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回到屋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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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有个地主时代的院子,院子里原本住了几十号人,如今只剩父亲一个人了。
  一
  我家有个地主时代的院子,院子里原本住了几十号人,如今只剩下父亲一个人了。
  每天一清早,父亲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门槛上,一边抽烟一边朝远处看,他似乎把整个村子都看空了,把整个大山都看空了。屋顶上原来是有喜鹊喳喳叫的,这种喜讯越来越少了,所以喜鹊已经消失了,换成了不祥的乌鸦呱呱地叫。
  我家那个村子叫塔尔坪,属于陕西秦岭东边的丹凤县庾家河镇,这个村太不起眼了,以至于你在地图上不仅查不到,在任何典籍中也是翻不出来的。如果你读过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恍惚间,你会以为那个叫马孔多的小镇,就是我的故乡塔尔坪,可能马孔多的经历比起塔尔坪还要逊色不少。塔尔坪方圆十来公里,依山傍水居住着近百户人家。这些人家全部是清一色的姓陈,取名字也是有规矩的,是要按着辈分来的,一听名字,长幼尊卑,自然明白。原因是,塔尔坪的陈氏全由一个祖先开枝散叶而来,每隔几年就会修一次族谱,记下每户考取功名的情况,以及各家人丁的生卒年月。我翻过陈氏族谱,薄薄的几十页,始祖以下的辈分,顺序是宜、治、先、元、正,我自己是“元”字辈的。
  塔尔坪的地势,也叫风水,是极为少见的。一般情况下,无论山有多大,都应该有一个出口。但是塔尔坪像个水壶,是没有出口的,出口都在天上,一年四季吐着雾气,从上边俯视的时候,像一只水壶架在炉子上。条条山溪汇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无名河,自西向东流下,眼看着就要汇入大河的时候,被一座山给凭空挡住了,河水一下子不见了,又从山的另一头以泉水的形式冒了出来。像是正在给人沏茶倒水一样。这种群山环抱式的地形,在中国风水理论里边,属于生龙诞凤的风水宝地。在清朝的时候,朝廷派人寻访名山大川,想找一块皇家陵园,风水师啧啧称奇,把我们塔尔坪报了上去,但是这里山高皇帝远,地方又十分狭小,根本没有办法建陵园,也没有空间办祭祀大礼。于是风水师建议,塔尔坪有帝王之气,需要在这里建一座七层佛塔,把这块宝地给镇住。在民国的时候,这座塔风吹雨淋就倒掉了,这便是塔尔坪之名的来历。
  塔倒之后,我们村的人欢呼雀跃了好多年,传得比较响的说法是将出一个大人物。村里人胆子大,什么都敢想,起初说是要出皇帝的,可是后来听说皇帝被废除了,改叫大总统了,再后来叫委员长,再再后来叫主席,大家就这样一起改了过来。凡是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大家便聚集在村口的大核桃树下,听着那一声声啼哭,眼巴巴地瞅着,希望那个大人物就是这个婴儿,可是村里人等着等着,孩子一个个出生了,又一个个长大了,没有一个有太大出息的,直到后来村里的青年人全进城打工了,没有孩子在这里出生了,大家才彻底失望了。到了近些日子,我因为写点文章一时名气大增,消息就从上海传回了塔尔坪,大家又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了。
  还是回头说说塔尔坪吧。话说一百多年前,有两位亲兄弟,有说是逃荒的,有说是避难的,寻访到了这块地方,大兴土木,开山种地,从此扎下了根。这就是我们陈氏在塔尔坪的始祖。有个讨饭的女人,循着炊烟也来到了塔尔坪,一个人嫁给了两个兄弟。两个兄弟生有六个儿子,属“宜”字辈,我们称为“老太”,按长幼分为六支。六支又依山势地形,建了六座前庭后院,娶回六个女人。六支又各生六子,按长幼称为六房,属“治”字辈,每房再建一个大宅院,总共六六三十六房,陈氏自此在塔尔坪枝繁叶茂地蔓延开来。
  我的爷爷叫陈治坤,是兄弟六个中的老二,所以被我们那一支称为二房。我们管爷爷,不叫爷爷,叫“嗲”。二房在所有六房当中,不算是人丁兴旺的,但也生了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属“先”字辈。也就是说,我有五个伯伯叔叔,有四个姑姑。我管父亲也不叫父亲,而是叫“爹”。父亲大名叫陈先发,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六,所以他的小名叫六娃。我就为这个小名,还被父亲打过屁股。原因是,小孩子之间吵架的时候,别人都骂我“六娃鸟,娟子逼”,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以为“六娃”与“娟子”,就跟“狗日的”一样,也是骂人的词语,于是别人骂我的时候,我也大声回敬几句“六娃鸟,娟子逼”。别人听了就哈哈大笑,父亲听了,就十分来气,拿着棍子抽打我。一直到好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六娃与娟子不过是父亲母亲的小名而已。
  我每次回去,父亲都会指着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大宅院,对我说,我们二房当年多热闹呀,最多的时候有几十号人,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在院子里蹲着,黑压压的一大片啊。确实如此,不光我们二房,其他陈氏三十六房,这些年走的走,迁的迁,死的死,如今这个村子,已经慢慢地空了,族谱编修大典原定三年一次,也全部荒废掉了。因为后生们个个进了城,全部流到了天南海北,根本没有办法聚齐大家,所以哪家有了功名,哪家添了新丁,一概是不明不白的。
  虽然如此,我们塔尔坪的族谱还有一项内容,一直是没有停止记载的,那就是死。塔尔坪大部分老人,都是死在塔尔坪的,因为他们根本不愿意出门,自然就死在这片土地上,埋在这片土地上。有那么几个,勉强随着儿孙待在城里了,但是死前都是留有话的,得把他们拉回塔尔坪去。有一个远房的伯伯,随着儿子一起去了南京,在那里日子过得很滋润,像当地主的时候一样,吃完了饭,专门有佣人打一盆热水,一边给他洗脚一边给他捶背。老人去世之前,儿子希望在中山陵边上,买一块上好的墓地,雕刻一个汉白玉的墓碑。而且答应会像活着的时候一样,不但要给他送小汽车,送别墅,还要送一对金童玉女,专门侍候老人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但是老人留下遗言,一定得落叶归根,而且得留个全尸,万万不能火化。老人去世时,可难坏了儿子。儿子为难的不是城里墓地有多贵,而是老人死在医院里。在城里,人死了,更是不自由了,你没有任何权利从医院里运走尸体,只能由专车直接运往火葬厂。最后儿子花了很多钱,才把尸体偷运了出来,自己开着车,走了三天三夜,回到了塔尔坪。我回塔尔坪探亲的时候,看到过他气派的墓,像一只花蝴蝶一样伏在路边,只是走近了细看,墓前已经生了荒草,怕是好久没有人祭拜过了,显得无比的苍凉而孤单。   族谱记载的事情原来是由族长负责的,自从族长也死了,这项关于死亡的内容,就由我的小佬(小叔叔)负责下来了。原来是要开大会的,还要焚香祭祖的,这些礼节如今虽然省略了,不过每次有人死了的时候,小佬就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灵堂里,把死者一生的信息记在了族谱里。我翻过一遍我们的族谱,前半部分像是一棵大树枝繁叶茂,到了最近十年,尤其是小佬接手之后,因为没有生,只有死,而且死人也越来越稀少了,这棵树就慢慢瘦了,衰败下来了,不再像是一棵树了,而像是映在水中的颠倒过来的一根小草。
  这根小草就是父亲。我恍然大悟,预言中的这个大人物不是别人,应该就是我的如一根小草一样的父亲。
  二
  在父辈之中,大伯是一个谜,好像他从没有来过,又好像从没有死去,但他又像是悠悠飘过的一朵白云,确确实实地在我们的头顶停留过。
  大伯是没有名字的,不明白是根本没有起名字,还是大家已经忘记掉了,反正他是“先”字辈,应该叫“陈先”什么的。大伯生于何年,同样没有人记得了,既然他是兄弟五个中的老大,与一九三八年出生的父亲之间,还夹着一个兄长、两个姐姐,照着这个推算下去,大伯应该是一九三零年以前出生的,还属于国民党的天下。他又是没有任何子嗣的一个,也是不知道葬身何处的一个,不知道是死于哪年哪月的一个。说不定他有名字,也有子嗣,而且如今还依然健在,原因是他根本不是死,而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是消失了。在我们塔尔坪,这个如烟如雾的大伯,激起了大家无穷的想象力,有人把他想成了《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有人把他想成了邱少云或者黄继光,还有人把他想成了周扒皮或者刘文彩,塔尔坪人见识少,就认识这么几个人,不管是正面的反面的,提起大伯的时候就眉毛胡子一把抓。正是这种不确定性,让人觉得格外地神秘,似乎是无所不能一样。所以大家对大伯充满了敬意,这种敬意有点像对待神仙,似乎大伯已经化为了神仙。
  据父亲回忆,在大伯十八岁的那年六月,他正在院子前的那块麦地里收割麦子,大片的麦子已经金黄,布谷鸟在远山上不停地叫着,这时候突然冲来一群荷枪实弹的人,把大伯就从麦地里直接揪走了。大伯当时是光着膀子的,想回家带件衣服,顺便再给家里人打个招呼,但是这群人以为他要逃跑,干脆把他裤子也给脱了,光着屁股五花大绑着架走了。他不停地呼叫着,一家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这帮人端着枪,瞄着麦地里的麻雀,不时地开上一枪,吓得大家都直哆嗦。
  这就是国民党拉壮丁,也就是大伯被强迫当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兵。当兵后,大伯随着部队一直南下了,因为民国时期我们塔尔坪,还不属陕西的地盘,而是河南管辖的。有一些壮丁,中途就逃回来了,捎了一连串的口信,一会说大伯到武关了,一会说大伯到西峡了,一会说大伯到南阳了。最后一个消息是从南阳传回来的,说是部队里患了传染病,个个肚子闹得稀里哗啦的,别说是上前线打仗了,连枪杆子也端不稳了,晚风一吹就倒成了一片。那阵子南阳正逢连阴雨,部队就在卧龙岗卧了半个月。再往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因为我们方圆的壮丁本来就少,要么被乱枪打死了,要么患病死掉了,连个捎口信的也不剩了。
  在我幼小的心里,一直想不明白几件事情:一是方圆几十里,多数是我们家的土地,我的母亲就是用一亩地换来的,作为地主崽子的大伯大少爷,为什么还会亲自下地收割麦子呢?难道地主家没有雇长工吗?二是听父亲私下悄悄告诉我,我们二房之所以成了大地主,大房、三房、四房、五房和六房却成了贫农,并不像社会上传言的那样可恶,是剥削来的,是霸占来的,女人都是抢来的。反而是那些穷苦人,多是一些好吃懒做的败家子,他们吃空了祖先留下的家当,就卖自己的土地,或者看到形势不好,就把土地卖掉及时享乐了。我们二房的每一块地,除了上边留下的和自己修的,都是用白花花的银子从他们手中买来的,就跟如今大家买房子是一个道理。但是勤劳的人为何就变成剥削阶级了呢?三是既然是大地主,应该是资产阶级,应该和国民党是一伙的,为何国民党不保护自己人呢?把大伯这样的同伙给抓走了,竟然落得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地步,在国民党统治的天下,我们大地主是受害者,解放以后的新社会,我们仍然被批被斗的,照样成了受害者,原因何在呢?都是家里富裕惹的祸吗?
  大伯失去音信之后,几十年间无论是他的父母,还是他的兄弟姐妹几个,好像没有人主动寻找过他。我的理解是,对父母而言,那时候人命是不值钱的,甚至不如一只鸡一条牛,鸡可以下蛋,牛可以犁地,死了后都可以吃肉,而人死活都是不能吃肉的。我的印象中,如果家里有一头牛丢失了,是要打着马灯连夜进山,把它给找回来的。我有几次采药迷路了,半夜还没有回家,是没有任何人关心的,待遇比那些畜生差远了。对兄弟而言,少了一个大伯,就少一个人分家产。后来分家产的时候,为了多分一个碗,多分一把椅子,除了大伯不在,剩下的四个兄弟之间,打得头破血流。我的父亲心软,懒得争吵,一个大院落,最后只分了两间房,一把铁锨,两个碗。碗是黑陶碗,一看就是私窑里烧制的,不是圆的,是不规则的,一个还是破的。恐怕还有一个原因也至关重要,兄弟几个仅地主崽子的身份,天天就得被拉出去批斗,瓦烧不蓝要批斗,天不下雨也要批斗。我的堂兄与我的大姐,成长的时候正好赶上了那个时代,在学校里考试基本第一名,但是就因为成分不好,不但不能上大学,连当个团员的资格都没有。大伯如果还活着,那可是国民党的兵,国民党的兵就是敌人,就是反革命,如果把反革命给找回来,兄弟们自然是要受到牵连的,就不是批斗而已了,就是找死了。
  不过,摘掉地主帽子后,中国就改革开放了,以发展经济为中心了,大家一窝蜂地开始赚钱,个个都梦想着睡一觉醒来,眼睛一睁就成了大富翁。我这个放牛娃当然也不例外。我就实话实说吧,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是那个灰姑娘,大伯就是那个会变魔术的老婆婆。我对大伯的兴趣达到了极致,感觉他不是我的大伯了,而是埋在地下的一笔宝藏。我私下里是找过几次大伯的,相信我们二房的堂兄堂弟们,也私下里找过大伯的。谁先找到了大伯,就等于是找到了这笔宝藏。因为,即使是大地主,照样是可怜巴巴的农民,有几件值钱的家具和古董,也被贫农们给分掉了,哪怕就是陈氏的其他几房,也没有出过一个当官的,更没有几个发财的。而大伯,是唯一可能为我们创造奇迹的人。   当放牛娃的那阵子,我一边把牛放到山坡上,望着远处空蒙的大山,一遍遍地呼唤着“大伯啊大伯”,像我们那里呼唤山神降雨一般,我不明白把他叫出来的意义是什么。每次当我站在山梁上大声呼唤的时候,总会把一群动物给吓得四处乱跑。有一次却不一样,一只锦鸡——在这里我只能称为锦鸡,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凤凰这个东西。一只锦鸡随着我的呼唤徐徐地降落在我面前的一棵大树上,它“嘎嘎”的叫声反而把我吓了一跳,我当时认定这不是别的,正是我的大伯转世了,或者是我的大伯派来的。大伯似乎问我,你叫我有什么事情吗?我说,没有事情呀。大伯似乎说,没有事情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呀?我说,我想你了呀。大伯似乎说,骗人的吧,你是我侄子,有事情你就快说吧,别客气。我说,你真是我大伯吗?那你就让我家的老黄牛怀孕吧。说实在的,锦鸡确实是存在的,我也和它对过话了,不过是我自言自语而已。对完话,锦鸡就飞走了,不久我家老黄牛果然就怀上了小牛犊子。还有挖天麻,天麻比较值钱,是我们塔尔坪最重要的收入,每到夏天大家就会一窝蜂地拥上山。能不能挖到天麻完全是要靠运气的,运气好的话会遇到一大片天麻林,运气不好的话恐怕连个天麻苗子也看不见。我小时候,运气好得出奇,别人都说我是发财的料子,所以我往哪座山里钻,大人孩子就跟着往哪座山里钻。他们说这是一个人的命,其实我有一个小秘密,从进山开始,我就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大伯,希望大伯能够指引我。
  在若干年后,当我长大了,走出了塔尔坪,我是这样一次次寻找大伯的:我每到一个地方,无论是旅游还是开会,比较喜欢逛的地方是烈士陵园。我去过的烈士陵园非常多。在陕西,有商洛烈士陵园,有丹凤烈士陵园,在我们庾家河镇的山头上,建起来的一个战斗纪念亭。有一次从河南南阳经过,我去过南阳的烈士陵园;到江苏南京游玩的时候,我去过雨花台和中山陵;后来定居上海后,我还以《龙华烈士陵园》为题写过一首诗,“想永远躺在烈士陵园/凭着我一生也换不来一张门票/我常借着祭拜的名义/到这里欣赏桃花/顺便看看是否有我的亲人/已经为我做好了铺垫……”别人以为我比较爱国,是在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其实我是在寻找我的大伯。去烈士陵园,除了找大伯,好处还是比较多的,一是缅怀烈士,提升自己的斗志;二是烈士陵园和寺庙一样,有时候确实景色秀美,比如我们丹凤县烈士陵园,整个县城没有什么地方能有这么多的鲜花,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好地方。
  到烈士陵园找大伯,我是这么想的,当年大伯被拉壮丁了,进了国民党的部队,他是有机会弃暗投明的,如果他后来跑到了共产党的部队,当了一名八路军战士,而且为了民族的解放战死在沙场,甚至是堵过敌人的枪眼,炸过敌人的碉堡,成了一名英雄人物,那我们就是英雄人物的后代。英雄人物的后代除了很光荣,还应该享受很多待遇,比如提干,比如分房,比如发钱。我有一位同事,她长得很漂亮,嫁给了烈士的表姐的儿子的小舅子的侄子,这么拐弯抹角的关系都沾了不少光,每次业务考核都不合格,因为人家与烈士沾亲带故,不但没有被辞退还被调整到了不用干活就能拿钱的岗位上。所以,每次到烈士陵园,我就一块一块墓碑去找,看看有没有叫“陈先”什么的人。如果有,可能就是我大伯了。有一次我在丹凤县烈士陵园里,看到一块墓碑上,有一位烈士姓陈,后边两个字有些模糊不清,我有一些小小的激动,死缠滥打地找到了管理人员。人家搬出了花名册说,这里姓陈的烈士一大批,但是肯定没有叫“陈先”什么的,连“陈前”什么的都没有。让人气馁的是,在烈士陵园里,看到最多的是“佚名烈士之墓”,那一排排十分壮观,说不定大伯就在里边埋着了,但是再壮观没有名字对我有什么用呢?
  有一次,我去庾家河镇办事,顺便坐下来吃了一碗浆水面,浆水是用野菜做的,等面条煮好了,你还可以走出小店的后门,采点新鲜的挂着露水的叶子,有薄荷,也有山蒜,直接放入热气腾腾的面里。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令人回味无穷的面条了。小店的老板娘说,你别看我这个小店,也算是老字号了,李先念当年在这里开过会,你坐着的这把椅子说不定也是革命家坐过的。这把椅子被磨得油光发亮,让我油然升起崇敬之情,我的屁股就不敢落坐了。吃完面,我激动地去查了查资料,李先念同志确实在庾家河街“春永茂”药铺开过会,商量在我们商洛建立革命根据地。他手下的部队在我们庾家河与国民党发生过一场战斗,冲锋了二十多次,在黄昏时夺回了阵地,死伤了一百多人。我当时就想,大伯名字中肯定有个“先”,而李先念也有个“先”,会不会李先念就是大伯呢?在那个年代很多人都改名字,总理改过名字,主席也改过名字。大伯改个名字这是有可能的,改名字在战乱时期是为了躲避敌人,在和平年代是怕家人打扰他,找他办事情,所以继续隐姓埋名了。大伯只留了一个辈分,以“先”做个纪“念”。我给陕西有关部门写过信,想核实一下自己的身份,这封信自然是石沉大海了的。我还找到了我们丹凤县党史研究部门,一个姓李的工作人员说,你这不是瞎掰吗?我姓李,李先念也姓李,起码三百年前还是一家呢,我都不敢和他攀扯什么,你就不要做梦了吧。
  还有一次,是我看新闻联播的时候发现的,我发现党和国家领导人中间,有一位十分伟大的人物,他叫陈云。听到陈云这个名字,按说我是不会联想到大伯的,实在是两个人差距太远了,连让人想一下的胆量都没有了。但是空闲的时候我还是在网上百度了一下,偏偏发现他有一个儿子叫陈元。陈元意味着什么?“陈”是我的姓氏,“元”是我这一代的辈分,而且我恰恰没有名字,直接就叫了“陈元”,和陈云之子陈元同名,这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啊。那阵子,我不再去烈士陵园了,而是经常去泡图书馆,专门查阅中共的党史资料,特别是有关陈云的资料。从资料中我找到了两个疑点:一是他生于一九零五年,起码比大伯要大二十岁;二是他的老家是江苏青浦(后划为上海青浦),根本与陕西不沾边。为此我不但借出差之机追到了北京,还一直追到了上海的青浦区,即使参观了陈云的故居,听完了陈云的革命事迹,我还是无法接受他不是我大伯的事实,因为陈云与父辈们的长相真是太相似了。“我爸叫李刚”很流行的时候,有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得意地开了个玩笑,说“陈云之子陈元”。   两岸关系缓和后,尤其是大家对国民党不再那么敏感的时候,我开始喜欢看两岸关系的新闻了。特别是两岸来往频繁后,尤其喜欢看两岸之间的寻人启事,有电视台的寻人启事,也有报纸夹缝中的寻人启事,我会全部搜索出来,与台湾有关的,我都要想办法联系一下。大伯被拉了壮丁,参加了国民党部队,先是去了河南的,从河南再往前走,就是安徽了。从安徽再往前走,就到了江苏南京。南京是国民党的老巢,好多国民党官兵都是在垮台的时候,从南京随着蒋介石撤到台湾去的。我在想,大伯如果大难不死,在枪林弹雨中一路跑到了南京,然后随着某某人,一起逃到了台湾,找了个台湾美女,在台湾成了家,在台湾当了官,或者成了大企业家。这种可能不是没有的。陈水扁在台上的时候,我怀疑陈水扁就是大伯,他既然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同样也可以不承认自己是塔尔坪的人。因为塔尔坪对他来说,有什么呢?除了他是这里落地的,从这里被绑走的,其实什么都没有,这里没有名山大川,没有历史古迹,连一座寺庙都没有,只有一帮穷苦的兄弟,或许这会让他羞耻的。那阵子,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新闻,台湾某某某亿万富豪回到大陆寻根问祖了,或者是某某某亿万富豪临死前,留下一大笔财产,委托律师转交给大陆的亲人,我就更加盼望大伯去了台湾。某一天我们就突然收到一封信,是来自台湾的关于财产继承的遗书。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来电显示是台湾的,我一阵惊喜地接通了,接通后才明白是推销大乐透的广告。
  我在上海工作时,无意中认识了一个老板,他开了一家名字叫“龙”的婚纱摄影店。当时他请我帮忙,大意是让我给他们搞一个策划,把他的企业给炒作一下。我们约在徐家汇那边一起吃饭,我接到他的名片之后,发现他也姓陈,而且是从台湾那边来的。我当时就十分激动,那顿价格不菲的晚餐本是他要请的,最后我就糊里糊涂地买了单。这次见面之后,我给他们策划了一个活动,从残疾人中间海选十对恩爱夫妻,然后免费给这些恩爱夫妻拍摄艺术照,这项公益活动一下子引起了轰动,“龙”摄影一下子超过了“巴黎婚纱”。陈老板要感谢我,给我塞了一个大红包,被我拒绝了。这个陈老板三十来岁,企业做得很大,在全国各地都有连锁。从认识他那天开始,我就希望把他和大伯扯上关系,但是经过不断地了解和追问,人家祖宗八代,都是台湾那边的土著。我对陈老板说,我求你个事情吧。陈老板说,你尽管吩咐吧。我说,在台湾帮我找找大伯吧。当陈老板让我提供大伯的名字、出生年月等信息,我表示一无所知,只能告诉他,我大伯的故乡叫“塔尔坪”。陈老板很给力,在台湾好几个报纸上,都打了寻人启事,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什么也没有找到。我看到那张从台湾带过来的报纸,才恍然大悟,大伯离开的时候或者塔尔坪还不叫塔尔坪,而叫别的什么,因为塔尔坪也改过很多次名字,叫过红星村,也叫过大庙村。
  以上,我对天发誓,不仅仅是我年幼无知时的幻想,进入中年后我还是心存希望,这是一个农民之后、一个草根之子的一份无奈的努力罢了。直到最近几年,当父辈们一个个离世,只剩下父亲一个人,整天看着偌大一个院子发呆的时候,我最最希望的,不是大伯给我带来什么依靠,给我带来什么意外的财富,而是以父亲的一个兄弟的名义仍然活着。推算一下,大伯如果没有死在战争之中,没有倒在那个乱世的疾苦之中,依然健康地活在人世的话,不过八十多岁而已呀。
  三
  有时候年龄是个与生命毫不相干的数字,无法用这个数字来表示一个人离死亡的距离。
  说到真正的死亡,在我们二房最先离开的,而且是我亲眼所见的,就是我的大叔叔了,也就是父亲年龄最大的那个弟弟。我们把叔叔是不叫叔叔的,根据年龄大小,依次叫大佬、二佬或者小佬。
  大佬叫陈先有,是一九四几年出生的,出生后没有几年,中国就基本解放了,算是在新旧交替的夹缝中出生的。大佬人长得没有任何毛病,相反和长辈们一样,高高的额头方方的下巴,一张“国”字型的脸。算命先生是这样描述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应是非贵即富的命。算命先生说,凭你这副模样,你就晒晒太阳、睡睡懒觉等着吧,肯定会有八抬大轿来抬你的。我爷爷,也就是我嗲,对他似乎也十分偏爱,把三间厢房分给了他,还分了一张床、两把太师椅、一张方桌和两口铁锅,另外还偷偷地塞了一些银元。就这么个人,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一辈子打了光棍。按照他的年龄推算,适婚年龄应该在一九六几年。我分析了一下:第一,恐怕是受了算命先生的影响,大佬比较懒,整天爱睡觉,太阳还没有落山,就钻进被窝里了,第二天太阳晒屁股了还是不起床,直接躺在床上晒太阳。有一阵子把脖子都睡歪了,索性把小名改成了“老歪”。他走路的时候,要不停地朝上伸着脖子,希望把脑袋扶正了,于是感觉那个脑袋不是长在脖子上的,而是放在脖子上的,搞不好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一样。那个年月是吃大锅饭的,大佬一个人挣工分,一个人吃饭,自然用不着那么卖命。大佬说,我光棍一条,不让我睡觉做梦娶媳妇,岂不是太残忍了吗?第二,那个年月,正好是斗地主的阶段,他虽然没有被划为地主,起码是地主的兄弟,这样的成分谁还敢嫁呢?对此,父亲的解释是,人在这个世上,像只蚂蚁似的,他命再好有什么用,也抗不住国家的命,斗地主那阵子浪头多大啊,他能保住一条小命就不错了,哪还有心思去想媳妇啊。
  大佬一辈子没有成家,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一个“情”字。我是在几十年后,才了解到的。二。一二年,我远嫁到河南省灵宝县的小姨,得了癌症,临去世前念念叨叨地来到了塔尔坪。在我的印象中,小姨自嫁出去后,从来没有回过一次塔尔坪,按照我大姐的说法,是和人赌气,具体赌什么气,大人从来只字不提。小姨生前最后一次回塔尔坪,去我母亲坟头坐了一会,唠叨了半天的话。顺便又去大佬的坟头,还给大佬烧了一堆纸。我问父亲,小姨和大佬有什么关系吗?她为什么要去坟头看他?父亲只顾着抽烟,并没有作声。大姐私下里说,小姨险些成了大佬的媳妇,门都上了,亲都订了,过门日子都查好了。我说,像咱妈一样,是用土地换的吗?大姐说,都解放多少年了,哪里还有土地呀。我说,那为什么飞掉了?父亲仍不作声。大姐那时应该还小,自然不明白具体原因,所以就成了一个永远的谜。从其他人口中,我了解到一个确切的消息,那就是小姨没有嫁给大佬,为此一下子离家出走了。她是在过门前两天跑掉的,她背着个包袱,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顺着一条羊肠小道,一声不吭地朝外跑,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就停在了几百里外的河南省灵宝县。她一抬头,正好遇见一片玉米林,中间有几间茅草房,里面正在生火做饭。她也不招呼一声,便推门而入,掀开人家的锅盖,吃了十几个蒸红薯。她实在太累了,吃饱了,就倒在人家炕上,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此户人家正好有一子,是个白癜风,脸色白得太吓人了,愁着找不到媳妇呢,于是经不住几句引诱,就地把自己给嫁掉了。我没有去过小姨家,但是大姐去过,住了三个月时间,说是让人十分失望。据大姐的描述,那地方比塔尔坪差远了,塔尔坪虽然山大沟深,人是住在山下的,而小姨家是住在黄土高坡上的,茫茫一片没有一棵树木,没有树木就没有乌鸦与喜鹊,连麻雀好像也没有。一家四五十亩的庄稼地,全是广种薄收的那种。最要命的不是粮食,而是那地方缺水,没有水就没有办法煮饭了。每天早上天不亮,小姨就会下山去背水。那里的水,不像塔尔坪有涓涓小溪,而是从泥土里渗出来的,半天只能勉强接到半桶水,到太阳彻底升起的时候,水就基本断流了。这半桶水背回家,先用来洗菜,然后用来洗脸,洗完脸再用来喂牲口,大姐在小姨家的三个月,没有洗过一次澡,这里的人一年到头都不会洗澡。我问大姐,那为什么不住到山下去呢?大姐说,庄稼地都在山上,住到下边更加艰难,何况也没有山下山上之分。我问,为什么不吃雨水呢?大姐说,吃雨水的呀,家家都有一个水窖,把雨水收集起来,水里都长了虫子。一年到头,雨水非常稀少,房子就不怕风吹雨淋,也与我们塔尔坪不一样。塔尔坪的房子都是青砖绿瓦,而小姨家的房子,全是土坯子垒起来的,上边铺了一层薄薄的茅草,仅仅为了遮光。小姨得的癌症,不是别的,应该是胃癌,半辈子没有水喝造成的。不过这是大家猜测的,家人要送她去医院检查一下,说是要死也得死个明白。她坚决不同意,说是没有意义。不明白小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那个年代得胃癌去世的人是比较多的。大家还有不少猜测,说我母亲三十九岁的时候,就是得胃病去世的,我大佬也是得胃病去世的,虽然都没有得到什么诊断,但基本可以断定是胃病。因为没有粮食,大家整天吃树皮草根,还吃过一种粉状的石头,那胃已经不是胃了,像一个水泥搅拌机。大佬一个人挣工分,按说是够一个人吃的,但是有几年颗粒无收,工分根本分不到粮食。大佬没有吃石头粉,但是吃过玉米秆。在我记事的时候,我见过大佬吃玉米秆。他把颗粒无收的玉米秆,用刀一根根剁碎,然后放在一个磨盘上,磨成了粉。我们院子中间有一扇大磨盘,也许整天磨这些粗糙的东西,磨盘一天天薄了,一尺来厚的大磨盘,如今只有烧饼那么厚了。大佬用玉米秆磨成的粉,蒸了一锅馒头,出锅的那天早上,太阳特别地温暖,他坐在门槛上神秘地朝我招了招手。他说,饿了吧?我说,一天滴水未进了。他说着,掀起热气腾腾的蒸笼,把一个馒头扔在我的手心。我好像几年都没有吃过馒头了,看着白里透黄、黄里透青的馒头,我狠狠地咬了一口。才发现,这不是平常的馒头,牙齿咬在馒头上竟然打滑。怎么比喻那个馒头呢?我当时就告诉大佬,它很像牛粪疙瘩。如果放过牛的人,肯定捡过牛粪疙瘩。从牛肚子里刚拉出来的一摊摊牛粪,冒着热气就是这个样子,经过太阳晒干了,硬邦邦的也是这个样子。唯一不一样的,牛粪除了青草的味道外,还会有一点尿骚臭,而这个玉米秆蒸出来的馒头,是没有任何味道的,放在嘴里像老牛在咀嚼一把青草。
  大家还有一点证据,可以证明大佬是患了胃病去世的。在他去世前的十几年间,不停地打嗝,不断地从胃里向上返酸水,后来时不时地开始吐血。特别是去世前两天,他躺在一张床上,像是一眼泉水一般,嘴里咕咕嘟嘟地冒着血水,偶尔往外吐出黑色的血块。大佬去世具体是哪一年不清楚,但肯定是一九八几年,比我母亲晚一点点,也就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一九八几年,我们整个县只有一家医院,塔尔坪只有一个赤脚医生,还兼着给猪马牛羊看病,说是看病其实就是劁猪骟牛。大家无论生多大的病,从来不检查不打针,少数人会吃一点自采的草药。塔尔坪到处都是草药,山上除了天麻、灵芝之外,还有柴胡、苍术和五味子。五味子满山遍野都是,据说就是治胃病的,至少是开胃用的。我母亲是吃过几背篓草药的,大佬一生连草药都没有吃过,大部分人至死都是不吃草药的。不吃草药,不是因为不相信草药,而是草药采回来后,可以拿到小卖店里换盐。大家判断一个人是否去世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试鼻息,所以在塔尔坪从来不叫死,而叫断气,就是断了呼吸。当时,大佬的嘴一张一合,吐了一天一夜的血块,就被大家装在棺材里埋掉了,和我母亲的死法是一模一样的。多年之后,我怀疑他们根本没有死,甚至他们还有想法,只不过是闭着眼睛,按照现代医学的理论,起码还没有脑死亡,去做做手术,做做透析,也许能再活一年半载。但是谁让他们活在一个落后的年代,只能被人们匆匆忙忙地执行了“安乐死”。
  大佬虽然寿命不长,一辈子没有成家,他却有一个儿子。父辈们兄弟五个,除了大伯生死不明外,其他活着的兄弟四个,不管什么情况,最后每家都有一个儿子。也就是到我们“元”字辈,有兄弟四个是续了香火的。说一句不敬的话,我怀疑大佬一辈子,可能都没有睡过一个女人,也就是没有一次性生活,至死他还是一个童子身。哪怕就是在梦里,恐怕他也是干净的。因为那个年代还保持在封建的旧社会,关键是在我们塔尔坪也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给他提供这个偷情的机会。所以大佬的儿子不是与哪个女人私生的,而是从我们堂兄弟几个人中过继的。过继儿子的过程,其实就是争财产的过程,我年少没有想得那么复杂,直到大佬百年之后,他名下的那三间厢房,和那几件红木家具,统统归了别人,我才突然明白过来了。
  过继儿子的事情,是在大佬去世前五六年的时候提出来的。当时,我们堂兄弟总共有五个人,有两个人可供选择。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堂弟,我是父亲的小儿子,他是我小佬也就是我小叔家的小儿子。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大伯生死不明,二伯只有一根独苗,叫陈元民,在堂兄弟中排行老大。大堂兄如今与大嫂一起,搬进一座寺庙当了住持;父亲有两个儿子,我的哥哥叫陈元聪,在堂兄弟中排行老二,我叫陈元,在堂兄弟中排行老四;小佬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陈元兆,在堂兄弟中排行老三,小儿子叫陈元华,在堂兄弟中排行老五。如此一来,能过继的最佳人选中,自然就是我与堂弟两个人了。我和堂弟是一年出生的,只是我比他大一个月,我是农历八月,他是农历九月。按照大佬的意思,他是比较喜欢我的,原因是我十分勤快,不仅砍柴放牛种地,而且还可以做饭洗衣,样样都干得很漂亮。在我十岁左右,还开始挖药材、做家具赚钱了,有了八十多块的存款。八十多块相当于现在的几万块,所以别人都叫我富翁。有许多大闺女小丫头的,托媒人上门开始提亲,其中不排除有大户人家的丫头。但是,最后真正过继的时候,却成了我的堂弟陈元华。对这事,我是很不在乎的,因为一旦过继之后,就变成别人的儿子了,感觉像被抛弃了似的。果然,元华很快就搬到了大佬家,与大佬一起睡一起吃,一个没有女人的家,做饭呀洗衣呀扫地呀,其实不管怎么看,都觉得怪兮兮的。我常常看到元华失魂落魄的样子,倒像是一个孤儿一样。
  我终究还是后悔了。原因有几个:第一,刚才已经说了,三间漂亮的厢房归了别人,瓶瓶罐罐的古董、箱箱柜柜的家具都归了别人,还有核桃树自留山菜园子统统都归了别人;第二,过继手续办完,我的亲哥哥就在去河南淘金的途中出了车祸,意外地死了,那年他才十八岁,刚刚订了一门亲事,还没有正式娶亲。对于哥哥的去世,我从风水学与宿命论的角度,做出过一点反思。从我们房后的山形与门前的流水来看,命中注定一家只能存有一子。如果我过继给了大佬,成了大佬的儿子,那么我们家的香火,自然落在哥哥身上,我的哥哥也许就不会出意外,那么出意外的将会是谁呢?天意又是什么呢?从这一点上看,让我又想起了我那失去音信的大伯。
  如果大伯依然在一个神秘的地方活着,上天也会安排一子给他来继承他的香火,那么他的遗产和我就没有任何相干了;如果大伯已经不在人世了,哥哥是不是奔他而去了呢?一切皆有可能,物质是不灭的,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一个人从一个地方消失了,他肯定会从另一个地方爬起来的。   大佬去世的时候,我与元华堂弟已经离开塔尔坪,去庾家河镇念书去了。也许是初一,也许是小学,我们两个一直在一个学校,我学习总是非常出色,每次都会考出第一名,元华虽然一直也很努力,并没有这样的好成绩。但是人的命运,真不是念书就能决定的,虽然我们那个时候改变命运的唯一手段就是念书。我最终考上了大学,吃上了商品粮,被分配到机关工作,成了一名国家干部,如今定居到了上海;学习一直很差的元华,却找到了另外一条道路。他在高中毕业后选择了入伍,在北京一个部队当了兵,给首长开了多年的小汽车,在一次户口政策放开的时候,他给国家交了五千块钱,把农民户口转成了商品粮户口。退伍时转业到了石家庄,吃上了公家的饭,在石家庄娶妻生子,照样落地生根了。自此,他与我站在了一个起跑线上。
  真应了三十年河东转河西,谁也没有料到如今,我们不管是谁的儿子,不管是续了谁的香火,却统统地流落在异地他乡。拥有那些宅院有什么用呢?再过多少年这个大宅院又会是谁的呢?无论逢年还是过节,有谁会在那些埋着亲人的坟墓前烧几张纸燃一炷香呢?亲人们的灵魂是否与飘在塔尔坪上空的白云一样已经无人认领了呢?
  这并不是大佬之死给我带来的感慨,因为在大佬去世之时,塔尔坪还是人丁兴旺的,村子的上空一年四季都有唢呐声响起,当然也有喜鹊喳喳地呜叫,有的是在这里拜堂成亲,有的是在这里出生,有的则是在这里死去,生与死,喜与悲,都在这里一圈圈地轮回着。
  不知何时,像一条珍珠项链一样,这种轮回就被打破了。
  四
  二伯应该是我们塔尔坪色彩浓厚的一个人。我这里所说的二伯,自从真正的大伯消失后,其实我们就管二伯叫大伯了。
  大伯叫陈先举,而我一直都叫他“陈先主”,直到前几年回去给他上坟,从他新立的墓碑上发现,我把他名字念错了。好在给一个人烧纸时,只需要念叨名字,而不是写名字,所以过年过节时我送给大伯的钱,他在另一个世界还是可以收到的。按说,在他的一生中,经历过太多的磨难,比如在枪林弹雨的旧社会,比如在阶级斗争当中,这都没有夺走他的性命,反而是一个好时代把他给消灭掉了,也可以说是时间把他给消灭掉了。自从我嗲去世后,他就成了我们二房的代表,无论是林子起火了,还是一头牛滚坡了,都会把他拉出来批斗一番的。我记得一个场景,我们村里的砖瓦场烧坏掉了,青砖没有烧透,绿瓦是红色的。那时窑匠是我舅舅,队长是三房的一位伯伯,按说应该是他们两个的责任,这事与大伯一根草的关系都没有。但是他们大喝一声:“陈先举在哪里,把这个地主分子给我押上来。”大伯低着头,从人群中钻出来说:“我自己来吧。”但是队长又大喝一声:“你这个地主太坏了,干了坏事还要自己来?”于是他被两个民兵,反绑着双手推到了台上。
  对这件事,我有着十分离奇的感受:第一,舅舅在烧窑点火的时候,不但要念念有词,还要烧香磕头,所以在我心里,舅舅之所以是个窑匠,靠的不是什么技术,而是巫术和咒语。砖瓦烧坏了,如果真是大伯捣的鬼,那说明大伯比舅舅厉害,他能破除舅舅的巫术和咒语。发生这件事情后,我是很崇拜大伯的。我多次问他,念什么咒语能让牛滚坡,怎么才能让山林起火?我特别希望牛能滚坡,牛一滚坡就可以美美地喝上几碗牛肉汤,山林起火后会捡到被烤熟的野鸡。第二,在那个是非不分的年代,地主不是人而是畜生,你想照着人的方式行事,是万万不行的。你左也不对,右也不对,主动说“自己来”,那是错的;你一旦默不作声,等着别人来侮辱,又会以为“你想抵赖”,就大错特错了。还有一次,是发生在父亲身上,父亲看到学校墙边堆着很多垃圾,臭哄哄地招苍蝇生蚊子,好心把垃圾给清理掉了,垫了牛圈,没有想到竟然成了“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大伯还是从那个扭曲的时代挺过来了。但是大伯个人的厄运,并不会因为社会的转变而改变,地主的帽子摘掉了,时间似乎又编织了一顶无形的帽子,高高地戴在了他的头上。一个算命先生与我的看法是一致的,大伯之所以大难不死,是因为他的鼻子长得奇特,尤其是鼻尖有两公分长,说明这个人命硬,能经得起折腾。让大家唯一没有想到的,好不容易挺到了摘了帽子,吃喝不愁的好时代,他却没有挺过去,而且他的死法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
  从大伯身上看,一个人的灵魂永远是改造不了的。无论你用了什么手段,给他讲的是什么思想,让他信的是什么主义,其实统统是无效的。面对强大的社会运动与洗脑式的教育,他只有革面,而不会洗心。所以大伯有三大嗜好,都是地主时代留下的。在地主时代这些遗风,还要受到一些封建思想的限制。而到改革开放之后,人自由了,思想解放了,欲望被无限地激发出来了,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比地主崽子时代就更加疯狂了。我分析后得出结论,大伯的死是与这三大嗜好脱不了干系的。
  大伯第一个爱好是女人。一个人在其他地方爱女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两个人对上眼就行了,在农村野合的情况见怪不怪,在城市的话现在小姐到处都是的,随便招招手就是一大群。但是在塔尔坪要过的关太多了,整个塔尔坪都是陈氏家族,每家每户都是有辈分的,之间是绝对不可能通婚的。长得漂亮的几个女人,要么是大伯的侄媳妇,要么是大伯的婶婶,而且都是没出五服的。在这几个女人身上,说大伯什么闲话的都有。有说是爬灰,就是与晚辈通奸;有说是挖地菜,就是与长辈有染。
  在塔尔坪传出最多的,就是大伯喜欢掏大粪,原因是借着机会看女人的屁股。农村的茅坑大家应该见过,架得高高的,像是一个小阁楼,为了掏大粪方便,后边是敞开式的,所以从后边抬头一看,女人在蹲坑的时候,不仅仅是白花花的屁股,就连毛毛草草的也是一览无余的。大伯在爬灰上应该是没有什么花头的,那些远房的侄媳妇们他有没有沾染我不知道,但是亲儿媳妇他是肯定沾也未沾的。有一阵子大伯与大堂兄之间,经常扭打在一起,父子之间刀来棍往的,搞得你死我活,有人猜测是因为爬灰,实质上不是的。因为大堂兄自小信佛,经常去后山一座寺庙里烧香,还借来一些佛教的书读,一来二去就认识了经常去寺庙里洒扫的大嫂。两人结婚之后,除了没有剃度为尼为僧之外,所有生活都是按照佛门的规矩办的,绝对不吃荤菜。去别人家吃饭,碗上的油星子,是要拿火灰擦一遍的。连葱与蒜都是不沾的。有人想检验一下,有一天晚饭,在他们家锅里,偷偷埋了一块猪肉。不想他们发现后,硬是抠着舌头,把吃下去的东西给吐了出来,然后饿了三天三夜,喝了几十碗清水,算是洗了一遍肠子。这在那个视肉如命的年代,绝对是一对怪物。不吃荤菜,他们两个并不显得苍白,脸面上红润润的,我怀疑他们夫妻之间,连起码的男欢女爱都戒掉了。   而大伯既爱女人,又喜欢吃肉,为了能有肉吃,后来还学会了杀猪。替别人杀猪不仅能吃杀猪饭,还能得到一条猪大腿。这是后话了。所以大伯犯了佛门最大的两个禁忌,不由得他们父子不三天两头打架了。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大伯与独生儿子分了家,分了家之后还是扭打在一起。有些人打架,为了一只鸡,为了一棵树,但是大伯与大堂兄打架,我们从来不清楚什么原因。有人说,是为了一股风,大堂兄闻到了风中的臭味,知道大伯又在替人家掏大粪了;有人说,是为了一抹影子,看到一道撕心裂肺的影子从空中飘过,大堂兄知道大伯又在杀生了。后来,也许大堂兄为了图个清静,锁了门,闭了户,离开了塔尔坪,夫妻两个跑到一百里开外,在一座荒废的寺庙里安了家。农忙时在寺庙周围开荒种地,种玉米小麦,也种芝麻与黄豆,绝对不养羊也不养猪,养羊养猪都是要挨刀子的;农闲时就打理一下寺庙的香火,给周围的山民们讲解佛经,以此消灾避难、祈福还愿。
  说大伯与他的婶婶有染,这个塔尔坪的人是信的,我是半信半疑的。他的那个婶婶是我们陈氏五房的,应是“治”字辈的,我见面的时候,要喊她奶奶。奶奶长得的确漂亮,不仅苗条,留了一头长发,而且瓜子脸,皮肤也十分白皙,这在塔尔坪是独一无二的。塔尔坪的女人统统不留长发,这是因为不方便干活。塔尔坪的女人的皮肤,与泥巴是一致的,基本是黄蜡蜡的,而且泛着菜青的颜色。奶奶的娘家是外边的,也许由于成分不好,就嫁到了山里。嫁到山里也就算了,关键是她嫁的那个男人,不傻不呆,就是有些怂,不管遇到人欺负他,还是欺负他的家人,他都是嘿嘿一笑了事。举个例子,有个村支书,经常去他家,无论什么时候去,由于惧怕村支书的淫威,他都会给人家把门打开,还在自己的床上添一床被子,三个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睡在一起。大伯讨这个奶奶欢心的办法,我是知道的。有一次我上山挖药迷路了,回到村子的时候已经三更半夜的了。本来早就被吓得不轻,刚走到这个奶奶的门口,一下子碰到了一个黑影,他正蹲在窗子下边学猫叫。我心想哪有这么大的猫呀,肯定是个妖怪。这时,这个妖怪开口了,从窗口塞进去一样东西。窗子里边问,这是啥子?窗子外边答,是银元。窗子里边问,你别拿一块石头蒙我呵?窗子外边答,你用两个指头夹着,吹口气放在耳边听听响声,是真是假不就明白了。我就是那天学会如何识别银元真假的。过了一会儿,窗子里边发出满意的笑声,窗子被推开了,那个黑影一下子蹿了进去。
  听声音,我明白这是大伯与那位奶奶了。回家后,我问父亲,银元是什么东西?父亲说,这是古代的钱,一个银元可以换好几十块人民币。我问父亲,大伯又不是古代的人,他怎么会有银元呢?父亲告诉我,恐怕是我嗲留下来的。当年世道乱得很,不但强盗一群群的,打土豪分田地也是一波波的,我嗲就把银元埋了起来,有的埋在院子中间的地窖里,有的埋在房间里的床下边,风声过去几十年了,现在又挖出来了。父亲又问,你怎么知道大伯有银元?是不是他拿银元送人了?我只是笑笑,并没有把大伯的秘密揭露出来。因为在我们印象中,和这位奶奶相好的,不仅仅只是大伯一个人,一帮男人常常莫名其妙地动手,都不是为了别的,不过争风吃醋罢了。
  大伯第二个爱好是吃肉。为了吃肉,大伯首先喜欢上了打猎。大伯打猎是有条件基础的,因为他有枪,长枪短枪他都有,是打火药钢珠的,就是鸟枪,用鸡毛做引信的。这些应该也是我嗲遗留下来的。在民国的时候,方圆的山山水水基本都是我们家的,看家护院都需要用枪,所以家里自制了很多枪,解放后大伯他们把枪藏了起来,几乎每个床底下都有一杆枪。文化大革命刚结束不久,就陆陆续续都拿出来了。这些枪拿出来后,基本是生了锈的,枪栓拉不开,枪眼给堵住了,不太好用。大伯聪明,找来钢管,又照着样子,自己摸索着制作了好几杆枪。大伯制作出来的枪,比鸟枪先进多了。鸟枪是打散弹的,是用鸡毛做引信的,而大伯制作的枪是用子弹。子弹也是他自制的,我没有见过正规的子弹,我见过大伯制作的子弹,大拇指那么粗,金黄色的,十分好看。
  有一次,我被塔尔坪选为代表,去镇上参加珠算比赛。大伯说,我们陈家要出大人物了,得鸣枪为我送行。他高兴地扛着一杆新枪,随着我走到村口,东瞄瞄,西瞄瞄,却总也不见他扣动扳机。我说,你这枪是玩具吗?会不会打不响啊?大伯嘿嘿一笑说,怎么会呢?既然为你送行,你说打什么就打什么保证百分之百。我说,打野猪吧。大伯说,野猪得守个一天两天的,怕是来不及了。我说,你打燕子吧。大伯说,燕子飞得太快了,怕是打不住的,而且燕子是只好鸟,打死是不吉利的。我说,那就打树吧。大伯说,打树有什么意思?树又不能煮着吃。我说,电影里为人送行,都是朝天上打一枪的,你就朝天上的白云打一枪吧。大伯说,这不是放空枪吗?子弹是很金贵的。正说着,有位远房的婶婶追着一头大肥猪蹿了过来。婶婶骂道,陈先举,你家的这头畜生是野的吗?好好的一块苞谷让它给啃光了,你得赔吧?大伯说,赔什么?婶婶说,当然是赔苞谷了,难道是赔命吗?大伯说,它吃了你家的苞谷,肯定是长肉了,我得赔肉给你了。大伯说着,端起枪,对着不远处那头乱蹿的猪,轻轻一扣扳机,只听到“嘭”的一声,自己家那头猪连哼哼都没有,翻了几个跟斗就死掉了。大伯踢了踢死猪,对我说,怎么样?厉害吧,赶紧去镇上,拿个奖状回来,我拿它给你接风吧。
  大伯与人家不同,人家只在冬天下雪后打猎,而大伯一年四季扛着一杆枪,满山遍野地跑。他不但打野猪,打松鼠,还打锦鸡,所以大伯家的墙上,挂着五花八门的用盐腌制的猎物。被熏得黑乎乎的,吃起来绝对的美味。还用松鼠皮做成围脖子。他不仅送给那位奶奶银元,多数时候就送这些美味,在饥饿的年代,这绝对比银元更有诱惑力。这些年,我进城了,在城市里生活,对枪是最向往的。如果有杆枪,哪怕和孩子的玩具一样,心里不顺的时候,拿出来朝着天空瞄一瞄,也是一件挺解恨的事情。于是就问父亲,大伯的枪哪里去了,才知道塔尔坪对枪开始管制了,已经全部上缴了。大伯去世后,在塔尔坪,许多动物都销声匿迹了,比如狼,比如果子狸,都看不见了。唯独野猪更加猖獗了,到处糟蹋庄稼,所以政府每年冬天会发一杆枪,允许村子里用来打野猪,控制野猪的繁殖。   大伯光打猎还不过瘾,竟然学会了杀猪。杀猪这活儿,是可以尽情吃肉的,吃完了还有一只猪大腿可以拿走。包括大堂兄在内,塔尔坪许多人觉得,猪也是一条命,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太残忍了,杀多了会影响阳寿,于是我们塔尔坪只剩下大伯这一个杀猪匠了。大伯逢年过节的时候很吃香,一天要杀三五头猪。我毫不夸张地说,他的脸像是在油锅里涮过了似的,整天红通通的,油腻腻的。不仅仅因为吃肉吃的,杀猪的时候有一个环节,就是放血之后拔毛之前,可能为了方便拔毛与剥皮,所以要给猪的全身吹气。吹气的时候,要在猪腿上割一条口子,嘴对着油乎乎的口子直接吹,把死猪吹得圆鼓鼓的才行。这是杀猪匠的关键技术。大伯吹得多了,腮帮子自然就鼓起来了。
  之所以要讲大伯打猎与杀猪,不是想为大伯之死找到什么宿命的根源,也许真如民间所说,杀生太多了,才导致大伯死得离奇。比较科学的因果关系,是因为大伯爱吃肉,所以当上了杀猪匠。因为杀完猪吃完肉,一般几个帮忙杀猪的,会坐下来打几圈子麻将。大伯的死是由打麻将引起的。
  自然要说说大伯的第三个爱好,就是打麻将。据父亲讲,大伯在解放前就学会了打麻将,这比他学会杀猪早了好几十年。民国的时候,大伯年龄不大,还是个毛孩子,已经是麻将场上的老手了,经常跑上几十里、甚至上百里,找腿子打麻将,说是打麻将,其实就是赌博。在民国时期,因为我们家是大地主,家里还是比较富裕的。大伯打麻将的胆子很大,开始与人家赌输赢的,只是国民党发行的钞票,但是钞票因为战争贬得不值一文,所以就改成了银元。我们家的银元,当初是用几口大缸装着埋在地下的,由于兵荒马乱的,好多人开始卖地,我嗲不识时务,照样见地就买,把大把大把的银元花了许多,还有一些被国民党队伍给征去了,另一部分就是被大伯给赌博输掉了。有一次,大伯出门三天,整整输掉了十二块银元,还欠了一屁股的债,等他回来再偷银元的时候,发现院子中间的地窖已经不见了,被我嗲用泥巴给填平了。大伯很骄横,他竟然拿出一把斧头,顶着我嗲的鼻梁,逼问银元藏哪里了。我嗲说,被你这个败家子输光了。大伯说,你再不把银元拿出来,我就砍掉自己的手,砍掉手我就不赌博了。我嗲伸出自己的手说,你还是砍我的吧。大伯果真挥着斧子砍了下去,但是没有砍到我嗲的手,却把我嗲屁股底下的凳子劈了个两半。没有银元,并不影响大伯打麻将,他偷了家里的十几张地契,应该有几十亩土地,跑到外边整整半年没有回家。等全部输光输净了,再回到塔尔坪的时候,我们那地方已经解放了,土地已经全部归公了。正是因为家里银元花光了,土地也少了几十亩,在划成分的时候,只有大伯一个人划成了地主,其他兄弟几个统统都是富农。富农日子虽然也不好过,比起地主来说,起码不会戴高帽子,很少会被批斗的。为这事,大伯常说,是他救了兄弟几个。
  真正解放后,打麻将是绝对不允许的,地主打麻将那更要掉脑袋的。大伯一是没有了打麻将的腿子,二是也没有那么多脑袋,自然而然就戒掉了。直到改革开放、解放思想后,打麻将之风又慢慢兴起了,这股风吹到塔尔坪的时候,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了,正好大伯又学会了杀猪。当了杀猪匠,他才重新回到了麻将桌上。可惜的是,经过几十年岁月的洗礼,在我们塔尔坪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年纪大点的麻将腿子已经死绝了,年轻的麻将腿子不在外边求学,就在外边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来一次。这可让大伯难受了好长时间,开始他在塔尔坪试着培养了几个腿子,有的太小气舍不得钱,有的认为赌博是败家子,根本就撑不起一张桌子。大伯并不甘心,于是背着杀猪刀,就云游四方去了,表面上看是杀猪,实际是找地方打麻将。大伯顺塔尔坪的小河而下,不到五十里的地方有个余家村,竟然到处都有麻将摊子,可以大打,也可以小打。大打一场下来成百上千,小打一场下来,就输个一块两块。大伯有事没事就在这里泡着,麻将瘾是过足了,也输了不少钱。大伯好像也不缺钱,听父亲说,恐怕我嗲给他留了不少的银元。我嗲有好几缸子银元,分家的时候凭空就消失了,再加上我嗲是砍柴时,从山上滚下来意外去世的,想必是大伯找到了埋银元的地方。
  大伯在余家村打麻将时间长了,就把自己闺女,也就是我的堂姐,嫁到了余家村。堂姐长得不算好看,但是人特别勤快,挖药、种地、做家务,里外都是一把好手。而且还能绣花,在枕头上绣出的两只喜鹊,据说能听到喳喳的叫声。所以方圆几十里,有闺女出嫁,都希望得到堂姐的绣花枕头,或者是孩子们出生,都希望得到堂姐绣出的肚兜。我枕过堂姐的绣花枕头,头一挨着两只喜鹊,心就十分清静,总有一股子吉祥如意的味道,倒头就能入睡,就连梦里都是带着蓝天白云的,蓝天白云下边会有我喜欢的人儿出现。把堂姐嫁到余家村没有什么说道,而是嫁给余家村的一个小驼背,就形成了两个小小的传言。一个传言,是大伯把堂姐给输掉了,有天晚上大伯输红了眼,就把堂姐给押上了。持这种说法的人,依据是堂姐出嫁时,除了两床被子之外,没有任何陪嫁,也没有办任何酒席。另一个传言,大伯把堂姐嫁过去,是为了能方便打麻将。不然余家村人生地不熟,吃碗饭也是要掏钱的,尤其是散摊子后没有地方睡觉,还得赶回塔尔坪真是太奔波了。还有,打麻将难免会起一些争执,也没有人给自己撑腰,常常受到人家的欺负。堂姐嫁过去后,大伯在堂姐家支了麻将摊子,睡醒了随时可以上桌子,饿了就一边吃一边打,果然玩得十分滋润。
  我和大伯打过一次麻将,是在春节回家探亲的时候。我原来是不会打麻将的,直到工作后才在城里学会了。那是大年初一,早上吃过饺子,大伯就对我招招手说,我有个好玩的地方,你想不想去?我说,塔尔坪有什么好玩的?没有歌舞厅,也没有澡堂子。大伯说,当然不是塔尔坪,我们找个更热闹的地方。按照大伯的吩咐,我骑着自行车,把他带到了余家村,走进堂姐家时,麻将已经摆好了,有两个腿子已经等着了。于是我与大伯坐下来,整整大战了两天两夜,如果不是我输了个精光,大伯可能还不允许我离开呢。初三的时候,绿着眼睛回塔尔坪的路上,大伯问,你输了多少?我说,输得不多,不到一千。大伯从身上掏出三百块说,这是我赢的,就归你吧。我当然没有接受,但是内心却有些小小的感动。我对大伯也有了不同的看法。大伯喜欢打麻将,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想赢人家的钱,或者是赌博上瘾。恐怕这只是他发泄的一种方式,打发苦难岁月的一种方式吧?   与大伯一起打麻将的第二年冬天,大伯就因为打麻将送了命。具体情况我不知道,只听父亲事后告诉我,那天大雪纷飞,把树枝子都压断了。大伯在给人杀完猪后,就跑到我的那个奶奶、他的婶婶家,与几个城里人一起打麻将。麻将打到天空泛白的时候,大伯又抓了一副好牌,于是把牌扣起来,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起身去上茅坑。不想这一出门,就再没有回来。另外三个腿子以为大伯赢了钱,偷偷地跑掉了。第二天中午,有人上茅坑时,看到屎尿中漂着一个东西,拿棍子一捅,竟然是一个人。原来就是大伯,说是大伯上茅坑的时候,脚下一滑,就掉到茅坑里,被活活地淹死了。当然这种说法,疑点是非常多的:第一,若真是滑进了茅坑,他应该可以扑腾几下,或者还能呼叫几声,这么大的动静,难道其他人没有听见?第二,大伯卷钱跑掉了,这在赌博时是常见的,但是对于非常喜欢打麻将的大伯来说,可能性太小了,何况他又抓了一副好牌呢?第三,大伯若是跑掉了,那么另外三个输钱的腿子,久等不见大伯的时候,难道没有出门去查看一番?为什么大伯的尸体是第二天中午才被发现的呢?这些疑点只是我个人的猜想罢了,是没有一个人为我提供证据的。
  我的大堂兄听到大伯去世的消息,立即从寺庙赶了回来,发现大伯被浸泡得不像人样,像一只被大伯生前吹圆的、已经被拔掉毛的猪,而且鼻子眼睛里尽是大粪。大堂兄一下子哭了,跪在了大伯的面前,一点追查真相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匆匆忙忙地把大伯给埋掉了。
  随后多年,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到底是谁无形中杀死了大伯,是他喜欢的女人吗?是他刀下的牲灵吗?是他痴迷的麻将游戏吗?还是无情的岁月?这里面有没有阴谋与命运的安排呢?反正大伯是不可能再活过来,向我们讲述—个真正的关于死亡的秘密的。
  五
  小佬就是我最小的叔叔,却是分量最重的一个人。塔尔坪人的眼光朝哪里看、小河朝哪里流,几乎都是要听他的。
  他在父辈中年龄最小,但是他读过的书最多,是唯一知道林黛玉和贾宝玉的人。他还会写一手毛笔字,从墙上那些“万岁”,到后来“要想富,少生孩子多栽树”,基本都是他用石灰刷上去的。而且他跑过多年江湖,是第一个坐过火车、第一个吃过肉夹馍、第一个看到长江的人。正因如此,我们二房当家拿事的,实质上不是大伯,不是我父亲,而是小佬。父辈四个兄弟,虽然已经各自另立了门户,但是毕竟还在一个大宅院里,无论谁嫁女儿,谁娶媳妇,红事白事,事事还得由小佬做主。就拿几个堂姐的婚事来说,媒人得先带着小伙子,到小佬的堂上让他过目,没有得到他的点头,这桩婚事基本就要泡汤了。
  大伯家有一个小女儿,当时小伙子来提亲时,小佬就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一边抽着水烟袋,一边眯着眼睛打量着。看小伙子眉清目秀,小佬满意地点头一笑;当得知小伙子家住小南沟,他脸一板,只顾着低头吸烟,就不再吱声了。原因是,这小南沟位置偏僻,没有半分地是平整的,出门就得上山,太阳刚升起来,就又落下去了。而且整个村子仅有五户人家,有三个找不到媳妇打了光棍。因为地少人稀,家境个个贫寒,就是风调雨顺,收到的粮食也填不饱肚子。而且这里不长麦子,只长苞谷,往往苞谷还没有灌浆,就已经到了秋天了。这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恐怕就与这里光照少、晒不到太阳有关。看小佬的架势,肯定是打死也不同意这门亲事的,但是我的小堂姐图人家小伙子长得帅,这边还没有点头呢,那边已经私下里好上了,最后万般无奈只好草草地嫁了。每年正月初二,小堂姐都在家预备了酒水,让孩子上门请小佬过去,小佬统统给拒绝了,至死也没有去小堂姐家走过亲戚。
  在我家,也有一件大事,是小佬帮着处理的,那就是我的亲哥哥为了我,死在了河南的金矿上。父亲哪遇过这种事,心想死就死了,一埋了之,不但家产归了我,还有那个没有过门的嫂子,顺理成章是我的媳妇。还是小佬出头,连夜跑到河南,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终于讨了一个说法,让人家赔了八百块钱。那时八百块钱,相当现在的二十万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呢,因为那时一个馒头五分钱,现在一个馒头一块多了。正是这八百块钱,改变了我,我揣着这八百块钱,报名继续念书去了,后来就考上了大学。
  小佬叫陈先甫,凭着这个名字,我就十分佩服。除了小佬之外,至今我见到两个“甫”字,都与响当当的大人物有关。第一个是杜甫,我在初中时读到了他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让我内心深受震撼,以至于以为带“甫”字的小佬,也应该是个了不起的诗人。第二个是李林甫,当历史老师介绍他,说他在唐朝当了十九年的宰相,相当于现在的总理,是见过杨贵妃杨玉环的人,更是强化了我对小佬的印象。
  其实小佬在我心目中,最为高大的,并不是这个“甫”字。我在小说《我想去西安》里,描写的那个坐过牢的叔叔,因为坐牢不但没有成为罪人,而且成了塔尔坪的英雄,就是以小佬为原型的。他确实是坐过牢的,不是杀人越货,而是贩卖粮票。当年贩卖粮票,还有做生意,都是要坐牢的,连山上的药材,只能生病了,采着自己熬药喝。无论天麻还是灵芝,如果采着卖掉了,同样犯了投机倒把罪。小佬是我们塔尔坪第一个有商业头脑的人,而且是第一个出门做生意的人,他把粮票不仅仅贩卖到了西安,还一直顺着西峡、南阳、南京,把粮票贩卖到了上海。这条路线,就是大伯失去音信的路线,有人说,小佬到南阳,到南京,到上海,不是贩卖粮票去了,只是借着贩卖粮票,去寻找他的大哥我的大伯去了。小佬在法院被审判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之所以贩卖粮票,就是为了赚个路费,好寻找自己的大哥。不过,他把大伯的真实身份给隐瞒掉了,没有说大伯是国民党的兵,而说大伯是共产党的兵。小佬与我的想法是一致的,他对法院的人说,我大哥如果活着,应该是一个老革命;如果死了,应该是一个烈士。我在寻找革命兄弟,或者是烈士兄弟,我确实有罪,但是情有可原,你们应该宽大处理。法院的人听了,死活是不相信的,不相信也有不相信的理由,因为从小佬身上一下子搜出了一千多斤粮票和一千多块钱。
  如果不是没赶上好时代,小佬早就成了大富翁。即便后来,他彻底收手退隐江湖了,但是在他去世后,依然发现他有几十万元的存款。这个数目在城市恐怕不算什么,但是在塔尔坪简直是个天文数字,能盖两栋三层的小洋楼,而且是我们塔尔坪的首富。与小佬一起贩卖粮票的,还有一个姓马的,两个人在西安火车站交易的时候,被公安人员给抓了。小佬被判了两年半,姓马的被判了三年,被关在了商洛监狱。开始大家并不知道他被关在什么地方,因为整个塔尔坪还没有一个人去过商洛,多数人连商洛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所以小佬被关在监狱的那两年,没有一个人去看望过他,当然也就没有一个人给他送过防寒的衣服。   小佬从监狱回来不长时间,时代就彻底变了。中国开始改革开放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不仅仅可以经商了,而且因为市场经济的原因,粮票随后几年也全部作废了。这让大家觉得小佬实在是太冤枉了。加上小佬因为贩卖粮票,走南闯北逛过的地方多,是塔尔坪走得最远的人,甚至大多数人认为,他在商洛不是坐牢,而是在城市工作去了。他从监狱回来的时候,带了几袋子水果糖,前去看望他的人,无论大人孩子都有一颗水果糖。那是我人生中吃到的第一颗水果糖,也是塔尔坪很多人吃到的第一颗水果糖。所以小佬回来的时候,是十分风光的。种种因素累积在一起,塔尔坪人对小佬的态度,不但没有一点看不起,而且还有许多的羡慕。上学的时候,老师常常问我们,长大最想干什么?我和同学们的回答是,我们想去坐牢。老师十分意外,老师想要的回答是,科学家,或者是作家。人生正是如此,如果梦想是科学家与作家的话,这个梦想并不遥远。比如我,就真成了一个作家。但是要想坐牢,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曾经暗暗地发誓,不管用什么方法,哪怕就是犯罪,一定要走出塔尔坪,起码得像小佬一样走到商洛。我的愿望不久就实现了,果然在商洛待了四年,而且我所在的地方,正好与商洛监狱是隔壁。我在操场上做早操的时候,那道高墙里的一举一动,我看得十分清楚,除了几名持枪的警察之外,商洛监狱不过就是一个砖瓦场。坐牢就是烧砖瓦的,再把烧出来的砖瓦运出去盖房子。
  小佬坐牢让人羡慕,还有一个原因,他坐牢之前除了读书写字之外,其实什么手艺也不会,连种庄稼都是马马虎虎的。但是在监狱里,他学了一门手艺,就是做泥瓦活,也就是用砖头砌墙,盖房子。他的这门手艺可以说是出神入化的,不仅仅能用砖头砌出坚壁高墙,而且能在砖头上雕出龙凤呈祥。不知道他在监狱的时候,用这门手艺是不是给人盖房子,自从回到塔尔坪之后,他就用这门手艺给人盖墓。而且不盖房子,只盖墓。他不但给人盖墓,还捎带着看墓地的风水。塔尔坪原来只有坟,是没有墓的,因为有了小佬的手艺,就开始一窝蜂地盖墓了。不但给活着的人盖墓,给刚刚去世的人盖墓,还把已经埋在土里的人,从坟里挖出来了,重新埋到墓里边去。我嗲、我母亲、我哥哥,原来都埋在坟里边的,后来全由小佬给盖了墓,给看了墓地的风水,被重新埋了一次。我们二房,“元”字辈出了几个人才,大堂兄在寺庙里当了“住持”,另一位堂兄在县城当了局长,我算是一个混在上海的名气不小的作家。过继给大佬的堂弟,在石家庄一边给领导开车,一边开超市,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大家认为是小佬盖墓时,选定的风水起了作用,所以塔尔坪一旦死人了,就带着礼水请小佬盖墓,还让小佬给看看风水。
  为了风水,有的把小河给改了,有的把小山给炸了。说来十分奇怪,经过小佬盖过墓、看过风水的,家家户户自此就转运了,想考学的就考上了学,想抱孙子的春去秋来就抱了孙子。我舅妈照着小佬的意思,把舅舅的坟迁过之后,想让舅舅生前养过的一条老黄狗再下个崽儿也如愿以偿了。塔尔坪的死人,几乎都是小佬给埋掉的,埋在哪座山下,朝向哪个方向,依着哪条河边,全凭着小佬一句话。似乎兴衰荣辱全掌握在小佬手中,小佬就是我们塔尔坪的命运之神。
  小佬坐牢后,也有变得不好的两个地方。一个方面是他的脾气,变得异常的暴躁了。他隔三差五地就把小婶按在地上打一顿,而且多数时候打得没有理由。比如小婶给他剪脚指甲,不小心把脚趾头给剪破了,他一脚上去把小婶踢下床还不算,还要跳下床一边大骂一边拿起鞋底子,抽小婶的屁股;比如小婶有一副好嗓子,会唱花鼓戏,坐在院子里洗衣服,或者是纳鞋底子,喜欢哼上一段两段。每当小婶唱得高兴的时候,小佬就会生气,就会打小婶,还会把小婶引来的一群鸟儿,赶得叽叽喳喳地乱飞。他打小婶不是因为小婶唱得不好,而是因为小婶的唱词里,有“哥呀妹呀”这些酸调调。小婶被打得多了,经常会拿着绳子,到院子外边的核桃树上上吊,有一次已经断气了,又及时被救了过来。到了老年,小婶就抱着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干脆跑到了石家庄,跟着堂弟一住就是两三年,反而让小佬牵肠挂肚的,日夜念挂得不得了。
  小婶在我们塔尔坪,也算一个美人胚子。说话柔声细气的,而且又爱笑又会唱,下巴上长了一颗黑痣,像白馒头上放了黑芝麻,别有一番味道。小佬坐牢的那几年,有没有男人打她的主意不清楚,我总感觉,她老挨小佬的毒打,应该就是这段时间积下的怨恨。正因为经常挨打,无形中保护了小婶,谁敢动老虎嘴里的肉呢?小佬连这样的女人也毫不怜惜,对其他人是什么态度不言自明,尤其他在心底怀疑过的觊觎过小婶的男人,更是找个芝麻点的小事与人打一架。与他打过架的男人,现在数也数不清了,与大伯打了一辈子,与我父亲也打了一辈子。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家的一只公鸡,站在他家的麦垛上打鸣;还有就是我家的一棵桑树,枝叶伸进了他家的窗户;最近一次打架,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年,那时他已经卧床不起了,就因为父亲打核桃的时候,核桃砸在他家的屋檐上,把一块瓦给砸烂了。他竟然提着一把斧子,冲到父亲的面前,要砍了父亲。我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有气无力,不停地咳嗽,但仍然口无遮拦地骂我父亲:“他哪是娘养的呀?”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啊,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愤恨呢?我经过长期的思索,发现问题的症结不在别处,而在监狱。他在监狱里,不知道遭受过什么样的折磨?小佬还与村里很多人打过架,到最后大家见他就躲,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没有和他打过架的人是屈指可数的,比如一个哑巴,一个傻瓜,还有所有的孩子。他不但不打他们,反而他们路过家门的时候,他有的递根纸烟,有的塞颗糖果,甚至还直接给点钱。至此,小佬打人可以总结出一个特点,那就是从来不打柔弱的、本分的、没有攻击力的人。
  二是小佬的身体,变得异常的糟糕了。据父亲回忆,小佬把我们家族的相貌,遗传得非常出色,年轻时,高额头,高鼻梁,高个子,长下巴。不知道从谁身上,还学了几下拳脚,小小年纪能放翻一头牛,有一次徒手捉住了一头野猪。野猪不大,三十来斤,但那力气比两头牛还要厉害;还有一次,是贩卖粮票的时候,遇到了一伙拦路的强盗,他一个人提着一根棍子,把人家八个汉子给打趴下了。而且他念过书,小时候念私塾,新中国念国学,在我们塔尔坪是为数不多的,我们塔尔坪的对联,开始是大胡子族长写的,族长年纪大了,就交给小佬全包了。前边说过,还有修族谱,族长去世后,小佬就主动接了过来。小婶娘家是县城的,不知道为什么,搬到了离塔尔坪不远的地方,隐居了。一家人从老到小,个个读书识字,能弹琴会唱歌,说的也不是塔尔坪的方言,而是“台子”,“台子”是城里人的代名词。按说这样一个大家闺秀,万万是不会嫁给小佬这个地主崽子的,就因为小佬能文能武,媒人上门一游说,事情还真成了。再说了,小婶不嫁给小佬,还有哪个男人配嫁的呢?这么个生龙活虎的人,进了监狱就两年多时间,出来后一下子又干又瘦,皮包骨头,病怏怏的。好像监狱的窑里烘烤的不是砖头,而是这些犯人。小佬回家后,整天喊着腿酸,浑身没有力气。大家都以为他是偷懒,只有小婶心里清楚有没有力气,只有女人心里清楚。每到春种秋收,扶犁呀担粪呀,别人家都是男人干,小佬家全是小婶干,而小佬只能干点零碎活。小婶说,他身体不好这是真的,当年能捉头野猪,如今晚上睡觉的时候,连个跳蚤也捉不住了。大家看他打架时,那个不要命的样子,都说他是装的。被人误会了几十年,直到近几年,一个六十多岁的人,瘦得只有七八十斤,骨头一根根戳在外边,似乎稍一用力,就把皮戳破了,骨头就散架了。脸色黄蜡蜡的,像是涂了一层黄油,而且整夜整夜地咳嗽。就这副样子,死活不肯去医院检查。塔尔坪的人个个都不喜欢去医院检查,一是不相信医院,只相信命运;二是怕花钱,怕麻烦别人。所以,塔尔坪的人,包括大伯、大佬、小佬,活着的时候就给自己打好了棺材,准备好了老衣。我的父亲,几十年前就把这些准备得妥妥当当的。父亲常对我说,他如果病了,不管是不是死了,只要爬不动了,就弄两根杠子,把他抬到山上埋掉就行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小佬,他坐在院子里,歪着头,正在晒太阳。我扔给他两包中华烟,他本来已经戒烟了,还是稀奇地抽出一根说,两三块钱一根呢,我就抽一根吧。他抽了几口,就开始喘气,感觉一口气随时都会上不来了。所以我不停地回头,希望多看他几眼。我的感觉没有错,那确实是我最后看到的小佬。我离开塔尔坪不久,父亲就来电说,小佬昏迷了,被送进了医院,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父亲要去医院看小佬,问我需要带什么东西。我明白,父亲犹豫的,不是带什么,而是他与小佬之间,为了核桃打架之后,他们还没有和好。我说,你们是亲兄弟呢,哪怕带根草,有什么关系呢?父亲从医院出来,就拖着哭腔告诉我,让我抽空回去看看,说小佬不行了,最多就三个月了。事实是小佬没有挺过三个月,就没有了。
  小佬在兄弟几个中,是唯一查清病情而去的。而这个病根到底是什么呢?恐怕就是在坐牢时落下的吧?
  那些天,爱人身体不适,所以我没有抽身回塔尔坪送小佬最后一程。据说,小佬下葬的时候,花圈一排排,沿着塔尔坪的小路,整整摆了一里多长,这在塔尔坪是绝无仅有的。特别是我的父亲,拖着年迈的身子,眼里含着泪水,整天整夜地守在灵前。不管怎么说,虽然一辈子打打闹闹,毕竟是血肉相连,毕竟是最后一个活着的兄弟,这份情,怎么会舍得?怎么能割舍得开呢?在那无数的花圈中,绝大多数上边都写了落款的。唯独有一个花圈大得出奇,直径有两米多,扎得也十分好看,上边的花都不是纸的,而是真正的菊花。这个花圈上除了一个“奠”字,竟然无名无姓,没有小佬的名字,也没有送葬者的名字。这个花圈是谁送来的,是什么时候送来的,没有一个人清楚。大家猜来猜去都是没有结果的,小佬下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还在议论此事。
  有一天,父亲打电话给我,问这个花圈是不是我派人送的,或者是我的什么朋友送的,在我坚决否定之后,父亲自言自语地说,难道是他?我说,他是谁?父亲说,只有一个可能了,只有你那个失踪的大伯了。
  六
  什么是家族呢?不仅仅有同一个祖先,有同一个姓氏,还应该有同一扇大门,一直为我们开着。
  如今,我们“元”字辈的四个人,已经天各一方了。大堂兄陈元民,在寺庙里,不是和尚,胜似和尚。那座山因此成了名山,前往他那里许愿祈福的,常常是络绎不绝。一条羊肠小道两边的松树上,系满了红布带,山顶上一年四季烟火缭绕,有一盏天灯昼夜不灭地点在半空,成了方圆一百多里辨别方向的灯塔。他有一个儿子,就是我的侄子,仍然沿用了“正”字辈,取名陈正西。陈正西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陕西咸阳教书,就地娶了一个媳妇,在当地安家落户了;二堂兄陈元兆,在陕西丹凤县城,当上了某个局的局长,十分蹊跷的是,他管着的正好是监狱这一摊子。他是离塔尔坪最近的一个,隔三差五地会回塔尔坪一趟,给亲人们烧烧纸上上香,把漏水的屋顶修补一下,或者是在院子四周栽棵树种点花。前阵子他站在院子里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流着泪说,这么大个院子说空就空了,原来大家争来争去的,这根草是你的,那棵树是我的,再过几年啊,还不知道都是谁的了。二堂兄养有一女,名叫陈瑶,在广州一所大学学的是金融,据说已经在一家银行谋了份差事;我排行老三,叫陈元,在上海摸爬滚打了多年,已经娶了上海女人为妻,添了个上海儿子,弃“正”字不用,取名陈不旧,说的是上海话,爱吃上海本帮菜,成了像模像样的上海人。有一年春节,带他回塔尔坪寻根,小家伙对那里的气候不适应,不但感冒发烧生了病,浑身还无端地起了一层红斑。还有前边已经提到的过继给大佬的堂弟,他叫陈元华,育有一子,年方几何,叫什么名字,我是一概不知的。他根根蔓蔓的,早已融入了石家庄,我们通过两回电话,电话里他已经满口都是河北方言了,看来再也无法抽身了。
  父辈们唯一在世的,唯一还住在塔尔坪的,只有我父亲一个人了,他已近八旬,两耳失聪,牙无一颗,只有一双眼睛还十分有神。他每天黄昏时分,必是坐在大宅院被磨得油光发亮的门槛上,仰望着飞檐峭壁,仰望着远山远水,依然能够准确地辨别出,哪只是黑嘴的乌鸦,哪只又是吉祥的喜鹊。他常常会冒出一句:“喜鹊呢?喜鹊去哪里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呀。”我们经常安慰他,乌鸦会走的,喜鹊会回来的。他笑笑说,我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我们相信父亲能活一百岁的,但是人终究会有一死,不管他以何种方式去世,塔尔坪就再也不是当初的塔尔坪了。如《百年孤独》描述的马孔多一样,塔尔坪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随着最后一位亲人的离开,将从世人的记忆中根除,因为经受百年孤独的陈氏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但是塔尔坪毕竟还是塔尔坪,不是那个似乎从没有出现过的马孔多,因为我们塔尔坪还有一个可能,还有一束束光,那就是我失踪的大伯,还有散落在四面八方的血脉。像是那个神秘的花圈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出现在那棵核桃树下,然后推开一扇黑漆漆的大门,轻轻呼唤一声,我回来啦!
  随着他,会有一群鸟儿落在屋顶上,喳喳不停地鸣叫着,它们不是别的,正是那久违了的喜鹊。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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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树站在一堵老墙旁边,一朵一朵,洁白透亮,我望见梨花,笑了。  我看到的花,是别人家的梨花。看别人家的梨花,最好看梨花带雨,此刻花在微微动,一棵树在微微动。元朝有一个叫许衡的人,酷暑天赶路,非常渴,路旁有梨,众人皆争相取食,唯许衡树下正襟端坐。有人迷惑,问他,为何不摘梨?衡曰:“非其有而取之,不可也。或曰,世乱,此无主……梨无主,吾心亦无主乎。”有态度的人,心有所属,不为外界所惑。  看别人家的花
东方酵母工业公司(Oriental Yeast)与Norwe-gian生物技术制药公司签订了有关研发食品烤制厂(例如面包厂)用酵母β-葡聚糖的合作协议。协议涉及β-葡聚糖产品BBG的最终用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