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软实力”是一个可疑的概念。这个概念可能在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等领域,都会起作用,尤其是在国际政治领域内,可能是很有效的。但一个实用的政治概念,跟人文概念的目标应该有所不同。在我看来,这个词本身透露出相当浓重的功利主义气息。这个被界定为“软”的东西,无论其核心内容究竟如何,而作为实力来展示,在动机和效果上跟相应的“硬”的东西没有根本性的不同,它们同样是一种实力的展示,只不过原先是展示肌肉和拳头,现在要展示气质和修养。归根到底还是一种展示和炫耀。展示这些实力的目的是什么呢?这个实力的价值究竟何在?
　　作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对某种提法保持某种程度的质疑和深究,是有必要的。只有这样,才可以判断所谓“软实力”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属于何种性质,价值何在和最终指向什么。否则,它就可能依旧跟“硬实力”一样,是一种攻击性的东西。如果实力的价值评估标准在于征服他人,那么,“软”的实力跟经济和军事武器等“硬”的实力就没有什么两样。这个必要的逻辑前提如果没有得到澄清,后续的谈论都会变成一个危险的东西。如果一旦软实力不再奏效,也就将被抛弃,人们可能会相信还是用拳头说话更为有效。
　　“软实力”或“硬实力”,词根都是“实力”,而软或硬无非是对实力的一种性质界定。但在人文的角度看,软还是硬,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硬实力是可以看得到的,经济、军事、国土、资源、人口,等等。很显然,所谓硬实力是一个可以展示给别人看见的,甚至可能让人畏惧的东西。一般而言,软实力涉及文化,包括制度、生活方式、精神、价值诸层面的东西。
　　“软实力”应该有这么几个层次的东西——
　　一是文化原创力。当下中国文化面临的最严重的病症,就是原创力的丧失。无论在经济、产业方面,还是在娱乐、文艺等方面,我们看到的是“山寨版”充斥。一个“山寨大国”,永远不可能成为文化大国,更不可能成为有文化影响力的大国。要么就是拿一些古老、陈旧的东西来翻新一下,看上去色彩斑斓,实则是没有生命的。
　　另一个是文化传播力。这是国内舆论在谈到软实力的时候强调得比较多的一个方面,比如说传播手段、介质、平台,等等。但传播力的这些方面,更多地属于“硬实力”部分,基本上可以通过经济手段来实现。表面上看起来是在传播文化,实际上还是一个硬实力的展示。而文化传播过程中的制度制约因素、人才创新因素和价值核心因素,才是文化传播效用的保证。
　　软实力当然也能看得见,但它却并不是要刻意用来展示和表演的东西。展示实力就需要他人的信服。可如果软实力的展示未能让他人信服,怎么办?是不是还要动用硬实力强迫信服呢?文化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认同,而认同是诉诸每一个个体的情感、信念、价值取向的自愿的选择。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和潜移默化的过程。其中,起主导作用的是对核心价值的认同。在价值缺失的情况下,文化实际上就面临空洞化,认同危机亦潜伏其中。而缺乏核心价值支撑的文化软实力,还能有多少感召力,是很可疑的。缺乏价值上的感召力,文化就依然没有吸引力。
　　今天,关注“软实力”成为一种潮流。但正如通常所说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实质上还是把文化当做一种形式化的工具,文化还是属于一种装潢门面的东西,好比过节的时候需要放放鞭炮,敲锣打鼓热闹一下。这些表面看是有吸引力的,实际是一个空壳。在我看来,我们这个民族患了一种文化病症,那是一百多年来积劳而成的“进步妄想症”。这种“进步妄想症”把发展和进步神圣化,当成人类生存活动的全部,进而将一切事物都工具化,一切为了一个进步的目标。起初是动用经济杠杆的力量,现在发现,单纯的经济活动无法持续发展,于是,还需要有一些文化东西来补充,也就是所谓“软实力”。一般地看,这一变化显然是一种进步。可是,一旦软实力也难以驱动发展的可持续性时,文化照样可以被抛弃,软实力照样可以弃之不顾。如果不抛弃这种“进步妄想”的逻辑,所谓的“软实力”依然是一个工具。而工具化的软实力无法真正成为一种实力。
　　作为软实力的文化,必须要有普适的、内在的价值核心,以及终极的价值指向。没有这些东西,文化必将沦落为虚空。急功近利的文化传播活动,仍然是一种政治或文化的功利主义在作祟。多少年来,至少是从近代以来中国人已经吃了不少这个苦头。搞一个东西好像很有用,一旦效用不明显,就立即抛弃,再换一个。无论是个人还是社群,还是整个民族至今依然缺乏稳定的、有效的、相对恒久的价值核心,更多是一些临时的替代品。缺乏共同的、整体性的价值核心的认同,文化传播又能传播什么呢?今天传播这个,明天传播那个,最终曲终人散,留下的将还是一片精神的空洞。在这些问题上,人文知识分子首先应该担当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