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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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嘉祐七年赵曙被立为太子,庙里庙外的和尚们最近都在聊这件事儿。
  空度禅师闭关,师父随法明长老上京说法,方丈一个人管内管外累得焦头烂额。我们这些小僧们连种菜也偷起了懒。加之我未出家之前惬意的生活方式使得现在我即使在这庙里也常常偷懒。但是这里的和尚们不会像外面的那些人似的给我那么大面子,当然也许我现在下山,那些人们也不再会给我面子了。相信,为一烟花女子出家并与身为奉直大夫的父亲断绝的父子关系,当时在官场及民间这种小道消息竟然盛传月余,谁还会给我这样的人面子?
  这是一时赌气,家中虽有五子,但是父亲个个疼爱,我不相信父亲忍心让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上十日。不想,我整整等了十五日,受尽磨难也不见父亲一封书信。他竟然连个台阶也不给我下。然而那女子更为薄情,我为了她毅然决然,不惜与父亲闹成现在这般,她却自始至终没来找过我一次,哪怕一次,我就拉着她离开这里。现在倒好,我仿佛成为了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人,于是看着眼下的野荷花在心里暗叹,世人皆薄情。
  不想,远处慧聪的鸭嗓发出我的名字的声音,哦,不,现在我已经没有名字了,只有法号,梵仁。你可以笑,因为所有人听到这个法号的时候,甚至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会笑,形态各异,别有情趣。
  “喂,西厢房那边你们还没有打扫。”
  “西厢房?没人说过啊!”这个慧聪长相并不讨喜,除了心眼比别人小以外并不如他的法号那般聪敏。
  “现在说了。”
  虽然我们年龄相仿但是他长我一辈,算是师叔,每次遇见都要摆一副臭架子。如果我不出家,现在摆架子的就是你大爷我了!我瞪了他一眼,他当没瞧见,继续催促我去打扫西厢房。“你快着点,过两日的庙会香客就多了。”
  我是准备去西厢房来着,但是路上匆忙撞见了师祖,也不知他老人家要去哪。那日一脚踢开山门说要出家,就是他老人家单手一挥,替我挡了不少棍棒。当时他问:“为何?”
  “为一女子!”我直言不讳,还没人教过我什么叫害怕,所以我也并不怕谁。
  众僧们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这人自始至终都在笑,也不知有没有同那些人一般笑我。他说:“你可知何为僧?”
  我说:“你们都是僧。”
  “你可知,何为家?”他又问。我是个急性子,哪耐他这般追问,用手画了个大圈,圈下了这天下,说:“这就是家。”
  “那你能出否?”
  顿时,我不知如何作答。若这天下便是家,我怎能离开这天下。我呆呆的看着他,他笑而不语。我说:“那我便不出,我要来你们这里。”
  他言:“善。”
  于是,我便做了和尚。如此简单。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人,只知道是师祖,却忘了他的法名。“空……空……”
  一旁的小僧提示:“空善大师。”
  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这面目慈祥的空善问:“为何笑?”
  我笑着说:“空善,岂不是没有善?”旁边小僧脸都白掉了。这空善大师只是微微点头。这几日你都在干些什么?
  “回师祖,在看《金刚经》。那个好厉害!是不是看过金刚经便能有金刚不坏之躯?”此时众小僧们“噗”的笑了。
  “看到哪里了?”他似乎并不急着离开,似乎更有兴趣问我这些有的没的。
  “第三品。”
  “看了多久?”
  “从来这里的第二天,已经,已经看了将近一个月了。”我道。
  “金刚经字数并不多,为何看得如此慢?”
  “因为我有这么个毛病,就是看书过目即忘。以前每个先生都拿我没办法,我真不是装出来的。”我的确有这个毛病,当时父亲一度认为我以后定是个文盲。这街上的日常用语我尚且用了多年才记住那几字。当时叔父们也毫不客气的说这孩子甚是愚钝。一直以来我都很沮丧自己的这个先天不足。
  “那么,你来解释一下‘放下屠刀’。”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就是教育我们不可以杀生,要善良。”我觉得这是一个甚为简单的一个问题。
  空善笑着摇摇头,带着他的弟子离开了。当时我并不觉得我答得有错,甚至为自己这完美得答案洋洋得意了好一阵,认为空善的摇头的意思是“真拿你没办法”。可是不曾想到,空善的这个问题像是诅咒一样自此追随上了我。
  
  2.
  庙会期间所有小僧老僧们都忙得不亦乐乎,我和梵烟二人立在功德箱旁指引香客们布施。
  “你说,同样是要钱,旁边摆一尊佛像就可以这样理直气壮,没有佛像就只能是山下的乞丐。”我对梵烟说。
  梵烟眉头轻皱,道:“你再乱说。小心被听见又是一顿乱棍。”自来这寺里,我可是没少挨打。但为了面子,说什么也要挺到我的彩儿和父亲来请我走,他们俩任何一人都行!
  梵烟是这个寺庙里除了空善老头子我唯一瞧得上的人,他虽然与我一般高,与别人一般高,却有着一种不属于这里的霸气。如果说我是淘气,那么他则是成熟的霸气。他早我一年来这里,听说是为避仇家。就他这身世,就勾起了我万般遐想。
  他知道我的事情,全寺都知道我与彩儿的事情,我竭尽全力讲给每一个我所见过的僧人我凄美的爱情,即使是后院的扫地老头都至少听过两遍。他们说,我这不是出家来了,是诉苦来了。是啊,除了他们,这世间,还有谁有空听我说这情史呢?
  这时一香客上完香向功德箱里丢了一锭金,我和梵烟是看着金子一晃眼进去的,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顺着那肥厚如熊掌般的手看去,是一个面目狰狞的人。他一脸贱笑,看看我又看看梵烟。
  我与梵烟对视,心里了然,我们都很厌恶这个黑胡子大汉。不知他这一锭金是什么意思。
  “两位小师傅,我想打听件事,问问你们见没见过一个这么高这么胖的一个人男人来投宿?”他比了个大概,竟然是个比他还胖比他还高的人,那得是一堵墙啊!
  “没有。”我说。这时我发现这人并非一人,而是一行人,这一行人站在一起有七八个,像极了山贼。
  “那么我们打算在这里留住几夜,方便否?”说着,这人掏出两锭金推给我和梵烟。
  “就你也……”嘴被梵烟单手狠狠捂住,他轻笑着用另一手把钱退给那汉子,说:“这钱我们不能要,房间的事宜我们现在就去看看,还请诸位大侠稍等。”说罢,连我怀里的金子也被他塞了回去,然后几乎被拖着离开了热闹的前院。
  “就他们也配信佛?”我快步跟上梵烟,梵烟却毫不留情的斥责我:“你再这样口无遮拦小心惹来杀身之祸,你现在已经不是赵家的少爷了。”
  我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从未考虑过会发生什么事情,从前左右都是有人帮忙处理的,经梵烟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这就让他们住下?”我问。
  “方丈不是说了,来者皆是客。”梵烟与西厢的小僧说好了房间便迅速领我折返。
  “你可留意那男的背着的刀?”梵烟问。我一愣,回忆到是有一把,没有鞘被背在身后看不清全貌,“怎么?”
  “那刀血腥十足。”
  我一向认为佛门净地是不可能也不可以有血光的,我认为这里是这世间最安全的地方。于是听梵烟这么一说,那些人给我的印象顿时又打了几折。“早来早走。”我念叨。
  “他们不等到他们想等的人,是不会走的。”快步在前面的梵烟说。
  
  3.
  庙会一共七天,却不知不觉在庙里进驻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江湖人。
  “每年庙会都会聚集大批江湖人士,他们平日各在四方无处相逢,便不约而同的借着庙会的机会聚到一起。”慧明师叔亲自带头打扫着前院热闹后的垃圾,这位师叔长我五岁,个头却比我还矮,平日里多在禅房打坐,难得见上一面。
  大概是见我没有理解师叔的话,梵烟解释道:“不是你想的聚会那么简单。江湖人的聚会就是切磋。说好听了是切磋,其实就是打架。”
  我不懂江湖,平日听人们说江湖也不过感觉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更像是神话故事一样的存在,而今说这里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江湖人士,竟然有些兴奋。“会不会死人啊?”
  “真刀真枪,难免死伤。”慧明师叔说。
  “可佛门是清净之地啊。”我并非如此抵制暴力,只是好奇,这么一个清净之地打我在这住到现在就没清净过。道家来踢场子、柴房起火、官府来搜犯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接二连三,没想到现在又搞了一个什么江湖人士的聚会。
  “所以禅师才要闭关。这世上没有真正清净的地方,只有相对清净的地方,心里清净了,世界就清净了,如果心里还是乱的,世界再清净那也算不得清净。”慧明说。
  我觉得慧明很像我的一个先生,总能用些大道理回答我的问题,因为当时那先生打了我的手板,所以现在对慧明师叔的印象怎么也无法脱离那先生的阴影。
  其实也没什么垃圾,只是香客带进来的泥土和香灰,很快便清扫完毕。
  “记住,这些天晚上不要出来走动,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听、不要看。”慧明叮嘱了这么一句便抱着工具离开了。
  不要听、不要看,不是我故意听、故意看的,而是晚上躺在榻上睡不着借着月光盯着房梁想彩儿的时候有很重的脚步声踏过房顶而且接二连三使我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他们行不行了,就这身法还轻功呢?”这本来是我自言自语在嘲笑他们,没想到梵烟回道:“怕是要有血战了。”
  “你没睡?”
  “没。”
  “他们打个什么劲儿啊?”
  “江湖恩怨情仇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明白的。”梵烟悄悄起身,穿上灰色的袈裟。
  “你要出去?”知道外面危险还出去凑热闹,这应该是梵烟的性格,凡是一些我所知道的大事里皆有他的影子。
  “嘘。别跟来。”他蹑手蹑脚的跑出去。
  师叔叫我们别出去,梵烟叫我别跟去,他们的话就像一个咒语一样不断催促着我,仿佛如果不出去、不跟去就辜负了他们对我说的话一样。于是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塌上翻起来套上灰色的袈裟飞奔出去。
  
  4.
  奔出去我就迷茫了,这院子到了夜间门已经锁上了,我根本连个别院都跑不出去。但不见梵烟,便觉得一定有别的出去的方法。
  我仰望了房檐足足半柱香的时间,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爬上去的。正当我愁眉不展的时候,竟然有个影子路过我们房顶的时候停了下来。
  “小子,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七八个带刀的从这里路过?”
  “嗯。”
  “想哪边走了?”
  “右边。”
  然后影子往右边的房顶跳去。竟然是个问路的,我有些扫兴。这些江湖人到底是精是傻。
  而这时我意识到即使我到了房顶,也无法像那些影子一样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房顶。只怪从前文没学明白连武也一窍不通。那么现在,只能再次回去,睡觉。不属于你的世界,即使你再想进入也只能在梦里。
  正当旋踵之时,一道红光自天际斜斜飞来,似是流星没等我眨眼就已经狠狠的砸入石板里,距离我的右脚只差毫厘。我缓缓撤回脚,仰望天际,确认再无其他异物坠落才开始审视这插入石板很深几乎把一大块石板切开的东西,竟然是把刀。
  这刀仅仅是柄的纹理就细致美丽,瞬间对他们习武之人印象好了许多,原来他们也是有艺术情结的。若是我,大概会将它奉成观赏佳品。我试了试,如何也拔不动这刀,它仿佛也有脾气,故意刁难我、嘲笑我、看我咬牙的丑态。我也来了脾气,一脚踢在它侧面上,不想这刚刚还刚直的家伙竟然晃了一下,刀柄弹在我的腰上使我疼得久久站不起。
  “哈哈,你惹恼了它了。”这声音从天而降,落在我旁边,遮了全部月光,着实一堵墙。
  我抬头望他,那么高、那么胖,或许用健壮形容更为合适。头发似乎长期没搭理,松垮的束着、打了绺。“是它惹恼了我!”
  “矣!出家人,不要这般争强好胜。”
  “这天下便是我家,我出个什么家?再说,做人要有这种向上的精神。”终于可以向别人显摆自己的大道理了。
  “好,您继续在这发神经吧。”说着他单手提起这把刀。
  “喂,这刀该不会是你的吧?”见他这般大力,着实吓了我一跳。
  “不然呢?”
  “这么漂亮的一把刀,你可配不上。”我说。
  他显然很不高兴,道:“你可真够诚实的。”
  “那这么说真不是你的?”
  “以前不是,现在是,以后可能也不是。”他说话简单,粗声粗气,却让我觉得这人不一般。
  “你知道吗,刚才你这玩意儿从天上掉下来,再偏一毫,我就死在这里啦!”我并不奢望这家伙赔我几个钱,就是想在这孤独的夜里找到一个肯停下脚步的人说上一句话。
  “哼,也不多你这一具横尸。”他咧了咧嘴,胡子微翘,带着笑意,像极了他手里那刀的秉性。
  “好歹毒的大叔!没叫你赔你还这个德行。还劝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装模作样的双手合十说道。
  “哈哈哈哈……小和尚,青山绿水,后会有期了!”没成想他一转身,庞大的身躯一跃而去。顿时,月光倾洒,我伸了个懒腰,念叨着“后会有期”回了床榻。合上眼,便是那把雕刻绚丽的刀然后那刀在梦里不断的幻化,最后幻化成彩儿。彩儿纤细的十指扶着琴弦的样子、彩儿采了兰花别在发髻上的样子,梦里的彩儿笑得绚丽,但你为何不来找我呢?之前明明说过我去往哪里你都会跟着的。
  
  5.
  次日清晨,西厢房里的许多客人不告而别,或者说他们没有来得及告别,连随身的行李都留在了这里。听回来的梵烟说,昨夜死了不少人。再问怎么回事他又不答,他是个谨慎的人。
  “你从来没说过你会轻功,昨晚你一出去,我便追不上了。”我收拾着那些客人留下的东西,也就是些行李,既然他们本人不珍惜,我也就不必珍惜,一扬手,就扔到了地上,与其他行李堆成一座小山。
  “都是逃命用的功夫。没什么。”梵烟似乎极不愿与我说昨晚他看了什么好戏。他以前说过,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早。
  “矣!这还有本书。”一只与众不同的锦包里,我摸出一本书。
  “你识字吗?”梵烟笑道。
  “我虽然识字晚,但还是认得很全的!”我加重语气以证明我识字。可翻来看,这却不是书,而是写了几篇的诗文的笔记。
  “好大气的诗啊。子瞻?不知是谁,有这样的才华却默默的葬在了这老庙里。”
  梵烟从我手里抽出这笔记,再度丢进那包袱堆里。“葬了可惜。”我说。
  “让他带着自己的诗走吧,人死了,这些东西也就没用了。”说着又一个包袱丢过去,掩埋了刚刚的那个。
  “这是死了多少人啊。”我感叹。
  后来我们将这些包袱拉去后山同那些尸体一起下葬了,我没有被允许去后山观摩下葬,但根据包袱数量也清楚必然有不少尸体。“若每年都这样聚会,咱们这里岂不成了乱葬岗?”我对梵烟说。
  “死这么多人,我也是头一次见。”梵烟细心的挑着地上的杂草,为了让地上的花开得更加灿烂,我们需要不断的清除杂草。听说梵烟家被灭门的那日,血染全城,若那次都及不上这次的话,想着想着就觉得触目惊心了。
  “梵仁,我要下山了,只告诉你一人。我知道你够义气,才告诉你的。”
  我并不惊讶他要离开这里的,在我心里总觉得他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的,他不属于这里。
  “那当然,我拿你当兄弟。我跟你走。”
  “开什么玩笑?你不等你的彩儿了?”
  “不要拿彩儿搪塞我,如果要找一个人,就一定会找到,不论那个人在哪里,只是是否真的想找。若彩儿真不想找我,我在这等一辈子她也不会来的。”我一脚踩灭了地上的一棵盛开的牡丹,只是嫉妒它那般绚烂。
  梵烟笑了,说:“你确实也不适合在这里,我们两个都不适合在这里。但出去并不代表我们就是同路中人。”
  “你是找到了你的仇家了是吗?”
  梵烟点头,他说:“与其在这里躲上一辈子,不如在我的仇家杀了我之前我先杀了他们。”
  于是我们计划在热闹的白天,随着逐渐散去的香客,在庙会的第七天离开这里。不曾想过,两年后我会再度回到这里,只是世上已没有了梵烟和梵仁。
  ?
  那年梵烟17岁,我16岁,一直瞧不起江湖的我和一直被江湖瞧不起的梵烟,就是这样迈进江湖第一步的。
  
  6.
  梵烟说,外面人心险恶。我鄙视他,我说,你当我是初见世面的小童吗?
  我自是不差他知道这世间的炎凉,只是从前当这炎凉是眼前的戏,不曾想自己也会成为这戏中一角。
  “不去偷偷看看彩儿?”
  如果从这山上下来进了城里,家和彩儿就在眼前。但是我不想是我舔着脸去主动找他们,他们以为我是耍小孩子脾气。“不去。他们找我我才回去。”
  “那你一直跟着我?可别碍我事。”梵烟说。我不知自己崇拜他哪里,几近俯首称臣,也许,我缺的是一种依赖,或者说是一种安全感。突然自己一个人的话,就会强烈的不安。“说不定还能帮上你什么忙。”
  直到下山后我才知道,梵烟把那些包裹里的银两银票全盗了出来。他说,“死人用不上,咱们可以帮他们买些冥币,算是兑换了。”
  我们一直在跟踪两个人,这两个人个头差不多,且都很健壮的模样,浓眉怒目络腮胡子的那人背着两个流星锤,小眼睛大胡须的那人背着把关公刀。一眼看去就是武林中人。
  这武林和江湖究竟有什么不同有很多歧义,我自行研究了一番,觉得这武林便是武功高手的总称,这江湖则不管你会不会武功,只要浪荡在这里即使你一无是处也可以称作江湖人士。所以上流社会特别鄙视“江湖”二字,而鄙视江湖的习惯因是自小如此从未改观过。
  “就咱俩这样的,还没等到人家跟前,就被灭口了。”我说。
  “所以咱们要跟踪。”
  “然后呢?”
  “然后小鱼钓大鱼。”
  “小鱼?你说他们是小鱼?”听起来是挺刺激,但是难度可想而知。
  “你可知当今江湖的局势?”我们躺在廉价的客栈里,梵烟问我。
  “我只知道和尚们是中立的。”
  梵烟摇摇头,说:“和尚们也不是中立的,也是自私的。你想想,就这一次聚会,庙里卖香收公德的钱有多少?”
  觉得梵烟说的对,然后心里变得难受起来,连我认为的净土也是这样的,又有谁能脱离得了这江湖呢?“那么,他们都在忙什么?”
  “问的好。江湖人都在忙什么,我也在想。他们有的人倒卖消息,有的人寻找朝廷需要的,靠这个赚钱,同时也寻找着自己需要的比如名声、比如那些有名的剑谱、兵器。”
  “那么最近呢?”
  “最近许多人在寻找一本无名兵书,听消息说在大理国,于是就有一群人跑去大理国。而我们跟踪的这两人在寻找江湖通缉犯,大概是那个恶名昭著的李大江吧。”
  好俗气的名字,也难怪恶人的名字都这么俗气,他们多不是出身富家、官家,也因此,名字才这样没文化,才落到现在人人不耻的境地。“他们要杀那个人?”
  “他们哪有那个力量,只要能提供李大江的位置和信息,就赚得到不少钱呢。”梵烟嫌我没见识。
  “打打杀杀,也无非是狗咬狗。”在我看来,江湖就是这么回事,浮躁,比我还轻浮,说杀人就杀人,说死人就死人。
  “你父亲进京还没回来?”梵烟问。
  “不知道。”我不想说父亲的事,但是还希望梵烟能多提一些,然后我就此顺话说下去我不跟他走了,我要顺路去京城看看父亲这次为何一去就是一个月,连离家出走的儿子都不管了。可是他没再说下去,便睡死过去了。
  我们跟着那两人兜了很大一圈,终于那两人失去了耐心,打道回府。“凤翔府?这里景色倒是不错,没想到他们这样的人也知山水,为何就没有情怀。”那两人远却始终在我们视野里,见这奇石林立,翠竹成群的地方我突然没了跟踪的兴致。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情怀,只是他们不善于表达罢了。”说这话的人个头颇高,一身青麻衣衫,明显是个朴素的文人。
  “你一个书生,怎么知道江湖的事情。”我向来不愿与读书人交谈,因为总落于下风,动不动就被明朝暗讽,自己却还不知道。
  “书生自然也身在江湖。二位小兄弟莫不是在跟踪那两位汉子?”他向那两人离开的街口一指,这我才仔细瞧了瞧这书生,文雅自然是有的,但是骨子里还带着江湖人的不羁。
  “不,我们只是来这里办事。”梵烟连忙道。
  “喏,若是这样,我可否请二位小酌一杯?”他摆出邀请的手势,见我们不动他又问,“莫非二位是出家人?”
  我慌忙摇头,说:“不是。”
  “那么请吧。”因为碰到这么个拦路虎,我们的跟踪也告一段落了。既然知道了那两人在这里落了脚,就说明他们会挑个时间和地点开个会,只是这些我们都无从知晓,身上的银两一路过来也所剩无几。于是干脆不要想那么多,我对梵烟说:“走吧。”
  酒馆不大,这书生似是常客,挑了角落位置落座,未说话,小二就抱来一坛酒。
  “是女儿红。”这书生开了坛子,这酒香一下就溢满了这小酒馆,引得其他客人也都纷纷要了这酒。
  “有什么事你直说,谁会凭白无故的请陌生人喝酒。”梵烟说。
  这书生眯起眼睛,双手一拱,道:“还不知两位兄弟的名字。”
  “高梵烟。”
  他姓高没错,但他不叫梵烟,大概是为避仇家,所以弃了本名。“赵铭昇。”我报上本名,在江湖用本名的用意也是等待彩儿和父亲想找的时候能找到我。
  “你们烧了在下的诗,在下找你们两人可费尽了周折。”
  烧了他的诗?我和梵烟对视,梵烟恍然,“就是寺里丢掉行李的时候……”
  没错,我也想起来了,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那诗本该与包袱一起埋起来的,当时我发了善心,要把诗捎给那作诗之人,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没想到竟然帮了个倒忙。我赔笑道:“那是应该的……”
  “应该的?”书生一笑,起身将酒满入三只碗里。
  “这么说你就是子瞻?”高梵烟竟然还记得这名字。
  书生耸耸肩,说:“这是我的字号,就像你们的法号,但是很少人这样叫我。”
  “那么你在这里拦下我们是要做什么?”我问。
  “我在山上和朋友玩了两天,回了寺里,行李就不见了,一问说是埋了。因为里面有我写给朋友的诗,所以执意想去挖出来,有个小僧告诉我说被烧掉了,我当时就一阵恼火。一问谁烧的,说你们两人跑掉了。问是什么样的小和尚这样大胆,小僧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描述,没想到今天不巧被我路上遇到了。”说完书生举起碗,意思要是干了这碗酒。我们碰了碗,自然是一饮而尽。这琥珀色的女儿红,我真是不忍心一饮而尽。
  子瞻又说话:“今日本想出来喝酒,却半路遇见你们二人,那时你们二人正在全神贯注的盯着那两个人呢,你们可知那两人是谁?”
  “谁?”我一直都不知道。
  “长风镖局的人。”高梵烟说。
  长风镖局是目前唯一一支可以在各国行走的镖局,他们的旗号只要一打出来,山贼便知这镖是不能劫的。
  “你们这样干就等于找死。”子瞻说。
  “可那是梵烟的仇人。”
  子瞻点点头,又满上一碗。
  “你可帮我们?”梵烟问。
  子瞻摇头,道:“我本是一介书生,虽是身在江湖,却也身不由己。何德何能帮助二位小哥呢。”
  他这样说并非胆小,而是实话,“我就是找个人一起喝酒罢了,并无其他目的,若耽搁了二位,还请见谅。”
  “是你救了我们,还说什么客气话。”忽然觉得我和这书生的心境些许相似,也少了些顾忌。
  这天我们不知后来又要了多少坛酒,子瞻说他从没喝过这么多,后来就再不记得我们聊些什么了。再后来不知被谁连拉带拖,拖出了酒馆,醒来时就在子瞻家了。
  “是官府的房子,子瞻,你是当官的?”
  “不是说过吗,凤翔府的判官。”
  大概是喝醉了,完全没有记住他曾说过。“比起判案,你更喜欢作诗啊。”看着他在书案上又开始写诗,觉得他的人生真是潇洒。
  我在子瞻家住了七日,这七日梵烟不许我跟他出去,他自己去调查情况,然后打算谋杀一个人。具体要谋杀谁,他不说,我也不问,整日就看子瞻练字写诗。
  第八日,梵烟说,“成败在此,叫我准备好行李,申时在城门口会面出城。”
  “梵烟,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是担心得不得了的,又找不到好的办法劝阻他,才出此下策。
  梵烟从来没有听过我的,这次也一样。于是我背了行李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也没等到梵烟。梵烟武艺是不差的,平时是很谦虚,高家的长拳在江湖上都是有名的,所以我并没有担心过梵烟。可后来想想,拳再厉害也抵不过兵器,是不是他已经凶多吉少了?
  这晚,我背着行李离开了凤翔府,我以为梵烟死了。
  
  7.
  我无处可去,连庙里也再不会要我,子瞻家又不可长住,偶尔一辆马车飞奔而过,滚滚红尘甚是呛人。
  我只能回家,只有在家里,我才有吃喝玩乐,而我却从未珍惜过那些,耍了性子闹什么离家出走。我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遭到家里众人的奚落、被母亲骂个狗血喷头。我沿着来时的路,一心以为这样走下去便可以回家了。
  路上遇到劫匪,喊着“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的口号打劫一少妇,少妇还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孩,一般情况下绕路就是了,可是不知哪来的正义感头脑一热就冲过去大叫:“放开她!”我知道,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是此时我没有刀,而那三个劫匪腰间都别着短刀,相貌衣着上来看是北方的契丹匪徒流窜至此。
  可想而知,我被揍了一顿,搜走了所剩无几的银两,那少妇不知什么时候跑走了。待我意识清醒的时候夕阳西斜了,行李不见了,一身轻松。庆幸在这荒郊野岭躺了这么久也没被野兽叼走。拍拍身上的土,继续赶路。
  见有一小镇,想找个好心人家投宿,但都大门紧闭,我又抹不开面子求人家收留,就只好找一个干净点的街上睡上一觉。刚席地而坐靠着墙想睡上一觉,一个硕大的影子从眼前经过,本已过去几步却有退了回来。
  “啊呀!这不是争强好胜的小和尚嘛!”
  听这声音似乎熟悉,抬头一看,了然,原来是在寺里那夜见到的彪形大汉。“好巧啊。”
  “我不是说过嘛,青山绿水,后会有期,总能见到的。”他说着转身与我并肩坐了下来。
  “可见,这江湖真小。”
  “是真小。”说着他从腰间递过水壶。他说:“是酒,西夏的烈酒,你行吗?”
  拔了塞子,便喝,是烈,跟女儿红的感觉全然不同。一口下去便咳了数声。
  “老兄你这是去哪?”我问。
  “我也不知道。”他又从包袱里翻出一只酒壶,陪我喝了起来。“你怎么下山了?这么快就还俗了?”
  “诶?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我好奇,这人只见过两次,为什么却好似知道我许多。
  “我可跟踪你多日了。”他抹了一下嘴,笑嘻嘻的看着我。
  “什么情况?跟踪我什么?”我看着这男人,心里疑惑重重,若是跟踪我,他可算是够有毅力的了。
  “你可知我是谁?”不等我问,他自答起来:“李大江。”
  听了这名字,我还没咽下的酒一下子就喷了出来,不说晴天霹雳,也是一声巨响。 “你就是……就是那个……”不是不知道,是不敢说。
  “江湖大恶人。”他替我说了。
  “虽然相貌不太好,但是,你好像也没那么恶啊。”我上下审视他得出的结论。
  “哈哈,恶不是你眼睛看出来的。有些彬彬有礼的人却笑里藏刀,有貌美如花的女子却是江湖杀手。你是不能这么看的。”
  “所言极是。”
  他性格豪放,说话也不像梵烟那样遮遮掩掩,我喜欢这个性格,我说:“你这性格像我。”
  他哈哈大笑说:“说你像我还差不多,口无遮拦、惹是生非。”
  “诶?你怎么知道!”
  然后我俩相顾而笑,街边偶有人路过,以为是俩疯子,撇上一眼便匆匆走开。
  “别扯开话题,快说你跟踪我干什么?”我问。
  “这可说来话长了,是你父亲托人求的我,要我跟住你。”他正色道。
  “出什么事了?”父亲托人跟住我、父亲进京那么久还没回来……这都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况且托了这么一个角……
  看我着急,他说:“我问问你,你觉得这江湖里谁能是我第一大恶人的对手?”
  “长风镖局的郑镖头、当今武林盟主冯三将、大理的秦三爷、契丹猛将渌安……”不知我说的对不对,全不全。
  他说:“这冯三将一个人可不是我的对手,其余三人还差不多。”
  “武林盟主还不是你的对手?”我觉得武林盟主应该是世界上武功最高强的。
  “咱们不讨论这个,等以后你当了盟主就知道情况了。”
  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就我?能当武林盟主?“我可从未妄想过这个。”
  “说正事,其余三人我们功夫不相上下,无缘无故为难对方是不可能的。你说,谁能请得起他们?”
  两大家族是不可能的,而再富可敌国的人又不是那种愿意插手江湖闲事的,那就剩朝廷了?“该不会是朝廷吧?”
  李大江点头,“这次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吧。当今曹太后掌管朝政,而以赵曙31岁年纪完全可以管理朝政了。朝廷分了两派,一派站在曹太后那边,一派是你父亲那边,你父亲那派提出让赵曙执政,而另一派趋炎附势在曹太后那边妄图使皇帝无实权。”
  “现在我父亲就是因为这事被困在了京城?”我从地上跳起来。
  “你干什么?”
  “我去救我父亲!”
  “你父亲现在没危险,不需要你救!你坐下来继续听我说。”他大喝一声,我也是被吓到了。
  “你说。”我又重新坐了下来。
  “你现在不能回家……”
  这天,我一直听他讲到天黑。知道了好多我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朝廷的人花钱雇了江湖人士暗杀我家人,当时妹妹恰巧在大理父亲的朋友家,暂时安全,而赵府其他人无一生还。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梵仁死了,赵铭昇也死了。
  “因为敢通风报信能通风报信的都死了。”他说的简单,我却知道那不止几条人命。
  “你父亲得知了这件事,知道你不在家,就托好友找到我,要我说什么也要保护你。那寺里还是很安全的。我一直在你那寺里守护你,直到江湖风声传言我在那里,便有许多寻衅滋事对这把刀抱有幻想的人寻来了。”
  “所以说,那晚,那些人都是你杀的?”我看着他身侧的那刀,虽然他是个粗人却及细心的用布缠着这刀。
  “这刀是宝物?”
  “武林上,谁不想要这刀?要是没有这刀,我怎能如此恶名昭著?”他把这刀推给我看。
  我摸了又摸,这么细致纹理的好刀,拿来杀人,可惜了。“它这脾气不好。”
  “多少人想碰都碰不到呢!”他一把夺过刀,抬起下巴,胡子翘了起来,耀武扬威的样子。
  我想笑,但是我还是哭了。
  
  8.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一次露宿街头,自己都怜悯自己。醒来时李大江还在身边,我问:“咱们去哪?”
  “跟我去烟雨楼一趟,我的马还在那呢。为了跟着你,我容易吗?”
  “我父亲花了多少钱,请得动你?”
  “我不缺钱,还老友一个人情。”
  我愈发觉得他高大了。他走路步子迈得大,走得飞快,似乎从未迷失过方向,跟着他,我仿佛也有了方向。
  “李大哥,我以前以为你是那种非常不讲理见人就杀的疯子呢。”
  李大江大笑,说:“都把我传成那样了?”
  “这么多年,我还是做不到他们说的那样杀人不眨眼。我只杀我认为该杀的人。”他说。
  想来也是,所谓的恶人,不过是其他恶人口中的称呼,恶人说别人是恶人,本身就极其不可信,人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敌人无限丑化。李世民一干人在造反的时候不也被说成乱臣贼子吗?而他当了皇帝便成了一代明君。一个道理。
  我们走了水陆,两日便到了李大江说的烟雨楼。烟雨楼小的时候父亲曾带我们来过,因夏季蒙蒙烟雨而得名,加之周围美景佳人,不论是江湖人士还是寻常百姓都是喜欢在这里聚上一聚的。和印象里的一样,热闹非凡。
  “在这里住上一夜,我们去大辽避一避。”李大江说。
  客栈里,我开了窗子便能看到下面街楼市井,“多少楼台烟雨中,寻得佳人相回首。”那街上,不知是谁家的小姐手执一把小圆扇,身后跟着俩丫鬟,回眸一笑,恰巧看到了楼台上瞭望风景的我。
  “哟,还拽上诗文了。”李大江把刀一放,坐下给自己斟了一小杯茶,觉得不过瘾,又叫人送来一只碗。
  “这风景果然不论是看多少遍都不会腻。不知大理的小妹可好。”除了父亲,她是我唯一可以牵挂的人。对了,还有彩儿,不知她现在是否还在弹奏那轻轻袅袅的曲子。
  “这你大可放心。”
  是啊,现在自身难保,我和李大江一个被朝廷盯上,一个被江湖盯上,已经分身乏术了。
  那一夜,我们两人睡得死。不想从前,不想以后,只是睡觉。
  次日晌午我们取了马,直奔大辽。
  
  9.
  大辽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荒蛮,李大江在那有一处落脚的地方,一个小镇,格外闭塞,他说每当他累了的时候就会回那里避一避,那是他朋友的老家。
  他虽是江湖上传言的大恶人,朋友却有不少,这令我心生佩服,但讲到这个朋友,他则万分沉重。在骑着小黑的时候,对了,小黑是他的马,通体黝黑,四蹄强健,但是不知为何他给它取了个狗名。“你说人家的马都叫追风、追影什么的,你的怎么这么土?好歹你也是个名人。”
  他笑得憨厚,说:“我一个粗人哪会起什么名字。”
  想想也是,他自己的名字都令人望而却步。
  “梦影或者露电如何?我说马的名字。”
  “啥意思?”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太文绉绉的了,我不喜欢。”
  “就是证明马很快的意思。”我解释道。可李大江却拍拍马说:“小黑也不喜欢是不是?”
  
  李大江说,当年在那朋友府上做厨子,那人待人很好,后来遭人暗算死在去武林大会的路上。
  “这也太没面子了……”好歹这样的高手也要死在什么大事件上,我一直这样觉得,高手就应该死得更有意义。
  “那不是面子的问题。我是与他顺路回老家,不想他把这宝刀托付给了我。”
  “可你是个厨子。”我提醒他。
  “没错,我说这万万不可,我倒是可以把刀交给他的儿子。但是他执意不肯,他说‘对不住了兄弟,我不想再让家人卷入江湖是非’,可他就忍心把我一个厨子推进江湖。”
  那时我总结,江湖就是一个能淹没所有东西的湖,有进无出,沉沉浮浮,无论你怎么挣扎,直到你死才能得到解脱。“那么你就接受了?”
  “我想过要扔掉这引起祸端的刀,但是……总要有人在有少妇被山贼抢劫的时候站出来对不对?”
  没错,我就是这么干的。“事前事后都很后悔,但当时又忍不住站出来。”
  “倘若你当时没站出来,我不一定会决心趟你这滩子浑水呢。”
  听了他这话,我开始庆幸我当时脑子发热干出的傻事了。
  “这刀既是名刀,它的名字是什么呢?”
  “这是春秋时空灵子所铸的最为恢弘绚丽的名刀。相传此刀初成,晴空即起倾盆大雨,雨毕,七彩飞虹高挂云天,艳丽不可方物。待其刀出,气激长空,飞虹断为两折,徐徐而落,故名之:沉虹斩。”
  “听起来很强大。”
  “用起来也很强大。性子倔着呢。”
  我们就是这样一路聊到目的地的。从他口中我得知了我一点也不了解的江湖的样子,李大江说,一百个人有一百个江湖,也就是说每个人眼里的江湖、经历的江湖都各不相同。他告诉我他分辨良驹的方法,他告诉我烤野兔子肉几分熟最好吃,他告诉我这地上的草哪种可以成药哪种可以致命,他告诉我哪个道长可以投靠哪个大侠不可深交。他不是那种能言擅语的人,但是他还是断断续续的把他整个的一生讲给我听。
  我把这视为倾诉,他整整倾诉了五天五夜,把他整个的人生以及他一些朋友和敌人的人生讲给我听。当时我恨自己不是子瞻,不然就可以将他这样丰富的阅历写成一本书。
  
  10.
  我在大辽生活了将近两年,生活习惯并无大的改变。治平元年,五月,英宗开始亲政。父亲一干官员得到了重用,父亲这派终于压制住了另一派。李大江计划带我回到父亲身边。
  这年,我已经18岁了,头发将近及肩,再也不是秃头小和尚了。也有了自己的马,毛色偏黄,名字叫跑得快。有了自己的笔,这两年来我一直在作画,画的都是彩儿和妹妹。越画越像,越像越想。
  “我们去哪里?”
  “还是烟雨楼落脚,然后再回你家镇江。你叫它快点跟上!”
  我的马总是跑着跑着就被落下半截,跑得快成了行程上的累赘,我想若是李大江骑在上面,它定是要被压趴下的。“跑得快”只是我对这老马的一种期望,当时李大江说,咱不缺钱买匹好马。可我偏偏看中了这匹几乎白送的老马。这大概也是种缘分。
  
  11.
  烟雨楼,安顿好了两匹马,我们又入住了那家客栈。没想到,一下子就过了两年,这两年改变了我的身高、改变了我说话的方式也改变了这江山的林林总总。只是这烟雨楼还是没变,我来不来这里它都这样繁华,它稳稳的矗立在这里,等待人们的前仆后继。在我心目中这样妙不可言的一个地方,不想会成为我日后的伤心之地。
  都怪这晚,我睡得毫无顾忌,直到李大江一巴掌扇醒我,我才意识到,事态不妙。
  李大江带我从窗口一跃而下,顺着这条繁华的街一路奔跑,不知要跑向何方,只知道后面有二十来个身份不明的人在跟着,想必他们早在烟雨楼埋伏很久了。
  “这是些什么人?”
  “是冲着这刀来的。”李大江块头大,在这么密集的人群里完全没有什么优势。很快我们就被腿脚快的追上了。
  李大江一转身,停了步子,那些人倒是傻了眼,你瞧瞧我我瞧瞧他,没人情愿先往上冲。倒是李大江刀一横,那些人往后退了几步。大概第一个冲上来的人是被谁推了一下,一个趔趄,短刀都没摆正,就被李大江一脚踢倒。说打架个头高占优势是一点都没错的。
  虽然跟着李大江两年却从没见过他杀人,这刀让他舞得像把菜刀,却刀刀见血。所以,将近二十人就这样毫无悬念的被快速解决。可见,打架首先不能输在气势上。
  这晚,我们换了家小客栈,我打算次日回那家客栈把行李取出来然后赶路。
  
  “大块头,东西取回来了。我你送我回去之后还要去哪?”
  李大江还躺在床榻上,他向来爱睡懒觉,我一手拽住他的耳朵想弄醒他,但是他却仍不为所动。“意志够坚定啊!”
  当我连推带拉、连踢带打、连哭带喊之后发现他都没有醒来时,我跑出去找了个江湖郎中。
  那医生摸了摸李大江的脉门,摇摇头说:“没救了。”
  傻子才不知道他没救了呢,但是我希望自己是个傻子。他死亡的消息我还是希望经由别人口中说出。
  “什么毒?”我问。
  “是蜘蛛毒。”这大夫唯唯诺诺,见到这样场面竟然被吓到了。
  “这根本就不是蜘蛛毒,这是西夏的蝎毒!你说你一个大夫怕什么死人!”
  这大夫两眼圆瞪,见了鬼一样:“你都知道还请我来干嘛?我当两天大夫容易吗?”然后逃也似的走掉了,留下诊费在桌子上,昭示着刚刚有位庸医来过。
  我赶着早跑去取了行李回来打算叫醒他,他却再也没起来。我不知道一个人死得可以这样容易,明明昨晚还一个人打倒了那么多人,而现在却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我以为他死的会气壮山河,以为他至少也是为保护我而死,可都不是。不知是昨晚的茶杯里有毒,还是昨晚他们交手时中了毒,总之,他躺下之后就再也没醒来。
  我看着安详的睡在床榻上的李大江,不知如何是好。人虽总要死,但这样的死法我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最后我归结于,李大江不是被谁害死的,是被江湖害死的,今天不死,总有一天会死,只是不巧今天死掉罢了。
  我需要找个山岗埋掉他,可他太重,我不知如何搬运。
  我买了一只巨大的箱子,把他装进去,然后把封口死死封住。这些都是我自己干的,钉完最后一只钉子的时候我知道,再也不可能有这么一个大块头在我身边了。父亲、彩儿、空善、梵烟、李大江,他们一个个在我生命的某个阶段出现,然后又突然离去,使我明白了,没有谁是能陪我走一辈子的,他们只是我生命中的某个部分,却仿佛组成了我完整的生命,缺一不可。
  雇了车雇了人,又买了口大棺材,我把所有的钱都花了,恰巧够安葬李大江的。
  看着他们一铲一铲的埋,我说,“大块头,你这些钱刚好够下葬你的,你是不是出门前都算好了。”李大江是不会因为我开这玩笑而生气的,我很期待他从棺木里跳出来大叫:“小和尚!你敢再说一遍?!”
  他一直都叫我小和尚,我偶尔会叫他一堵墙,即使我已经不是小和尚了,即使他不是一堵墙。
  那些人提议我再立个碑,我不想,也没有钱,我说:“这坟,搞成平地。”这个位置是不可能动土木的,所以,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李大江埋在哪里的好。
  “那小兄弟你以后岂不是找不到了?”一个雇工说。
  一想也是,几年后这里草长莺飞,我还去哪寻李大江葬在哪里呢。“填吧填吧。有缘来世再见。”
  我知道,即使我想念他,也不可能把他从地里挖出来。
  佛说,诸相具足。即非具足。是名诸相具足。
  
  12.
  我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往家的方向走。现在江湖,没人知道李大江死了,也没人知道沉虹斩在我手里。当时我大可将沉虹斩与李大江一起葬了,但是我理解到李大江当年得到沉虹斩的心情,既是宝刀,葬了也没用。不知之后这江湖又会出什么其他斩。
  若要杀人,不在于你手里有没有刀,就是一块砖头也能要人性命。所以,葬刀是无济于事的,刀可以葬,但江湖人心却无法葬。于是,现在我带着沉虹斩骑着跑得快,回家。
  回家会路径金山,我牵着马上了山。虽然那寺我只住了两个月,但在我的生命里,它占着举足轻重的位置。我要回寺还老禅师一本佛经。离开寺的时候我唯一带走的就是那本没看完的《金刚经》,现在,已经可以背下来了。
  山门大开,不是什么节日,路上偶尔能看见砍柴人。到了山腰,把两匹马拴在佛门外面,迈过红木门槛,往事历历在目。
  这时迎来一位小和尚:“请问施主找谁?”
  “请问空善大师在吗?”
  小和尚眉头一皱,说:“施主,空善大师已经在两年前圆寂了。”
  我心里一惊,老头子怎么死了?我又结结巴巴的问:“那空度禅师呢?”
  “施主,两年前寺里出了事,当年的僧人们大多都不在了,没有死的也都逃了。”
  “什么事?”
  “小僧不知……”
  也就是说,我与梵烟离开这里后这里便出事了,我傻了眼。
  “施主若想拜见,就去西边林子里的那块石碑拜吧。施主认识的人大概都在那里。”小和尚双手合十,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我跑到西边的树林,一块大石碑映入眼帘,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我在上面找到了空善、找到了空度,也找到了慧明慧海。我讨厌的、喜欢的人的名字都被深深的刻在这里,心情顿时无比复杂。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不知是谁在身后这样说,回头一看,这不是那扫地的老僧,此时正扶着大扫把立在我身后。
  “老和尚你没死!”我跑过去拉住他。
  “施主,你可看完《金刚经》?”
  他还记得,还有人记得,我以为再没人见证我的那段深刻的人生,我激动的说:“背下来都没问题,我是来归还佛经的。”我取出佛经推给他。
  “所以你该懂得‘放下屠刀’了?”他看着我腰间的刀,缓缓的把经书放入怀里。
  “放下屠刀。都没拿过屠刀,怎么能叫放下。”我把刀从腰间抽出来,在那石碑上一笔一划刻上“梵仁”二字,最然笔体差点,但终是能看出来是这个名字。“晚辈还有事,先告辞了!”行了礼,我转身便走。
  老和尚说了一声:“施主好走。”便“刷刷”的扫起地上的落叶来。这是树林,地上必有落叶,为什么还要扫呢?笑起来,也许,他并不是个扫落叶的僧人,而是一直在等我回来的注定的那个人。
  
  13.
  我其实已经到了家门口的,却听人们口口相传一个消息——武林大会李大江会去。
  我拉住一个人问:“你怎么知道李大江会去?”
  “谁不知道啊,过两日的武林大会当今的武林盟主发了英雄帖,一共十张英雄帖,李大江竟然榜上有名。他也算是英雄?”
  我知道,他们不是在请李大江,是在请这把沉虹斩。他们是想,如果李大江当场死了的话,这刀便没了主人,任何人都有得到的机会。
  于是在赵府门口,我把小黑交给了下人,叫他们好生养着,却没踏进门去。待管家远远追出门的时候,我已经骑着跑得快离开了。
  我想,这件事是需要我替李大江完成的。如果李大江不去,江湖人更会瞧不起李大江。我并非不怕死,因为当年在文武上吃了亏,我也没少跟李大江学刀法,虽是众人不齿的庖丁刀法,在我看来却极是厉害。李大江曾说过:“别小瞧这刀法,虽是厨子用的,但是能做到游刃有余就是江湖第一了。”这世上,恐怕只有我没有把他这话当做是吹嘘吧,于是学了这么一门刀法。
  “是刀就是应该在这种情况下出场的,不管主人是谁。”这话我是对沉虹斩说的。它是有性格的,它不会屈居第二,也不会临阵脱逃,它比人要更靠得住。
  一路打听知道武林大会在眉山举行,却不知何时。我用最快的速度骑着跑得快奔往那里。到那里的时候却听说散了。“散了?”
  “是呀,举行了十日,你来晚了,已经在两天前就散了。”饭庄的小伙计道。
  “那谁是当今盟主?”
  “盟主没变。”
  “你去看了没?”
  “当然看了!各方大侠云集,可饱了眼福。”
  我来逞英雄,却连个机会都不给。喝了二两小烧酒,拎着沉虹斩去找冯三将。
  找他也并不难,只要告诉他沉虹斩来了便行。
  “你是谁?”冯三将又瘦又高,浓眉大眼,看起来老实却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一对双锏单手拿着,趾高气昂像极了高傲的小天鹅。
  “你知道这沉虹斩是谁就行了,我是谁无所谓。武林大会我来晚了,你敢不敢破个例,咱们比试比试?”
  旁边不知是谁,一个小黑胖子大叫:“那可不行,武林大会可是你说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的?”
  冯三将眉都没有皱一下就说:“行。给你破个例。”
  我知道,他是给这沉虹斩破个例。
  于是这天李大江死了、李大江隐退了一类的传言风传。刚要散去的江湖人听说沉虹斩来了,迅速又折返了回来。
  我深知,武功这东西,练上十年就是几招见胜负。根本用不了多长时间,冯三将却大摆排场。
  待三日后我们站在擂台上,下面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了。他们都是来看沉虹斩的。
  冯三将双锏一横,摆出了无懈可击的架势,他这四十来岁的老头子选择的防守战略,他完全高估的我的实力,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武功高手。
  沉虹斩这刀我之前试过,只要挥出,它就是按照自己的路线行走。也就是说,是它带着我的手而不是我的手控制它。在我看来,它有自己的行动力。所以我并不是很担心。高手们都是以神御剑,而像我和李三江这样的人都是以刀御人。刀不像剑那般儒雅,它有很强的霸气和自信,影响着人的出招加上庖丁刀法的奥义,用起来正是如鱼得水。
  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之止而神欲行,终至游刃有余。
  所以当我挥出沉虹斩,它便停不住了,他固执、血性,不见血,它是不会停下的。所以,在别人看来冯三将节节败退。我从未想过杀人,就连站在擂台上的时候我也顶多想到死的很可能会是自己。可是沉虹斩争强好胜,就像我的性格,第一刀见血的地方就是破了内脏。
  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我一惊,停下时,冯三将已经倒下了。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招,但觉得是刚开始没多长时间。
  下面的人傻了眼,大气不敢出,我也一样,我怕他们冲上来杀了我。可是没有,他们比我还胆小,比我还懦弱,他们说,我就是武林盟主了。听到这话,我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两年前李大江说将来我当上武林盟主就明白了,并不是瞎说,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日后一一应验。原来,不是武功高强的人才能做盟主,而是够胆大敢拼命的人就能做盟主。
  我以为江湖上全是敢拼命、够胆大的人,如今看来,现在只有冯三将和我,冯三将还死了。今后还有谁会像我们这样呢?
  
  14.
  当上盟主后本应接替冯三将的位置,但是由于我根本不是那种坐得住的人,况且我还有家要回,所以趁夜,我骑着跑得快打算离开这里。
  刚刚出城,杀出一人,骑着匹白色骏马。他好像知道我要离开这里似的,挡在路上,一把长剑银光闪闪。
  我想,我完了,刚当上盟主就要死在这回家的小土路上了。可仔细一看,这人又好像认识。“是梵烟!”我惊呼,不知该不该高兴,因为他手里拿着剑。
  “你没死?”我问。
  “说来话长,就为了那把刀,我没少吃苦。没想到落到了你手上。”
  “你也想要这刀?干什么?”
  “复仇的话,只有那把刀才能敌过太阿剑。”
  “没想到时隔两年,你还在想复仇。这刀我可以借你,却不能借你。因为那仇人对你来说是坏人,而你对那仇人来说也是坏人。也许放下屠刀,会轻松很多。”
  “放下屠刀?杀了人的人跟我讲放下屠刀?”月影婆娑,他轻笑了出来,他也不似两年前那个有勇有谋的机智少年了,现在的他太过于执着自己的复仇了。
  我说:“梵烟,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说这话时自己却想起了李大江。不知梵烟想起了什么他明显一顿。
  “今日你是要人命还是要这刀?”忽然自己心情好了许多,放不下又如何,死了放不下也得放下。
  
  “我希望只要这刀。”
  这个时候,剑已经比在眼前了,我们是没法谈感情的了。我们自始至终都不是同路人,只是走路的时候无意间遇到的人而已。
  他废话不多的性格一点没变,只是比以前更雷厉风行,纵息间长剑已然挥舞过来。
  这刀再怎么神也不是盾牌,我不知如何抵挡。就在剑刺过来的途中,一道红光闪横档在眼前。
  梵烟也傻了眼,看那红光的来路,竟是一把橙红色的折扇,他的主人我们也都认得。
  “子瞻!”我们一起叫出他的名字。只是音调不相同。
  那人还是两年前的样子,一袭青衣,笑得自在。“一纸折扇,荡平天下事,一缕秋风,吹尽凡尘心。”
  “你还有闲心作诗。”我说。
  “我是来救你的,你先走,而后我去找你。”说罢,他一脚踹在跑得快的屁股上,跑得快一惊,撒开四蹄一路狂奔。
  他还没有告诉我他去何时何地找我,转念一想,既然他知道我现在在这里就一定能知道之后我在哪里。
  
  15.
  没想到梵烟还活着,也没想到我们两人以那种形式再次相见。更没想到,除了梵烟以外还有不少人盯上了我。总是动不动就杀出一批人来。怪不得历届武林盟主从来不随便走动。
  眉山到镇江路途遥远,这一个来回跑下来跑得快有些吃不消了。几次在逃跑的时候差点被人家用双脚跑着追上。可这时偏偏杀出一群马匪来。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道我身上带着那把名刀,所以我更不敢轻易拔刀,只是一个劲的跑。
  “你可要把我送回家啊!”我催促着它。它毕竟是老马了,不是越跑越快而是越跑越慢。若不是它有在竹林里穿梭的经验,早被追上了。
  后面马匪呼啸着,手里的小短刀反射着阳光,与其奢望甩掉他们,只要不被追上就是好的了。亏了跑得快耐力还行,直跑出了马匪的疆界。
  终于没人追了,跑的快不跑了,即使它栽倒在地,也没有把我摔下来。是累死了,也是寿命尽了。它跟我生命的一程,把我送向未来,看我安全,才离开。跑得快在某种意义上更像是我的一个兄长,照顾我、保护我,把全部生命都托付在延长我的生命的道路上。
  
  16.
  我回家了,像个乞丐一样站在门口,父亲依然能认出我来。他显然老了许多,看到我,他不自主的笑逐颜开。
  “两个月后萱儿大婚。”
  “嫁去大理了吗?”
  “大理的三王爷,年轻,却靠得住。”
  我点点头,说:“过些日子我就赶去大理帮忙置办。”
  饭桌上,只有我们二人,对两年前这府上发生的事情都刻意回避着,只字不提。
  “你有什么打算?”
  “给这刀找个好主儿。不入仕途,也无法做学问,游历各国比较适合我的性格。”现在的朝廷并不太平,赵曙亲政仅半月,韩琦提请讨论关于英宗生父的名分问题。现在朝廷两派再次剑拔弩张争论起赵曙生父是皇伯还是皇考。在江湖人看来,这是种小儿科的争论,却被当成大事搬上朝堂。可见当今政局不稳……
  父亲怅然一笑,“李大江可给我带回给好儿子。”显然,他是在生气的,也不知是在气李大江还是在气我。
  他并不像以前那般有很多斥责的话,两年,我们两个都变了。
  “怎么?你不满意我了?”
  “没有,只是对你不争强好胜觉得有些意外。”
  我知道这不是父亲的实话。
  “你是因为为父现在的处境而对朝廷胆怯了吗?”
  “不是的!儿子自然没有那么杰出,是担不了什么重任的。莫不是父亲你想让我为你复仇?”
  他不语,证明我完全猜对了。
  “你就这么执着你的朝廷?”
  没想到父亲一拍桌子,大吼了起来:“什么叫我的?我这些年来为朝廷付出多少,家都没了!你却还是那样像小孩子一样对所有事情都没有防备、没有戒心,这会吃亏的!你当所有人的刀都是别在腰上看的吗?”
  “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懂。爹在,妹妹在,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可是家却不再是那个家了,因为人心变了。我多想我也随当年的人们一起死去!”撇下还没吃完的饭,抱着一肚子气离开。其实自己也清楚,时隔两年,一见面就闹成这样很不应该。
  
  17.
  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切都没变,桌案上还放着一副歪歪扭扭的画像,正是笔法不精时画的彩儿。可是为什么这画会出现在我的桌案上呢?
  “我来还你画。”声音到了,剑也到了。是一把短剑,紧紧贴着我的脖子。
  “彩儿,连你也想杀我?”
  “不,你可是重要的人。”
  在思念中,我无限神化彩儿,彩儿这个名字、这个人,在我心里已经成为了神圣的代名词,以至于今日我见到了彩儿本人都无法认同这就是我的彩儿。
  “你的手是用来弹琴的,不该拿剑。”
  “我的手本来就是拿剑的,只是你不知道。”
  是的,我一点都不了解彩儿。只是彩儿说她喜欢画,我便以为她喜欢画,彩儿说她的曲只送给我一人,我便以为只送我一人……
  “你一开始就是来监视我的……”其实我从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可是为什么还偏偏装作一直不知道呢?也许我期盼的的夜夜思念的并不是彩儿,而是一个未来。
  彩儿一开始就是另一派的大臣派来潜伏在我身边的,我一直知道却选择的忘记,他们是早有预谋的,我虽然没想过要帮父亲做些什么,但也决不忍心拖累他。他本来失去的就够多了,如果连最后的信念也失去了,他该怎么办呢?彩儿,你现在以剑相向,我该怎么办呢?
  她要我跟她走,她要把我带到京城。我在马车里,口被堵着,手被捆着,眼睛被蒙着,想到我大难不死却栽在了彩儿手里,心里更是难受,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彩儿。
  人声越来越远,我知道,马车这是出城了。不知走了多远,只感觉一阵颠簸,然后人仰马翻。只有车夫和彩儿两人,被蒙住眼睛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被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马车侧翻了过来,马挣脱了缰绳将车拖了一段后与车体分开向远方跑去。
  四周寂静无声,我又不敢出声,怕是碰到了劫匪、山贼。直到听到有人脚步声渐近,车的帘子被拉开,感受到了阳光。
  那人解开绳子我解开蒙在眼睛上的布,适应了半天这灿烂的阳光。“嘿!子瞻兄!”我真想知道他如何这么神通,我到了哪里他都知道。
  而彩儿和车夫早已没了影子,似是逃了。
  “走,咱们去山上喝酒。”子瞻帮我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转身向山上走去。这山,不就是金山吗?怎么兜兜转转又到了这里?我跟上子瞻。
  “喏,就这里吧。”他停下脚步,然后坐在一块山石上。这里算是开阔平坦,正好能看到下面滚滚江水和山顶寺庙。他把背囊解开,从里面摸出一坛酒来。
  “女儿红!”我认得,两年前在凤翔府第一次喝这酒,就是他请的。
  “还是藏在地窖十八年的佳酿。咱们边喝边聊。”说着他揭开泥封的盖子。
  “说吧,我都蒙在鼓里,我听你说。”
  他眉宇飞扬,说:“从哪说起呢?就从这金山寺吧!”
  “行。”
  “两年前你父亲拖我保护你,可我只是书生,又放不下情谊就找到了我朋友李大江,他原来在我家府上做过厨师,没想到那时已是名噪一时的江湖大恶人了。所以我就找了他。那年我在凤翔府做判官。”说着,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我提议让李大江带你去大辽,等到局势稳定再回来。后来我借着父亲病故的缘由,回了老家,就是你前些日子去的眉山。本是为了接应你和李大江二人的,没想到却只来了你一人。听说你一个人要挑战武林盟主的时候我就知道,李大江凶多吉少了。”
  “我把他葬在烟雨楼了,却再也找不到具体是哪里,再也找不到了。”
  “也好。”说着他又是一口酒,然后把酒坛推给我。
  这女儿红还是当年的味道,可这次我却偿全了甜、酸、苦、辛、鲜、涩这六味。“谢谢你救我这么多次。”
  “谢什么,江湖上,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你不劝我放下屠刀?”仰头看到了山顶的金山寺,忽然想到了空善大师的问题。
  “刀是别人的,心是你自己的,放不放下都要问自己。”他说。
  “行啊,你们都是大哲人。不过你还真厉害,是书生却能与梵烟抗衡。”李大江的屠刀是为了行侠仗义的,梵烟的屠刀是用来复仇的,父亲的屠刀是用来自卫的,子瞻的屠刀是用来保护我的,那么我的屠刀呢?
  “不说这些,去年冬天来这里做过首诗,今日看到长江水涨这么高,补完这首诗,你来听听吧。”说着他站起来,略作思考,我知道,他是不想我提起梵烟,今日本当三人共饮,但此刻提起他却令我们都不太好受。
  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
  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
  迢迢绿树江天晓,霭霭红霞海日睛。
  遥望四边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鸿轻。
  轻鸿数点千峰碧,水接云边四望遥。
  晴日海霞红霭霭,晓天江树绿迢迢。
  清波石眼泉当槛,小径松门寺对桥。
  明月钓舟渔浦远,倾山雪浪暗随潮。
  “如何?”
  “听起来很好。那诗的名字呢?”
  “你说吧。”
  “就叫《题金山寺》吧,见笑了。”
  “好,就叫《题金山寺》。”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把屠刀,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又有什么可以放下的?
  我看看沉虹斩,它似乎也很喜欢这名字,刀身上泛起一道迤逦的彩虹。我顺手一掷落,江面上多了的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水花。
  “还不知子瞻兄尊姓大名呢!”
  “苏轼。”
  “这酒敬苏兄了!”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能断般若波罗蜜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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