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角菜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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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研究汉赋的朋友曾告诉我一个有趣的想法:“赋”固然是文体之一种,但我们不能忽略它还有“赋税”之意,“赋税”又离不开“清点”。《二京赋》《两都赋》《上林赋》的内容里其实均有“清点”之意。作家以惊人的耐心罗列植物、动物、奇珍异宝,其实就是替皇家清点财物吧。
  今天,中产阶级兴起,散文是不是应该清点一下我们的财物呢?劳作之后总会获得一些收成、心境,以及盈亏——亏,也是一种收获,一种清点与计算里面不能不出现的负数。所以,我对莎士比亚借朱丽叶之口说出的妙语一直有点腹诽:“只有乞丐才细数家私。”
  真正奇怪的是,一九七七年以来,终于享有了创作自由的知识分子,大多不那么乐意去清点自己的生活——尤其是物质生活,他们要么避开谈这个,要么大谈精神生活来压迫世俗生活(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东风西风谁压倒谁的问题)。当然,也有少数例外,武汉作家池莉经常从一种特别的角度去写知识分子的生活。但这是一种什么角度呢?我们能否鲁莽地说,她更愿意去写知识分子不会生活?
  关于池莉小说的论文里,我们会频频邂逅这样的主题:“精神家园的失落与生活能力的低下”。准确而残忍,尤其是“精神家园”的部分。
  某段时期里中国知识分子如何不会生活,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主题,某种奇幻而悲凉的主题,但可惜被忽视了,知识分子不会生活甚至被认为是正常的事。
  哦,还是不要惊动从《随园食单》《美食家》《老饕漫笔》到《中国吃》那个美味、颤动的光谱吧,那些文人不仅仅是美食家而已,他们不仅会做菜,甚至还能开创新的菜品……
  那么,今天那些大量出现的、比曾经清贫的国家更清心寡欲的知识分子是怎么回事?
  钱红丽性格中也有一部分是清淡的,虽然她本人自童年起就对食物充满了不可磨灭的记忆与欲望,成年后,口味变得更为丰富,但极清淡的日子她也能甘之如饴:“芦蒿……一次炒一小盘,任何佐料不加,倒一点素油即可,青扑扑地冒着热气。我把它们夹在白米饭上,青白相间地,一口口送入嘴里,滋味无限。”
  这个省报副刊编辑甚至“曾想辞掉工作,租居到省图边上,重新过起自由撰稿的生活”。
  发达地区的作家完全不像池莉笔下的知识分子仇视俗世生活,香港的欧阳应霁说他就很喜欢那种“稀稀滑滑”的菜市场,而且每一步都必须走得小心翼翼他才开心。他不喜欢超市,纯粹是因为没有那种感觉。这种对菜市场的真爱也许是衡量美食家成色的试金石。
  本雅明对菜市场同样入迷,他在一篇叫《农贸市场》的短文中写过他涉足过的那个场景:“被养鱼水和冲洗水弄得又湿又滑的瓷砖地面,走在上面很容易因为踩到胡萝卜或莴苣叶子而滑倒。”所以家庭主妇“提着沉甸甸的网兜或口袋,牵着小孩艰难地在又滑又臭的过道里往前挪动”。集贸市场聚集的众多人数和奇特环境自然令敏感的本雅明惊悸,他不禁把那些“端坐着的售货女人”尊称为“掌管可买卖的谷物的女祭司”。
  远在东方的、拥有贫困记忆的作家钱红丽如何看待菜市场?她说“菜市简直是一个精神疗养所”。我觉得这个说法本雅明也得啧啧称奇,她没有辜负那个时代。
  钱红丽曾经厌恶做菜,她坦承自己是在有了孩子之后开始爱上厨房。钱红丽在厨房中慢慢悟出自己“早几年一直抗拒厨娘角色,觉得自己真是惨淡,一个心怀梦想的人怎舍身浪费在厨房?……慢慢地,孩子来了,心气渐渐平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烧锅倒灶,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如此坦率,如此坦然面对变化的人,才能写出:“如今豌豆当令,忽然想起冰箱里冻藏着的一块咸肉——于是,我坐在刺槐的凉荫下吃一碗咸肉豌豆饭,栀子花开得清淡”,“她家一锅面汤,由于肉的加入,呈现得格外壮美”,“我一直想做一道汤,叫‘套四宝’的:老鸭肚里塞老鸡,老鸡肚里塞老鸽,老鸽肚里塞鹌鹑。可惜一直没那个浓重的心情。这道汤就一直存在想象里,比亲自喝到了还要圆满”,“婆婆家的咸肉也地道。首先食材要好,选家养的黑猪,腌好,晒干,清蒸着吃。夹一片放在眼前,可以看见对桌的人影。咸肉腌成透明状,算是功成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无非一碗饭。饭上铺着一块咸肉,年深日久的浓香。”
  她開始清点自己的生活。她回忆自己幼年时期受到父母的苛刻对待,细节历历在目。她写的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真实生活,真实到其他作家即使写下也终会删去的句子。
  这个曾鄙视俗世的女作家,最后却称量出俗世的精确价值:“俗世的零碎的幸福,滋养人,也毁灭人,就是不能重建人。”我的理解是,“滋养人”也许是精神上的愉悦,“毁灭人”意味着写作者沉溺于俗世幸福,放弃了精神生活。但,这突然降临的“重建人”是什么意思呢?我想了很久,觉得应该是指一个人现在无论过得多好,也无法抹去童年的不幸福吧。
  世事洞明的人也许会说:这又何苦呢?
  这是真实,也是谱成了宣叙调的抱怨。
  她愿意但并不刻意地这样去写:“一天上午,坐在电脑边听阿巴多指挥的《拉二》,反反复复近一小时,忽然想起来高压锅忘记插电,菜也没来得及炒……狼狈地跑去厨房,心里掠过惶恐。”
  重视真实的作家笔下的技巧却往往让人扼腕,钱红丽不太一样。有很多美食家写汤,钱红丽所写下的段落我看可参加写汤的世界锦标赛。我们先看台湾简媜在《肉欲厨房》中的一段,炖汤中包含“成熟蹄髈的鼾声、清蒸鳕鱼白皙的胴体、油焖笋娇嫩的呻吟、干贝香菇菜心的呼唤以及什锦豆腐羹发出孩童般的窃笑”。
  钱红丽的笔下呈现的是:“猪骨头经过高温煨煮,一种有力道的傻乎乎的香四处扩张,恰好被笋子的清气适时规劝了一下,就不再那么铺张霸道,算是稍微往内里收了那么一点,这样就简淡多了。”这种写法是否能拿到名次我不敢说,参赛绝对没有问题。
  但她更有价值的其实是关于美食的地方性知识:“合肥周边水系不多,难见河蚌。偶尔在鱼摊碰见一二,鲜有人光顾,我也没那么多时间伺弄了——合肥的河蚌真寂寞。十几年前的芜湖,家家主妇青睐,排队等着杀河蚌,不晓得多热闹。”
  她怀念芜湖到了何种程度呢?“我问卖肉蒸饭的老板娘,福禄商城那家卖藕稀饭的可还在?老板娘语气急迫:还在,还在!在,就好,过年回去,一定吃三碗。最怀念芜湖的藕,拿来炖小排,不知多糯,一锅汤沸腾了涅槃了,慢慢变成铁锈红——是我幅员辽阔大好河山的红,喝一勺,喝一碗,喝一锅,滋味渐不同。”
  何谓价值?就是一个人、一件事物的消失之时,有缺陷的我们,在这个时候,也只能(最大的悲哀就是这个“只能”吧)在这个时候才能准确衡量人与物的价值。一个词呢?价值也就在写作者删去的那一刻吧。
  也许,一个饥饿的时代就要过去了。曾经度过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的记忆因稀少而珍贵。古今中外,在饥饿中鄙夷物质生活,但又在美食幻觉中扭曲自己欲望的文化人,在历史中实在不多见,但在我们视野之内却又比比皆是。
  钱红丽在这种扭曲中代替我们慢慢复原,纤毫毕现地回忆童年的饥饿记忆,拒绝将这种饥饿当作可炫耀的财富,像某些人那样误会了饥饿并宣称没挨过饿的人没资格谈论中国。事实可能相反吧?挨过饿的人看到一粒米掉到地上就会精神失常,哪能看到比厨房更远的世界?
  她也拒绝鄙夷物质生活,她元气淋漓地书写味蕾之苏醒:
  “这么多年,我选择坚持不懈地书写,就为了寻找一条路径,更好更传神地抵达腌菱角菜的滋味里。”
  “正午抑或黄昏,你恰巧路过那里的话,会听见鱼咬菱角菜‘呼嚓呼嚓’的回声,清脆又悦耳。”钱红丽通过写作自我疗愈的效果相当好。饥饿时代真的结束了,食欲清新强劲地归来,正等着吞噬一道按正规程序烹饪的菜品。
  (《一辈子历历在》 钱红丽/著 上海三联书店 2016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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