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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明代文学家杨慎的这首《临江仙》,是其《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的开篇词。后来毛宗岗父子评点《三国演义》时将其放在了卷首。此咏史词,浅斟低唱之间气象恢宏。三言五语把千古英雄和丰功伟绩,统统湮没进了奔腾的历史长河中,地老天荒……比秦汉、三国等历史颠簸期更为激烈、动荡的是中国近代史。李鸿章曾上两道奏折云:“一国生事,数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
  中国近代史这一百多年,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以及社会生活各个方面,都是最全面、最深刻、最剧烈的转型期。政治领域从君主专制走向民主共和,再到新中国建立;思想领域从封建正统思想占统治地位到实业救国、再到民主共和深入人心、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广为传播……风云变幻,沧海横流,波云诡谲。大时代的回响,壮怀激烈。历史的年轮滚滚向前,无休无息。回望中,多少盖世功名和英雄豪杰,青史留名、熠熠生辉。几多伟人,肩扛数度功勋,影响世界,改变历史,刻录永恒。中国近代史之民国横断面,太多“风流人物”,在中国乃至世界艺术史上,同样“浪遏飞舟”,留下灿烂和辉煌的篇章。
  一部源远流长的中国书法史,不能遗忘“民国四大书法家”:谭延闿、于右任、吴稚晖、胡汉民。他们作为民国时期的顶级牛人,在政坛呼风唤雨,叱咤风云;在教育事业和学问文章方面,同样具有非凡的建树。“时势造英雄”,大时代的变迁和历史更替,给他们提供了长袖善舞的舞台。文化层面的新旧变更,西学东渐的勃兴,给予他们丰富和充沛学养的良机。作为新旧文化的“起承转合”者,他们自小接受旧学,打下了坚实的国学功底,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四位书家,皆年纪轻轻就是秀才、举人。中举,在科举时代是一项不得了的功名。四位书家,也都提倡教育兴国,均有办学经历。中国第一代留学生浪潮的冲击,西方文明和工业时代的号角,又给了他们学贯中西的利好机会。除了谭延闿未曾留学;于右任有留日经历;吴稚晖和胡汉民是留日学生并都曾旅欧。谭延闿自小随贵极人臣的父亲,足迹几乎踏遍大江南北。扎实的童子功,让他视野开阔、见多识广、心胸博大。“八面玲珑水晶球”这一浑号,既证明他为人圆融,又证明其圆融处世观的背后,是深邃和宽广的世界观。谭延闿驾驭得了不同政见、不同性格、不同意识形态等变幻莫测和复杂多端的局面。史学界有一观点,即:因为谭延闿和各派势力关系都不错,如果他不去世,或许可以多方中间调和,不至于最终导致各方撕破脸后兵戎相见。于右任自看到西方国家语言简洁、效率颇高,遂生发改良中国汉字之心,标准草书得以创立。吴稚晖自赴英、法、德等国后,一生笃信三民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有点儿矛盾却忠实自我内心。历史的横断面,整个世界局势同样波澜壮阔。欧洲文明自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以来,经过近两百年发展,工业文明已经成熟,思想自由激进,各种思潮、流派风起云涌,矛盾丛生。大国沙文主义和利益均沾无法平衡,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
  世界局势的主旋律,中国本土极其复杂的背景,个人博大和深厚的学问文章功夫,冲撞着这四位英杰的思想与内涵。其艺术底蕴必然浑厚,书法境界势必高标。作为四书家之一的胡汉民,亦是人中龙凤。他写得一手好隶书、好行书,在书法上有相当高的成就。1879年,胡汉民生于广东番禺,祖籍江西。父亲胡文照是清廉耿介的县官幕僚,即师爷。胡汉民的刚正不阿,即受乃父影响。母亲文氏出身于江西望族,受过良好的教育,能诗、通音乐、会下棋。胡汉民的擅诗能书好棋,便来自于母亲的薰染。他家兄弟姐妹七人,在母亲的抚育下,家庭友爱。胡汉民曾说,“我想积极做教育的革命,正是从友爱的家庭中心的人生观出发的”。由于人口众多,父亲常年奔波又无丰裕收入,其家贫寒。胡汉民11岁时,父去世;13岁时,母病逝。父母双亡,无异于灭顶之灾。随后的几年里,胡汉民的一兄两弟一妹,也因患病无钱就医而早逝。接连不幸,使他过度悲伤,体弱多病;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观:“从友爱的家庭中心的人生观,一变而为冷酷的厌世观”。经历过人生大不幸和极端厌世,使他的性格既悲观又强势、清廉寡欲又争强好胜,复杂并矛盾。他天资聪慧,十一二岁就读过《十三经》、《史记》等古籍;自小吟诗。13岁时,他作诗云:“种竹北窗前,潇潇清香发。本以招凉风,反教蔽明月”。为生计,他十五六岁就与长兄各自开办私塾授课。他的学生都有十七八岁的,胡汉民就这样一边教书一边自学。待家境一有改观,他就考入菊坡书院和学海堂,治经史词章性理之学。21岁,他中举人。
  胡汉民给人替考,得六千多两银子。第二年,他随吴稚晖等人东渡日本留学。不久,吴稚晖因留学生入学就读一事与清公使发生争执,被日警察驱逐出境。胡汉民亦气愤退学回国。回国后,他致力于教育救国,曾任几所学校校长。但由于与守旧势力相冲突,他的教育尝试均失败。两年后,他再次东渡日本留学,入法政大学速成法政科。同行者有汪精卫、朱执信、陈融等。期间,他结识了廖仲恺。次年,同盟会在日本成立。胡汉民、廖仲恺、汪精卫等人加入同盟会。自此,胡汉民追随孙中山走上革命道路,是当之无愧的国民党元老。孙中山的干部有所谓“上三”、“下三”一说。“上三”为汪精卫、胡汉民、廖仲凯。可见其与孙中山关系之亲密。1912年,孙中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胡汉民任总统府秘书长。章太炎说,“临时政府成立以来,宪法未定,内阁既不设总理,总统府秘书官长,真宰相矣”。孙中山去世后,由于孙在生前未指定“大一统”的接班人,各位国府元老又资历相当,权力之争就在汪精卫、胡汉民、廖仲凯三人之间展开。后来的政坛新贵蒋介石也参与其中。廖仲凯的遇害,让胡汉民成为最大受害者,他遭到汪精卫拘捕追杀。此后,胡汉民逃难避开旋涡。而这件事,却促成了蒋介石的势力扩张,成为政治上的最大获益者。在其后的岁月里,胡汉民与蒋介石开始了长达十年的也合作、也绝裂的恩怨交往。但不管二人如何交恶,在民族大义面前,都坚决抗日。值得一提的是,汪精卫和胡汉民是发小,两人情深并一同赴日留学。汪精卫北上刺杀摄政王载沣,未果后被捕,胡汉民曾积极组织营救。   作为国民党资深元老,胡汉民并非政坛高手,骨子里更像是书生。他被公认不具备领袖应有的格局和气量,更像是秘书型人才。他文章华美、文采风流、口才出众、理论素养高,为人真诚、耿直、清廉、刚正,做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但恃才傲物,性格强势,心胸不很宽广,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读胡汉民隶书作品,如见其人也。其书端庄、清雅、格调孤高,古色古香,弥漫着浓浓的书卷芬芳。其传世作品有临摹《曹全碑》八条屏,南京中山陵大厅正面壁上的阴刻《总理遗嘱》巨幅匾额等,皆出自胡汉民之手。端庄大气,布局严谨,瑰丽富贵。胡汉民隶书绝妙之处在于,其并非是单一面目;隶书风貌多彩多姿,大美不雷同。“衰年方悔读书迟,久病始知求药误”一联,隶书之美老辣、深沉,厚道。线条粗重,墨色浓郁甚而发焦,枯墨频现。楹联的水平线条,对抗“竹简”纵向纤维的张力,被胡汉民表现得刻骨三分。亦即:隶书呈现的原始效果,不应该是在纸张上写成的流美、顺畅的感觉;应该还原隶书最初始的“脱胎于竹简”的艰难“吃重”味道。那种苍老、古拙的隶书审美观,毛笔与“竹简”顽强对抗的力道,被胡汉民完美驾驭。隶书的“波磔”,像庄重的房檐,又像雄鹰强劲的双翼。楹联“吉金乐石从所好,明月清风不费钱”,书风与上迥然不同。淡泊明志,含蓄内敛,清净简洁。伴着晨钟或暮霭,焚香或读经或与知己坐而论道,一派方外之音。内心极其清淡和宁静的人,才能营造这样的氛围。“立德齐今古,藏书教子孙”一联,又是另一番面目,以篆隶形式呈现。笔墨饱满如墨猪,又显古意,又显俏皮;把“老小孩”的朴拙感,演绎得淋漓痛快。
  胡汉民擅长隶书,真乃货真价实。他创作的隶书作品,有形似《曹全碑》、《礼器碑》、《乙瑛碑》、《史晨碑》、《熹平石经》之风貌,也有篆隶字体,还有其自由发挥时的独创感觉。但他最精工的,当属《曹全碑》。他创作的隶书,最稳定的书风还是清雅、洁净的感觉。飘飘欲仙,匀称清丽,灵动秀美,圆润挺拔,深得此碑之魂魄。统观民国时期的各界人士,擅长书法、精于书道的人们,灿若繁星。袁世凯的楷书,法度森严,读之肃然起敬。汪精卫一笔小行书,足以与董其昌书法相媲美,吐气如兰、典雅清丽。蒋介石楷书工整、干练、锐气,堂堂正正。阎锡山书法有师法何绍基的痕迹,但更显清淡的禅意,无一丝烟火气。张作霖楷法,得颜真卿书法之三昧。鲁迅早年曾下苦功临碑,其书法风流散漫,一股子文人牢骚气。段祺瑞楷书庄重,行书畅快。冯玉祥擅长楷书、隶书、行书……民国女子写得一笔好字的也大有其人,如:秋瑾、何香凝、陆小曼、林徽因、冯文凤、陈小翠、张默君、宋美龄、谈月色、吕碧城……那是一个大时代,烘托起来的文化氛围。中国传统文化的一脉香火,依然炙热燃烧。旧学未曾断根,自小接受国学启蒙的幼童们,诵读经书、研习书法、吟诗作文,打下了扎实的底子。在一群书法大家中,能够脱颖而出的“民国四大书法家”,更是精英中的翘楚。谭延闿、于右任、吴稚晖、胡汉民,皆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考中举人。作为撰写科考文章的书法技艺,可见其功底多么雄厚,出手不同凡响。胡汉民,在四位书法家中,是年纪最小中举的。中举那年,他仅21岁。
  1936年5月9日傍晚,胡汉民前往妻兄陈融家,与广州象棋高手潘景夷对弈。二人酣战两局,各有胜负。此时,潘景夷已有倦意,但胡汉民求胜心切,坚持对垒。之后,胡汉民的局势由利转劣,被潘景夷吃掉一车一马。胡汉民不服,对棋苦思,突然一句“头很痛”,翻落在地,不省人事。三天后,胡汉民因突发脑溢血去世。就在这半年前,胡汉民在国民党第五届一中全会上,当选为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主席,正准备北上南京执掌大权。等待就任的胡汉民,此时却架鹤西去,远离了人世间的一切纷纷扰扰、恩恩怨怨。是非成败转头空,唯有青山在,夕阳别样红。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一首诗《棋》,结尾二句:“上帝操纵棋手,棋手摆布棋子。上帝背后,又有哪位神祗设下尘埃、时光、梦境和苦痛的羁绊?”胡汉民,就此结束了自己传奇的一生。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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