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票中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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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马忠义进了有家咖啡馆。喘气,呼吸急促,脸白眼赤,喘得费力。他在沙发上坐下后,两只眼球要迸出眼眶,身体抖动如筛,其幅度与频率,不会比一个酒精深度依赖者好多少。“给我一杯……”被话呛着了。人几乎要窒息,用力咳嗽,手指在饮料牌上猛力戳着。
  服务员理解了。迅速端来一杯拿铁咖啡。马忠义两口喝完,又要了一杯。喝得太猛,热从食管直插胃部。赶紧再要了一杯冰水。
  马忠义的脸又圆又亮,晕暗的光线下,像一轮月亮升起。
  服务员叫李嫣。这个双肩单薄的姑娘是一名勤工俭学的学生。这家生意冷清的咖啡馆附近有家不入流的艺术学院。李嫣在那儿念研二,表演系的本硕连读。咖啡馆老板是艺术学院的老师,一个奇怪的都市隐居者,一把山羊胡子。偶尔出现在咖啡馆里,也是目光失焦,不断捻着那几根焦黄的胡须。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做亏本这种愚行,更不明白他对李嫣信任的根源——李嫣听过山羊胡子的几堂课,关系仅限于此。奇怪的是,山羊胡子对店内经营基本撒手不管,盈利与亏损,李嫣报一个数字也就是了。
  必须说山羊胡子老师的授课还是非常有意思。每周一堂,座无虚席。在课堂上能把佛佗的眼耳鼻法身意与表演技巧联系起来,妙语如珠,瞳仁发亮。就是过于严苛,给学生的分数低得吓人。李嫣与同学们辛苦做了一出戏剧,内容是说一个小偷在得知自己所窃乃失主替家人治病的救命钱后的种种挣扎纠结。小偷最终选择归还,赢得满堂掌声,山羊胡子仍打了一个不及格。李嫣很愤怒,脸涨得通红,跑去问原因。山羊胡子说了三条。第一这是陈词滥调;第二表演技术拙劣,小偷扒窃通常有四种手法,你们那不是表演扒窃,是表演土匪;第三条有点奇怪,你申诉,为什么要脸红呢?
  李嫣不认同。没办法,山羊胡子是老师,她是学生。
  山不转水转,李嫣想找份兼职,走进这间咖啡馆后,就看见山羊胡子坐在柜台后面。
  用山羊胡子的话来说,在这里是有可能真正发现当代人的存在及其偶然性,属于今天的“生活常态”——人是如何通过无聊的对谈来对抗虚无,通过肢体语言进行交换的那些不便宣之于口的秘密、喧嚣的孤独,生而为人的各种困境、压抑感与戏剧性,等等。山羊胡子说了一组排比句。李嫣犹犹豫豫地接受了这份工作。
  忙过半个月后,李嫣发现山羊胡子的秘密。
  咖啡馆里装满了各种摄像头,360度无死角。
  这个死变态,怕在洗手间里也装了针孔摄像机。李嫣在微信里提出辞职。山羊胡子一连三天没吭声。就在李嫣打算锁上店门扬长而去的时候,山羊胡子出现了,鬼魂一样。坐下来的第一句话是:“你要多少薪水?”李嫣解释这不是钱的问题,没有人喜欢生活在老大哥无处不在的目光下。山羊胡子抖着胡子低声地笑,开始讲他者镜像与自我建构,从乔治· 奥威尔的《1984》说到古希腊,说到黑格尔再到德里达,又说到被个人自由主义蛊惑的愚昧群氓,又落回到晚报上连篇累牍的“平安城市”建设及遍布大街小巷的三十余万只摄像头,得出一个结论:老大哥一直在看着我们,我们迟早会爱上老大哥的。这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李嫣听得晕头涨脑,几番欲推门出去。人是可以被驯化的——这个实在不算是什么人生洞见。同属陈词滥调。山羊胡子觉察到李嫣的不耐烦,解释他还是很清楚边界所在,比如他没有在洗手间装摄像头,那是私域。咖啡馆本身即是公共空间,来到咖啡馆的人在进行消费的时候,即已接受了一个被他人观看的隐形契约。他通过摄像头看,与躲在柜台后面用肉眼看,有什么区别呢?只要他不把这些影像资料公布上传至网络,就不存在对隐私权的侵犯。
  山羊胡子的话让李嫣无法拒绝。
  根本的原因是,母亲的病让李嫣无法拒绝。家里缺钱,不是一般的缺。李嫣要了一个不算低的报酬后,按照山羊胡子制定的规矩在这间咖啡馆继续待下来。半年下来,双方都算愉快。其实就这样活着,活一辈子,也挺好的。那个“拼命奔跑才可能留在原地”的世界被拒之门外。尽管只是一扇玻璃门。此处无宠辱,有去留,一张张人脸,是瞬间、偶然、飘飘幻影,亦是关于一个“持续不断的流动性”的恒常持久。至于男朋友,啊,这种满脑子荷尔蒙的生物还是有多远就滚多远吧。
  李嫣到柜台,打量手机屏幕。自打发现山羊胡子的秘密后,她对山羊胡子专业造诣方面的尊敬荡然无存,同时她还发现这种“窥视”确实令人着迷上瘾。干脆装了一个软件,把手机与监控视频后台联结起来。每张脸皆是不一样的,屏幕(镜头)这种人所发明的存在,把这种“不一样”放大至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它切割开时间与空间,用一种蒙古骑士征伐地球的野蛮性与侵略性,把关于人的某一瞬间最本质、最本能的行为举止固定。那些平凡人脸庞上的毛孔、皱纹、痤疮与色斑等,无不深邃如谜。
  她喜欢上了这种“窥视”。
  他们是啤酒与小龙虾,是《使女的战争》与《爱,机器人,与死亡》,是蜈支洲岛海底的五彩斑斓、形态奇异的珊瑚礁,是在戈壁滩上一株无人知晓静静开放的野花,是飘浮在这个宇宙尽头瑰丽星云间的诸多小餐馆。
  这种“窥视”即占用,一种彻底完全的占有。这种占用就像让柏拉图看见洞外摇晃火把的那束光。
  而且,更让李嫣愉快的是,这种“窥视”可以换钱。
  把它们上传至某视频网站,会有人为这种影像打赏。打赏金额不高,集腋成裘,一个月下来够买一个华为p30。这算是意外的惊喜。这一点不能让山羊胡子发现,否则这个死变态多半还要跑过来大谈什么个人自由与隐秘。大数据时代,岂有隐私可言?如果说有,那只是说价格问题。窥视他人与“塑造一个适合被窥视形象”,已经是地球人无比热衷、为此狂热的全球性运动。人无法脱离这个时代活着,它是矩阵与母体;若無视否认,只会带来道德与感受上的双重恶心。
  李嫣不断自我安慰,做得还是很谨慎小心。
  上传视频时用的是海外代理服务器,视频内容经过后期处理,剪辑内容,强调人像表情与各种细节,突出事件的戏剧性,同时虚化场景。   让李嫣惊讶的是,这些视频中,最受欢迎的倒不是那种大奶打小三之类的狗血剧,而是那些独自向隅而坐者的眼泪。
  一个知识分子打扮的女人,气质濯濯如春月柳,在一个大雨滂沱的黄昏,于临街座位上,喝了半个小时咖啡,掉了半个小时的眼泪。
  眼泪掉得太有艺术性。先是那么一小滴,慢慢挤出眼眶,沿着那张胶原蛋白犹存的表面向下,淌至颌尖,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似坠非坠。想来传说里,由海中鲛人泪滴凝聚的宝珠不过如此。一滴眼泪随后赶来,把这颗珠子撑大胀圆,光华流转……几欲令人上前双手捧起。
  这段视频得到七千三百次点击,打赏近万。可惜风情绰约的女人只来过这么一次。李嫣有點遗憾。也在深夜孤枕难眠的时候,衷心祝愿这个脖颈修长像一只受伤天鹅的女人,能早点度过人生这段灰暗时刻。
  这是一个移动互联的时代,这是一个喜欢偷窥别人,同时也渴望被人偷窥的时代。
  啊,靠墙角落里坐着的圆脸男人,脸部表情真够丰富多彩,若一张张抠下来,能做成表情包,娱乐广大人民群众的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与精神需要。
  李嫣心中赞叹,拿起干布擦猫爪杯。
  该死的猫爪杯。就是一个双层结构透明玻璃杯。外面有数朵樱花点缀。一个进口水晶玻璃杯在淘宝顶了天不过百余元。这种猫爪杯搞饥饿营销,售价最高时达到千元。一群“雌社畜”(山羊胡子发明的这个让李嫣略感不适的词语)为它搭帐篷漏夜排队,不惜各种撕打。据说“这是女性消费者愿意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买单”,但在李嫣看来,这只是一个被消费主义洗脑的结果,是女性试图填充内心空虚感的拙劣表演,是刷存在感与拼人设的低级方式。
  李嫣把十只猫爪杯抹净倒置于绒布上。杯子是她在淘宝买的,二十元一个。倒入有色液体后出现的那只肉嘟嘟的猫爪确实既萌又可爱,但最多只值二十。
  上帝,这个男人是怎么了?
  如果说刚才圆脸男人是“一个迎着光的鸡蛋”;现在,壳碎掉了,蛋黄淌出。他手上抓着一本杂志,是《读者》。脸上有了一间颜料铺。男人身后书橱里有几大摞书与杂志。其中有百余本《读者》。这是山羊胡子的恶趣味。难道说,《读者》里的文字鸡汤引起他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不适?这可是神经系统疾病症候里的一出新鲜案例。
  李嫣冲着屏幕上的男人抛出一个飞吻。这是为她独享的欢乐。男人的手机锁屏照片是主演《刺客联盟》的安吉丽娜·朱莉,她的手机锁屏照片也是安吉丽娜·朱莉,是主演《古墓丽影》时的安吉丽娜·朱莉。
  2
  马忠义傻了眼,像被枪打了,不是一般的枪,是小时候的土铳。
  纸上的这些汉字是土铳里的黑硝与钢珠。
  他高中时就看过这篇文章,就在这本封面花哨的《读者》上。那时他还是一名寄宿生,尽管窘迫,他还是挤出口粮钱每期必买。那时,他是多么热爱《读者》啊,它是一束穿透云层的光,给一个活在逼仄与阴暗的小镇青年打开了一个充满善意与爱的温暖世界,一个关于人之应然的诗意花园,以至于考上六朝古都那所著名大学后,他还把辛苦积攒的那百余本《读者》不远千里带到校园——这让他成为一个笑话。
  最早他还想与这个“笑话”做斗争,用了整整两年时间,他才不得不承认,那些不无怜悯的目光是对的。现实不是《读者》,如果把现实比喻成一座逶迤绵延的山脉,《读者》顶多就是山坳里的一株有着具有强烈致幻作用的藤本植物。马忠义烧掉杂志,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
  可该死的肌肉记忆……
  橱里有这么多的书籍,偏偏拿起《读者》,鬼使神差,偏偏是这一期。随手一翻,就翻到这篇曾经在他魂灵深处激起巨大回响的文章。马忠义只瞟了眼标题,马上想起关于它的全部。体内有一个生锈的阀门被扳开,管道内蓄积多年的污水倾泻而出。带着一股难闻气息、有着可疑漂浮物的水流,瞬间淹没了大脑皮质层里的千沟万壑。马忠义有了要被溺死的感觉。他合上杂志,扔到对面的座位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
  他端起第二杯咖啡,往喉咙里倒。天真他妈的热。该死的,这么热的天,窗外连一个穿丝袜的长腿少女也没有见到。她们都在宝马车里哭吧——这是她们所热爱的。
  马忠义用手背拭去额头密密泼出的汗珠。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篇文章说的是一个彩票故事。
  说一个生活清贫的人,一个朝九晚五的小职员,唯一的热爱是午休时去买一张彩票,机打下注。这是小职员疲惫生活中唯一的光亮。倒不是说小职员不清楚中奖概率要远低于小行星撞地球,而是说这种行为即是对希望的保存。这样坚持了三十年,风雨无阻。某日,小职员出门时,碰到老板。老板随口请他帮忙买一张。小职员买了,还用该死的铅笔在两张彩票上分别做了标记。回来后,老板忘了这茬事,也没给钱。小职员记得,不打算去提醒老板,把彩票搁抽屉里,准备忘掉这事。几天后,报纸上公布中奖号码。小职员中奖了,不是他那张,而是他替老板买的那张。不是一点钱,是很多很多钱,足以让小职员买下这间公司,开掉这个苛刻的老板。小职员对几天前拿铅笔做标记的自己愤怒不已——那个愚蠢的家伙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画蛇添足呢?小职员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在愧疚感的反复折磨下,在“心中道德律令”的光辉指引下(准确说是在作者的意志下),决定把中奖彩票还给老板,赢得了一声感谢与一个蛋糕。
  可能有些细节记错了。他不是博尔赫斯笔下那个博闻强记的富内斯。但马忠义不想去重新翻开那本杂志来确认这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故事一直像鬼魂一样缠着他,在今天这个时刻,露出青面獠牙。
  马忠义不是彩民。
  马忠义钱包里现在有一张彩票。七个数字,分别是他与女友的生日各种排列组合。复式票,总投注额520元,取的是“我爱你”的谐音,是他拟送给女友的礼物,是他试图挽回女友的告白。
  女友爱吃,爱买彩票,爱在微信上与各色男人暧昧。这是她的“三大爱”。第三个爱是她嘴里的“天赋女权”——女友同时还交往着两个男士,一个是电力局的,一个是省人民银行的。按照当前婚姻市场的交易原则,他只能是备胎。   马忠义在一张A4纸上反复计算过,用数种婚姻模型论证过。所以他只能在一些小心思上下功夫。比如在争吵翌日后,买下这张彩票。
  这是马忠义献出的诗与玫瑰,是他的检讨书。争吵是因为买彩票引起的。女友在买彩票时筛选号码,耗时有半个时辰。马忠义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大约是小指甲盖那么点),随口说了一句彩民都是被收割的韭菜,比股民还不如。说民政部福彩中心那几个厅局级干部贪污了N多亿。女友当时没说什么,出彩票站后一路上横鼻子竖眼找各种不是。
  “我错了。错了就改,还是好备胎。”
  一宵没睡好。
  翌日清晨,马忠义骑着电动车,跑附近彩票點打了这张单子。卖彩票的是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姑娘,低头在玩《王者荣耀》的手游,从头到尾没抬头瞧马忠义一眼。马忠义又兜了一个大圈买了女友最喜欢吃的马祥兴大肉包,再跑到女友公司楼下,准备给她一个双重惊喜——彩票是形而上的,肉包是形而下的。女友不在,说不来上班,北京那边临时有业务,有笔单子得马上赶过去。要在那里待上十天时间。
  女友说的是假话。
  “大数据时代没有隐私”这句话是真理,尤其是对于像女友这样头脑简单的雌性生物而言。
  她在机场,马忠义与她电话的时刻。她要去海南三亚,也许会去蜈支洲岛潜水。她喜欢那里。马忠义与她去年去过一次。那里的海水是透明的。在机场跟着她的男士是那个电力局的,那个在英国念过一年艺术硕士、有六块腹肌的男人。
  马忠义眼前发黑,一屁股在女友公司门前的石阶上坐下。
  马忠义下载过一个木马程序,藏在一个购物链接里发给女友。她上哪里,与谁通话,说了什么,马忠义清清楚楚。马忠义很想冲到机场去,把这个满嘴谎言的雌性打一顿。忍住了,必须忍住。倒不是说马忠义有多么爱她,多么喜欢关老爷头顶那款帽子的颜色,而是说他需要婚姻,她是他目前所遇到的雌性中最合适的,起码她爸是区宣传部的副部长。
  人啊,还是少知道一点事会快乐一点。
  无知者幸福。
  马忠义鼻子发酸,单手扶住电动车把手,另一只手用力往嘴里塞大肉包,骑得风驰电掣,骑得眼泪夺眶而出。到办公室喝过一杯婺源绿茶,心情略有平静,把彩票拍了照,在微信上发给女友,说这是他赶早买的,是给她的礼物,还怕女友看不懂,特别指出“是520哦”;说北京早晚温差较大,要注意保暖。
  女友对他的及时认错表示赞赏,发来一个盈盈笑脸,与一个拥抱。马忠义赶紧又复制了几首叶芝的情诗发过去。
  他是贱。他知道。甚至不妨说女友同样清楚这点,所以她都没费心思去找另外一个借口。一个听上去更吻合人情与常识的逻辑。十天时间不算短。女友不是自由职业者,是没有资格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趟海南行,想必筹备已久,起码单位上请过假。
  再说得不好听点,就算她真的赶去北京出差,事发仓促,也理应给马忠义打个电话说下。起码,马忠义不必一大早像傻×一样站在她公司的楼下。
  祝,鸳鸯戏水,都他妈淹死;比翼双飞,都他妈摔死。
  马忠义重重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但他没有办法,哪怕她嫁给他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隔壁老王的孩子,那也是下嫁。事实就是这样。这个社会是由这样的无数个微小事实构成的。
  几个小时前,这个事实发生了变化。一个不为大家所知的变化。
  复式票里有一组号码赢得3980万巨奖。
  女友赴海南的第十天。很平常的一天。如果说有什么异样处,那就是马忠义这十天没再关注女友的行踪。这种关注是痛苦的,徒然自取其辱。好不容易熬到第十天早上睁开眼,马忠义看着墙壁上安吉丽娜·朱莉的挂历给女友发去短信,继续嘘寒问暖。女友回复,今日回,不用接机。约他晚上六点在静安路的沸腾鱼乡吃饭。这让马忠义的心情略好过一点。
  马忠义的单位是国企,主要是卖心脏支架等医疗器械。单位效益不算好,食堂伙食不错。中午吃过饭,马忠义骑上电动车准备去附近商场转转,打算买一个礼物。途中瞟了眼彩票点。门前拉起红色横幅,“恭贺本站喜中3980万元巨奖”。一群人聚在门前唾沫飞溅。人群中间是彩票点的老板,叉着腰,叼着烟,很有点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意思。这个膀阔腰圆的家伙太喜欢露他胳膊上的那两条龙文身。这与艺术无关,纯粹是内心虚弱的表现。
  马忠义没凑过去。
  相反,他心中涌出一丝怜悯。这些在庸常生活的污秽面庞啊,难道是真的不知道关于彩票的那诸多黑幕吗?是的,他们绝大多数是不知道的,而另一小部是清楚的,但他们需要这样一个接近于零的小概率事件给予他们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马忠义去商场。
  商场离彩票点不远,新开的一家购物广场。人流稀少。马忠义在黄金柜台与化妆品广场来回走了一个“回”字,拿不定主意要买啥。肚疼,问清洗手间的位置奔过去。
  蹲坑,想起前几天买过的彩票。搜索打开本地彩票官网,凝神一看,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静止。怎么说呢,像《红楼梦》里说的那句话,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紧接着,以往生活的点点滴滴,所受到的委屈与不堪,在同一时刻全部呈现,包括那些以为早遗忘的陈年烂芝麻。这些记忆的总和,宛若一个有着无数切面的棱体在虚空中缓缓旋转。对了,这种感觉与濒死的感觉极为相似。
  洗手间里没有旁人。足足过了十余分钟,马忠义才从这种濒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哆哆嗦嗦撑起身子,系好皮带,再觅了个隐蔽处,又开始对号码,起码对了十遍,怕眼花。对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嗷地叫出声,头发根根竖起,眼泪扑簌簌滚下来。
  3980万啊,是人民币,不是津巴布韦币。
  马忠义的第一个念头是立刻冲去省彩票中心兑现这张彩票,紧接着,第二个念头把他牢牢地按在地球的表面。这张彩票,从法理说,他已赠送了刚从海南归来的女友。女友现在知道彩票中奖了吗?
  应该不知道,否则他的手机早就响了。她迟早会知道的,或许下一刻手机就响了。   马忠义脸庞阵红阵青阵白阵黑。
  人为什么会这样蠢,比如自己?马忠义百思不得其解。两杯拿铁咖啡下了肚后,他也没弄明白。他给了自己一记耳光。他的圆脸因为这记巴掌又更圆了些。
  圆是什么?
  3
  李嫣没捂嘴,没让自己叫出声。
  只用了五分钟,她就确认了角落里这个圆脸男人遇到什么事。她都想给他端去一杯掺有七氟烷迷药的苏打水,夺过这张彩票立刻冲到省彩票中心,领完奖后,再随便跳上一辆高铁。不管高铁开往哪个方向,都是好的。
  3980万啊。就算她年入百万,也得连续工作近四十年。李嫣都想竖起中指,朝着三尺之上那些看不见的神靈。李嫣买过彩票,寥寥几次,从来没有中过,哪怕是两块钱。李嫣的母亲,市食品厂的退休女工,倒是买,隔三岔五地买,买的金额不大,每次买之前还在菩萨面前烧香,回来后把彩票压在香炉下,虔诚祷告。每次祷告的话语、姿势分毫不差。然后去给李嫣做好吃的。一次没有中过。李嫣倒是因此口福不浅。
  若是母亲见到了3980万,不,哪怕是39.80万,她也会从梦中笑醒吧。现在母亲就躺在省肿瘤医院的走廊里,挂着点滴,等着一场冠状动脉支架植入手术。
  李嫣看着屏幕里这个面目狰狞的圆脸男人,觉得肩膀疼得厉害。
  老天爷真不公平。为什么最需要钱的人,偏偏没有钱?
  圆脸男人真下得了手,这记巴掌的力度快赶得上胡屠夫给女婿范进的。如果是她中了这笔奖,恐怕也会这样扇自己嘴巴的。可店里没有七氟烷,这是处方药,在药店里也买不到。就算袋子里真有这样一包药,李嫣也清楚自己是没有勇气把它倒入苏打水里的。
  李嫣心神黯然。突然眉头打开。似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揪住她后衣领,把她拎出柜台,一寸一寸拎到圆脸男人对面的座位前。又或者说,李嫣的魂灵在半空中,看见一个脸部肌肉僵硬的年轻女孩,宛若一个木偶人一样,寸移快步向前,哆哆嗦嗦弯腰捡起杂志(这具肉体里各关节运转向前的吱嘎声,跟刀尖划在玻璃上的差不多),还小声嘟囔道:“小时候我很爱看《读者》,后来才发现它们都是骗人的。”
  这个不要脸的女孩是想勾引这个男人吗?
  她太蠢了。
  这是李嫣第一次主动与陌生男人搭讪。李嫣的脸刹那间涨得通红,为自己的大胆与愚行。这个不要脸的女孩还想干什么?是不是想掏出手机请求陌生男人添加她为微信好友?
  李嫣的魂灵窜回体内,拿着杂志,逃回柜台。
  马忠义没有注意到服务员的古怪举止。
  他的脑袋里此刻只有一个声音,若是女友打电话来了,他接还是不接;若接,他该说什么;若是她提及这张彩票,他又该说什么?
  马忠义下意识地屈指敲橡木桌面,“服务员,再来杯水”。马忠义把彩票塞回钱包,手托着腮,凝视窗外空空荡荡的街头。这个世界真是他妈的荒诞了,这么热的天,连一个穿丝袜的长腿少女也没有。
  李嫣的手机响了。是山羊胡子打来的,就一句话,“给这个喝拿铁的男人再端去一杯。说是店里搞活动,买二赠一。”
  他想干什么?山羊胡子的声音干巴巴的,紧绷。李嫣竦然一惊。
  十五分钟后,山羊胡子出现了,与马忠义在咖啡馆的门口撞了一下。轻轻一撞,宛若被风撞了一下。失魂落魄的圆脸男人根本没有注意到钱包被窃。隔着玻璃门,李嫣看得清清楚楚。这是扒窃,技巧令人叹为观止。就是两根指头的快稳准。这是艺术,是扒窃的艺术。这个山羊胡子在为人师表的同时,还有着什么样的黑历史?又或者说,这是一个表演艺术家应该具有的本领。李嫣屏住气息,心脏剧烈跳动,浑身上下连根指头也动弹不了,所有地方都疼了。
  山羊胡子进屋,快步入柜台。
  “一百万。”山羊胡子眼角一阵神经质跳动,脸上有了古怪的笑容, “再加上这间咖啡馆。不能再多了。够你母亲上一个好医院,请一个名医主刀。对了,那个人会回来的。你得表演好。像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我想你肯定能拿一个合格线以上的分数。”
  山羊胡子走了,端着一杯拿铁咖啡,兜里揣着李嫣手机的存储卡,像恶魔一样离开了。出门一刻,还回头咧嘴一笑。
  血液重新回到李嫣体内,开始奔腾,尖啸。
  4
  马忠义的女友没提彩票的事。
  她换了一个新手机,一个金色的iPhoneXS。在与腹肌男赴海南三亚的第九个夜晚,在他俩鸳鸯戏水的时候,她的旧手机掉浴缸里了。当天晚上,腹肌男陪着她去了三亚的海棠湾购物中心。
  这些事是马忠义不知道的。他不关心这些。那天晚上他没有去沸腾鱼乡。女友打来几个电话,未接。
  他的钱包丢了,钱包里还有一张中了巨奖的彩票。他沿着他当天走过的路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遍,把商场里所有的垃圾袋翻了一个底朝天,还雇疏通马桶的工人到他蹲过的那个洗手间折腾了数个时辰。没有奇迹。曾对他撩起性感面纱的命运女神重新又隐匿于虚空之中。
  马忠义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弄丢钱包,为什么弄丢的不是眼睛又或者是某条胳膊?他想不通,想拿把刀子戳进脑袋,找到钱包丢失那一刻。记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上帝抹去了载有“那一刻”的神经突触元。马忠义有点想不起来他是在什么时候发现彩票遗失的这个悲剧。
  应该是他回到单位,上司嘱他交本月的业务进度表,他想把键盘砸在上司那张胖脸之后的一分钟。对了,就是那时。《刺客联盟》里的男主在得知银行账户里飞来一笔巨款时,就把键盘砸在女上司的胖脸上。
  他买了这张彩票。他可以对天发誓,以老马家十八代祖宗,还有子子孙孙的名义。手机里存着他发给女友的截图。
  马忠义去了省彩票中心,工作人员说兑奖一定要见到实物,又补充一句“你这图是P的吧?”马忠义去彩票站,颠三倒四地说。小姑娘一声不吭。那个胳膊上有龙的老板嘴里挤出两个字,“傻逼。”马忠义跑到法院,问假如有人捡到遗失的彩票拿去兑奖,失主是否可以提起诉讼要求归还。法官说证据不足。他一口气跑过几个律师事务所,回答大同小异。说他发给女友的这张截图及相关消息,法律效力不充分。部分律师的口才特别好,马忠义都觉得自己是奔跑在克里特迷宫深处,又或者是一名在读《二十二条军规》的飞行员。   马忠义不死心,跑去派出所,声称报案,说专家能鉴定出这张截图的真实性。他愿意出鉴定费。警察啼笑皆非,耐着性子听完后表示,就算微信截图是真的,截图里的那张彩票也未必是真的。马忠义叫喊出声,说彩票点可以证明。说不定彩票点装有视频监控呢。监控里能看到他进彩票站,买下屏幕里的这张彩票。马忠义大叫大嚷,说到情急处,几滴眼泪迸出,就差下跪磕头。3980万不是小数字。警察去了彩票点。
  小姑娘说她在那天早上是卖出这样一张彩票,但是不是马忠义买的,不能确认。那天她忙着打游戏了。店里没有视频。再说就算是马忠义买的也没屁用,认票不认人的。小姑娘说的是实话。马忠义绝望地指着店外附近电线杆上的摄像头说:“你们装的摄像头不是无死角全覆盖吗?调出来。”警察没说话。其中一个年长的,看马忠义的眼神如看白痴。
  马忠义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女友。这段时间失魂落魄的他并没有得到女友更多的关注。马忠义一直疑惑女友未提及彩票之事。他的疑惑得到女友不耐烦的极明显的敷衍。看样子女友是要把他开除出备胎这个序列。马忠义把手机上存着的彩票截图重新发给女友。不管怎么说,她父亲是区宣传部的副部长,是众所周知的大人物。或许会有办法的。他抱有侥幸之心。
  “真的?”
  “真的!我发誓。”
  他的左脸立刻挨了女友的一记耳光。女友瞬间失控,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如果是在沸腾鱼乡,她极可能会把一盆热气腾腾的底汤泼到他身上。幸好他们是在大街上,人流熙来攘往。女友用一种极为可怕的眼神盯着马忠义,又赏了他右脸一记恶狠狠的耳光。
  他蠢,他认。如果副部长能找回彩票,马忠义情愿每天早晚各挨她一记耳光,从此刻一直扇到入土为安日。
  副部长盯着女儿的手机看了半天,看得马忠义心里发毛。
  “真的?”
  “爸!”马忠义的女友跺脚。
  副部长的目光扫向马忠义。这目光是威严的,跟探照灯一样让人无所遁形。马忠义很想说一声“我若说了假话,不得好死”。说不出嘴,腿肚子发软。探照灯应该是照见了马忠义肚子里的这句话。半晌,副部长鼻孔里哼了声,拿起手机,“我进屋打几个电话”。
  副部长在几名警察的陪同下,调出马忠义购买彩票那段时间的街头监控影像。那些闪烁不定的影像能证明马忠义在那个时间段进出过彩票点。
  这能说明什么?这不能说明更多。
  一名佩戴两道横杠加两枚四角星花的女警官,极有耐心地向副部长一行解释证据链构成的三个要素——如果李嫣在场,她会发现这个女警察就是那个在咖啡馆掉了半个小时眼泪的女人。女警官允诺了副部长的请求,陪同副部长赶赴彩票中心。在那间冷气放得太大的会议室里,彩票中心的有关领导,在详细听说完事情原委后,摊开双手,一脸遗憾地表示,该张彩票已兑奖。数日前,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男人戴着面具领走这笔巨款。按相关规定,中奖人的身份信息受到严格保密。
  这让人心如死灰。3980万啊,马忠义的女友失声痛哭。副部长的眉头越蹙越紧。女警察似笑非笑,一副吃瓜群众不嫌事大的表情。
  两天后,手眼通天的副部长找到领奖人的信息。这个“找到”后面的种种博弈与相应人事纠葛,是马忠义不知道的,也不想知道。
  叫高尚,是一个家住左家巷178号的本市居民。在去左家巷的途中,马忠义小声说道:“如果这个姓高的不肯物归原主,能打官司要回来。起码能要回一部分。我问过律师了。”
  没人说话。氛围压抑。女友看马忠义的目光宛如仇雠,嘴里只是反复念叨,“3980。3980。”副部长脸上有琢磨不透的表情。
  左家巷178号有一个高尚,三年前因血管瘤过世了。线索中断。
  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脸阴郁的副部长顿脚,转身走了。女友的眼泪夺眶而出,盘膝坐地,且旋起旋跪。上帝知道这短短数日,她受了多少煎熬,从一个精致女人转型为一个泼妇。
  最痛苦的不是痛苦本身,而是那一缕不肯熄灭的希望。
  希望破灭了。
  马忠义都听到体内有某个东西咔嚓一声,发出巨响。
  犹如天启神授,在这时刻,这个圆脸男人终于感觉到自身血肉回到它们原来的位置,也发现那个把灵魂装起来的皮囊在慢慢浮出深渊。这是一种极古怪的体验,像濒死之鱼缓缓浮出水面。鱼鳍在初夏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马忠义心中涌起强烈的冲动。他很想蹲下身,问女友,三亚十日是否还愉快,再告诉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所谓中奖彩票只是他的恶作剧,图是P的。
  這种恶毒的玩笑没有说出来的必要。像有神灵曾在某个短暂时刻,揪住他的头发,令他来到云端之上。现在他坠回地表,但他在云端之上所窥见的那些,已经在这短短数日,深刻地重组了他体内的基因序列。
  他看了眼四周,为自己这些日子近似疯癫的行径羞愧难当,紧接着他不无惊讶地发现,女友,准确说,是眼前这个坐在台阶上哭号的年轻女人,就是一个陌生人。紧接着,他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这个他眼里的白富美是一只什么样的生物。
  真奇怪,生活真是太完蛋了。马忠义耸耸肩膀,情不自禁地伸长双臂,像一只鸟那样扑棱一下跳下台阶。
  沿着逶迤巷子深一脚浅一脚,向前百余米,再拐过在两排梧桐树下暗哑无声的关天路,就能听见花红柳绿的叫喊声。午后太阳的光在大街上涂上了一块块层次感极是鲜艳的颜色。这个世界是一张“泛着光亮”的二维平面,有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形式感与质地。马忠义用目光捕捉这些自日常事物中涌出的线条,赞叹不已,也意识到自己在这张平面之外。
  犹豫片刻,他还是一脚踏入这张平面。
  前面路口有家咖啡馆。馆里有个双肩单薄的姑娘。不知店里是否还有买二送一的赠饮活动。马忠义吹了几声口哨,进屋。屋内的光线有点暗淡。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这是屋外那张平面的阴影。阴影与建筑共同构成了一个有机的完整体。马忠义冲着柜台后面的李嫣露出歉意的笑容。过去这段时间里,他打扰了她太多,跟一个神经病没有区别。   “给我一杯拿铁,要热的。不加糖。”
  马忠义听见自己的声音。然后他想了起来。想起那天下午他喝完三杯拿铁咖啡后,在咖啡馆门前撞到的那个有着一缕山羊胡子的男人。
  他的心脏咯噔响了下,很快他就确认,这种“想起”毫无用处。
  他的眼睛开始变得明亮。他又听见自己对着这个脸上有盈盈笑意的姑娘小声说道:“我可以加你微信好友吗?”
  马忠义的脸又圆又亮,晕暗光线下,像一轮月亮升起。
  5
  与马忠义在一起520天后的黄昏,一个快递小哥敲门进了有家咖啡屋,给了正在店里擦洗忙碌的李嫣两张票。两张靠前排的VIP座位,票价不菲。信封里除了这两张票就没别的了。一出戏剧,剧名《彩票中奖后》。
  李嫣纳闷,用手机搜索。如受雷殛。导演是那位曾像一个气泡从这个秩序森然的世界里消失的山羊胡子。天啦,这幕戏还刚在英国爱丁堡戏剧节上拿了大奖!被誉为戏剧对当代人的生活的重新发现,结实、诚挚,有着异常动人的叙事光泽。
  李嫣目瞪口呆。
  在柜台里忙着搬酒的马忠义凑过身来问她怎么了?
  李嫣嘀咕一声。声音细微。马忠义还是听见了。她说的是,“这真是一个画蛇添足的尾巴”。李嫣把票揣入口袋。马忠义挠挠头,没问谁送来的票。可能是李嫣前任,这不重要。马忠义问:“我们晚上去看?”李嫣说:“不了。我去闲鱼上卖。也许能卖个对折吧。”
  自从马忠义来了后,咖啡馆的生意好了许多。幸好520天前的那个下午,碰到马忠义。要不然,母亲的那场心脏支架移植手术会变成一场可怕的医疗事故。这个圆脸男人是靠谱的,可以与之共度余生。但还是缺钱。母亲的手术花了四十万,还有六十万,李嫣已经付了人和小区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的首付款。
  李嫣对马忠义露出抱歉的笑容,俯身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下。她的嘴唇上有马忠义从未品尝过的甜。
  在他们身后的墙壁上,是一张安吉丽娜·朱莉主演《古墓麗影》时的海报。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黄孝阳,江西抚州人,1974年生,文学创作一级,副编审,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理事,南京审计大学客座教授,南京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现供职于南京某出版社。著有《人间值得》《众生:迷宫》《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乱世》《人间世》等长篇小说,小说集《是谁杀死了我》《我永远忘不掉这个夜晚》《说说爱情吧》,文学理论集《这人眼所望处》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等,以及“中国好编辑”“中国书业十佳策划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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