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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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他身负家仇,以白骨为阶登上相位,步步靠近,只为诱她入他股掌之间,铺平登极之路。他何曾料到,十年谋划,到头来竟会因情所累,为她毁了容颜,舍了帝位。
  (一)
  姜朝的百姓都知道,位于京都至南境直道中线上的沐烟城中曾经坐落着一座九进府邸,其形制规格在帝制之下,公侯之上。六十载风雨飘摇,雕梁画栋的高楼早已在战火中倾塌。
  但每当有位耄耋老人牵着垂角小儿经过那府邸的遗址前时,总是抚着花白的胡须,满怀唏嘘地慨叹道:“孙儿可知,阿公曾经和许多兄弟在这府上当过差,两位主子还在的时候,方圆十里总是车马喧嚣,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员在百米开外便要下轿步行,亲自递上拜帖。那时,阿公总是按着军刀,也不看拜帖,挺直腰板回上一句特別硬气的话——‘咱们府上有两位主子,不知大人访的是相爷还是侯爷’。天底下,除了宫廷侍卫,怕是没有比我们再神气的门仆了。”
  “阿公不是说他们是一对夫妻吗?怎么,女子也可出将入相吗?”
  “是啊!倘若没有女主子,今日我们脚下踏的便不再是姜氏王朝的土地了。”
  ……
  庆春八年孟夏,崔念姜着一身月白素纱烟罗裙从屋内踏了出来,她挽起广袖准备挑拣混杂在草药里的野草。就在这时,有人敲开了庭院的门,躬身说道:“郡主有礼,庵主有事相请。”
  崔念姜跟着来人绕过长廊,走到西厢房,抬眼便看见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男子。
  “郡主,今日庵门开放之时,便发现这男子倒在台阶上,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贫尼于心不忍,故而将他带入庵内。至于是救还是弃,贫尼不敢做主,还请郡主定夺。”
  崔念姜拿起帕子沾水拧干,轻柔地擦拭着眼前这张被尘土染得不成样子的脸,清逸俊秀的容貌一点儿一点儿地露了出来,惹得站在一旁的丫鬟都绯红了脸颊。
  崔念姜握着他微凉的右手,又搭着他腕上的脉思忖良久后说道:“他的手上没有厚茧,体内也无强劲的内力,并非习武之人,救他一命也未尝不可。”
  “是,贫尼这就命人下山去请大夫。”
  “慢着,我的行踪不宜让外人知晓,”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命人将他带到我房中,由我来照料。”
  庵主一惊,露出一脸难色,说:“这……郡主千金之躯,又是未嫁之身,怎可……”
  崔念姜垂着眸,淡然回道:“庵主可知军营中是不分男女的?军中伤员多时,我也会亲自下营帮忙包扎伤口,早已习惯,无妨。反倒是庵中女眷,多有不便之处。”
  庵主看着崔念姜缓缓离去的身影,不由得对身边人感叹道:“想那年冬至,郡主初次来到这桓氏家庵,裹着白狐裘趴在侯爷的肩膀上,小小的一个人儿,精灵可人、无忧无虑。贫尼何曾料到,她要在父丧母亡的一年之内,担负起守卫西南的重任,将一方子民的性命扛在肩上,数年如一日,实在是太为难她了。”
  (二)
  男子受的伤不算重,就右边肩膀上一个刀口,但是因为割到了主脉,流血过多导致他昏迷不醒。
  崔念姜包扎好他的伤口,走进浴房准备沐浴之时,才发现新做的裙子染了斑斑血迹,虽不是什么顶名贵的纱,但到底是她偏爱的颜色,如今糟蹋成这样,心中不免可惜。
  三日后的清晨,崔念姜正要将药喂进男子嘴里的时候,见他倏然睁开眼来,眼中澄澈清明,毫无昏睡多日的浑浊之感,她便知道,他至少已经醒了一个时辰,他在等她进来。
  崔念将药碗放了下来,说:“既然你醒了,那便要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为何会受这么严重的刀伤?”
  他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良久,才指着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原来他的喉咙受损,发不出声音来。
  “那你总会写字吧?”
  见他点了点头,她便将毛笔递给他,他用左手艰难地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字。
  “傅怀之,高平人士,来南境寻亲途中遇上劫匪,这才受了刀伤,多谢姑娘救治。”
  他的眼中一片清明,崔念姜也判断不出他的话有几分真假,谅他如今这般模样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她索性不猜了,端起药碗继续给他喂药。
  往日他睡着,合着双眸,崔念姜只当他和军中伤员一般,并没有其他的念头,如今这一醒来,温雅知礼的样子竟然比睡着的时候还要俊逸几分,饶是见惯了英武男子的她,也不由得红透了耳根。她以为他垂眸喝药是看不到的,却不料在她转身离去之时,他抬起头来看着她耳后那娇美的红晕,弯起了好看的嘴角。
  崔念姜从傅怀之笔下得知,他的喉咙是因为逃跑途中饥渴难耐误服了一种果实才导致失声的。既不是天生的,她就觉得这样的男子若是没了声音,便少了好些颜色,于是抽了空便在院子里翻读师傅留下的医书。
  花木葱茏的庭院,小白鸽在吃食之间闲庭信步,身姿窈窕的佳人身着一袭碧色罗衣倚在石桌边翻阅古籍。傅怀之披着长衣立在窗前,看着眼前的一切,陷入了一丝迷惘之中。直到经年过后,傅怀之才明白过来,这一日的一人一景是他把费尽心力才得到的天下拱手让出,都不一定能够换回的。
  这一日,崔念姜端着刚刚熬好的药剂推开傅怀之的房门,结果,房中空无一人。她拉开抽屉一看,果然,从他身上取下的玉佩也不见了。看来,他已经悄然离开了。那一刻,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许是失落,抑或是难过。
  月上中天,崔念姜从酒窖里取出一瓶烈酒,平日军中纪律严明,她身为主将,自当以身作则,久而久之,便也不再喜欢饮酒,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只想一醉方休。
  不知过了多久,半掩着的木门“吱呀”一声,她醉眼迷离地转过身去看——皎洁的月光下,傅怀之长身玉立,宛若谪仙。她以为自己花了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他走过去,却被碎石绊了一下,落进了他的怀里。
  半晌都没有动静,傅怀之低头一看,她已经靠着他的胸膛睡着了。他看着怀里的美人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她靥边的梨涡,再一次弯起嘴角笑了。
  次日,崔念姜醒来,看见床边放着一套月白素纱烟罗裙,而傅怀之正坐在院子里喂鸽子,原本应该挂在他腰间的玉佩不见了。她将裙子拿起,压在下面的一张字条旋转着落到了地上。   “那日的血污了姑娘一身华衣,怀之自当偿还一套原样的。”傅怀之的字迹苍劲有力,宛若金错刀一般,令人过目不忘。
  她弯下腰捡起字条,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嘴角的笑意漾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三)
  这一日,二人坐在园中对弈,原本晴好的天在骤然间风雨大作,园中的鸽子扑棱着翅膀在雨中乱飞,从园外飞回的一只停在树上不肯飞下来。崔念姜的心中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捡起一块石子狠狠地砸向那鸽子,它从树上落了下来,浑身是血。
  傅怀之被崔念姜的敏捷与狠辣手震住了,他不知道随着鸽子掉下来的信里写了什么,只知道她在看完之后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屋子。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傅怀之惊讶地看着崔念姜一身戎装从屋内走出。
  她的右手握著长缨,左手拿着傅怀之典当掉的那枚玉佩走到他面前,说道:“时至今日,你我也不必再玩儿这心照不宣的游戏了。当今圣上赐的玉佩,傅相可要收好,若不是我命人早去一步,恐怕早已落入蛮人之手了。”
  傅怀之被人揭穿身份,倒是不惊不怒,温声回道:“傅昶奉皇命来协助镇南侯调查军饷被劫一案,却不料刚入南境便遭到一路尾随而来的死士袭击,在突出重围时身中刀伤。姑娘救了傅昶,在下自是万分感激,但傅昶在不知是敌是友的情况下,自是要留有几分谨慎。傅昶敢问姑娘,除了这玉佩,傅昶还在何处露了破绽?”
  “傅相可是忘了自己是以何物名扬天下的了?”傅怀之恍然大悟,原是那字的缘故。
  “傅昶虽不似姑娘这般聪慧,但也知道桓家的表小姐应该是深居闺阁的贵女,如何能有姑娘这身披战甲,手握长缨的英姿?可否请姑娘告知身份,此等救命之恩,傅昶必定要好生报答。”
  “我没有骗你,这是我母族的家庵,我确实是桓家的表小姐。只不过,我没有说全罢了。既然傅相问了,那我便坦然告知,我姓崔,名念姜,是曾经食邑万户的南安郡主。如今是掌管南境全境的镇南侯,姜朝唯一的女侯爷。”话音刚落,崔念姜便提着长缨走出门外,十分利落地翻身上马,上百军士整整齐齐地跟在她身后,倾盆的大雨之下,一行人迅速消失在林间。
  (四)
  姜朝对西南一隅的附属国一向采取怀柔羁縻的政策,却不料新任交趾国王野心勃勃,向南境发动大规模袭击。崔念姜一直在前线抗击敌军,傅昶只能自己查办军饷被劫一案,历时三月,案件告破,傅昶将七十万军饷送入镇南侯府的库房。
  崔念姜班师回南境的时候,傅昶坐在软轿之中正要回京都,所有的车驾都要为凯旋的将士让路。他挑起轿帘,正好看见崔念姜打马而过,美人如花,巾帼颜色。软轿抬出南境地界的时候,傅昶只觉得浑身不适,仿佛将身上的某件物什落在了南境,他摸了摸心口,恍然大悟,唇角却泛起一丝苦笑。
  庆春八年季秋,朝廷下了旨意,犒劳三军将士,崔念姜则要在元旦前赶回京都,参加宫廷年宴。
  崔念姜抵达京都那日,皇帝姜祈带领百官亲自到城外迎接。按照姜朝礼节,她照例要和文臣武将问候寒暄,而傅昶身为当朝宰辅,自然是第一人。
  “相爷可还安好?”
  “有劳侯爷挂念,右肩上的伤已经痊愈。”
  姜祈就坐在离二人不远的地方,听见这话,颇为疑惑地问道:“傅卿可曾在南境受伤吗?”傅昶并没有将自己在南境遇袭一事告知姜祈,一来死士的身份尚未查清,不想在朝中打草惊蛇;二来因为自己是在南境界内遇袭,也不想让朝中一些心怀鬼胎之人以保护不周为由针对崔念姜。
  傅昶正准备找个借口糊弄过去,没想到崔念姜竟先开了口,她缓缓说道:“祈哥哥有所不知,念姜与相爷在查案期间,曾因意外跌落山崖,相爷是为了救念姜这才受伤的。”
  崔念姜的幼年是在京都度过的,因着姜崔二氏荣辱与共的特殊关系,她时常进宫玩耍,与姜祈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姜祈更是将崔念姜当作亲生妹妹一般疼爱,若不是因为西南重镇必须要由熟悉地况民情的镇南军驻守,他才不舍得让崔念姜将女子最美的一段年华耗在偏远贫瘠的西南。
  崔念姜已经许久未曾叫过他“祈哥哥”了,顿时勾起了帝王幼时欢乐的回忆,姜祈也就没有心思去深究崔念姜口中的话有几分真假。
  他甚为赞赏地拍了拍傅昶的肩膀道:“傅卿为何不早说,此乃大功一件。傅卿可有何心愿?朕自当如卿所愿。”
  傅昶看着坐在一旁假装低头把玩衣穗的崔念姜,淡淡地回道:“臣不敢居功。”
  姜祈笑道:“既是这样,那朕先记着,等哪日你有所求,再来讨赏便是。”
  这一日,相府的每一个家仆都过得胆战心惊,他们不知自家主子为何出门时还一脸如沐春风之感,回府时却黑着一张脸,并且在书房里将两方御赐的砚台都摔了个粉碎。
  御赐之物岂能随意损坏?管家只当傅昶是在朝中受了当今圣上的气,拿着这不言语的物件撒气,急忙命人将屋子清扫干净,再派人去仿上两台充数。殊不知,给他家主子气受的可不是姜祈,而是今日刚刚回京的镇南侯,从她口中飘出的那一声柔柔的“祈哥哥”。
  (五)
  姜氏王朝不封异姓侯,崔氏是特例,崔念姜更是特例中的特例。现如今,她已经手握西南军政大权,封无可封,姜祈只好给她赐婚,配一个顶好的夫婿给她。
  “崔氏满门忠烈,为我姜氏王朝立下不世之功,先侯爷英年早逝,朕待念姜如同胞妹。如今,念姜正值花信年华,朕自当要为她寻一门好姻缘。”说完,他转过身对崔念姜说道,“念姜,你看这满朝文武之中可有中意之人?只要是你中意的,祈哥哥必定成全。”
  崔念姜迈着步子从武将那一列转到文臣这一列,最后在傅昶面前停了下来。她额前的花饰还在微微晃动,晃得傅昶心神恍惚。他看着眼前这璀璨如画的容颜,只觉得身体的某处发生了异样的变化,燥热难安。
  “念姜可是看上了傅卿?”姜祈打趣道,“傅卿才华横溢,颜如宋玉,倒是配得上念姜。”
  “陛下玩笑了。傅相有安邦之才,又有玉树之姿,大抵是看不上念姜此等舞枪弄棒的粗鄙女子。念姜虽是在战场上成长起来的,但多少还存了些小女儿的心思。陛下既然疼惜念姜,不如就按照京都贵族女子惯用的选婿方式,为念姜择一位夫婿吧!”此话一出,不是明摆着将傅昶拒之门外吗?饶是他如今已经学会喜怒不形于色,脸色也不禁苍白了几分。难道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自己吗?   “既然如此,那就定于三日后,由镇南侯在凰台亲自抛彩球选婿。”
  散朝之后,姜祈留崔念姜在宫中用晚膳,又抱了刚出生的小皇子给她看,崔念姜和孩子玩儿得不亦乐乎。
  “念姜当真对傅卿无意吗?今日,你可是让傅卿下不了台啊!”
  “祈哥哥觉得傅相今日可是生气了?”
  姜祈故作深沉地挑了眉回道:“何止是生气,怕都要气病了。”
  次日,当姜祈收到傅昶的告假折子时,额角莫名地跳了两下,没想到昨夜的玩笑话竟然成了真。
  姜祈不会知道,昨夜崔念姜刚刚走出宫门,就被傅昶手下的高手强行“请”进了相府。他将她抵在床榻之间,用手轻挑着她的下巴,温声问道:“侯爷是在气我有眼不识泰山,还是在气我当初瞒了自己的身份?今日要在殿上这般折辱我?”
  “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念姜岂敢折辱,说的不过是实话罢了。难道相爷不喜欢知书达理的高门贵女,反倒喜欢念姜这般在刀尖上舔血的女子吗?”
  傅昶不答,只是伏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今日,侯爷进殿的那一刹那,可是令世间无数女子都失了颜色。”
  “相爷这意思,可是对念姜有意?”
  “侯爷觉得呢?”
  崔念姜回京一路劳顿,此刻在这样静谧与温暖间,一时竟只觉得傅昶的脸越来越模糊,后来渐渐落入一片混沌之中。
  傅昶疼惜地看着她眼底淡淡的青黑,喃喃道:“日夜兼程赶回京都,怕是没有睡过几个好觉吧!今夜且在这儿歇上几个时辰,明日前我会命人悄悄送你回府,断不会污了你的名声。”
  傅昶用锦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却坐在床边,被冬夜的寒风吹了半夜,岂能不病?
  (六)
  三日之期转眼便到,凰台下站着清一色的世家公子,其中不乏人品、样貌两相贵重之人。
  崔念姜就在台上坐着,等到最后一刻钟还没有见到傅昶,虽然早已收到消息说他卧床不起,但他若是真心喜欢自己,岂会甘心将心爱之人拱手让之?心绪不宁的崔念姜捧着绣球走近花窗,一不小心被拖地的裙摆绊了一下,彩球飞了出去,最后落在了工部尚书王琦嫡子的手中。
  次日,姜祈正准备下旨赐婚,便有朝臣弹劾王琦在主持阳华殿工程中,贪污大笔公款,克扣工匠给养,引起民怨。姜祈大怒,下旨彻查,于是乎,王琦满门下狱。这婚,自然是赐不得了。
  众人只道王琦之子时运不齐,为家事所累,所以当崔念姜准备抛第二次绣球的时候,凰台下依旧人声鼎沸。崔念姜仍旧等到了最后一刻,当然,傅昶依旧没有出现。她恼极了,随手将那绣球扔了下去,绣球落在了吏部尚书韩山的次子手中。
  次日,姜祈再一次准备赐婚,又有朝臣适时地站出来弹劾韩山在庆春三年士林铨选时收受贿赂,利用手中职权擢升韩氏门生。姜祈勃然大怒,将韩山下狱,赐婚一事再一次不了了之。
  京都的世家公子们在见证了崔念姜兩次抛绣球选亲都离奇收场后,心底多少也明白了几分。朝堂风云诡谲,谁也不敢说自己没有做过任何落人口实之事,崔念姜虽是佳妇,但到底是身家性命要紧。
  于是,当她第三次抛绣球的时候,凰台下空无一人。
  这一日,晴空像粉青色的瓷釉一般温润可爱。她身着月白素纱烟罗裙倚在花窗边,看着傅昶穿着一身紫红色公服从议事堂摇扇而来。她淡淡然地喝着茶,问候道:“看来相爷身体康健了不少。不知相爷今日为何来这凰台?莫不成,是来抢绣球的?”
  “多谢侯爷挂念,确实已无大碍。不过这绣球好像没有人和我抢。”傅昶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
  “是吗?那这绣球本侯也可以选择不抛,相爷请回吧!”
  “不论侯爷抛与不抛,傅昶都是娶定侯爷了。”还不等崔念姜追问,傅昶紧接着说,“月前,托了侯爷的福,圣上许给傅昶一个愿。傅昶便是刚刚进宫求陛下允诺的。”傅昶这厢话音刚落,姜祈赐婚的圣旨便到了崔念姜面前。
  小黄门念完圣旨后,对崔念姜躬身说道:“陛下留了话,侯爷若不想接旨便顺心随意,相爷那厢由陛下去说。”
  足足半晌,来人都以为崔念姜不会接旨了,转身欲走之时,听见傅昶的声音从凰台之下传了上来。
  “傅昶出身寒族,如今虽已位极人臣,但家底仍是微薄,实在是送不出什么让侯爷看得上眼的谢礼,故而,侯爷救命之恩,傅昶唯有照顾侯爷余生方能报答,不知侯爷可还看得上傅昶,给傅昶一个报恩的机会?”
  良久,傅昶总算是听见那熟悉的声音飘回自己的耳边,她一字一顿地回道:“臣接旨。”
  那一刻,傅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或许比状元及第那一日还要欢喜几分。
  (七)
  二人大婚不久,交趾国再度起兵攻打姜朝,崔念姜不得不回到南境指挥作战。傅昶身为宰辅又兼管财政,半步都离不开京都。姜祈为解二人万里相思之苦,便在京都至南境直道中线上的沐烟城中为他们盖了一座府邸,只要边疆战事缓和或朝中事务稍减,他们便可在此夫妻团圆。
  “夫君可曾后悔,娶了我这样一位成日不着家的夫人?偌大的相府也没个当家的主母,还要劳烦夫君理完国事又操持家事。”崔念姜躺在傅昶怀里轻声问道。
  “怎么,瞧着夫人这意思,可是要为夫纳妾?”傅昶故意提高声线,回道。
  “夫君敢吗?”
  傅昶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回声打趣道:“为夫倒是敢,就是怕人家听说夫人攻打交趾国都城三战三捷的战绩后,都不敢嫁呀!”
  崔念姜听出他言语间的调戏之意,气鼓鼓地从他的怀里坐了起来,转身欲走。傅昶好不容易才能拥美人在怀,怎么可能让她轻易离开?连忙伸出手勾住那腰带,将她拦腰抱起。傅昶虽不习武,但到底是男人,崔念姜根本挣不动他的枷锁。只不过,她从来就不是吃亏的主儿,在傅昶这儿吃的瘪自然是要讨回来的。
  “夫君可知,念姜每次想起王韩两家的公子,总是满心愧疚,若不是因为接了我的绣球,惹得夫君出了手,怎么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身陷囹圄的境地,可惜了,那样的好相貌。”   傅昶就见不得崔念姜夸别的男人,酸气十足地问道:“他们到底是贪赃枉法了,否则我也不会因私废公。再说了,他们的相貌难不成还比得上为夫吗?”
  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没想到,夫君这般小气,半点儿玩笑也开不得。”
  傅昶笑着轻啄了她的脸颊,抱着她转身朝里间走去,边走边对她说道:“为夫的胸襟都放在了国事之上,私下里,不过是个寻常男子,今日夫人可是犯了忌讳,看为夫如何罚你。”
  红绡帐暖,烛光照在崔念姜白皙的背上,一道刚刚愈合的伤口暴露在傅昶眼前,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疤,满心疼惜地说道:“你又瞒我,如今可还疼?”
  “战场上刀剑无眼,受点儿伤也是寻常,夫君不必介怀。”
  傅昶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再给我一些时日,我必定不再让你受这样的苦。”
  崔念姜累极了,没有去细想他话里的意味,只是和声回道:“好。”
  (八)
  庆春十一年槐月,崔念姜再度将交趾国军队打退,镇南军夺回三镇,班师回到南境。岂料刚刚走到城门口,就接到姜祈突发重症薨逝的消息,姜祈在崔念姜心中的地位仅次于傅昶,此事对她的打击不言而喻,再加上她连日来车马劳顿,身体早已不适,一阵眩晕侵袭而来,令她从马上坠下。幸好副将眼明手快,飞身上前将她护住。
  崔念姜一醒来便日夜兼程赶回京都,却终究来不及见上姜祈最后一面。她只能披着一身缟素,跟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之中,送她的祈哥哥最后一程。
  姜祈盛年而逝,膝下只有一位不满三岁的皇子,诸王之中亦无堪当重任之人,傅昶作为姜祈生前最为信任的心腹,自然要担负起托孤重臣的责任。幼主登基当日,傅昶便成为姜朝历史上唯一一位异姓顾命大臣。
  崔念姜回京已有月余,除了日常的军务会面,她便在佛堂里吃斋念佛,为数万战死的英魂祈福。与此同时,城中的风言风语也断断续续传入她的耳中,诸如先帝死因蹊跷,傅相渐生不臣之心的言論。
  她不愿怀疑枕边人对朝廷的忠心程度,却又在看到六部大臣对傅昶卑躬屈膝的谄媚模样时,反复想起民谣中的四个字——“姜不永日”。
  傅昶回到相府时已是深夜,佛堂里还回荡着敲击木鱼的响声,他推开门走到崔念姜身后,半跪在地上环住她越发纤细的腰身,灼热的吻落在她的颈上,令她浑身战栗,厉声喝道:“佛祖面前,夫君不可放肆。”
  “为夫也不想如此,只是夫人自回京后便夜夜留宿佛堂,可曾顾念过为夫的感受?”
  “夫君日理万机,念姜不敢打扰。”
  傅昶被她的话气得握紧了拳头,他强迫顾念姜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愤然道:“夫人可是因为城中流言,才对为夫这般冷漠?”
  “夫君可敢在佛祖面前发誓,祈哥哥的死与夫君没有半点儿干系?”她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直到一滴泪悄然落下,她都没有看见他开口辩解。
  “我不喜欢你这样亲密地叫别的男人,纵使他是九五至尊,纵使他已不在人世。”话音刚落,他便狠狠吻住她的唇,扯开了她的腰封。
  这一夜,他撕碎了她所有的尊严。
  不知是因为受了石板的凉气,还是因为心中羞愤难当,夜半时分,傅昶就发现被禁锢在怀里的人儿发起了高热,浑身滚烫,不省人事。他开始后悔自己的粗暴行为,即刻踏出卧房命人去宫中请御医。与此同时,崔念姜缓缓睁开眼来,撑着虚浮的脚步走至窗前,将一封信交给早已等候在外的暗影。
  (九)
  这一日,傅昶十分意外地看见崔念姜坐在书房里等他。她已经许久不曾这般主动来找过他,他心中一喜,正准备上前与她说两句体己话,却看见几案上放着一封开了口的信,面上盖着暗影的印,傅昶霎时顿住了脚步。
  众所周知,暗影乃江湖中一个神秘组织,拥有极为庞大的信息网,只不过,没有任何人知道该组织归属何人,原来,竟是……
  “傅相可是小看了镇南侯府的实力,莫不是以为崔氏一族能够历经六朝风雨而屹立不倒,凭借的仅仅是军功而已?”她站起身来,朝傅昶走了过去。
  “我只问你,当年你可是在买通侯府管家后,借着到南境查案的机会故意伤了自己,从而得到接近我的机会?你毒伤自己拖延时间,让你的人趁机混入镇南军中收买人心,树立根基,好让他们在你谋朝篡位时助你一臂之力?你当初费尽心机娶我,如今又软禁我,可是想着宫变之时,可以利用我来要挟镇南军?这就是你所谓的不再让我受苦的方式吗?”
  他默不作声地听完这些话,然后伸出手将她鬓间散落的秀发轻轻地挽至耳后,慢条斯理地回道:“为夫早就说过,夫人乃聪慧至极之人,夫人说得一字不错。只是,为夫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设局之后竟将自己的心落入了圈套之中。”
  闻言,崔念姜如同疯魔了一般,她一边哭着一边质问傅昶道:“时至今日,你觉得我还敢信你对我是真心实意的吗?祈哥哥待你如同胞兄弟,你竟然对他下此毒手?你究竟有没有良心?!”
  “夫人,你可知为夫为何要夺这帝位?当年姜祈的父皇偏听偏信,在没有任何实证的情况下将郗氏满门抄斩,我在垂角之年便过着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逃亡生活。之后我历经十年寒窗取得功名,狠着心肠,踏着累累白骨登上相位,却还不能为郗氏平反冤案,除了夺宫我别无他法。”
  崔念姜不知其中还有此番缘故,顿时冷静了下来,细细一想,难怪傅昶登上摄政之位后,便开始大力整治官场,平反冤假错案,其中便有二十三年前郗氏叛国通敌的大案子。
  傅昶趁她出神的空当强行将她抱进怀里:“在夫人眼中,我就是那狼子野心、不忠不义之人。可在我眼中,夫人却是我至珍至爱之人,是我在这人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一边说话分散崔念姜的注意力,一边却将淬了药的银针封入她的体内,怀里的人渐渐停止了挣扎,四肢绵软地瘫倒下去。他将她打横抱起,送回床榻,小心翼翼地在她苍白的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傅昶看着意识渐渐涣散的崔念姜,温声说道:“夫人且睡上一觉,不消多少时日,为夫便迎你进宫,无论夫人愿不愿意,你都是我的嫡妻元后。还有一事,无论夫人信与不信,先帝之死都是一场意外,我谋帝位,却从未曾想过谋他的性命。”   傅昶的话音刚落,崔念姜便在药力的作用下合上了双眸,他叹了一口气,将锦被铺开,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后才起身离开。然而,他再一次低估了崔念姜,她既敢当着他的面将真相揭露,又怎么可能没有做丝毫的准备呢?不过一刻功夫,她的贴身侍女便悄悄溜进了屋子,她取出封在崔念姜体内的银针,用金针刺激她手脚上的穴位。崔念姜很快便醒了过来,可是一睁眼,泪水便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傅昶准备发动宫变那一晚,京都城里里外外风平浪静,相府却出了事。傅昶的藏书楼莫名其妙地燃起熊熊烈火,从底层迅速蔓延上去。此楼名为仰月阁,顾名思义,它奇高无比,整座城都被火光照亮。
  崔念姜举着火把站在顶楼,凄怆无比地笑着。她的父祖为她取名“念姜”,就是寄望于她能够记得姜姓皇室待崔氏一族的隆恩,让她好生守卫这个王朝。可是她千挑万选的夫婿,竟然亲手葬送了她一生的信仰。她可以理解他要洗清家族冤屈的执念,但她没有办法亲眼看着他毁掉她守护了半生的王朝。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人们从废墟之中找到两具亲密相拥的焦尸,他们身上佩有姜朝相印和调动镇南军的虎符。放眼天下,除却他们夫妇二人,谁人还会有这两样物什?
  朝廷查不出这场离奇的大火是何人所为,终究只能偃旗息鼓,以王侯之禮厚葬二人,然后在史书上为他们早前的丰功伟绩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无非“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栋梁之才”云云。
  他们不会知道,是崔念姜的这把火,烧掉了这一夜本该发生的“宫门之变”,也让姜朝在历史上延祚二百余年。
  后记
  京杭大运河上,一艘装饰华丽的四桅帆船在广阔的河面上不紧不慢地驶着。
  紫檀木床上,人影高卧。傅昶端着一碗药,挑开绯红色的帷帐,将崔念姜扶起靠在自己的肩上,她因呛入过多浓烟至今尚在昏睡之中。
  他感慨不已地抚摸着她那日渐显怀的腹部,幸好他在发动宫变之前看见了冲天的火舌,选择立刻掉转马头回府救她。如若不然,纵使今日坐拥天下,怕也只是孤寡人家,伶仃一人。夕阳的光落在他的脸上,半张脸依旧俊美无俦,另一边却戴着银色的面具,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他爱她的痕迹罢了。
  他将吹凉的药汁一勺一勺地送入她的口中,只要喝完这碗药,她便会忘却前尘往事。从此以后,她只会记得,她是郗怀之的妻子,有疼爱她的夫君,有玲珑乖巧的孩儿,他会让她在这片她用尽半生去守护的土地上安然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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