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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就这样死去。”
他微微睜开眼,视线在黑暗里朦胧,眼前的一切被黑暗笼罩着,耳畔传来时断时续的嘀嗒声。他躺在地上,感觉到背部有一丝湿冷,似乎是一层浅浅的水浸泡着后背,衣服贴着皮肤,黏黏湿湿的,让他感觉不舒服。这时,一滴水不偏不倚地滴在了他的眉心,一股寒意顺着皮肤渗进了他的神经里,他彻底睁开了双眼。
他的手向后撑着,从地上坐了起来,湿冷的感觉从后背漫延,萦绕着全身,使他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头顶的顶灯突然迸溅出火花,闪过些许光线,这短暂的明亮似乎把他脑中的迷雾驱散,唤醒了他心中的记忆,他用手猛地敲打着自己的额头,想起了事情的经过。
“我们的星舰搁浅了!”
他们驾驶着一艘货运星舰,行驶到船底座星云的附近时,一阵强烈的伽马射线暴猛烈地袭来,迎面冲击他们的星舰,导航牵引系统和发动机被击中,星舰失去了动力。他们随着某颗不知名恒星的引力一路漂着,直到几个小时前,撞上了一颗游弋在星域中的小行星,星舰搁浅在了这颗无辜的宇宙星辰上。
天花板的漏水是怎样出现的,他不知道,但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体被寒冷侵袭,不由得颤栗,四肢酥酥麻麻的。天花板渗水变得多了起来,像下着小雨一样,嘀嗒声越来越密集,在他周围地面的积水上奏成一曲混乱但清脆的旋律。他用手抹掉脸上的水,转身去寻找所处房间照明设施的开关,可周围的渗水越来越严重,根本没有周旋的余地。
小雨下成了大雨,头顶的每一处都在不停地漏水,在黑暗中,水的哗啦声并没有掩盖过恐惧,他在漫过脚踝的积水中反复踱步,不知是不知所措,还是在寻找解决漏水的方法。
偏偏在这种时候,船员们都不见了踪影。他试着沿着墙一点点摸索,想着能不能找到什么工具或者物品堵住漏水的地方。
黑暗里,时间似乎被无限放大,伸出腿走出第一步,他都感觉过了许久。但水花的声音和腿迈出的距离让他迅速回到现实。
一块长方形的叠层布、三件辨别不出颜色和款式的衣服、几根钢管,这是他能找到的所有东西了。
他把叠层布用钢管支起来,撑在天花板的下面,积水被叠层布挡住,暂时不再增多了。
他想起星舰上的洗手间,于是他沿着之前的路线,再次摸索到了洗手间的位置,找到了被积水掩盖了一半的马桶。他把那三件衣服向周围抛去,衣服漂浮在积水上,像他记忆里儿时见过的睡莲。他顾不得在黑暗里欣赏这样交错着的记忆与现实,连忙弯下腰去,把衣服使劲地往积水里按去。等到衣服吸满了水之后,他便把衣服从水中捞出,打开马桶的桶盖,把衣服上的水拧进马桶里,循环往复着。
衣服浸透了水,他浸透了汗。连续的弯腰起身让他精疲力尽,他没有休息的念头,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的动作。
积水实在太多了,刚刚支起来的叠层布也吸满了水,原本轻松伫立支撑的钢管已摇摇欲坠。他没有力气去理会那简易的挡水装置,强撑着身体处理着地上的积水。没过多久,眼前的黑暗悄然融入了他的眼睛,钻入他的意识,双腿因意识的缺失而瘫软下来,昏坐在已经退到了脚趾处的积水之中。
“我不能就这样死去。”
这个声音再次从他的耳边闪过,他忽然惊醒,地面上的积水已经悄然没过了膝盖,他似乎感觉不到泡透了水的双腿,他伸手向腿摸去,泡得褶皱的皮肤在手指间的触觉很微妙。在黑暗里,他依稀看见自己亲手搭建起来的挡水装置已经倒塌了,装置的各个部件都已沉入了积水里,叠层布的一角还露在水面上,在漏水落入水面时激起的涟漪中摆动。
“该死,究竟是什么地方漏的水。”
疑惑变成了愤怒,可愤怒在转念一想之后,加剧了黑暗中孤独的他的恐惧。
星舰核反应堆的冷却水!
星舰只有这个部位的水是最多的,而这个部位的水正在不停地向下层的舰舱中泄露。
害怕之余,他庆幸自己之前没有打开这个舰舱的照明设施,在这种情况下,多一处用电的设备就多一分隐患。
他非常后悔,恨自己在当星舰船员之前没有学习星舰维修,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只能无助地看着,不能做些什么。
电火花从四周墙壁的角落里迸发出来,众多火光一瞬即逝,交错闪烁。火光里,视线拼接起了这个舰舱的环境。不同于以往所见的星舰内舱,但是又非常熟悉。
他从水中站了起来。他想起货运星舰为了保护核反应堆的安全,在每个舰舱里都设置了紧急关闭装置,只要拉下装置的拉杆,核反应堆就会停止运作,只要不运作下去,冷却水泄露完了都不要紧。
解决方法有了,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这个紧急关闭装置。
积水快漫过大腿了,泄露的水从开始的点点几滴到现在的哗哗流水,他在水中的行走也艰难了许多。
不能再像之前寻找工具一样浪费时间了,关闭核反应堆后还必须尽快处理积水。
时间很紧迫,他尽力在记忆中寻找答案。
培训,考试,在舰模拟,成为船员……
他的脑海闪过作为货运星舰船员必须要学习的东西。
……货运星舰船员须知手册。
手册中说,紧急关闭装置在每个舰舱的舱门背后,当核反应堆过载或冷却水泄露时,在星舰紧急停泊后使用此装置,核反应堆便会立即关闭。
他变得振奋,淌着积水奔跑了起来,凭着对这个舰舱的熟悉,他很快就在黑暗里发现了舱门后一个壁挂式箱子模样的轮廓。
“不错,就是这个了!”
手册上所说的位置和这个壁挂式箱子的位置分毫不差。他连忙用力把箱子的滑盖推开,把手伸进箱子里。箱子里面有一个黑色的拉杆,拉杆旁的非紧急禁止使用的标识随即亮起。 他没有正眼看那个标识,只是用余光瞟见了标识的红光,现在的情况就是紧急情况,这个装置是非用不可的,标识的亮起反而使他更加坚定了使用紧急装置关闭核反应堆的决心。
拉杆比想象中的要紧,一只手根本无法拉动,他便调整好站姿,两只手一起拉。青筋在他的手臂上暴起,他的五官拧成一团。他怒吼着,四周火花的迸溅附和着他;他对着迸溅的火花怒吼,他沙哑地怒吼。全身的力量都汇集在了手臂之上,手臂上的肌肉紧绷着,颤抖着,结实的肱二头肌上滑落下豆大的汗珠。他的手臂因用力过度撕扯得生疼,但他还是咬牙坚持,誓要征服拉杆的固执。
拉杆最终屈服于他的力量与勇气,恐惧于他的怒吼,短暂的松动之后,终于落了下来。
他把拉杆拉到了最底端后,自己也后退了几步。他叉着腰,喘着粗气,对拉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大笑。
星舰震动了起来,泄气的声音从天花板的几处通风管里传出。
或许是核反应堆的保护气体开始释放了吧,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猜测。
可通风管里却对着他吹出了不知名的气体,吹动着他混合着汗液和水珠的头发,汗水被吹落下来,顺着皮肤一路向下流去,甚至浸入他的眼睛,弄得他的眼睛涩涩辣辣的。
他的身体又疼又累,身上一切用力过度的部分都因为下身泡在水中太久蔓延到全身的寒冷而疼得厉害。他想回家,回家躺在舒适温暖的床上。他真的很想念家里的床。
疲劳和寒冷终于击垮了他,他的双手无力地下垂,瘫坐在了积水之中。
想到自己解决了最大的危机,他又硬气起来,努力对自己挤出一丝笑容。
“我可以解决危机了。”
他喃喃自语道。
尾音还在耳边环绕,他却累得完全失去了意识,昏昏地睡了过去。
“警告,氧气含量下降,即将到达生存临界值。警告……”
他被吵醒了。警报声不断地在舰舱里重复播报,积水在他昏睡过去之后不知道退去了哪里,除了天花板还在漏水以外,地面上的积水只在他的脚背上荡漾,在刺耳的警报声的间隙里,似乎还有水流动的声音。
他扭了扭脖子以緩解颈椎的酸痛,头昏沉沉的。他扶着头,用力摇晃几下,头晕的感觉反而加重了。
这警报声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舰长和船员们或许死了,或许正在星舰的哪个角落苦苦挣扎,这些都似乎与他无关。
“货物应该都没事吧。”
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闪过这个念头。他苦笑,现在连活都活不下去了,自己竟然还有心思去理会那些没有生命的货物。可这些货物,是新开发星球上的人类的希望,这些食物和植物种子,将作为开发的基础,也是他们生存的重要资源。必须保护好这些货物,这是这艘货运星舰每个船员必须履行的职责。
他靠在墙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漏不完的水。
“可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了舱门面前,伸出颤抖地右手去拉舱门的手动开门握把,他想走出去。但舱门的滑轨似乎被卡住了,纹丝不动。
他又试着推了几次,舱门只是微微抖动,并没有被推开。滑轨与滑轮交会,发出哐当的碰撞声,冷冷地嘲笑着他的无能。
氧气含量继续下降,耳边警报尖锐的声音刺激着他为数不多的还能支撑起意识的神经。
他贴着冰冷的舱门,才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发烫。缺氧让他无法集中精力思考,他已经对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束手无策了。他跪了下去,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艰难地呼吸着。
体温愈发的烫,肌肉的酸痛和劳累几乎击垮了他,绝望吞噬了他的脑海,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无声地抽泣后,泪水从滚烫的脸上流落。哭泣加剧了缺氧,消耗让脑袋更加沉重,精神也接近崩溃的边缘。
他能感到知觉的流失,身体的酥软与昏沉。他慢慢停止哭泣,聆听着流水声为他奏响生命最后的乐章。
流水也为他哀鸣,在他最后的时光里,放缓了声响,哗哗的流水慢慢减弱,直至舰舱里归于寂静。
他放松了绷紧的全身,在昏沉里等待着生命走向凋零。
这时,舰舱的底部突然发出微微的震动,流水似乎积满了下方的舰舱,开始挤压他所处的舱底。
一个舱盖猛然从齐腰深的积水中弹开,水花在它弹出水面的瞬间四处溅起,有些许打在了他滚烫的后背上。
他的神经和意识被突然唤醒,他猛地睁开眼睛。
“我不能就这样死去。”
水从那个舱盖打开的通道里涌出,冒着翻滚的水花。
发烧和缺氧使他身体虚弱,他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一个踉跄又摔入积水之中。他撑坐起来,抹掉了脸上的水,呛了几口水后,他反而更加清醒了。
下方是星舰的中枢控制室,积水不知怎么漏进了控制室,巨大的水压把连接舱室的应急通道的舱盖顶开。他要为星舰最后完成一件事情。
他喃喃自语,轻声为自己祈祷,祈祷自己可以顺利下到中枢控制室,完成他给自己的最后一项任务。他还想在胸口画十字,可这样只会毫无意义地浪费体力,他便没有完成祈祷的仪式。他把嘴张开到最大,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中为数不多的氧气,让自己的肺里充满能让他在水里活下去的希望。
准备工作做好以后,他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舱盖下幽深的积水之中。
他潜下去,潜进狭长的通道,通道十分狭窄,他无法伸展双臂,划动水波,只能扶着攀爬架一点一点地向下摸索。在水波的涌动里,底舱的一些非固定的东西漂了上来,血液融入刺骨的水里,在水波的助推下,掠过他,向上散去。
随着最后一节攀爬架从他手中脱出,他下到了开阔的中枢控制室。
憋气太久,他的肺撕裂一样的痛,心跳急剧加速,在胸腔内沉沉地跳着。他知道没有时间了。
他向下奋力一挺,在控制台的按键里摸索他寻找的希望。
幸好大部分的星舰都是使用虚拟键盘和全息控制系统,想找到一个固定在控制台的实体应该不难。 他把手臂放在控制台上,向着另一边推扫过去。水的阻力和缺氧给他的行动增加了非常大的困难,没多久他便有些力不从心了。肺里储存的氧气已经耗尽,他下意识张开嘴准备大吸一口,可在他刚刚张开嘴的那一刻,水就倒灌进了他的气管里,他猛呛了一口水。
咳嗽的欲望猛烈地刺激着他,他强忍着这种痛苦,继续着他的行动。
最多坚持二十秒,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控制台又是那么的大,仿佛毫无边际,他恨不得手臂可以自动搜索到他想找的东西准确的位置,争取再浮上去。
一阵触感紧接着手臂传导进脑中,那是个固定在控制台上小臂大小的立方体盒子。
肺部再次传来撕裂的阵痛,他紧锁眉头,熟练地打开那个立方体盒子的安全锁。盒子里,一个红色的实体按钮安静地躺在里面,他没有思索,拼尽全力向下拍去。
按钮深陷进了控制台里,没有延迟,中枢控制室的角落里即刻亮起了闪烁灯。
红灯闪烁,间隔一秒;蓝灯闪烁,间隔四秒;黄灯闪烁,间隔三秒。
这是人类空间设施的应急指示灯,为区分星辰的背景而设定的特定的闪烁方式。
星舰内外的闪烁是同时进行的,他忍着缺氧的剧痛,静浮在水中,等待着每一种颜色的灯光在他视线中闪过。
他彻底上不去了。
指示灯闪烁到了第二轮的红灯时,他安心地闭上了双眼,一口含了多时的血从嘴里喷出,在血雾的朦胧里,他看到了希望。
“我不能就这样死去。”
这是他最后所想的,他想活着。
他的意识消失之前,他感觉到周围的水向他远远的流去,那种寒冷感慢慢消失了,身体向下沉。坠入地面的那一刻,他的意识彻底放空了。
“什么情况?”大副来到船长的身边,“星图上显示05012号小行星水站关闭了。”
船长拨开了控制台前那一堆全息控制面板,转过身来。
“我听星际沃特水公司的人说,05012号水站的水箱因太久没有维修而漏水了,水站的管理者用了各种不符合操作章程的方法处理漏出来的水,比如用被子搭建支架阻挡积水,关闭氧气循环装置,甚至还开启了应急指示灯,最后他淹死在了积满水的中枢控制室里,所以他们关停了这个水站。”船长慢慢地向大副解释着。
“不会维修的话,泄露再怎么严重,打开水站的排水管道就可以了啊,不至于淹死吧。”大副百思不得其解。
“你还记得一年前的大尼克号货运星舰事件吗?就是那艘被伽马射线暴击中,烧坏控制系统,搁浅在一颗小行星上,核反應堆冷却水全部泄露的可怜星舰。”船长打开旁边的茶水袋小饮了一口。
“记得啊,怎么了?”大副十分疑惑,不知道船长的意思。
“旧型号的星舰各舰舱是没有排水系统的,而05012号水站的管理者就是当年那艘搁浅星舰中唯一的幸存者。”船长放下茶水袋,轻声叹了一口气,“他们把他独自放在那个偏远的小行星太久了。”
大副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半天才缓过神来。
“船长,我和你说水站的事情,是……是因为我们的核反应堆过载,冷却水的温度太高已经不能再使用了,需要尽快更换。可现在离我们最近的05012号水站关闭的话,我们还要航行0.33光年才能到达第二个水站。我担心我们的反应堆撑不了那么久,被迫搁浅在……”
大副还没向船长报告完毕,就被船长抬手示意停下。他的脸阴沉下来,没有再看大副,而是偏过头去,望向了舷窗。
舷窗外,庞大壮观的船底座星云在寰宇中矗立,散发着古老而瑰丽的光。
【责任编辑:邓 越】
小雪说文
畅文博同学的这篇《搁浅》在人物塑造上和之前上刊的小说都有所不同。一个没有名字的主人公,全文都以“他”来代替。他是个失败者,全程错误的维修方式,不仅让自己丢掉了性命,也可能导致后面的星舰遇上与曾经同样的悲剧,乃至造成更大的损失;他是个病人,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让他无法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思考,虽可能酿成悲剧,但我们却无法对他苛责;他也是个英雄,哪怕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他依然一心挂念着运送至新开发星球的货物,因为它们是人类的希望,是每个船员必须履行的职责,继而最终选择了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希望。这种复杂的人物多面性,让这个没有名字的主人公丰满而动人,而故事的结尾更是带着一丝“欧·亨利”的色彩,让读者在恍然大悟之时又不由得感到唏嘘。同时,这篇小说的立意也具有多重性——关于在人类探索星空的路途上的一些牺牲是否必要,关于英雄也不过是背负着伤痛的渺小普通人,关于评价一个人物是否唯结果论,关于对待PTSD患者我们的干预措施是否到位……我想,这些都值得我们去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