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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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生小心翼翼地解下我背后的石篓,挽着我坐在黑山顶峰一块宽坦的石壁上,拿出丝帕轻轻地拂去我面颊上晶莹的汗珠,我依旧近近地闻到他身上那股芬芳醉人的男子香。
  此刻,晨曦倾泻,山色空蒙,山涧间凝成的薄雾正飘渺地散去,俯瞰之下,涧底溪流闪动着潋滟明秀的水光,一路蜿蜒逐远。
  望着幽阑的山景,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幻想山外面的世界,每一座城市都会像山野烂漫处一般,缤纷极致,渐迷人眼。莲生曾答应过我,等采到了有红丝脂痕的砚石,就带我去偌大的青州城,亦或是更繁华的都市,甚至更遥远的京师,去闯我们自己的天下。
  我一直觉得他给我这个允诺时,神情明漾,语气中激荡年少轻狂时的执著,让我沉浸在悠长的等待中,仍无可置疑。
  安筠,又在痴想,外面的世界才不会像你想象中那么单调,贫瘠。
  你总能看穿我的心思。也难怪,我们拥有着同一个青梅竹马式的幼时光景,相知相伴,一直到今天的绿罗裙,杏黄衫,相依相许——亦可更真实地说,相依为命,你怎么可能读不懂我眼中的每一个缱绻。
  可是,莲生,红丝脂石是砚匠毕生所求,我爹是御封的天下第一砚匠,也只得到一块,还为它抱憾一生……
  安筠,他在你的眼里仅是父亲,在我的眼里他是师父,他有憾却无悔,男人的事情,你不懂。
  莲生说话时,目光中显露一脉沧桑的深邃,让我感觉到一种被吞噬的陌生感。我恍惚记得,这种目光贯穿他的儿时一直延续至今,只是随着流逝的光阴愈加沉淀,我每每问起,他便会速速地将方才的阴霾顷刻化成一过的笑颜。
  爹在没过世时,曾私下对我说过,莲生的爹和他一样,曾是闻名天下的砚匠,在制砚方面有精巧奇绝的工艺,不逊于他。他们早年相识,同道深交,相约来到青州城的黑山寻找天下制砚的第一奇石。这种石头做出的砚,砚中脂脉可助墨光,脂色红彤,质地华缛密致,润泽如滑膏。盛墨其中,夏不干渍、冬不结冰。
  对于真正的砚匠,这样一块百年难得一见的极品石材,已聚集天地灵气,寻得还要讲究石缘。而且大凡稀世珍石,多匿于山中险绝之处,开凿难度极大,据说红丝脂石脉连山灵,不慎便会有性命之虞。
  三载的时光过去了,两个人几乎将黑山翻了个底,在悬崖的隐壁中寻到一块,只是在采凿的时候,莲生的爹求石心切,不顾爹的阻拦孤意下崖,连凿了六天终于取得奇石,却在吊回山顶的途中遭遇了岩壁的石崩,葬于崖下。
  莲生的爹死后,莲生的母亲弃下襁褓中的莲生,随着一个砚商远走天涯。爹为此疾首痛心,便以师徒的名义收养了莲生,待若亲子,以弥补对故友这份以命保石的愧疚。
  这件事,莲生从来不知,爹让我发誓绝口不提,不能让莲生对这个家产生疏离感。关于他的身世,只是山间拾回的弃婴,仅此而已。
  但谁知,红丝脂石降下的灾祸还远不于此。
  后来,当今圣上听闻红丝脂石现世,便下旨要爹制天下第一砚,以贡天朝,彰显文治。圣上还对砚晕和砚的纹理声色提出了极高的要求,一时间,让爹愁眉不展。
  一则是这块红丝脂石寄托着几代砚匠的梦想和他的亡友之思,恋恋不舍;二则是此一番他的一世英明和身家性命很可能就系于这一方砚间,如履薄冰。
  爹知道,这灵石的脾性难摸,想制成御砚,定是背水一战。
  
  ㊁
  
  沥水磨石,制砚百天,砚形虽奇巧精致,触手却晦涩不堪,毫无灵秀可言,仿佛早失了石魂。爹知道,自己与石无缘,无力回天,差点动了寻死的念想,还为自己置办了寿服薄棺。
  那时,那方脂砚被爹供在祖上留下的砚堂,娘夜夜对着脂砚焚香哭诉。直到一天早晨,爹在砚堂内看到母亲手捧着脂砚不省人事,眼角哭出的几道血痕,还未干透。血,滴在砚中却很快渗入石中红丝,砚质已变得嫩细如玉。
  虽然爹制的脂砚让龙颜大悦,还得到了天下第一砚匠的封号,但是娘从此再没醒来。爹花百金请来为娘做法事的法师说,娘是被那方砚摄魂而死。
  爹相信这种说法,他明白娘身上与生俱来的香气不会一夜之间荡然无存,也明白那方脂砚的品质不会轻易间便相差天壤。
  然而,此时的那方脂砚已经躺在天子的书房,每日研磨漆红的墨,等待着天子手执朱笔,轻蘸其中,批改奏章。
  记忆里,爹为娘下葬后的几年,一直到他辞世都是郁郁而终的。
  一方砚,败了两家。
  我继承了爹的工艺,成为家族新的砚匠之主,接过了爹留给我的《砚匠札记》。这是制砚人的规矩,手书的札记上通常会有前辈对后辈的遗训和自己未完成的夙求。
  然而,我拿到手札后,心却久久难平。爹的遗训要我和莲生再寻一方红丝脂石,再请命为天子献一次砚。届时制砚,借口此砚与前砚乃雌雄一体之石,凿成需要集于一处,那时,就可借机释放娘的魂魄。
  我不知怎样释放娘的灵魂,但恐怕,那时脂砚昔日的光泽就会不复存在,我和莲生只有远逃他方。
  安筠,只要我们找到一块红丝脂石,换回原先的脂砚,放出师娘的魂魄,就隐姓埋名去一个陌生的地域,哪怕天涯海角,一生都不再做砚。那时,我娶你为妻,我们执手白头,相伴到老。
  话虽如此,可是,莲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涯之大,我们能逃向何方,我甚至连青州城都没去过,除了制砚没有别的手艺。
  傻丫头,别怕,我会是你的天下。
  我依偎在你的怀里,看着你清俊的面容,不由得回想起关于你我的豆蔻年华。那时,爹让你刻砚,你总是把我的模样刻上去,然后用刀笔纂刻出蝇头小楷:静姝安筠,姽婳香砚。后来,爹就告诉你,你刻的砚卖出去,书香门第的公子们就会来向安筠提亲,到时安筠就会离开你。你吓得一股脑地把自己刻的砚全部随石屑一起掩埋。
  莲生,你不知道,我背着你偷偷地挖出其中的一块砚,保存至今,当是你给我的信物。
  安筠,你放心,我们一定能寻到红丝脂石,我们只要多探黑山险境,必有所得。
  即使找不到也没关系,就算释放了娘在砚中的魂,依然人死不能复生。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宁愿一生不走出这山。
  不行。莲生喝断我忤逆的想法,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急怒。
  也许,他觉得爹将他养大,教会他手艺,还答应将我许给他,他亏欠得太多太多。现在,爹的临终遗愿,作为徒弟,他誓死也不会袖手不管。
  但莲生,其实,我是怕这石头给我们带来像上一辈人那样的厄运,可我不能也不敢对你说,我答应过爹。我已经失去双亲,万不想再失去最爱,否则,我的天就真塌了。
  现在,你那曾慰藉我的暖色的一笑,只会让我更加不安。
  
  ㊂
  
  我常猜想,爹用尽余生也没能再寻到一块红丝脂石,我和莲生的找寻之路应该也是漫长的,可事实将我的猜想否定。
  这一年的夏至时分,青州城雨期绵长,黑山因此暴发了前所未见的山洪,虽然冲毁了一些我们曾寻凿过的山岩窠臼,但将一些带有新的红丝石质岩壁浮出水面。
  我们抱着新的悬念再次踏入黑山,结果同样在云间的崖壁上发现了一块红丝脂石。那时,吊在崖间的莲生用铁锤用力地敲打着崖壁,向我暗示寻到脂石。我站在崖顶,心中五味陈杂,霍然想到的竟是,若莲生也不幸坠崖,我便从崖顶飞身跳下,殉情于他。
  当莲生抱着红丝脂石兴奋地回到崖顶,我却感到阵阵眩晕。或许这就是爹说的石缘,可谁能说清,到底是缘还是孽!
  奇石重现,州县上表。很快,朝廷的验石官像多年前那样光临,而那方所谓的御封的天下第一砚也很快躺到我和莲生面前。虽然砚质极品,很难一见岁月的磨痕,却难以弥盖我们眼中它曾经的孽障累累,罪无可恕。
  碎砚,这是我深夜无人时惟一的冲动。
  安筠,不可,碎砚只能是留到最后无计可施时的一步棋。要知道,这一方砚终归是御砚。若碎砚,就会是真正的石破天惊,圣怒之下,必是后患无穷。
  夜阑孤寂,晨起月犹残,徒换了我彻夜的辗转难眠。清早,当我满心纠结地找到莲生时,多年前同样的砚堂,却上演了同一出无声的惨剧:莲生手捧着那方砚,身体冷彻地蜷缩在地上,眼角渗出的道道血痕,仍未干透。而那方砚,只是有了更胜从前一筹的剔透。
  莲生,莲生,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你期许给我的,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我发疯地举起那方砚,积蓄着十几年的恨意,奋力向青砖铺陈的地面砸去。
  那方砚,落地后依旧清脆铿响,也不曾现丝毫的破损,像是对我的嘲讽。
  反复数次,亦是如此,我绝望地跌进黑暗,浑然没了知觉。
  依稀在梦里,我见到了娘的泪眼,爹的愁容,莲生的笑靥还有黑山漫山的樱花碧草,无数的场景交织在一起,支离破碎。一切的情感在一个叫心的地方呼啸而过,窒息重重。
  莲生就跪在堂前的那个熟悉的蒲团上,手捧着那方砚,眸里闪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我慌忙唤他,莲生,莲生,他却怎么也听不见。我疾步上前,触摸到的也仅是他空空的影像。
  莲生哽咽着说,娘,您曾告诉过我,我们鹓鶵族的族人身上都会有天生的凤凰香,都有心血封魂的魔力以求长生。
  莲生的一席话,让我猛然醒悟,原来莲生才是娘的子嗣。
  恍惚迷离间,我听到莲生如释重负的一声沉吟,娘,换魂……
  
  ㊃
  
  安筠,安筠,莲生终将我从可怕的梦魇中唤醒。而我,汗泪浸身。
  窗外,晌午的阳光正滤过银杏树高高稀稀的枝叶,在地面折射出斑驳的光影,诉说着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寂寥。
  又是一个百日之期,一方新砚在我和莲生的手中诞生,它较之曾经那块御砚更具光彩。这一次,龙颜甚喜,朝廷还赏赐下更多的金银,并将天下第一砚的称号从旧砚易主新砚。
  之后,莲生带着我走出了黑山,走出了青州城,共同去寻找属于我们的天下。离去时,我们彼此谁都没有回头,关于身世,我学会了在各自的心知肚明中沉默。是谁,原本就从未重要过,重要的就是彼此相爱。
  多年后,那方旧砚辗转出了宫,流落民间。而此刻,我正拂着那方砚,回想当年的情景。
  那一切并非是梦,而是真实的发生。莲生的眼角,心血滴落入砚的那一刻,他的魂魄被死死地挡在砚外,打回了身体。转瞬间,我看到了那方砚里出现了娘的影像。
  安筠,我的女儿,带莲生走,天下没有哪个娘愿意儿子为自己付出生命。他换魂解救我,只会让我当初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很快,他就会苏醒,但会忘记方才换魂的事情……
  阳光打进砚堂,让我苏醒过来。我慌忙地帮莲生擦拭去眼角的血迹,回到房间中装睡,直到莲生将我唤醒。
  娘的那个美好的结局,是我编给莲生的安心的故事。至于那方砚,是我背着莲生,用金银打通宫廷里的公公,从宫中调包出来,一直偷偷地供着——这是我能保全的最好结局。
  现在,我已为人妻,而莲生,也果真如我所料,一直没有将我的身世告诉我。只是他还会有那种深邃的目光,不过我不再觉得陌生,因为那目光,是一种我读得懂的爱。
  忆想从前至今,也许正是那样一种相系难舍的爱,让我们学会在善意的谎言中彼此隐瞒,彼此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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