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传奇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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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私定终身
  山路弯弯,唢呐冲霄,一列娶亲的队伍在水墨般的秋色中穿行。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那个身材魁梧、披红戴花的汉子,回頭冲着领头的吹鼓手说,生子哥,累了吧,让大家歇会儿抽支烟吧。
  领头的吹鼓手说,从早上一直吹到这儿,大伙儿一滴水也没喝。石伢子,我羡慕你呀,为了给你娶老婆,东家把他的马都借给你了。要不是东家,你小子能这么风风光光迎娶新娘子?
  那汉子就笑,给大伙挨着个儿发从县城里买来的洋烟卷。
  那汉子是我爷爷石伢子。我家祖祖辈辈生活在雩山南麓的青石寨。我回去过,那儿沟壑遍布,山高沟险。据说,宋代的文天祥就曾率军驻守在此。我爹说,爷爷小时候和小伙伴们玩,发现村子里有好多保存完好的地道,错综复杂。据说,这些地道就是文天祥率军建的军事设施,以御元军。我爷爷自小就在险山峻岭中长大,一身使不完的力气,给地主刘百川家当短工。刘百川是袍哥出身,在川军里混过,攒下偌大家业,青石寨方圆几十里的土地都是他的。他儿子刘玉堂和我爷爷是光着屁股一块儿长大的。后来,刘玉堂当了兵,成了国民革命军一个堂堂的上尉连长。当了连长的刘玉堂没忘记一起长大的爷爷,让他跟着他吃粮当兵。那时候,我祖爷爷和祖奶奶身体不好,家里就我爷爷一根独苗。在私塾外边趴了几天窗户的爷爷说,父母在,不远游,拒绝了刘玉堂。
  这年夏天,我爷爷给刘家打短工,当稻客。我爷爷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天空蓝得像一片无垠的湖泊,他光着脊背和那些稻客们一起在割稻。刘百川捋着山羊胡站在田埂上说,今年的收成好,大家好好干,工钱比往年翻一番。大家伙发出一阵呐喊,谢谢刘老爷。
  这时,有人发出一声呐喊,刘老爷,不好了,马惊了!
  众人顺着那个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辆带篷的马车荡起一团烟尘,在山道上狂奔过来。赶车的老远就喊,老俵们,行行好,截住它!刘百川说不好,要出事,谁能把马拦下,我赏他两块现大洋。见没有人应声,又举起一只手,大声说,五块!
  他说这话的时候,爷爷早向那疾奔过来的马车冲了过去。也不知爷爷用的什么手段,反正那匹惊马被爷爷三下五除二就制服了。一个年轻妹子吓得从车上摔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爷爷纵身就把那妹子抱在怀里了。那是一张月亮般的脸,那张脸冲着爷爷嫣然一笑,说谢谢你阿哥。爷爷这才细看,怀里抱着个粉嫩嫩的妹子。
  这时,刘百川喘着气跑过来说,观绣,没吓着你吧!妹子从我爷爷怀里跳下来,对刘百川说:舅舅,我没事,多亏了这位大哥,要不然,我和我奶妈非出事不可。
  爷爷这才知道,这个叫观绣的小姐是来刘老爷家走亲戚的外甥女。


  爷爷等着刘百川许诺的五块现大洋呢,可他没想到,比这大的喜事还在后头呢。那天,爷爷正在院子里给猪铡草,刘百川背抄手来了,一进门就笑呵呵地说,石伢子呀,还没吃饭吧?爷爷起身说,百川叔,我还没吃呢。刘百川就说,没吃更好,那咱们爷俩儿喝一盅,把你爹你妈都叫着。爷爷说谢谢百川叔了,等着,我去杀鸡。
  爷爷说着就要逮那只芦花公鸡,被刘百川拦住了,说,不用了,我都带来了,现成的。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两个黄纸包和一瓶酒。爷爷就叫上我祖爷爷和祖奶奶,然后把刘百川请进了屋。刘百川摊开黄纸包,露出一只火腿、一只卤鸡和一包花生米。我祖爷爷和我爷,陪着刘百川就喝了起来。一边喝,刘百川就将五块大洋放在桌子上,对我祖爷爷说,老哥,我说话算数,石伢子救了我外甥女,这是你应得的。
  直到这时,我祖爷爷和我祖奶奶才知道,我爷爷救了刘百川的外甥女。
  乖乖,五块现大洋,够娶个老婆的了!我祖爷爷说,百川,还是把它收回去吧,石伢子不过救个人,算不得什么。刘百川说,老哥,这钱,石伢子必须得拿着,他和玉堂从小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我也没拿你当外人。接着,刘百川又对我爷爷说,石伢子,你看,我那外甥女观绣咋样?我爷爷没听懂,说好哇。刘百川就说,好,给你当老婆,你愿意不?
  这样的好事,爷爷和祖爷爷祖奶奶想都不敢想。他们甚至认为刘百川在拿他们开涮。刘百川说,老哥、老嫂子、石伢子,我没和你们说笑话,我那外甥女看上石伢子了,求我说媒,非石仔子不嫁。我爷爷这才相信刘百川说的话是真的。刘百川说,你啥也别担心,一切费用都由我来出。观绣啥也不要,你只要等着娶她就行了。爷爷说,她家里人知道吗?
  她认准的事儿,我妹夫和妹子管不了她。我已经和她家里打过招呼了,让我一手承办。刘百川说罢,喝完最后一盅酒,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走了。
  爷爷做梦也想不到,天上掉下来这么好的事。心说,这女娃子的胆子可够大的,终身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却自己找了男人。其实,我爷爷哪里知道,观绣奶奶来的时候,算命的早已告知她,说她的亲事马上就到,而且是险中结亲。观绣奶奶不信,这才和奶妈去舅舅家串门。没想到,马惊了,被爷爷给救了。观绣奶奶见我爷爷身板壮实,有男子汉样,就喜欢上了他,加之想起算命先生说的话,就托刘百川去说媒。刘百川从爷爷家回来后,我观绣奶奶,一个十八岁的妹子,有事没事故意在街上撞见爷爷。她甚至给爷爷做了双剪口布鞋,绣了个烟荷包,还送了他一把银锁。十几天后,观绣奶奶回了家。日子订在了八月十五中秋节,爷爷就抬着花轿娶观绣奶奶来了。
  轿夫和吹鼓手们抽完一支烟,又吹吹打打上路了。观绣奶奶家在山那边的罗田岩。天刚麻麻亮,爷爷就领着轿夫、吹鼓手们上路了。到罗田岩的时候,快晌午了。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天上,似乎要把人给晒化了。这时,一个头发散乱相貌清秀的中年女人慌里慌张地跑到我爷爷面前问,你这后生是来娶我家观绣的吧?我爷爷认得,是刘百川的妹妹刘细妹,自己的丈母娘。
  爷爷赶紧下马。刘细妹说,石伢子,出事了!早上,观绣打扮好了等你来娶她,可是,突然闯进一队白狗子,把观绣给抢走了。   爷爷当时就傻眼了,忙问抢哪儿去了。刘细妹说,三十里外的禄山镇。她说完就晕过去了。刘玉堂是堂堂国军上校团长,白狗子们怎敢打他表妹的主意?
  爷爷虎目圆睁,骑上马就要去救人,被轿夫和吹鼓手们拦住了。领头的那个叫生子的吹鼓手说,石伢子,白狗子杀人不眨眼,你就是去了,也是送死。要我说,你不如去找少爷,兴许还能把人救出来。这句话提醒了爷爷。刘玉堂就在不远的石城驻防,他不能见死不救。于是,爷爷骑马向石城飞奔而去。可他哪里知道,刘玉堂率全连士兵参加了红军,国民党昨天刚刚发动了对红军的第五次围剿,石城昨日刚被白狗子攻破。刘玉堂率他的手下一百多个红军战士顽强抵抗,终因武器落后,寡不敌众,最后,和全连官兵战死沙场。当爷爷赶到城门楼子时,看到了旗杆上悬挂着的刘玉堂的脑袋。
  爷爷气得大叫,可是没办法,自己没枪没兵,只有想办法为少爷和观绣报仇了。他打听到,抓走观绣的禄山镇的白狗子在招聘厨师。爷爷庄稼活干得好,菜炒得也是一绝,乡亲们有啥大事小情,都找他帮厨。爷爷就去了禄山镇白狗子的驻地,炒了几个香喷喷的菜,竟然顺利地当起了厨师。可他发现,观绣并不在这里。有个送水的老俵说,白狗子抢来几个妹子,当天晚上,糟蹋完后就扔到后山喂狼了。看着我观绣奶奶送给他的银锁,爷爷的眼前浮现出观绣奶奶临别时含情脉脉看着他的眼神,以及给他唱的那首雩山民歌《难活不过人想人》,爷爷泣不成声。
  ……
  隔山那个隔水呀
  哎嗨亲亲
  不隔呀那个音
  山曲曲那串起了
  哎嗨亲亲
  两颗颗那个心
  青青山上卧呀卧白云
  难活不过了那人呀
  人想人
  ……
  爷爷心里揣着极大的痛苦,和这些白狗子周旋着。他绞尽脑汁,如何除掉这些白狗子。机会终于来了,白狗子让他去集市上采买酒肉,款待到这里视察来的上司。我爷爷有了主意,采办完酒肉后,说自己肚子疼,去药店买了一包砒霜。爷爷想,晚上毒死这帮狗日的。晚上,爷爷展示了他的手艺,做了几桌上好的酒席,趁着白狗子们喝得晕晕乎乎的劲儿,就把砒霜放在了酒里。
  很快,白狗子们口吐白沫,横七竖八倒在酒桌下。有十几个没有喝酒的白狗子,哇哇怪叫着向我爷爷扑来。我爷爷知道,他今天是走不出这个据点了,操起白狗子的步枪就冲了过去,爷爷捅死了好几个白狗子,杀红了眼。这时,外面枪声大作,围向他身边的几个白狗子被打死。爷爷抄起案板上的菜刀冲出据点,冲向了几个白狗子。那几个白狗子要开枪,被一个首长阻止了。爷爷又冲向为首的,他一身硬功夫,正想将我爷爷擒住,爷爷却觉得眼前一黑,昏过去了。其实是我爷爷杀晕了,把端炮楼的红军也当成了白狗子。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爷爷丧失了记忆。
  救他的是红第一方面军某部七连。昨天,为了掩护大部队转移,七连奉命阻击敌人,被困在山上。那天晚上,连长率几名精干的战士下山搞补给,准备偷袭一个耍单帮的白狗子驻地。正当连长指挥战士们冲进驻地的时候,突然,炮楼里“砰砰”响了两枪。连长以为白狗子发现了他们的行踪,没敢轻举妄动。可紧接着,炮楼里传来了打斗声。爷爷从炮楼里跑出来。明晃晃的月光下,连长发现了杀红了眼的爷爷。连长指挥大伙儿冲向白狗子驻地,可我爷爷却怒目而视,拿着手里的菜刀向战士们冲去。连长怕战士们伤着他,想把他治服,可没等动手,爷爷却晕倒在他怀里了。战士们冲进炮楼,见白狗子横七竖八倒在酒桌旁,口吐白沫,这才知道,这帮白狗子中毒而亡,有好几个白狗子被砍死。爷爷刚才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
  爷爷醒来后就一脸傻笑。卫生员说,昨晚的血腥搏斗刺激了他的脑神经,过一段时间也许会缓过来。爷爷苏醒过来后,并没有完全恢复正常人的神志。他只说他叫石伢子,别的一概摇头不知。后来神志渐渐恢复正常,但却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我爷爷见红军战士个个都是好样的,杀起白狗子生龙活虎,不怕流血牺牲,不拿当地老百姓一针一线,就和当地的很多青壮年一起參加了红军。
  不过,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常常摆弄自己脖子上的那块银锁。战友们知道,石伢子一定有着复杂的经历。银锁就是最好的证物。
  连长怕我爷爷有想法,见他有力气,就让他背行军锅,当炊事员。连长叮嘱他,行军锅是全连的命根子,锅在人在,人亡锅亡。我爷爷特听连长的话,背着行军锅,从未有过闪失。战友们见我爷爷又呆又傻,身材魁梧,都叫他石大个儿。我爷爷跟我说过,那一阵子,他觉得脑袋像灌进了糨糊,眼前罩着层迷雾,过去的一切,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好在战友们对他很好,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白狗子!
  二 湘江战役
  湘江战役,敌我双方伤亡惨重。湘江成了一条血的河流。
  七连仍和以往一样,接受阻击敌人的任务。连长叮嘱爷爷,一定要保护好行军锅。我爷爷点头,背着行军锅隐蔽在战友们身后。战斗打响了,子弹像雨一样射过来,炮弹密集得像天上下饺子。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倒下,我爷爷急得用拳头把阵地拍打出坑来,一边拍,一边喊,这帮天杀的白狗子!
  连队接到撤退的命令。爷爷背着行军锅随部队后撤。敌人的子弹打在行军锅上直冒火星。爷爷窃喜,行军锅真是个保护伞,要是没有这个行军锅,就是有十条命也得交待了。
  敌人的火力实在是太猛了,阵地被撕开了一条大口子,白狗子潮水般冲了过来。爷爷虽然见不到战友,但他牢记连长那句话,行军锅是全连的命根子,锅在人在,人亡锅亡,所以,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我爷爷跑进江边一个山谷,枪炮声渐渐稀疏。这儿的景色真美,青山白云,可我爷爷却无暇欣赏。他觉得又饿又渴,从战斗开始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可他还滴水未进呢。爷爷想起了那些死去的战友,眼睛湿润了。那些死去的战友们,有的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到死也没吃上一顿饱饭,穿过一双新鞋。部队常年奔波,补给跟不上,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倒下,爷爷的心像刀子扎一样痛。   刚才,耳边满是枪炮声,现在一下子寂静下来,爷爷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仔细一看,一条山泉夹着清凉的气息从山上倾泄而下。爷爷的肠胃好一阵蠕动,肚子里没有食物,喝个水饱也成呀!三步并作两步,扑到了山泉边,捧着清冽的泉水喝了个痛快。
  喝完了水,爷爷又洗了洗脸。这时,他发现,在他喝水的下游,敌我双方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溪水中。溪水已被染成了红色。我爷爷知道,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草丛中很有可能藏着白狗子。正想走,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呻吟。顺声音寻去,爷爷发现草丛中躺着一个老兵。看老兵的领章和帽子,我爷爷知道,老兵也是红军。老兵气若游丝,脸色蜡黄,肠子都露出来了,绿豆苍蝇在老兵的身上飞来飞去。我爷爷连喊带叫,老兵只是微微睁开了眼,随后又无力地闭上了。爷爷知道,再不救治,用不了多久,老兵非死在这儿不可。眼下,只有丢下行军锅,把老兵背到安全的地方救治。他知道丢掉行军锅的后果,可他实在不忍心扔下奄奄一息的老兵。此时,爷爷也顾不上行军锅了,背起老兵就走。
  山谷很大,凭着在山林里长大的经验,爷爷断定离此地不远,必有人家。半个时辰后,爷爷背着老兵敲响了一户山里人家的门环。这是个独门独户的人家,隐蔽在竹林深处的一个山坳里。
  我爷爷敲了半天门,门才打开。一个中年汉子探出头问他们是什么人。爷爷说,我们是红军,打白狗子的。我的战友负了伤。老哥,行行好,让我们先进去再说。见中年汉子有些犹豫,我爷爷说,我们为了打白狗子,命都不要了。难道,老哥要见死不救?
  进来吧!汉子被我爷爷的话打动了。他说,不是我见死不救,我全家都被白狗子给杀了,我真怕惹来麻烦。
  爷爷说,放心吧,我们休息一下就走。
  爷爷将老兵放在炕上,将一口米汤给老兵灌下去,老兵的脸色好多了,但仍在昏迷,浑身烧得跟火炭似的。爷爷问汉子,附近有没有郎中?汉子想了想说,长官,这方圆百里,都在白狗子的控制范围内,哪儿还有什么郎中?这位长官受的是枪伤,我家世代是猎户,我去采点药来,给这位长官服下,或许还有生机。
  汉子说罢出门,时间不长,背着药篓回来了。汉子将采来的药碾碎,敷在老兵的伤口上,然后,又用布将老兵的伤口包扎好。药效很神奇,药敷上后,老兵的血就止住了。汉子说,子弹在这位长官的肚子上穿了个窟窿,能不能得救,就看他的造化了。爷爷守在老兵身边。第二天一早,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爷爷顺着门缝往外看,是队伍上的人,就将门打开。老兵得了救,被部队接走了。
  这时候,他才想起那口行军锅来。部队没有行军锅,怎么做饭呀!连长再三叮嘱他,锅在人在,人亡锅亡。丢了锅,怎么归队?我爷爷又来到那条小溪边,可找遍了草丛,也没有找到行军锅。没办法,只好怀着准备担处分的念头回到驻地。
  连长见我爷爷回来了,非常高兴。当他得知爷爷丢了行军锅,大怒道,石大个儿,你知不知道,没了行军锅,我们只能每天到友邻部队低三下四去蹭饭。爷爷只好低头乖乖地请求连长处分。为了维护部队的纪律,连长下令关了我爷爷的禁闭。
  后来,连里又给爷爷购置了一口行军锅,希望他戴罪立功。有了这口行军锅,在以后的战斗中爷爷愣是毫发无损。只是战友们发现,爷爷再也没有把玩脖子上那把银锁了。因为他们发现,爷爷的银锁丢了。
  我爷爷也不知道那把银锁究竟丢在哪儿了,血战湘江的时候还在呢,怎么回到驻地就没有了呢?为此,他伤感了好长一段时间。他隐隐约约觉得,这把银锁是一个年轻女子给的,可究竟是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三 恢复记忆
  时间如流水般过去。这期间,部队辗转好多地方,大大小小的战斗不下数十场。每次战斗下来,部队的减员都很严重。看着那些昨日还谈笑风生今日就变成了隔世之魂的战友,爷爷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难过。他所在的连,连长以下的干部几乎换了一茬。爷爷跟着部队翻过了雪山,又走过了茫茫松藩草地,来到了陕北。
  这天,部队正在保安县的一个叫十里堡子的地方休整,连长和新来的指导员在给大伙鼓舞士气。突然,远处荡起一阵烟尘,一骑快马由远及近。从马上跳下一個小战士,将一封信交到连长手里就走了。
  连长展信,内容是:兹抽你连战士石伢子到团部候用。×××团部。
  连长犯了寻思。石大个儿不就是个背行军锅的伙头军吗?怎么团部还要调用?连长摸摸后脑勺没想明白。不过,团部有令,怎能不服从?于是,连长对一个战士说,把石大个儿给我找来。战士小跑,把正在做饭的爷爷找到了。爷爷来到连长身边,连长说,去团部报到,马上。爷爷说,到团部?啥事?连长说,我哪知道?让你去你就去。就这样,爷爷就到了团部报到。
  团部距离我爷爷这个连有二百里,他走了两天一夜才赶到了那里。进了团部,一个面容清癯的首长迎了出来。首长和我爷爷一边握手,一边说,石伢子同志,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哟!
  石大个儿一见首长有些眼熟,仔细一看,他才知道,首长就是在小溪边救起的那个老兵。当时,红军官兵都穿着一样的军装,所以,爷爷还以为他救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战友,没想到,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团长!
  团长好!爷爷打个立正,给团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团长说,石伢子同志,你的情况我已经全部了解了。救命之恩,不敢有忘。我有个同学是脑神经科专家,现居西安,我要他尽最大的努力让你恢复记忆。
  谢谢团长!我爷爷感激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越看团长越亲,像久违的老朋友。泪水,在我爷爷眼眶里打转。
  团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锁说,石伢子同志,这把银锁是你丢的吧?半年前,你把我背到老乡家时,将这只银锁丢在了老乡家的炕头上。我回来后,让部队去老乡家里致谢,老乡把这把银锁交给了战士们。可是,我刚刚知道,你竟然是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团长再一次握住了我爷爷的手,说,石伢子兄弟,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
  两天后,爷爷被送到了那个脑神经专家刘医生那里。刘医生留学德国,是著名的脑神经和外科手术专家,经他挽救生命的战士不计其数。刘医生细细查看了我爷爷的病情,断定为间歇性失忆,脑部受到过度的刺激所致。   经过了半年多的治疗,脑海里的往事渐渐有些恢复。一段时间以后,爷爷要求回连队继续背他的行军锅。团长说,要背行军锅,就给团部背。你馒头做得好吃,就在团部当炊事员吧。
  爷爷是多么想回趟家呀。可是后来,部队北上抗日,被改编成八路军。他只好跟着大部队过黄河,进了太行山,直至抗日战争胜利。
  抗战胜利后,我爷爷抽空向团长请假回了趟老家。景物依旧,物是人非。我祖爷爷拄着拐棍,瘦得不成样子了,对我爷爷说,没想到,你还活着。你母亲哭瞎了双眼,五年前就去世了。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呀!爷爷把经过述说一遍,扑到我祖奶奶的坟头,把手都抠出了血。村里的老少爷们儿知道我爷爷回来了,都过来嘘寒问暖。我爷爷却发现,这些人中,不见刘百川。我祖爷爷说,你母亲旁边的新坟就是。爷爷惊呆了。祖爷爷接着说,大少爷被白匪军砍了头,挂在城门楼子上。刘老爷恨白狗子,变卖家财,购买枪支弹药,支持附近的留下来打游击的红军,打白狗子。事情败露,白狗子就抄了他的家,杀了他们全家。刘老爷被砍了脑袋,曝尸三天,那个惨哪!我祖爷爷说着说着,流下泪来。我爷爷对我说过,我祖爷爷和刘百川也是穿着开裆裤长大的发小。
  在家待了三天,爷爷给祖爷爷磕了几个头,回部队去了。他没想到,这次离家竟是和祖爷爷的永别。我爷爷再次回家,是十二年后。那时,全国都解放了,他是带着我翠萍奶奶回去的,给他的父母烧了纸,上了香,在老家待了一个月,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工作岗位。
  我爷爷在团部当了炊事员后,南征北战,照常背着一口行军锅,硬是毫发无损。这口行军锅救了他和团长好几次命,两人结下了生死之交。无论走到哪儿,团长第一件事,就是咬上一口我爷爷蒸的馒头。团长说,你小子福大命大,只要能吃上你蒸的馒头,我这心里头就踏实。
  四 喜结连理
  全国解放后,爷爷仍和肩上扛上了將星的老团长住在一起。老团长两过雪山,三过草地,枪林弹雨里十几次死里逃生,脾气暴得很。部下干得不好,少不了他的训斥,可唯独对我爷爷柔声细语的。可我爷爷没想到,这一天,他却遭到了老团长的训斥。
  这天中午,我爷爷在给老团长做药膳。大半生征战,老团长的身体落下了很多毛病,据说,身体里还有取不出来的弹片。门开了,老团长的警卫员朱时江走进来说,石伢子同志,军长请你喝酒。我爷爷纳闷儿,老团长怎么对他这么客气,还让警卫员来请?遂对朱时江说,我菜还没炒呢。朱时江说,军长有令,让你跑步见他。
  我爷爷心说,老团长是咋的了?端着药膳进了老团长的饭厅。说团长,我还没炒菜呢。老团长说,跟着我,你炒了十几年的菜了,今天,请你吃顿现成的。
  老团长说着,将一瓶上好的茅台酒放到了桌子上,又吩咐朱时江将准备好的下酒菜放到桌子上。我爷爷说,老团长,您今天怎么了?老团长说,没怎么,就是高兴,想找你喝酒。见老团长这么高兴,我爷爷就把酒瓶拧开了,说老团长,我敬您。
  几杯酒落肚,老团长的脸红红的。他说,兄弟啊,这些年来打打杀杀,也没个完整的家。现在,赶跑了小日本,打败了蒋介石,全国解放了,你也该成个家了。
  我爷爷嘿嘿一乐,多谢团长挂念,可谁肯嫁给我一个厨子。
  老团长这才眯缝着眼睛说,兄弟,我就不信,这么多年来,没一个女人走进你心里。说实话,是不是早有相好的了?
  爷爷摇头说没有。老团长说,兄弟,你小子不够意思,哥哥这么跟你近乎,你倒把贴心窝子的话藏起来了。
  老团长一说,我爷爷就有些受不住劲儿了。老团长名义上是他的上级,可在他眼里,是英雄,也是兄长。我爷爷红了脸,只好说当年在老家深爱着一个叫观绣的妹子。他告诉老团长,那年,他去娶观绣,可观绣被白狗子捉进炮楼,听说被白狗子祸害了。为了报仇,他以应聘厨师为由打进白狗子据点,博得白狗子的信任后,将一包砒霜放在了饭食里。那晚,正遇上老连长率队端炮楼。
  说着说着,爷爷落泪了。老团长的眼睛也湿润了,说,兄弟啊,把话说出来不就得了?我看你是条重情重义的汉子。
  两人聊了大半天,我爷爷的脸红得像关公。老团长说,兄弟,跟前连个知疼知热的人都没有。我和你嫂子想给你当媒人。
  见我爷爷没吱声,老团长又说话了,兄弟,这妹子要模样有模样,要文才有文才,你小子要是能讨上这么个老婆,是三世修来的福分哩!错过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儿了。
  爷爷还是没吭声。老团长啪地将酒碗摔了个稀碎,说石伢子,我现在就命令你,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我爷爷知道老团长说一不二,不会坑他。在点头的同时,心想,要是看着不顺眼,撂在一边不就得了嘛。
  不久,我爷爷就娶亲了。新娘叫冯翠萍,是个漂亮文静的妹子,是军医院的一个护士。
  相亲那天,冯翠萍面色绯红,含情脉脉地说,石伢子同志,你要没看上我,就吱一声。我爷爷说,不是,我心里一直藏着个秘密,如果你不介意,那我们就在一起。
  说吧,什么秘密?冯翠萍大方地说。
  爷爷说,我不想骗你,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装着一个女人,可是她,当年被白狗子给祸害了。在我心里,她就是我老婆……
  我爷爷将他和我大奶奶的故事原原本本讲给冯翠萍听。我爷爷面色凝重,边说边掉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在老家给她立个坟头,将来,我们有了后代,一起去祭奠她。虽然,她没有嫁给我,可我却拿她当成家里人了。
  冯翠萍的眼圈也红了,说,石伢子同志,你敢爱敢恨,是个男人。观绣姐姐虽然不在了,但她也是幸福的。你说的这些,我都同意。我愿意去观绣姐姐的坟前,当着她的面说,我愿意替她照顾你一辈子。
  爷爷很感动,说,没想到,你这么通情达理。可我是个粗人,你既年轻又漂亮,听军长说,你还会唱歌,读过书,我配不上你。
  冯翠萍说,我早就知道军部有个背行军锅的战斗英雄,没想到竟然是你!你可是我们医院全体护士们心中的偶像啊!   我爷爷就笑,谁让我这行军锅是红色的呢!
  五 魂归故里
  冯翠萍成了我奶奶。
  在成为我奶奶之前,冯翠萍是不情愿的,至少,经过了几天几夜的思想斗争。因为我爷爷三十七岁,而她只有二十一岁。况且,爷爷当时只是个厨师。
  当时,老团长的夫人找到了我奶奶。说翠萍,石伢子同志是比你大了十几岁,可你要知道,他和军长枪林弹雨,好几次救了军长的命,是全军出了名的战斗英雄。别看他现在还只是个厨师,可那是军长的亲兄弟。军长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石伢子同志。军长几次让他到基层锻炼,他死活就是不去。凭他的资历,爬雪山,过草地,打鬼子,干个团长都不为过。军长让我和你谈谈,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老团长的夫人是他的大学同学,我们都叫她吕霞奶奶。听我爷爷说,吕霞奶奶当年干过地下党,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将电报发出去,使红军巧妙地躲过敌人一道又一道的封锁线。直到全国解放后,夫妻俩才得以团聚。
  看着爷爷出出进进的身影,老团长对夫人说,我们是团聚了,可是,石伢子到现在还孤身一人呢!我们得想方设法给他张罗成个家。吕霞奶奶说,我看,我们医院的护士小冯挺合适的,我明天和她談谈。
  第二天,吕霞奶奶就找我奶奶谈,没想到,奶奶有些不情愿。吕霞奶奶就让她再仔细想想。几天后,吕霞奶奶问她考虑好了没有。奶奶没吭声,吕霞奶奶就说,就给我个面子,你在暗地里看看他,如果你觉得他不合适,就当我没说过。我奶奶见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点头了。
  老团长有个习惯,每个星期天下午去靶场练枪,而且每次都要我爷爷陪同。这天,又到了星期天,老团长练了阵枪,觉得不过瘾,又让朱时江牵来他那匹枣红马,他要在马上向目标射击。老团长飞身上马,二百米外的目标,只中了一个。老团长来到我爷爷面前,大声说,石伢子,把剩下的目标给我打掉!
  是!我爷爷应声,从老团长手里接过他的枪,飞身上马,来了个“镫里藏身”。只听“啪啪啪”几声枪响,二百米外木杆顶上的酒瓶子被击个粉碎。这天,我爷爷穿着崭新的军装,军帽上的五角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爷爷博得了满堂喝彩,其实,他哪儿知道,不远处,有一双隽秀的眼睛在打量他呢!
  吕霞奶奶见我奶奶的眼睛都不够使了,悄声问,愿意不?愿意就笑一下,不愿意,就当我啥也没说。我奶奶的脸儿一红,冲着我吕霞奶奶笑了。
  实际上,爷爷并不知道,这是团长爷爷和吕霞奶奶故意安排的相亲局。我奶奶就在那一瞬间彻头彻尾爱上了爷爷。老团长知道,别看我爷爷是个伙头军,论拿手的,还有马术和神枪。他这等身手,是当年在太行山中老团长一手教的。我爷爷就凭着这身本事,在一次反扫荡中,击毙了数十个鬼子,骑着马冲出重围,把老团长救了出来。
  奶奶就这样嫁给了爷爷。定亲的时候,爷爷就带着奶奶回了趟老家,给我观绣奶奶建了个空坟。当着我观绣奶奶的面,我奶奶说,她一定会照顾好石伢子的。我爷爷说,观绣妹子,等我和翠萍百年后,就过来陪你做伴。我们活着没在一起,死了,也要在一起。
  我爷爷和我奶奶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我爷爷在九十年代初就去世了,我奶奶和我爸我妈将他的骨灰葬到了我观绣奶奶的坟旁。后来我奶奶也去世了,我爸我妈还有我,将她的骨灰安放在爷爷和我观绣奶奶身边。
  现在,爸妈的身体虽然不太好,可每年清明,仍然在我和我妻子的陪同下回江西老家青石寨,在我爷爷、观绣奶奶和我奶奶的坟前,烧些纸,燃炷香。每次来,他们也要给刘百川父子烧些纸钱,燃炷香。
  袅袅的清烟中,我知道,如果我的爸妈有百年那日,我也会将他们的骨灰送来,和我爷爷、奶奶还有观绣奶奶安葬在一起。每年的清明节,我和我妻子,我的儿子,甚至我的子孙仍会到这儿来。
  我知道,这里是根脉所在,灵魂的故乡。
  责任编辑 孟 璐
  插 图 王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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