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九月的风带着红枫的热情敲打着高二(13)班的窗户,如果蜘蛛侠真的存在,那么倒吊在主教学楼,他就可以看见这个位于顶层的班级一片混乱,桌椅被粗暴地拖来拖去,桌脚与地面的摩擦声仿佛是可怜狭小教室发出的无力呻吟。蜘蛛侠大人只要多跑几个城市就能发现,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任何一个重点中学在高二分班时的做法都极其相似,理科尖子生们以最少的人占据最大最好的教室,而文科生们则被注重实效的校领导们不分优劣地塞进不堪重负的教学楼。
“我叫章木,你叫什么名字啊?”高高瘦瘦的男生转过头来问。
“董灵啊……章木你真无聊。”男生后面正在整理书桌的女生刚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自己的同桌,一个中等个子相貌普通的女生抢了先。
“我问你了吗?你自己无聊还赖别人。”章木气势汹汹地顶了回去。
“哦……敢情不是和我说话呢,这年头人心不古了,看见漂亮女生就忘记老同学,章木你即使不无聊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董灵一脸奸诈。
章木摇摇头,不打算再和董灵继续纠缠,高一的时候两人就坐前后桌,没到一个星期章木就觉得他这辈子很难再遇见一个嘴皮子如此利索的女生,最麻烦的是,这个女生还以和自己斗嘴为最大乐趣,现在作为尖子班唯一选择文科的一对冤家又坐在了前后桌。
“我叫叶欢。”董灵的同桌轻声说道,秀气的刘海在光洁的额头上微微晃动,水灵的大眼睛,弧线优美的瓜子脸,加上她身后窗外校园风景的映衬,多温柔啊,哪像董灵那个疯丫头!章木忿忿地想。
“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呀,这个妹妹一定是哪里见过。”章木不用抬头就知道董灵这个资深搅屎棍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做作的恶心,没准还捏了一个兰花指。
“你有完没完啊,你看看你,名字斯斯文文的,人却疯疯癫癫。”章木看见叶欢因为董灵的话又把自己埋进了书堆,没好气地说。
“生气了?真是的,我只不过把你的心声说出来嘛,怎么,说实话你也有意见?我名字怎么了?人家叶欢名字挺活泼吧,那你就不许人家文静?哦?叶欢?”董灵好像排练好一样把一箩筐问句全倒给章木,末了还拉叶欢下水。
“嗯。”叶欢看两个人你来我往,决定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站在既是女生又是同桌的董灵一边。
“你!董灵!你给我记住了!你……”
章木气急败坏的抗议还没说完,就被董灵抢白道:“我记住了,你放心我记性好得很。我一定记得告诉杨阳我又有了一个你中意的同桌。”董灵笑眯眯地说。
章木忽地转过头去,瘦削的背一起一伏。
杨阳是董灵高一时的同桌。重点中学尖子班学生的通病就是文弱理强,杨阳就是众多理科天才文科白痴中的一员,虽说高二分科后文科成绩对于理科生来说没有太大影响,但是,高一的文科科目好歹占了三分之一的总分。所幸的是,杨阳同学的同桌董灵和前桌章木是尖子班的特例,两人都是文科强手。董灵是个急性子,从来没耐心对着毫无文科常识的人讲文科题,所以章木就顺理成章地为杨阳辅导。天天对着这样一对互帮组合,董灵没心思讲题,却有心思打趣,一来二往,全班都知道了这一“对”。
叶欢看章木很久都没有把头转回来,小心翼翼地问:“他不是生气了吧?”董灵笑着说:“没事儿!他是生气,生自个儿的气。”
章木的确在生自个儿的气,气自己吃了N次堑都没长一智,和新同学见面第一天就被抖落出高一的八卦,真是大大影响印象分。
二
“董灵,杨阳貌似又病了。”在外面逛了一圈刚刚坐回座位的章木抓起水杯边灌边说。
“你家的林妹妹凤体欠安关我啥事儿?”董灵头也不抬,随手拿过叶欢的历史练习册,翻到最后一页开始对答案。
“喂!董灵,这事儿你说不腻是吧?”章木气呼呼地说。董灵没搭腔,余光看见叶欢从厕所回来,说:“叶,我拿你的练习册对答案。”叶欢拉开凳子坐下,“你拿就是了。”
等董灵忙完自己的事,才抬头对章木说:“这能怪我?你自己这边不乐意人说,这边又三天两头给我通报杨的消息,我觉得既然你听不腻我也就说不腻。”
章木一口气堵在胸口,“你……”
董灵看见章木好像要真火了,赶忙浇水,“好了好了,我现在就去问候一下她。”接着,董灵看了一下表,拍拍叶欢的肩膀说:“那个题章木给你解决好了,我趁晚自修之前的20分钟去看望一下老同桌。”叶欢点点头,笑着说:“好啊,你要没赶回来,你老板(董灵是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的课代表)问,我说你去厕所了?”董灵一边从拥挤的教室寻找出路一边说:“拉倒吧,等那个家伙记起今天还有晚自修这回事儿,我早被人家尖子班的班主任扔出来了。”
“咋了?又病了?”董灵在走廊上对着坐在窗边的杨阳打了个响指。
“你吓死我了!”沉浸题海中的杨阳用手捂着胸口,皱起了秀气的眉毛。
“真该让章木陪我一块来,你看看,你这样活脱脱一个病西施。”董灵戏谑道。
“真讨厌!咳咳……”杨阳把手伸出窗外,推了董灵一把。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到时害得你病情加重章木肯定会让我死无全尸。”董灵嬉笑着闪开。
“屡教不改!”杨阳耸了耸挺拔的鼻子,嗔怪道,“好容易换班了,你怎么样也得让他有个好形象嘛。”
“唉,这花边是旧了点,但凑合着能用,在我找到新花边调剂生活之前它还不能下岗。你要不乐意听,要么你自己赶紧找个给我瞧瞧,要么你催他找个。”董灵摇头晃脑洋洋自得地说道。
“不和你说了!”杨阳见董灵越说越来劲儿,决定放弃这个话题。
“同学,你们班不用上自修的么?”杨阳前面的一个满脸痘痘的男生气呼呼地转过头来,打断了董灵的话。
董灵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才打预备铃,她决定取笑一下那个不识趣的家伙。
董灵摆出了非常灿烂的笑容,还微微退后鞠了个小躬,看似真诚地说道:“谢谢同学你提醒,很抱歉打扰你学习了。我跟我朋友道个别就走。”
痘痘男头也不回,高傲地摇摇笔,算是接受道歉并同意告别。
如果他事先调查过一下董灵的常规战术,一定不会这样放松警惕。
“亲爱的杨,你有个那么好的座位,作为你的前同桌我非常高兴,要是我的前桌也能一转头就让我观赏到月球表面的景观,那该有多好。我先走了,拜拜。”
杨阳看董灵跑开的背影使劲忍住笑,抬头看见前桌正转过头疑惑地望着自己,很显然是没明白董灵刚才的话。看着痘痘男的脸,杨阳再也撑不住,一边捂着嘴,一边笑出了声,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缝。
先扬后抑和骂人不带脏字是董灵的惯用伎俩。
叶欢见董灵已经挪出了教室,章木还冷冷地盯着墙,就用笔轻轻敲了敲章木的肩膀,轻声问:“怎么了?”
章木好像刚从太虚幻境里晃出来,打了个激灵,“嗯?哦,题是吧?什么题?”
叶欢小声说:“既然那么关心她,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是不是……”
章木赶忙答:“没有的事儿!你别听董灵瞎说!”
叶欢转着笔,“董灵未必就是瞎说。怎么?你怕我是老班的探子?”叶欢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好奇。
章木一时窘在那里,过了一会,郑重地说:“我知道你不是老班的探子,我次次考试给他把文科前三挣回来他高兴还来不及,才懒得管这些事呢。我和杨阳的确不是一般同学,我们从小就认识。我爸爸和杨阳的爸爸是同一家钢铁厂的工程师,我5岁那年过生日恰巧轮到我爸爸值班,爸爸经不住我闹就和杨叔叔换了班,谁料那天厂里的高炉爆炸,杨叔叔殉职了。”章木顿了顿,接着说:“虽然杨阳和她妈妈从来没说什么,但是我总觉得对不起她们家。尖子班的人个个都是学习疯子,不会有什么人关心她。你知道,我们年级像董灵那样八卦神经敏锐的人可不在少数,我去看她,那帮人少不了说什么,我倒无所谓,可我不想影响杨阳。好在八卦神经敏锐是董灵和那帮无聊女生的唯一共同点,杨阳很喜欢她,她去陪杨阳说说话,杨阳开心,病也好得快。”
叶欢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跟董灵说出实情呢?说了也许她就不八卦了。”
章木挥一挥手,“你知道什么啊,如果她知道了还不弄点青梅竹马的古诗词来恶心我才怪呢!杨阳就像我亲妹妹一样,其实……”
董灵忽然就闯了进来,一屁股坐下就捂着肚子笑个不停,“章木……叶……我跟你说……太搞笑了……呵呵呵呵……杨阳前面坐了个傻大个……呵呵呵呵……”董灵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整个故事说完了笑够了,发现叶欢只是礼貌地笑了笑,章木则是阴着个脸。
“怎么?不好笑?”董灵失望地问道。
三
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董灵一个人。董灵正在享受这份难得的安静,教室的门突然被打开,刺眼的阳光撒了一地,董灵不由得眯起眼看是谁又回来逃避体育场喧闹的篮球赛。
“你怎么在这里?全班都在看球。”章木龇着牙,一蹦一跳地回到座位。
“太吵了,篮球场不适合我。”董灵答。
“哦?你这人来疯居然会认为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场班级篮球赛不适合你?那什么适合你?高三永不休止的考卷?”章木一面伸展着腿一面说。
“篮球场上只有两种人,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难以抗拒球赛的魅力,而漂亮女人总是没什么头脑地喜欢四肢发达的男人。”董灵一本正经地说。
“没了?这么精练?”章木诧异董灵何时吝啬口水了。
“真理都是精练的,你没见……”
“行了,董大哲学家,我知道你下面的话短不了。”章木急忙打断预料中的长篇大论。
董灵难得地没有跟章木纠缠,换了个话题:“你跑回来做什么?我记得你是队员吧?”还没等章木回话,董灵就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是受伤了吧?”
章木懊恼地点点头,愤愤地把手捏得咯咯响,“隔壁班那个五大三粗的混蛋刚上场就直接撞人抢球,都不知道他们队长怎么叫这种人上场。”
董灵说道:“没办法,你得原谅人家文明未开化,野蛮人总是很难理解规则这种文化产物。”
听完这话章木气顺了许多,他发现,董灵的牙尖嘴利如果不是冲着自己还是挺受用的。章木看见董灵的桌上放着歌词本,问:“谁的?《东方不败》吧?看成色好像是正版的。”
董灵答道:“我的。”
章木大惊小怪地说:“你的?铁公鸡也拔毛了?”
董灵用笔狠狠地敲章木拿歌词的手,章木疼得叫出了声,“喂!你干什么!我刚刚为班负伤你还这样对我,有良心没有?”
董灵恶狠狠地说:“活该!你要是机灵点就不会被那傻冒儿弄伤了。我只买价格与价值相符的东西。”
章木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董灵的笔再次敲来,确认董灵没有阻拦的意思才拿过歌本细细翻看起来。
“《唐宋元明清》这个我听过,很不错,我只是不明白,这个藏头诗到底藏了些什么?”章木把歌本翻到写有藏头诗的那一页问道。
棠叶心事重
送行诗无用
远去故人容
明月雨不懂
轻逝花落空
已隔几朝梦
别泪掩妆浓
去年剪春风
董灵卖着关子说道:“你章大才子这都看不出来?你不号称文史通么?”
章木摆摆手说道:“你少来了,史通还勉强说得上,文哪有你通?别卖关子了,快说!”
董灵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一边享受着指示章木的满足感一边慢悠悠地说:“你把每句诗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念。”
“棠送远明轻已别去?”章木轻声念道,之后恍然大悟,“唐宋元明清已别去!”
董灵笑道:“就是。”接着董灵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换上的是一副怅惘的表情,“真的是唐宋元明清已别去啊,现在还有几个人喜欢含蓄的古诗文呢?”
章木安慰道:“哎,一年后你就能到中文系了,你就会发现那里有一堆书生小姐,你不要嫌人家酸就好。”
董灵头一回没和章木顶嘴,只是嘴角微微抽动一下。
章木,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我最爱的是中文,即使知道,也不过是把它当作我的心血来潮,因为成绩优异的董灵同学是不应该生活在故纸堆里的,她应该去的地方是高耸入云的金融大楼。
我知道,中文只能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我会向现实妥协。
四
“董灵,你帮忙写下这个题。”被一群人围着的章木艰难地突破重围把一张写着数学题的草稿纸放在董灵桌上。
董灵压抑住做英语阅读时被打断的烦躁,扫了一眼,就把题扔回章木,“这种题你都做多少遍了还不会,你完蛋了!”
章木推开挡住自己视线的同学,说:“哪里是我的题,别人问我的,你看我忙死了,是哥们分担点。”董灵骂:“章木你搞了一堆人在我周围我没说你吵着我就不错了,还分担?自己弄,别烦我。” 章木见董灵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英语题,不禁火有点大,“哎,董灵你懒成这样,你……”但看着周围的人多,不好做得太过,正好见班长李岚从走廊经过,赶忙拉住他帮忙。
“啪!”叶欢猛地把厚厚的数学题集盖上,在只剩董灵叶欢和章木三个人的教室里,引起不小的回响。
“咋了,叶?”董灵问。
叶欢把头深深地埋入臂弯,像一只受伤的小兔,一边抽泣一边说:“我本来以为学了文科数学就不会有多难,可是它还有数列……还有数列……我从来都搞不懂数列……可是……可是它是大题,有20分……”
董灵和转过身的章木对望一眼,虽说他们俩也身在文科班,但那纯粹是兴趣所致,理科从来不是出身尖子班的他们的软肋,更何况更为简单的文科数学。可是他们明白,大多数文科生选择文科是因为他们不得不选择文科——他们根本学不好理科,叶欢就是其中之一。
“好了好了,董灵可是数列专家,像她这么古道热肠的人怎么会放任同桌丢掉20分呢?”章木安慰道。
董灵听了章木的话,想着自己那些已经拖拉了几天的政治练习,暗暗咬牙:好你个章木,讨别人欢心也不忘给我下套,敢情是报复我呢。
“不敢不敢,我哪里敢冒充什么数列专家。”董灵一面狠狠地盯着章木,一面笑容满面地说。
章木知道董灵怕麻烦要溜,于是决定下个死套,“你董灵什么时候也学会谦虚了?连杨阳这样的理数尖子都说她数列不如你。”
董灵一时语塞,想要直说又怕伤到叶欢,只好先忍住,尽量地用平和的语气说道:“数列这种东西,掌握了规律就好做了,我刚刚开始做的时候也错很多,后来就越做越顺。叶,你今天做了很多,不如早些回去,休息一下,明天再回头看看,也许你就通了呢!如果明天还是没有头绪我再给你讲好不?”
叶欢点点头,用手背抹掉了残留在脸上的泪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我先走了。”
董灵和章木向叶欢挥挥手,当叶欢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时,章木对董灵说:“喂,你别那么小气,她是你同桌啊。”
董灵头也不抬地说:“我怎么啦,我不是答应了么?”
章木一手抽掉董灵眼下的政治题册,“算了吧,就你那表情,皮笑肉不笑,也就叶欢单纯才看不出来,你别那么自私,就算叶欢数学加20分也赶不上你,担心啥?”章木话刚说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章木我告诉你,我董灵就自私!你想讨好女生不要拖上我,我没那么多闲工夫教一个数学白痴学数列!”董灵把书往桌上一砸,大声吼。
章木觉得难以理解,“你怎么说话!杨阳当初不也辅导过你物理么?”
“我还不至于蠢到要杨阳把一道题说上三遍!你乐于奉献你自己奉献。还有你们家杨阳,不是你说的吗?她是理数尖子,又温柔又善良,这世上成绩差的一大把,你们俩好人开夫妻店做救世主好了!”
章木完全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个董灵,虽然董灵性子急,给别人讲题时有些暴躁,但总的来说还是很乐于帮助同学的。章木感觉自己被欺骗了,看来高考的高压是可以压出一个人的本性的,气愤的章木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东西,像逃离病毒一样飞快地离开了教室。
董灵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章木,你知不知道,我的书柜里已经没有漱玉断肠,而是真正的题库——习题仓库。高三了,我不是你,那么聪明,没有足够的题量根本不可能维持我现在的成绩。高考决定着我的未来,我不能用我们全家的希望去换取乐于助人的美名。章木,原谅我,我无能为力。
五
“这是什么?”叶欢指着董灵桌上的一行数字问。
1、1、2、3、5、8、13……
董灵看了一眼之后回答道:“斐波那契数列,每个数是前两个数字之和,我最喜欢的数列。”董灵望着自己桌上的英语题库,心里默默地祈祷叶欢不要跟她提辅导数列的事。
“对了,昨天那些题……”叶欢还没说完,董灵的心里就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不用学那些东西了。”叶欢接着说。
前面一直因为不想看见董灵,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章木转过身来,诧异地问:“为什么?”
董灵看见章木转过了身,连忙把目光转向窗外,避免与章木照面。
叶欢继续说:“昨晚我爸爸从澳大利亚发邮件来,说他已经办好手续,我不需要参加高考了,今年过完年就去澳大利亚,那就不需要学数列这种令人头疼的东西了。”
“恭喜你!”章木和董灵异口同声。话音刚落两人下意识地对望了一下,章木迅速地转过身去,董灵尴尬地低下了头。
“你们怎么了?”叶欢不解地问。
“没什么,那个什么,你到了澳大利亚记得给我寄考拉的照片,不许忘了!”董灵掩饰道。
“怎么会忘,我们灵儿最喜欢考拉了,我记着呢!”叶欢笑道。
听着这场理应羡煞旁人的对话,章木背着两人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叶欢用笔帽捅了捅章木,问。
章木举起左手,摇了摇他修长的食指,表示没说什么。
疑惑的叶欢转向董灵,“他说什么?
董灵一手飞快地写下“ACDC……”一连串的英语单选题答案,一面含混地说道:“不知道,没准是哼哼吧。”
当叶欢转向自己的课本时,董灵的手停了下来。
章木,我听到了,是“虚伪”。
对吗?
六
“章木,这么早就拿同学录来写?前三就是不一样哦,不怕老班请喝茶。”李岚接过章木递来的暗纹纸,笑嘻嘻地问。
“去你的!好像你小子不是前三似的。”章木抄起李岚桌上的地理课本,打在他的手臂上。
“算了吧,你那是年级,我那是班级,含金量不一样不是?拿我的课本打我,这么阴的招肯定是跟董灵学的。”李岚一边回嘴,一边躲避着章木的下一次袭击。
“叶欢不是要走了吗?反正拿来了大家一块写吧。正好上课无聊的时候有事做不是?”章木故意避开李岚的最后一句话,继续分发同学录。
“终于回来了,全部发完,就等着收了。”章木爬回座位背靠着墙,手架在桌上,满足地说。
“章木,你漏掉灵儿了。”叶欢捅了捅章木的胳膊。
章木当然不是漏掉了董灵,只是他还没有完全接受那天下午的“变故”。
“我写过了,高一的时候就写过了。”董灵赶忙说。
“高一时候写的和现在写的又怎么一样?”叶欢觉得奇怪,“毕竟高三的分量更重不是?”
章木尴尬地坐在那里,幸好数学老师走进教室,解了围。
章木,你不把我当作朋友了,是吗?董灵在心里默念出了早在叶欢发现章木忽略自己前就已经充满了内心的悲伤。
“董灵!你什么时候走啊!我要关门了!”刚刚走出教室的章木听见李岚站在门口对董灵喊。
“你走吧,我找我老板配了钥匙,我来锁就是了。”董灵答道。
“哦,那你记得关灯关窗啊!”李岚交代完,把钥匙塞回书包,看见站在一边的章木,笑着对他说:“你看这董灵不勤奋的时候都那么厉害了,现在开始拼命了谁还考得过她?我觉得我把她踩下去的希望是更加渺茫,你章大才子也要小心,说不定哪天她就爬到你头上!”
章木心不在焉地笑笑,李岚的一句话提醒了他,的确,这段时间董灵桌上再也没出现什么唐诗宋词三侠五义。即使是在那件事之前,董灵的话也明显少了很多,下课的时候以往精力充沛的董灵总是趴在桌上打盹,或者抱着一本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题集。由于坐在董灵的前方,董灵的小测验的试卷都经过章木的手,章木突然记起,虽说董灵变勤快了,但她的成绩似乎仍在原地踏步,有时还有后退。难道令众人歆羡的董灵已然力不从心?难道她不是自私封闭而是有心无力?
真的错怪她了吗?
七
6月10日,一年一度的黑色节日刚刚过去,久困笼中的鸟儿在KTV里欢唱,怒吼,释放着压抑了一年的情绪。
昏暗的灯光下,董灵发现了沙发上那堆摊开的同学录。很多人都把同学录带来给大家分享,分享着共了一年患难的同窗的祝福。
董灵从中挑出了一本有着淡雅墨梅封面的同学录,一页一页地翻看。突然,一行熟悉的字跃入眼帘。
我祝你
喜报连连
欢乐每一天
浓墨重彩地度过一辈子。
叶欢
“你在干什么!”董灵一惊,抬头看见章木正瞪着自己。直到高考,章木似乎都没原谅董灵,斗了两年嘴的一对冤家在高中最后最珍贵的时光里形同陌路。
“拿过来!”章木抢过自己的同学录。转身正要离开,听见董灵说了两个字。
“蠢货!”
“你说什么?”章木装着凶巴巴的样子问。其实,对于那天的事情,他早已不再介意,他相信董灵只是一时失控,可是他一直保持沉默,因为不知道怎么跟董灵和好,在他那样伤害了她之后。高考前他很想打电话跟董灵说声加油,可是电话接通的嘟嘟声就好像扎气球的针,把章木的勇气全部放掉了。
“蠢货!”董灵抬头盯着章木的眼睛重复。“拿过来!”董灵抢回同学录,翻到叶欢写的那一页,指着说:“你永远都没有长进!你见过写得那么莫名其妙的祝福语么?还‘我祝你’写个‘祝’不就完了?这是藏头诗啊,最简单的那种,蠢货!亏她对得那么齐你都没发现,自己好好把第一个字连起来念念!”
“我……喜……欢……浓?”章木慢慢地念道。
“‘我喜欢你’啊!笨蛋!江浙一带把‘你’说成‘侬’你不知道啊?”董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叶坐明天的飞机,再不抓紧机会,大罗神仙都没法救你!”董灵扔下这样一句故作凶恶的话陪伴傻在沙发里的章木,走到房间另一头的女生中间去了。
昏暗的灯光一晃一晃,KTV里“鬼哭狼嚎”,董灵靠着包厢的墙角,空调吹出的冷风拂动着她鬓角的发丝。身为某名校金融专业新生的董灵眼里埋藏着她牵起的嘴角也掩盖不了的哀伤。
章木,我没去读中文系,你惊讶吗?也许你不会惊讶,因为你早就放弃我这个自私的朋友了吧?
章木,你还记得高一时候我写在你同学录上的诗么?
五尺滔天浪
钟声惊地藏
怀意腾天宇
怎惧泥泞程
我记得那时你还说我敷衍了事,诗的对仗不工整,韵也是押得勉强。我可以对得工整,押得漂亮,可是工整了,漂亮了,就无法表意了,你明白吗?
章木,你还记得我最喜欢的数列么?
1、1、2、3……
我还记得你笑我将来准备学文还老研究数列,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你我最喜欢的数列,甚至把它们写在桌子上,你懂得那是另一条线索吗?
五钟意泥。我中意你。
章木,你总是笑我联想能力太丰富,看到一能想到百千万。可是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不会联想所以你永远看不懂藏头诗。
看不懂女生的心思。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
九月的风带着红枫的热情敲打着高二(13)班的窗户,如果蜘蛛侠真的存在,那么倒吊在主教学楼,他就可以看见这个位于顶层的班级一片混乱,桌椅被粗暴地拖来拖去,桌脚与地面的摩擦声仿佛是可怜狭小教室发出的无力呻吟。蜘蛛侠大人只要多跑几个城市就能发现,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任何一个重点中学在高二分班时的做法都极其相似,理科尖子生们以最少的人占据最大最好的教室,而文科生们则被注重实效的校领导们不分优劣地塞进不堪重负的教学楼。
“我叫章木,你叫什么名字啊?”高高瘦瘦的男生转过头来问。
“董灵啊……章木你真无聊。”男生后面正在整理书桌的女生刚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自己的同桌,一个中等个子相貌普通的女生抢了先。
“我问你了吗?你自己无聊还赖别人。”章木气势汹汹地顶了回去。
“哦……敢情不是和我说话呢,这年头人心不古了,看见漂亮女生就忘记老同学,章木你即使不无聊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董灵一脸奸诈。
章木摇摇头,不打算再和董灵继续纠缠,高一的时候两人就坐前后桌,没到一个星期章木就觉得他这辈子很难再遇见一个嘴皮子如此利索的女生,最麻烦的是,这个女生还以和自己斗嘴为最大乐趣,现在作为尖子班唯一选择文科的一对冤家又坐在了前后桌。
“我叫叶欢。”董灵的同桌轻声说道,秀气的刘海在光洁的额头上微微晃动,水灵的大眼睛,弧线优美的瓜子脸,加上她身后窗外校园风景的映衬,多温柔啊,哪像董灵那个疯丫头!章木忿忿地想。
“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呀,这个妹妹一定是哪里见过。”章木不用抬头就知道董灵这个资深搅屎棍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做作的恶心,没准还捏了一个兰花指。
“你有完没完啊,你看看你,名字斯斯文文的,人却疯疯癫癫。”章木看见叶欢因为董灵的话又把自己埋进了书堆,没好气地说。
“生气了?真是的,我只不过把你的心声说出来嘛,怎么,说实话你也有意见?我名字怎么了?人家叶欢名字挺活泼吧,那你就不许人家文静?哦?叶欢?”董灵好像排练好一样把一箩筐问句全倒给章木,末了还拉叶欢下水。
“嗯。”叶欢看两个人你来我往,决定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站在既是女生又是同桌的董灵一边。
“你!董灵!你给我记住了!你……”
章木气急败坏的抗议还没说完,就被董灵抢白道:“我记住了,你放心我记性好得很。我一定记得告诉杨阳我又有了一个你中意的同桌。”董灵笑眯眯地说。
章木忽地转过头去,瘦削的背一起一伏。
杨阳是董灵高一时的同桌。重点中学尖子班学生的通病就是文弱理强,杨阳就是众多理科天才文科白痴中的一员,虽说高二分科后文科成绩对于理科生来说没有太大影响,但是,高一的文科科目好歹占了三分之一的总分。所幸的是,杨阳同学的同桌董灵和前桌章木是尖子班的特例,两人都是文科强手。董灵是个急性子,从来没耐心对着毫无文科常识的人讲文科题,所以章木就顺理成章地为杨阳辅导。天天对着这样一对互帮组合,董灵没心思讲题,却有心思打趣,一来二往,全班都知道了这一“对”。
叶欢看章木很久都没有把头转回来,小心翼翼地问:“他不是生气了吧?”董灵笑着说:“没事儿!他是生气,生自个儿的气。”
章木的确在生自个儿的气,气自己吃了N次堑都没长一智,和新同学见面第一天就被抖落出高一的八卦,真是大大影响印象分。
二
“董灵,杨阳貌似又病了。”在外面逛了一圈刚刚坐回座位的章木抓起水杯边灌边说。
“你家的林妹妹凤体欠安关我啥事儿?”董灵头也不抬,随手拿过叶欢的历史练习册,翻到最后一页开始对答案。
“喂!董灵,这事儿你说不腻是吧?”章木气呼呼地说。董灵没搭腔,余光看见叶欢从厕所回来,说:“叶,我拿你的练习册对答案。”叶欢拉开凳子坐下,“你拿就是了。”
等董灵忙完自己的事,才抬头对章木说:“这能怪我?你自己这边不乐意人说,这边又三天两头给我通报杨的消息,我觉得既然你听不腻我也就说不腻。”
章木一口气堵在胸口,“你……”
董灵看见章木好像要真火了,赶忙浇水,“好了好了,我现在就去问候一下她。”接着,董灵看了一下表,拍拍叶欢的肩膀说:“那个题章木给你解决好了,我趁晚自修之前的20分钟去看望一下老同桌。”叶欢点点头,笑着说:“好啊,你要没赶回来,你老板(董灵是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的课代表)问,我说你去厕所了?”董灵一边从拥挤的教室寻找出路一边说:“拉倒吧,等那个家伙记起今天还有晚自修这回事儿,我早被人家尖子班的班主任扔出来了。”
“咋了?又病了?”董灵在走廊上对着坐在窗边的杨阳打了个响指。
“你吓死我了!”沉浸题海中的杨阳用手捂着胸口,皱起了秀气的眉毛。
“真该让章木陪我一块来,你看看,你这样活脱脱一个病西施。”董灵戏谑道。
“真讨厌!咳咳……”杨阳把手伸出窗外,推了董灵一把。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到时害得你病情加重章木肯定会让我死无全尸。”董灵嬉笑着闪开。
“屡教不改!”杨阳耸了耸挺拔的鼻子,嗔怪道,“好容易换班了,你怎么样也得让他有个好形象嘛。”
“唉,这花边是旧了点,但凑合着能用,在我找到新花边调剂生活之前它还不能下岗。你要不乐意听,要么你自己赶紧找个给我瞧瞧,要么你催他找个。”董灵摇头晃脑洋洋自得地说道。
“不和你说了!”杨阳见董灵越说越来劲儿,决定放弃这个话题。
“同学,你们班不用上自修的么?”杨阳前面的一个满脸痘痘的男生气呼呼地转过头来,打断了董灵的话。
董灵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才打预备铃,她决定取笑一下那个不识趣的家伙。
董灵摆出了非常灿烂的笑容,还微微退后鞠了个小躬,看似真诚地说道:“谢谢同学你提醒,很抱歉打扰你学习了。我跟我朋友道个别就走。”
痘痘男头也不回,高傲地摇摇笔,算是接受道歉并同意告别。
如果他事先调查过一下董灵的常规战术,一定不会这样放松警惕。
“亲爱的杨,你有个那么好的座位,作为你的前同桌我非常高兴,要是我的前桌也能一转头就让我观赏到月球表面的景观,那该有多好。我先走了,拜拜。”
杨阳看董灵跑开的背影使劲忍住笑,抬头看见前桌正转过头疑惑地望着自己,很显然是没明白董灵刚才的话。看着痘痘男的脸,杨阳再也撑不住,一边捂着嘴,一边笑出了声,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缝。
先扬后抑和骂人不带脏字是董灵的惯用伎俩。
叶欢见董灵已经挪出了教室,章木还冷冷地盯着墙,就用笔轻轻敲了敲章木的肩膀,轻声问:“怎么了?”
章木好像刚从太虚幻境里晃出来,打了个激灵,“嗯?哦,题是吧?什么题?”
叶欢小声说:“既然那么关心她,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是不是……”
章木赶忙答:“没有的事儿!你别听董灵瞎说!”
叶欢转着笔,“董灵未必就是瞎说。怎么?你怕我是老班的探子?”叶欢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好奇。
章木一时窘在那里,过了一会,郑重地说:“我知道你不是老班的探子,我次次考试给他把文科前三挣回来他高兴还来不及,才懒得管这些事呢。我和杨阳的确不是一般同学,我们从小就认识。我爸爸和杨阳的爸爸是同一家钢铁厂的工程师,我5岁那年过生日恰巧轮到我爸爸值班,爸爸经不住我闹就和杨叔叔换了班,谁料那天厂里的高炉爆炸,杨叔叔殉职了。”章木顿了顿,接着说:“虽然杨阳和她妈妈从来没说什么,但是我总觉得对不起她们家。尖子班的人个个都是学习疯子,不会有什么人关心她。你知道,我们年级像董灵那样八卦神经敏锐的人可不在少数,我去看她,那帮人少不了说什么,我倒无所谓,可我不想影响杨阳。好在八卦神经敏锐是董灵和那帮无聊女生的唯一共同点,杨阳很喜欢她,她去陪杨阳说说话,杨阳开心,病也好得快。”
叶欢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跟董灵说出实情呢?说了也许她就不八卦了。”
章木挥一挥手,“你知道什么啊,如果她知道了还不弄点青梅竹马的古诗词来恶心我才怪呢!杨阳就像我亲妹妹一样,其实……”
董灵忽然就闯了进来,一屁股坐下就捂着肚子笑个不停,“章木……叶……我跟你说……太搞笑了……呵呵呵呵……杨阳前面坐了个傻大个……呵呵呵呵……”董灵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整个故事说完了笑够了,发现叶欢只是礼貌地笑了笑,章木则是阴着个脸。
“怎么?不好笑?”董灵失望地问道。
三
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董灵一个人。董灵正在享受这份难得的安静,教室的门突然被打开,刺眼的阳光撒了一地,董灵不由得眯起眼看是谁又回来逃避体育场喧闹的篮球赛。
“你怎么在这里?全班都在看球。”章木龇着牙,一蹦一跳地回到座位。
“太吵了,篮球场不适合我。”董灵答。
“哦?你这人来疯居然会认为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场班级篮球赛不适合你?那什么适合你?高三永不休止的考卷?”章木一面伸展着腿一面说。
“篮球场上只有两种人,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难以抗拒球赛的魅力,而漂亮女人总是没什么头脑地喜欢四肢发达的男人。”董灵一本正经地说。
“没了?这么精练?”章木诧异董灵何时吝啬口水了。
“真理都是精练的,你没见……”
“行了,董大哲学家,我知道你下面的话短不了。”章木急忙打断预料中的长篇大论。
董灵难得地没有跟章木纠缠,换了个话题:“你跑回来做什么?我记得你是队员吧?”还没等章木回话,董灵就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是受伤了吧?”
章木懊恼地点点头,愤愤地把手捏得咯咯响,“隔壁班那个五大三粗的混蛋刚上场就直接撞人抢球,都不知道他们队长怎么叫这种人上场。”
董灵说道:“没办法,你得原谅人家文明未开化,野蛮人总是很难理解规则这种文化产物。”
听完这话章木气顺了许多,他发现,董灵的牙尖嘴利如果不是冲着自己还是挺受用的。章木看见董灵的桌上放着歌词本,问:“谁的?《东方不败》吧?看成色好像是正版的。”
董灵答道:“我的。”
章木大惊小怪地说:“你的?铁公鸡也拔毛了?”
董灵用笔狠狠地敲章木拿歌词的手,章木疼得叫出了声,“喂!你干什么!我刚刚为班负伤你还这样对我,有良心没有?”
董灵恶狠狠地说:“活该!你要是机灵点就不会被那傻冒儿弄伤了。我只买价格与价值相符的东西。”
章木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董灵的笔再次敲来,确认董灵没有阻拦的意思才拿过歌本细细翻看起来。
“《唐宋元明清》这个我听过,很不错,我只是不明白,这个藏头诗到底藏了些什么?”章木把歌本翻到写有藏头诗的那一页问道。
棠叶心事重
送行诗无用
远去故人容
明月雨不懂
轻逝花落空
已隔几朝梦
别泪掩妆浓
去年剪春风
董灵卖着关子说道:“你章大才子这都看不出来?你不号称文史通么?”
章木摆摆手说道:“你少来了,史通还勉强说得上,文哪有你通?别卖关子了,快说!”
董灵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一边享受着指示章木的满足感一边慢悠悠地说:“你把每句诗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念。”
“棠送远明轻已别去?”章木轻声念道,之后恍然大悟,“唐宋元明清已别去!”
董灵笑道:“就是。”接着董灵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换上的是一副怅惘的表情,“真的是唐宋元明清已别去啊,现在还有几个人喜欢含蓄的古诗文呢?”
章木安慰道:“哎,一年后你就能到中文系了,你就会发现那里有一堆书生小姐,你不要嫌人家酸就好。”
董灵头一回没和章木顶嘴,只是嘴角微微抽动一下。
章木,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我最爱的是中文,即使知道,也不过是把它当作我的心血来潮,因为成绩优异的董灵同学是不应该生活在故纸堆里的,她应该去的地方是高耸入云的金融大楼。
我知道,中文只能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我会向现实妥协。
四
“董灵,你帮忙写下这个题。”被一群人围着的章木艰难地突破重围把一张写着数学题的草稿纸放在董灵桌上。
董灵压抑住做英语阅读时被打断的烦躁,扫了一眼,就把题扔回章木,“这种题你都做多少遍了还不会,你完蛋了!”
章木推开挡住自己视线的同学,说:“哪里是我的题,别人问我的,你看我忙死了,是哥们分担点。”董灵骂:“章木你搞了一堆人在我周围我没说你吵着我就不错了,还分担?自己弄,别烦我。” 章木见董灵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英语题,不禁火有点大,“哎,董灵你懒成这样,你……”但看着周围的人多,不好做得太过,正好见班长李岚从走廊经过,赶忙拉住他帮忙。
“啪!”叶欢猛地把厚厚的数学题集盖上,在只剩董灵叶欢和章木三个人的教室里,引起不小的回响。
“咋了,叶?”董灵问。
叶欢把头深深地埋入臂弯,像一只受伤的小兔,一边抽泣一边说:“我本来以为学了文科数学就不会有多难,可是它还有数列……还有数列……我从来都搞不懂数列……可是……可是它是大题,有20分……”
董灵和转过身的章木对望一眼,虽说他们俩也身在文科班,但那纯粹是兴趣所致,理科从来不是出身尖子班的他们的软肋,更何况更为简单的文科数学。可是他们明白,大多数文科生选择文科是因为他们不得不选择文科——他们根本学不好理科,叶欢就是其中之一。
“好了好了,董灵可是数列专家,像她这么古道热肠的人怎么会放任同桌丢掉20分呢?”章木安慰道。
董灵听了章木的话,想着自己那些已经拖拉了几天的政治练习,暗暗咬牙:好你个章木,讨别人欢心也不忘给我下套,敢情是报复我呢。
“不敢不敢,我哪里敢冒充什么数列专家。”董灵一面狠狠地盯着章木,一面笑容满面地说。
章木知道董灵怕麻烦要溜,于是决定下个死套,“你董灵什么时候也学会谦虚了?连杨阳这样的理数尖子都说她数列不如你。”
董灵一时语塞,想要直说又怕伤到叶欢,只好先忍住,尽量地用平和的语气说道:“数列这种东西,掌握了规律就好做了,我刚刚开始做的时候也错很多,后来就越做越顺。叶,你今天做了很多,不如早些回去,休息一下,明天再回头看看,也许你就通了呢!如果明天还是没有头绪我再给你讲好不?”
叶欢点点头,用手背抹掉了残留在脸上的泪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我先走了。”
董灵和章木向叶欢挥挥手,当叶欢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时,章木对董灵说:“喂,你别那么小气,她是你同桌啊。”
董灵头也不抬地说:“我怎么啦,我不是答应了么?”
章木一手抽掉董灵眼下的政治题册,“算了吧,就你那表情,皮笑肉不笑,也就叶欢单纯才看不出来,你别那么自私,就算叶欢数学加20分也赶不上你,担心啥?”章木话刚说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章木我告诉你,我董灵就自私!你想讨好女生不要拖上我,我没那么多闲工夫教一个数学白痴学数列!”董灵把书往桌上一砸,大声吼。
章木觉得难以理解,“你怎么说话!杨阳当初不也辅导过你物理么?”
“我还不至于蠢到要杨阳把一道题说上三遍!你乐于奉献你自己奉献。还有你们家杨阳,不是你说的吗?她是理数尖子,又温柔又善良,这世上成绩差的一大把,你们俩好人开夫妻店做救世主好了!”
章木完全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个董灵,虽然董灵性子急,给别人讲题时有些暴躁,但总的来说还是很乐于帮助同学的。章木感觉自己被欺骗了,看来高考的高压是可以压出一个人的本性的,气愤的章木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东西,像逃离病毒一样飞快地离开了教室。
董灵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章木,你知不知道,我的书柜里已经没有漱玉断肠,而是真正的题库——习题仓库。高三了,我不是你,那么聪明,没有足够的题量根本不可能维持我现在的成绩。高考决定着我的未来,我不能用我们全家的希望去换取乐于助人的美名。章木,原谅我,我无能为力。
五
“这是什么?”叶欢指着董灵桌上的一行数字问。
1、1、2、3、5、8、13……
董灵看了一眼之后回答道:“斐波那契数列,每个数是前两个数字之和,我最喜欢的数列。”董灵望着自己桌上的英语题库,心里默默地祈祷叶欢不要跟她提辅导数列的事。
“对了,昨天那些题……”叶欢还没说完,董灵的心里就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不用学那些东西了。”叶欢接着说。
前面一直因为不想看见董灵,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章木转过身来,诧异地问:“为什么?”
董灵看见章木转过了身,连忙把目光转向窗外,避免与章木照面。
叶欢继续说:“昨晚我爸爸从澳大利亚发邮件来,说他已经办好手续,我不需要参加高考了,今年过完年就去澳大利亚,那就不需要学数列这种令人头疼的东西了。”
“恭喜你!”章木和董灵异口同声。话音刚落两人下意识地对望了一下,章木迅速地转过身去,董灵尴尬地低下了头。
“你们怎么了?”叶欢不解地问。
“没什么,那个什么,你到了澳大利亚记得给我寄考拉的照片,不许忘了!”董灵掩饰道。
“怎么会忘,我们灵儿最喜欢考拉了,我记着呢!”叶欢笑道。
听着这场理应羡煞旁人的对话,章木背着两人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叶欢用笔帽捅了捅章木,问。
章木举起左手,摇了摇他修长的食指,表示没说什么。
疑惑的叶欢转向董灵,“他说什么?
董灵一手飞快地写下“ACDC……”一连串的英语单选题答案,一面含混地说道:“不知道,没准是哼哼吧。”
当叶欢转向自己的课本时,董灵的手停了下来。
章木,我听到了,是“虚伪”。
对吗?
六
“章木,这么早就拿同学录来写?前三就是不一样哦,不怕老班请喝茶。”李岚接过章木递来的暗纹纸,笑嘻嘻地问。
“去你的!好像你小子不是前三似的。”章木抄起李岚桌上的地理课本,打在他的手臂上。
“算了吧,你那是年级,我那是班级,含金量不一样不是?拿我的课本打我,这么阴的招肯定是跟董灵学的。”李岚一边回嘴,一边躲避着章木的下一次袭击。
“叶欢不是要走了吗?反正拿来了大家一块写吧。正好上课无聊的时候有事做不是?”章木故意避开李岚的最后一句话,继续分发同学录。
“终于回来了,全部发完,就等着收了。”章木爬回座位背靠着墙,手架在桌上,满足地说。
“章木,你漏掉灵儿了。”叶欢捅了捅章木的胳膊。
章木当然不是漏掉了董灵,只是他还没有完全接受那天下午的“变故”。
“我写过了,高一的时候就写过了。”董灵赶忙说。
“高一时候写的和现在写的又怎么一样?”叶欢觉得奇怪,“毕竟高三的分量更重不是?”
章木尴尬地坐在那里,幸好数学老师走进教室,解了围。
章木,你不把我当作朋友了,是吗?董灵在心里默念出了早在叶欢发现章木忽略自己前就已经充满了内心的悲伤。
“董灵!你什么时候走啊!我要关门了!”刚刚走出教室的章木听见李岚站在门口对董灵喊。
“你走吧,我找我老板配了钥匙,我来锁就是了。”董灵答道。
“哦,那你记得关灯关窗啊!”李岚交代完,把钥匙塞回书包,看见站在一边的章木,笑着对他说:“你看这董灵不勤奋的时候都那么厉害了,现在开始拼命了谁还考得过她?我觉得我把她踩下去的希望是更加渺茫,你章大才子也要小心,说不定哪天她就爬到你头上!”
章木心不在焉地笑笑,李岚的一句话提醒了他,的确,这段时间董灵桌上再也没出现什么唐诗宋词三侠五义。即使是在那件事之前,董灵的话也明显少了很多,下课的时候以往精力充沛的董灵总是趴在桌上打盹,或者抱着一本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题集。由于坐在董灵的前方,董灵的小测验的试卷都经过章木的手,章木突然记起,虽说董灵变勤快了,但她的成绩似乎仍在原地踏步,有时还有后退。难道令众人歆羡的董灵已然力不从心?难道她不是自私封闭而是有心无力?
真的错怪她了吗?
七
6月10日,一年一度的黑色节日刚刚过去,久困笼中的鸟儿在KTV里欢唱,怒吼,释放着压抑了一年的情绪。
昏暗的灯光下,董灵发现了沙发上那堆摊开的同学录。很多人都把同学录带来给大家分享,分享着共了一年患难的同窗的祝福。
董灵从中挑出了一本有着淡雅墨梅封面的同学录,一页一页地翻看。突然,一行熟悉的字跃入眼帘。
我祝你
喜报连连
欢乐每一天
浓墨重彩地度过一辈子。
叶欢
“你在干什么!”董灵一惊,抬头看见章木正瞪着自己。直到高考,章木似乎都没原谅董灵,斗了两年嘴的一对冤家在高中最后最珍贵的时光里形同陌路。
“拿过来!”章木抢过自己的同学录。转身正要离开,听见董灵说了两个字。
“蠢货!”
“你说什么?”章木装着凶巴巴的样子问。其实,对于那天的事情,他早已不再介意,他相信董灵只是一时失控,可是他一直保持沉默,因为不知道怎么跟董灵和好,在他那样伤害了她之后。高考前他很想打电话跟董灵说声加油,可是电话接通的嘟嘟声就好像扎气球的针,把章木的勇气全部放掉了。
“蠢货!”董灵抬头盯着章木的眼睛重复。“拿过来!”董灵抢回同学录,翻到叶欢写的那一页,指着说:“你永远都没有长进!你见过写得那么莫名其妙的祝福语么?还‘我祝你’写个‘祝’不就完了?这是藏头诗啊,最简单的那种,蠢货!亏她对得那么齐你都没发现,自己好好把第一个字连起来念念!”
“我……喜……欢……浓?”章木慢慢地念道。
“‘我喜欢你’啊!笨蛋!江浙一带把‘你’说成‘侬’你不知道啊?”董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叶坐明天的飞机,再不抓紧机会,大罗神仙都没法救你!”董灵扔下这样一句故作凶恶的话陪伴傻在沙发里的章木,走到房间另一头的女生中间去了。
昏暗的灯光一晃一晃,KTV里“鬼哭狼嚎”,董灵靠着包厢的墙角,空调吹出的冷风拂动着她鬓角的发丝。身为某名校金融专业新生的董灵眼里埋藏着她牵起的嘴角也掩盖不了的哀伤。
章木,我没去读中文系,你惊讶吗?也许你不会惊讶,因为你早就放弃我这个自私的朋友了吧?
章木,你还记得高一时候我写在你同学录上的诗么?
五尺滔天浪
钟声惊地藏
怀意腾天宇
怎惧泥泞程
我记得那时你还说我敷衍了事,诗的对仗不工整,韵也是押得勉强。我可以对得工整,押得漂亮,可是工整了,漂亮了,就无法表意了,你明白吗?
章木,你还记得我最喜欢的数列么?
1、1、2、3……
我还记得你笑我将来准备学文还老研究数列,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你我最喜欢的数列,甚至把它们写在桌子上,你懂得那是另一条线索吗?
五钟意泥。我中意你。
章木,你总是笑我联想能力太丰富,看到一能想到百千万。可是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不会联想所以你永远看不懂藏头诗。
看不懂女生的心思。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