万物之神,它们想跑多远就跑多远,速度自行掌握,人类与其他动物不得干涉;二、东北虎力气大,但不能跑得太快,否则林中的弱小动物都让它们吃光了;三、松鼠和野兔可以有限度地快跑,想吃它们的天敌实在太多了;四、山鸡和鸟类不可类比,它们虽然都有翅膀,但飞翔能力很差,于是神灵让山鸡多了一项本领:食量很小,安于守静,无形中避开了天敌的进攻;五、狍子是最不受上天待见的动物,它们智力低幼,身体肥硕,奔跑能力颠三倒四,总是跑一圈又折回来,恰巧落入追赶者的血盆大口。没办法,这是上天的安排。但对于人类来说,狍子肉并不太好吃,吃起来不是很香,土腥味也比较重,因此你几乎在城里看不到专门开设的“狍子肉馆”,夏天簇拥街头的撸串大军中,除了牛羊肉、五花猪肉、鸡心鸡架、海鲜生蚝——人类把能吃的活物都拿来撸了个遍,却依然没有发现烧烤炉上有傻狍子的一根毫毛,傻狍子幸运地躲过了惨遭被撸的命运。这是上天有意给世上的傻瓜留一条生路。   还有一个在白山自古存在的个案——对了,这就是人参。我一直认为,人参是一种跨界的生物,单单从外形上看,它的确像一个小小的婴儿:它拥有人类的身子,比例适当的腿、胳膊、手掌、毛发,甚至肚脐眼,甚至生殖器,人们讨好地称之为“人参娃娃”,这称呼人参不一定买账。
  《神农本草经》是现存最早的中药学专著,记载着中国四千年前就已经形成的人参药用的精髓:“人参,味甘微寒,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久服,轻身延年。一名人衔,一名鬼盖。生山谷。”
  令人倍感神秘的是,人参居然拥有一颗和人类相似的头颅,尽管小了一点儿,但也足以让人类细思极恐的了,有了脑袋的植物,还叫植物吗?至少是不纯了。植物一旦长了一颗脑袋,意味着它具备了思考的能力——它能够识别善恶美丑、知晓真假悲喜,可能目光比人类看人类更加犀利和准确。
  作为一种植物,它会跑,像大自然中的“土行孙”,遇到贪婪或者居心叵测之徒,聪明的人参会眨眼之间溜掉,钻进土里,或者石缝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基于人参会逃跑的缘故,经验丰富的采参人便学会了祈祷和默念咒语,用一根辟邪的红头绳将寻到的山参系牢,但据说这样的做法并非全是灵验。事实上是,真正修行到家的通灵山参有缩身本领,能够挣脱绳索,哧溜一声遁入深土,把一根成团儿的红绳子独留地面,让采参人呆愣半天,气得跺脚翻白眼。
  那一年夏季,我曾经跟随一个老采参人一起到山林里寻找人参,一连三天都一无所获。
  一路上,这个行为古怪的老头儿总是叮嘱我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说,搞得我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原本出于好奇的心理和寻宝乐趣一扫而光,剩下的是扫兴。
  第二天早晨,我提议分头寻找,中午在河边帐篷里集合。其实,是我有意想躲开他——只见老头儿一声不吭,背起布搭子走远了。我先是在河滩上抽了支烟,思忖着下一步的行动方向。我拿定主意,决定顺河而行,拐弯进入一片更茂密的老林子里去寻找。据说这片老林罕有人迹涉足,林中长满了高大的古松,许多古松已经生长百年,三个孩子的手牵在一起也搂不过来。我气喘吁吁地走了大约五华里路,阳光从枝叶间照射下来,眼前兀现一片开阔的高地,耳畔是森林神秘的声音。终于走累,便靠在一株大树下坐下小憩,好像还打了个盹,但当我无意间抬头朝近处一瞥,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片红光,我定睛细看,天呐,不远处的灌木下生长着一株野山参!它奇特的花萼太特别,红色的花蕾老远就能看见,像是在小小的叶片上升起一朵爆开的礼花,神灵的气息撒向四周。我按捺住内心的狂跳,蹑手蹑脚地走近这株神秘的植物,经过一番仔细观察研究,确定这是一株真正的野山参,如果没有猜错,它的年龄应该比我还大。冷静下来,我依照当地采参人的风俗进行采参:祭拜过后,用一根红绳子牢牢地拴住了它的身体,还用手机拍了照,在离它最近的一棵树上刻了标记。但我实在缺乏采参经验了,手中的铲子不听使唤,山参的根部似乎被设置了保护措施,真担心从地上会射出利箭。情急之下,我给老采参人拨打手机请求帮助,一连拨打了十几次都无人接听,急得我出了一脑门热汗。后来,我干脆扯开嗓子大声喊叫:“喂——喂——喂——!”声音在森林里久久回荡,惊起一阵莫名其妙的骚动,害怕招来虎狼,我只好收声。无奈之下,我回到河畔,直到正午才见到老头儿慢悠悠地出现。结果不出所料,当我们返回采参现场,看到的只是地上一团蜷缩的红线绳儿。
  老头儿面无表情,嘟哝道:“溜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们蹲守在采参现场原地未动,暗暗期盼这株野山参再次出现,被我们活捉,但这只是徒劳。
  夜晚,我们回到河畔,坐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吸烟,我陪老人默默地喝掉了一瓶东北老烧,还啃了两只卤猪蹄。老采参人牙口不怎么好,只是就着一碟盐水煮花生喝酒。他的酒量真大,似乎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酒,其实杯底已空。
  三天来,他都一直沉默,喝了一斤烧酒后,终于打开了话匣,我这才发觉他原来有点轻微的结巴,只听得老采参人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
  “老子挖了大半辈子野山参了,可采到的都是参王的弃儿!真正上好的野山参不是给人类享用的,这辈子你也挖不到一棵——嗯嗯,我说这话你别不信,如果你能顺顺当当地采到一棵百年老参,我就、就立马脱了裤子……”
  幸好,我的手机相册里还保存着那株野山参的照片,它成了实物存在的唯一佐证。事后,每当我看到这张照片,就忍不住发出疑問:“可它究竟溜到了哪儿?”
  如今回忆起来,在白山,围绕着人参演绎的神秘传说可真多。它们成了人们在冬天大雪纷飞之时,一家人围坐炕头、嗑着葵花子打发漫漫长夜的最佳方式——那一刻,火炕下的松木劈柴烧成了灰烬,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烧开了,屋内弥漫着好闻的烟味,而窗户外面的森林正在承受一场暴风雪的降落。
  有人说,天下所有的故事都有上百种讲法,即便同一个故事在不同的版本中也变形走样甚至大相径庭。但在关于人参的故事中,却统一着一个共同的版本,里面都有一个会跑的人参。

森林响了一夜


  其实,白天的森林是没有声音的——夏天过去,秋天来了,阳光懒懒地照着空地上的干草,空中弥漫着一种野蘑菇味,周围的一切都是静静的,可以听见蜥蜴在草间爬动,可以听到血管一样细小的流水从树身上滴落,渗入树根部的泥土,在落叶下形成腐殖土。有一次,我捧起一把腐殖土放到鼻间嗅闻,一股古怪浓郁的腥气,是树根儿?我的头当即就晕了,胃里的酸水呕吐出来。但当我把这捧土放到阳光下一晒,竟然很快转化为松木的香气,令人觉得妙不可言。
  我猜想,那是动物们的精魂被阳光逼跑了,跑到了某一株树上继续躲藏。
  常常,在整整一个白天,我都背倚着一棵高大的水杉,享受森林的宁静,抬眼即能看到缓缓流淌的河水,细长的水蛇熟练地游向对岸,一只硕大的白鸟煽动着翅翼在树丛间栖落。——那时候,我的眼神还很好使,嗅觉像狗一样灵敏,耳朵也没有毛病,我觉得全身的器官像一支队伍,它们各就各位,在随时听命于我的发号施令,让我享受世界传递而来的风声雨声落雪声,细小的流水穿过枯草丛和树木轰然倒塌的声音;让我闻到各种草木、野花和蓓蕾,以及雨后松油的气息;让我的脑海里幻化出各种美好的往事:江南小镇的窗户,一张美丽女子的脸颊,木阁楼上方满天的星光,咯咯的笑声在黑暗中比蒲草还暖。那有着一双美眸的女子究竟是谁呢?我搜肠刮肚地检索回忆,却最终不得要领——名字忘了,细节忘了,过程也忘得差不多了。隐约记得,她的额头闪烁一丝雪花的高冷,她的手指细腻、孤独而柔软,握在手里,像一条可怜巴巴、刚刚出生的小蛇;她的话语在深夜,像盛开的凌霄花一样生动悦耳,让窗户变白发亮。哦,那是多么久远的事情。   后来我想,可能是我实在太贪恋这林中的寂静了,上帝便让我拥有另外一番体察——在那个秋天的下午,我背倚树身陷入睡眠,山风骤起将我吹醒,我起身伸了个懒腰,在林间踱步,黄昏来临,林中的夕阳像火一样燃烧。我饿了,就在腐败的草堆里捡拾野果,很快捡到几只红透的落地沙果,还有三个猕猴桃、两只半生不熟的黑梨和一些野山芹菜,这些山野里的食物足以让我存活下来。不知怎的,那一段时光,我突然变得超级懒惰,一个人在林间的小屋锅灶冷清,已经半个多月没有生火做饭,奇怪的是肚子也不怎么饿,仿佛吸一口空气就饱饱的了。要命的是,一种真实的虚无感占据了我的灵魂,可能是阅读历史和哲学带来的后遗症。我忍不住在心底大叫一声:“让我寂静下去吧,像寂静本身!”我无耻堕落的样子大概只有林间山神知晓,而我本人完全像一个醉汉,对身体突然出现的状态浑然不知,并且任其发展无力改变。我衣衫不整,一脸胡子拉碴,满嘴胡言乱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自己也不走心,让其随风飘散。多年了,我是一个孤魂野鬼,终年独自在山林中游荡,形单影只。渐渐地,记忆已然丧失,语言开始退化,视力呈现模糊,而我的听觉则异乎寻常,能听到死寂的森林中发出的微小的响动——松鼠摇动尾巴、蚂蚁遭遇水灾、果球突然爆裂、露珠滚落在地……世界上什么是大事情?对我而言,这些事情就是。
  但是,黄昏过后,夜幕降临,白山顶上突然跳出一轮碾盘似的月亮,像浪里白条,像林中响锣,更像一张薄薄的纸片。总之,它在照亮整个森林的同时让我的感觉系统旋即失控,瞬间陷入可怕的迷狂——在深深的夜晚,我开始听到树枝与树枝在互相摩擦;虎狼之间在争斗残杀,各种计谋令人心惊肉跳;我听到一向善良的梅花鹿在合谋让一只山狸落入猎人设置的陷阱……我的情绪坏透了。就这样,风吹了一夜,森林响了一夜。
  后来,冬天到了,十一月份,白山突然下了一场大雪,我被冻僵在林中的树桩上,身体动弹不得,但勉强还能呼吸,更加奇怪的是,还能听到林间的各种喧嚣。风呼啸着掠过山林,雪一场接着一场,我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凉,被风雪敷了一层冰甲,越裹越厚。好在,我还能看到眼前的河流和悬崖,凭借残存的记忆,靠每天数算从山上滚落多少石头过日子。那些石头大小不一,从山崖落到河里。比如,腊月初六,从山上落下五块石头,其中一块重达五十公斤左右;正月十八,从山上滚落七块石头,砸死了刚好路过的两只狍子;阳历三月,从山上滚落一片碎石,数目不清,连带着一株弯曲的酸枣树自山顶飞落……春天,碎石滚落之后,一股清冽的气息扑面而至,我抖了抖僵硬的身体,脑海里跳出一个字眼:哦,春天!河流解冻,群鸟飞过,大地和山峦呈现起伏的曲线。
  我融化了,抖落身上的冰屑,歪歪斜斜地走出了森林。
  周蓬樺,作家,现居山东青岛。主要著作有《风吹树响》《浆果的语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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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朝前夕苦练兵rn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我随部队乘火车一路向北进发.指战员们一律戴大盖帽,扎绑腿,到了东北不久绑腿取消了.原来一天两顿饭改为一天三顿,战士也开始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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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去屋顶焚烧落叶之前,他把一个不锈钢小锅坐到电磁炉上。小锅里错杂塞着七个茶杯:三个青花敞口,一个带把的、印着粉色小碎花,一个德化厚胎白瓷,两个柴火烧。青花敞口的是清理上一批成套茶具后择优留下来的,小碎花的是太太自己网购的,厚胎白瓷是几年前去德化玩瓷时闺女的手作,柴火烧是厦门茶叶博览会时跟一个创业的大学生买的。“应该支持一下年轻人,哪怕仅仅买两个杯子。”太太当时这样悄悄说。他摁开了电磁壶。“只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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