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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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舅这辈子,干过最牛的事,是曾成功入侵村广播喇叭,在天上跟村长进行了一番“高端对话”。这件事至今仍为母亲津津乐道,其中奥妙却无人知晓。
  小舅曾经是村上第一名高中生。毕业那年,大学却只接收推荐的工农兵学员,村长把自己的侄子推荐去了济南,没小舅什么事。毕业回乡,寒窗十二载除了挣副眼镜什么也没得到,却又不得不重新摸锄头把儿,小舅难免遭乡邻奚落。小舅自己也有十二万分的情绪,不久就干脆称病不出工,把自己闷在屋里不出来见人。小舅只有晚上才出来,其实也就只是在村中闲逛。姥娘怕有什么意外,几次从窗户纸的破处偷偷观瞧,每每发现他趴在炕上拿烙铁焊锡和一台旧收音机忙什么,嘴里哼哼着小歌,一切正常。
  这天下午,村长喝了酒,感觉口渴,来到村委会喝了会儿茶。他开了广播喇叭电源,放了段《赵美蓉观灯》后,就开始催收催种催出工——广播喇叭里,村长说什么,另一个声音就跟着说什么,像是他的回声。村长后来抱悔终生的事就是没有第一时间切断电源,他还问对方“你是谁?”对方倒也回答,却反问:“昨晚上八点半你摸黑进了赵寡妇家,干啥去啦?”身后的村会计眼疾手快脑子灵光,赶紧拔下了电源插头,侵入者的演讲这才没能继续下去,否则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不堪的信息被公布出来。
  村长和会计很快就从慌乱中回过神儿来,他们从声音上分辨出了那是小舅。两个人立即叫来了民兵连长,纠合了五六个壮汉,几分钟之内就冲到了小舅炕前,把小舅堵了个正着。他们没寻到作案工具,冲进去的时候唯见炕中央很显眼地摆了一台檀红色的收音机,一条细铁丝连接到了墙上的广播喇叭线上,小舅仍埋头忙着干什么,丝毫不在意有人已经闯了进来。最终没能把小舅怎么样,姥娘家八辈贫农根正苗红,小舅上学时还加入了共青团。但村长也未就此作罢——恶气难舍,就在炕头上,几个人把小舅推在一角,你一拳我一脚,把他揍了个鼻青脸肿。
  伤好后,小舅做了弹弓,去南沟里掏来泥巴,搓成泥丸,排在窗台上晒干,放到灶底烧成青黑色的砖丸——打鸟。小舅穿街过巷,小舅浑身肮脏,衣衫破烂,小舅的衣兜裤兜里塞满了砖丸。小舅最终打到没打到如果打到了又打到多少鸟,我不得而知。我确知的是那年除夕他砸了村长家明晃晃的窗玻璃。小舅辩解说他不是有意,因为那一夜月亮很明,他一心追那只黑色大鸟,至于是谁家他根本就沒注意到。年除夕哪来什么月亮?还很明!村长等几个人于是就明白或者是小舅精神不正常或者是他瞎扯淡,几个人不由分说又把小舅胖揍了一顿。
  小舅这次在家炕上躺到了正月十五。事情看似僵住,却有好心人适时出现,从中说合,帮腔打圆场向村长提出说别瞎了小舅一肚子的“文化水”,孬好给他点儿使处。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彼此心照不宣,只说场面上的话。村长趁势借坡下驴,干笑几声说,好,好好好,既然二叔保票说这小子有“文化水”,那就给他点儿使处吧。这不,刚来了通知说要派人代表大队去公社参加学毛选大比武嘛,我看也不用商量了,让这小子去就行了。就这样,小舅被临时抓差去公社,他趁赶路的空儿在马车上就着清晨的日光认真读了毛选。正式比武时,每个大队都派了自己的代表,小舅最后一个出场,领导这时已经有些疲倦,问他有什么与别人不一样的忠心,他直接回答说自己能把几卷毛选从头到尾背诵下来。领导不信,说那你就背背我们听听。小舅认实,规规矩矩从第一卷第一页开始背诵。时间过去了近两个小时,大家都听得耳根发痒,甚而有人表示都替小舅感到口干舌燥了,小舅却仍滔滔不绝,丝毫未觉疲倦。领导终于打断小舅,说好了好了,你过关了,当即就被指定代表公社去县里参赛。
  对权威对名著对经典,表达崇敬最稳妥的方式就是不阐释不发挥不动一字,言必有出处。据传播回来的故事说,后来的竞争到了白热化,小舅直接对领导说,这样吧,您直接提毛主席的哪句话,我直接告诉您它出自哪卷哪页!
  几天后,公社敲锣打鼓披红戴花把小舅送了回来,小舅在县上拿了个一等奖。借东风,又有人推荐他去村上帮忙打杂,平素也就是端茶倒水扫地,偶尔帮着写写算算什么的,一天也算一个工分,算是对他争得荣誉的褒奖,也算是对姥娘孤儿寡母一家五口凄惶日子的交代。没承想,小舅在村上干了没多长时间就被撵了回来,因为他去后还是抱了书拔不下眼来,一心只读书,两耳不闻身边事。公社上来人办事,村会计吩咐他赶紧倒茶水,他连看也不看人家,冲来人摆手,说自己正忙着,水壶就在地上,自己又不是没有手,自己倒吧。
  但人好运来时,前面搬座泰山也挡不住,小舅在家赋闲待了不几天,据说县上某位领导就过问起了小舅的情况。几天后村长派人来通知,让小舅去乡铸造厂上班,铸造厂给了村上一个名额,来的人说,村长本想把这名额给他另一个侄子的,便宜小舅啦!
  脱离了庄活儿地,干上了小工人,曾经有段时间小舅格外精神,据传还曾差点结了婚。但为什么这婚终究没结成,个中原因不得而知,估计连小舅都一直莫名其妙吧,我猜,也许与小舅异于常人的人生趣味有关。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小舅跟母亲闲谈,貌似在说什么日本这会儿正在研究最新高科技,题目是怎么着把人类粪便回收利用,更确切一点儿说是怎么着再次食用,他说将来进入太空时代这项课题肯定很管用。
  小舅已经老大不小,是考虑讨房媳妇的时候了,大姨不肯拿自己的婚姻给大舅换媳妇,大姨选择了追求自己的爱情,十七岁的母亲嫁给了父亲,一个硬朗倔强年轻健硕本可能成为我大姨父的男人。尽管有母亲这次堵枪眼般的慷慨赴义,但姥娘有关自己两个女儿给两个儿子换两个媳妇的计划还是落空了,比自己小多了的伙伴们都抱孩子了,小舅仍然光棍着。一次酒后,小舅磨快了斧子,血红着眼珠子砍翻了庭院中央的樱桃树,那棵有十多年树龄的樱桃当年曾是姥爷手植,种下樱桃树,姥爷就去了青岛闯世界,再也没有回来。樱桃树轰然倒塌,已经熟透、鲜艳欲滴的浆果红雨般陨落,砸得庭院里的盆盆罐罐叮当作响。看着满地红色鸡屎般的樱桃,姥娘觉得心里无比糟乱。
  八十年代末,乡铸造厂倒闭,小舅自谋职业。小舅赶过一段时间的农村大集,摆卖铁锨小镢马扎燎壶锅碗瓢盆的地摊儿,顺便给人磨剪子戗菜刀。后来,听说贩烟丝贼赚钱,他也贩,烟草属国家专营专卖品,别家眼尖耳灵,他不行,结果大集上被大盖帽逮住了,采住头发往死里打。玩伴惊惶惶跑过来结结巴巴告诉我说你小舅做贼正被公安围着打哩——那年月我们这些孩子分不清大盖帽和大盖帽的区别,以为凡大盖帽就是公安就抓小偷,而小偷是非常可耻的——我白了来报信的黄鼻涕一眼说你舅才是贼呢,你全家都是贼!但还是忍不住关切地拨开满大集的吵嚷声循着奔过去,从大人们杂驳的腿缝里,我看到了小舅惯穿的那件四个兜的深蓝色的确良褂子:小舅死狗一样蜷缩在包围圈中间,双手抱头,指尖跟人家争夺着自己的头发。我在包围圈外大喊“小舅”、“小舅”,小舅循着声音侧转过脸来看到了我,四目相对,小舅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背转过了脸去。我看到小舅头发蓬乱,左眼红肿,嘴角挂着血沫。玩伴被我挡住了视线,却仍紧粘在我身后,拿手指头捅我后背,催问:是吗?是吗?是不是?我站起身来,挺直腰杆,双手插在裤兜里,答说,不认识!   赶完大集,天晌时分,小舅照例都会从他的二姐我的母亲那儿走一趟,喝口水歇歇脚喘口气再走。如果恰巧遇到我们一家在吃饭,也不待让,抽双筷子搁夹肢窝抽擦下蹲下就跟着吃。父亲好烟,对酒没兴趣,小舅好酒,对烟不感冒,倒也各不相犯。只要家里有看得见的酒,也不管父亲母亲让不让他,很不见外地就自己拿来倒上一茶碗,二两多一杯那种,不吃菜,先舔一小口,吧唧吧唧嘴,尝尝滋味,叨几口菜,这就一饮而尽,跟喝凉开水一样。再擒了酒瓶子脖儿来自己给自己倒上,说会儿话叨几口菜喝一小口,直到见底。其实也没什么人跟他说话,大多数时候都仅是他自言自语——小舅在我家不太受待见,父亲平素忙,没那闲空儿跟一个光棍子闲扯,母亲觉他是自家兄弟,懒得跟他客套。而我们两兄弟幼小的心灵里倒是有些欺贱他,根本没拿他当长辈。
  母亲问起,都有些日子没见你小舅了呢,我低头只顾呼噜呼噜喝稀饭,装作没听见。
  其实,小舅用他的所学还是给我们这些孩子带来过很多欢乐的。小到制作电磁铁,让白纸上的一堆铁屑起立游行做广播体操,到复杂一些,帮我们缠制220伏交流变3伏直流的线圈式变压器——这玩意儿被我反过来用直流这头接电池,交流220伏那头接了铁门把手上,结果玩伴儿过来推门差点儿给电晕,乐得我们哈哈大笑。拿报废的老花镜片加集上五毛钱一片买来的凹透镜片,用纸筒卷起来做土望远镜。最绝的是村里有段时间老停电,1986年我家买了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小舅趁着停电的空儿点了蜡烛给我家重扯线,却仍被电了一下。小舅想了想,笑着呼我乳名问我想不想停了电还能看上电视。我说当然想了,那会儿刚放《八仙过海》,我期盼得不行。只见小舅拿了根铁丝搭接到他说的“零线”上,让铁丝入地,我就看见墙壁上的灯泡神奇地闪了几闪,但看样子还是不稳定。小舅却松了腰带来说没问题,在接地线上头撒泡尿就行了,结果电灯泡确实被点亮了,小舅却被电到了要害部位,一激灵屁股朝后飞出老远,庭院里霎时荡漾开了快活的空气。后来,我上了初中知道了一些有關电的基础知识,知道那天不是小舅的尿能发电,而很可能是村庄并没有被拉闸断电,是回路的“零线”不知道在哪儿断了,这种情况下,用户把“火线”入地,“电”就会再次流动起来。
  当然,也并非他所有的本事我都感冒的,上了初中,作业越来越多,那天趴了炕上写,是生物。小舅来串门,指着课本的彩色插页(是只蚊子)问我知不知道蚊子有多少个品种,说这可是一等一的学问。我已进入青春期,自顾写作业,没理他,也不跟他搭腔,小舅有些失望,小声嘀咕,“可惜了,可惜了。”不知道是指我,还是在为自己的满腹学问叹可惜。我不屑于小舅所言的那些一等一的学问,我后来在老师及学校的帮助下把自己训练成了一台强悍的考试机器,我后来如愿考上了大学,直到现在只要遇到考试上的事儿我还是如鱼得水,由此我认定当初小舅的叹可惜与我没关系,他仅是在叹自己。
  “烟丝事件”之后,可能小舅心理上就有了阴影儿,见了大盖帽禁不住就想尿裤子,见了衙门就腿软走不动路,推而广之害怕世上所有当官掌权的人。在他理解,小到村里的小队长村长,大到片长乡长,都是权力,而所属权力一类的东西,就是煎饼鏊子一面子情理,就是打了你还没处告状,就是合法伤害,就是说了不算算了不说耍流氓。母亲说,小舅去镇里上访来,骑着个破大金鹿自行车,来回就要四十公里路,去了好几趟,说要给自己争个低保,说连村长他姘头六间大屋当当的都能当上特困户,他五十多快六十的老光棍子国家为什么就不救济!最终结果自然是没办成,因为母亲对我说让我操操心。
  我托熟人去问,镇上民政助理反馈过情况来说根本就没见过这么一个人,相熟的一位副镇长倒说模模糊糊有点印象,年前冬天见过跟我描述有些像的那么一个人,弓腰缩脖儿双手揣在袖筒里,样子猥琐,连着好几天见他在镇政府门口徘徊打圈圈,但一直没见他进过院。说到这里,事情已经明白了八分,我不想再谈下去,端了酒杯招呼大家说“喝酒”、“喝酒”。
  我查了政策,像小舅这样的情况要争取低保,必须先把口粮田交上来,还要提供已无劳动能力的相关证明,比如体弱多病。小舅又来找过我一次,是个正午,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到了县委门口。我赶紧丢下手头活计出来接,从村子到县委门口,汽车跑表是八十八里路,那年春节前去看大舅小舅时我掐过表。小舅骑自行车来,尽管风尘仆仆,但精神头儿还好。
  见我跟他一样推了辆自行车,小舅很惊讶地问,你的专车呢?我笑答自己跟他一样,从来也都是这样上班的。小舅脸上现出一丝不太愿相信甚而失落的神情。
  回家的路上,要经过几个红绿灯,每次停下,我见小舅都不忘喝口“水”,用一个脏兮兮的娃哈哈矿泉水瓶子盛着的。我在路边的市场买了些菜,熟牛肉、鸡腿、凉拌菜、炸货,小舅在一边劝着说别浪费些钱了,差不多吃口儿,有酒就中。家里没人喝酒,也从不放酒,经他提醒,我赶紧去路边店里拎了两瓶,见到酒,小舅的兴致这才高了起来。
  下午单位还有事儿,我没怎么喝,开了一瓶,基本上全倒给了小舅。酒劲儿上来后,小舅开始话痨,内容无外是东家跑到他家去一头猪仔,他养了几天,人家却又要了回去;西家圈里出粪,他帮了半天工,人家给了他二十块钱。眼看着上班的时间快到了,小舅却仍还没有想结束的意思。我就打断他的话头说,小舅,要不你上床去歇歇,咱们爷们儿晚上接着说,我先去上着班。小舅却很坚持,说,不,我不,我这就走。却不动身,眼瞅着满桌子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出神。坐在一边的母亲赶紧找来几个食品袋给他都打包装上,小舅张开双手做出拒绝的姿势,嘴里一个劲儿嘟囔着不要不要。我把那瓶未开的白酒不由分说塞到了他身后的黑提包里,其实用不到“不由分说”,小舅这次没有挡。小舅起身,满脸羞怯地抚着饱胀的肚腹瞅着我说,啊,啊,这还好意思?看了看地上那坛残酒,说,要不,这剩下这点儿我也带上吧,看你也不爱喝酒,这酒一旦开了,喝了不疼瞎了疼。说着,从提包里摸索出之前的“矿泉水”瓶子,咚咚咚倒上,我怕酒掺了水不好喝,想把酒瓶一并给他,小舅却说不碍事,告诉我说,他这矿泉水瓶里装的本来就是酒,我这才突然想起了什么。   就这样,喝了七八两白酒后,小舅又骑上自行车踏上了回乡的路程,母亲不让我拦他,说知道他酒量,这点儿酒没事儿。我在他裤兜里硬塞上了两百块钱,在他耳边说,舅,那事儿我确实办不了呢。我知道小舅来这儿的正题是想问问低保的事儿,却被我用酒堵了口一直没好意思言声出来。我接着道,舅,咱身体好好的,咱活过那些坏种,多活两年不就什么都有了嘛!酒后的小舅却板起脸来,唤着我的大名教育我说,你好歹是个干部,说话要注意影响。我把小舅扶上自行车,在他厚实的后背上狠推一把,道:您快走吧,要不我真耽误上班了!
  望着小舅远去的背影,母亲又续上话头,道说今年春天小舅去荣成看望大姨。没有直达车,要从威海倒,不巧到威海时天已近傍晚,早没了班车,人家告诉他前面还得有几十公里路,建议他住店或打出租,前者一晚上三五十块钱,后者两百来块钱。小舅说算来算去两者都不划算,不如直接用脚量来得合算,结果就那么一路走一路打听,摸黑行了一夜徒步到了荣成,第二天天亮,大姨出来敞门,发现小舅已经蹲坐在她家门口睡着了。
  对于老光棍,对于寂寞者,酒,始终是个很难避开的话题。父亲去世后,母亲来了县城接送上幼儿园的侄女,老宅一直空着。一个冬日,我因琐事回老家,自个儿在老宅待了一天,独守空荡荡的四间房。热烘烘的火炕烙着,暖嘘嘘的阳光照着,那一刻,时光仿佛停滞了下来,肚腹中刚灌进去的半斤白酒开始燃烧,眼前的世界变得混沌不明,我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酒气袅袅飘荡了起来,那一刻,什么恐惧、无聊、空虚、寂寞,语言文字中有这一类词汇存在吗?我想,小舅的嗜酒,也许与类似的情境有些关联吧。参加工作后,去探望两位亲娘舅,每次都不忘拎酒。很难想象,如果世间打一开始就没有酒这物事,又将让小舅如何去面对这惨淡的人生。
  最近一次见小舅,已经是年前腊月里的事儿啦,叩了好长时间门环,小舅才出来开门。过了一年,小舅又见老了,皱纹更多更深,鬓角的白头发比去年也多了些。小舅鼻头通红,说这两天身体不太舒服,可能感冒了,把我往屋里迎。我注意到有柴草从大门口的麦秧垛穿过天井,直零零落落到灶门口,天井中间行人的甬路上散落着一坨坨被冻成了冰蛋蛋的猪粪牛尿,踩上去滑不溜丢,让人不忍下脚。母亲说,年前小舅不求人自己翻建了三间房,我一直引以为奇迹。进到这三间房里,才感觉四下里透风,冷得跟冰窖似的,温度跟外面几乎没什么区别,炕上的被子看来就从来没叠过,很可能也不需要叠。小舅说,叠它干什么,叠了它等到晚上还得费事铺。我环视四周,建议小舅等开春最好把屋角墙缝拿泥巴堵一下,小舅却一个劲儿说不用不用,说屋里透气,时时有新鲜空气,人不容易感冒。
  我懒得跟他争辩。
  小舅在村后,大舅在庄前,我让小舅上车载了他一同去大舅家。中途在胡同里被一辆卸货的车堵住,好长时间,只得下车步行。我小心翼翼搬着鸡蛋,小舅肋下夾着一箱酒走在前面带路。大舅近八十了,有三个儿子,大表哥智力有点儿问题,三表弟身高不足一米五,都在极寒的内蒙打工修铁道还没回来。唯一各方面正常一点儿的是二表哥,结婚七八年了却又没有生育,在隔壁建了四间瓦房,基本不与大舅来往。大舅说自己完成任务了,给大表哥三表弟都讨上了媳妇,云南那边过来的,但又很快逃离了那是另一回事儿。说这话的时候,我听到大舅的肺里像拉风箱一样呼呼直响,那是给三表弟讨媳妇忙结婚时落下的病,着急上火感冒严重了还不舍得去医院,一拖再拖,成了肺气肿。小舅支在炕沿上左看右看,无动于衷无知无觉的样子,其实心思都在大舅家墙壁的电线上,冷不丁打断大舅的话,说:“哥哥,你家这线路得改造改造了啊,要不哪天起了电火可就不好了。”话来得无头无尾,不入环境,让人莫名其妙。
  我仅在大舅家停留了一小会儿,就以车还在外面等着要回县城为由提出辞行。大舅一家送出老远,任我怎么劝也不肯回去,我看见大舅灰白的头发棉毡一样粘成一块儿,有气无力附在头皮上,整个人咳得跟虾米一般。我赶紧上车,摇下车窗催他们快回去。转过头再寻小舅时,却发现他已走远:我只看到他一个背影,仰头挺胸,腰板直挺,走路还是那样,从不肯把脚底板抬高,以至于把那条乡间土路搅得跟一辆坦克经过一般,尘土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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