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头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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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汪之荃是我小叔。小叔在翟镇中学教语文,今年办了内退,闲下来了。原本学校不办内退,上边文件卡得死,县教育局的汪文秋悄悄下了一道令,点名把汪之荃借上去。校长心领神会,给小叔办了借调手续。借上去,谁管小叔呢,当然是汪文秋。汪文秋是我小爷。汪文秋年纪比汪之荃小几岁,爷儿们处得好,像是亲兄弟。
  我老家在翟镇,翟镇半山半田,水土丰饶。汪文秋看中了一块地,想在退休之后,把家从城里安回来,守住一块黄土,过过田园生活。这件事,只有汪之荃才办得明白。小爷看中的地,在沙头堡子。沙头堡子是我和小叔小爷共同的村庄。为什么是沙头堡子呢?我不好问,小爷自有他的远见。
  我在城里开了一家木器厂,做家具。生意越来越不好做,非洲的酸枝,越南的柚木,缅甸的鸡翅,印尼的菠萝格,一下子涌过来了。我是小本买卖,进不了好木材,工艺比不了人家,开工时断时续,工资开得不高,一夜之间,木器厂的师傅,背着墨斗锯子跑了。我的厂子像一支迟开的苜蓿花,秋天落了一层霜,苜蓿花羞答答地败了。
  小爷来家里做客,听了我的诉苦,小爷说,会种地不?当然会。小爷说,云覃,回沙头堡子吧。我叫汪云覃,是老汪家小字辈儿。小爷让我回沙头堡子,在我的意料之外。原本想让小爷寻个法儿,把学校的桌椅板凳活儿交给我,没想到小爷嘴巴里冒出这么一句。小爷的话,别说是我,像小叔汪之荃这个辈分的人,也得乖乖地听。
  我媳妇叫澹台慧语。澹台是个复姓,好似城里只有慧语一家。慧语学了个中专,在附近小学代课,一直没落实编制。前几年,小爷走了个机会,给慧语定了编,又走了个机会,慧语成了中学教师。澹台慧语跟小叔汪之荃一样,教初中二年级语文。
  小爷一说,慧语特别兴奋,她早想离开她教课的中学,大概学历的原因,慧语有一点吃不开。慧语又特别向往田园生活,常常跟我商量,咱们回沙头吧,种几亩地,养一群鸡。好不容易从黄土垄中挣扎出来,我可不想回沙头堡子。小爷给了慧语一个很好的借口,慧语说,云覃,听小爷一句话,小爷误了谁,也误不了你。我对小爷的建议,半是踌躇,半是为难。
  小爷说,云覃,你们出来了,堡子上千亩地没人种,以前没法儿,现在土地流转,政策有利,咱们开办个家庭农场,你和汪之荃回乡当农民去。慧语也回翟镇,顶你之荃小叔的缺。慧语正为她的工作苦恼,小爷把她的后路想好了,慧语就更加踊跃了。
  星期天,小爷招呼我们回沙头堡子,一块儿商议租包土地的事。走之前,我给小叔打电话,小叔说,云覃,听你小爷的,错过去了,有你小子悔的!看来小叔小爷早就对过表了,单等我的厂子黄。
  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咱中国人,没别的本事儿,种地是娘胎里带下来的异秉,没有一个人叫种地难住。我不想回沙头堡子,不是因为种地苦,也不是收入的事,是面子。得罪慧语不怕,汪文秋是小爷啊!小爷的话,是我头上顶的一道旨。
  我决定了,把木器厂盘出去,把房子租出去,我和媳妇回沙头堡子过清净日子去。没了厂子,我的心一下子空了,对于农场,这辈子想也没想。农活我不手生,如何经营,心里一点数也没有。我为什么回堡子呢?一半是为了小爷,一半是为了慧语。
  回堡子前,慧語问我,沙头的,回乡下种地,你甘心不?怎么说呢,是不甘心,城里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小爷下了一道令,我一定躲不过去。慧语又问,沙头的,你就那么怕小爷?我说,他是爷,他是汪文秋。
  沙头堡子,这名字不好,外村叫我们沙头的。村名里带着一个杀,隐含着肃杀之气。上中学的时候,老师总这样喊我,沙头的,过来!沙头的,作业完成了没有?我有个同学,叫汪开堂,老师问我,沙头的,开膛的来了没有?明明知道我的名字,老师一如既往,直呼我沙头的。
  上了大学,我报县名,我是端县的。端县很小,又闭塞,没出过名人,也没有叫上名的土特产,我们端县好像在这个国家没存在过似的。在端县城里,我通常向别人这样介绍:我是堡子的,我叫汪云覃。稍有一点常识的人,都知道端县有个翟镇,翟镇有一个叫堡子的村庄。更重要的,汪文秋是堡子的。
  堡子比较有文化,词条上说,堡子是围有土墙的小城镇或者堡寨。称得上堡子的,一定不是寒酸的村庄。我是堡子的,翟镇的堡子。我这么介绍,一听就明白,我是哪里的人,我祖上曾经多么风光,巧妙地躲过了沙头带来的尴尬,也骄傲地告诉别人,我们堡子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2
  端县是一座很小的城市,这两年,上边想起端县来了,一条线通过来了,有了高铁,端县是高铁线上一个小小的站。到上海,去南京,你必定经过端县。高铁一出站,就看见一座绿湖,嗖地过去了,没等看清湖的模样,列车早已出了端县。这座湖,就是柳湖。
  城边儿上,有一道漂亮的河水,叫柳眉子。水流细缓,婉转清澈,像美女弯弯的眉。最近几年,县里有了几个大钱,政府想给市民弄一个景观,就投资柳眉子,在河道上建了橡皮坝,把水拦住了,柳眉子变成了人工湖,有了一个大气的名字——柳湖公园。
  公园真格得美!杨柳依依,水榭亭台,玉带桥,荷花池,摩天轮,柳湖里还跑小汽船呢。拉胡琴的,钓鱼的,画画的,练嗓子的,抖空竹的,我们端县突然之间,冒出那么多闲人。这帮闲人,以前蛰居在哪儿呢?好似,凭空的,冒出来这么多闲散的人。
  星期天,我和慧语偶尔到柳湖公园走走,手挽着手,花前月下,找回一点曾经的谈恋爱的感觉。幽静的去处,被老年人占据了,青年人放肆地在草地上滚来滚去。背着宝剑,穿白绸衣裤的老头儿,在林子里耍把式。花花绿绿的中年大妈,成群结队,在柳荫里跳舞,手里的红折扇,摇摇摆摆,像交尾的蝴蝶。柳林深处,幽会的夕阳红,躲躲闪闪地攥着手。
  柳眉子的源头,在沙头堡子,一说柳湖公园,就知道它的前身是柳眉子。我们堡子多半是砂岩,经不住时光的风化,夏天雨水一刷,冬天寒气一逼,砂岩就簌簌地化了。一抹白沙,从山脚下展开,一点一点地宽,透亮的泉水从山间汇集下来,滴沥成河,涓涓地,流成了秀媚的柳眉子。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常在柳眉子摸蟹,捞鱼,用小网子诳虾。   从沙头堡子到城里,柳眉子没变胖,也没变瘦,像一根青葱的线,自由自在地流淌。从我记事起,柳眉子从未断流,径流淙淙,日夜不息。在堡子,柳眉子很害羞,水流也细,响声也小,也闭月,也羞花,心事叮咚,裙裾飘摇,少女似的。出了堡子,柳眉子胆子变大了,穿村过寨,潺潺地明亮着。柳眉子违反了中国地理规律,一路向西,向县城流过来。
  沙头堡子离县城三十里,也是柳眉子的三十里。三十里很长,也很短。坐在汽车上,柳眉子就是一道短短的风景线,一转眼,柳眉子不见了,让圆融融的山头挡住了,又一转眼,柳眉子从柳丛里拱出来了。看,柳眉子!没有柳眉子,这一路,该是多么寂寞!
  河岸上柳浪如织,鸟啼声声,低洼处有傲岸的苇丛,风一吹,嗦嗦地响。有柔韧碧绿的蒲子,蒲子草上站着翠鸟,翠鸟勾着头看,不知道看什么,反正,把蒲子草压弯了。柳眉子有的是小河虾,一群一群,弓着腰,在蒲子下,身子一弹一弹,比白石先生画得好看。
  柳眉子两边大片的沙壤地,种西瓜,种草莓,村里的老农户,变着法儿,把沙地种成了黄金。西瓜熟了,草莓红了,大车小车载到城里,扯着嗓子叫卖。一说是柳眉子的,城里的人就被蛊惑了。不问价钱,买回去自己吃,送朋友,送领导,送爹娘。一定说,柳眉子的!
  田间偶尔看见小片的玉米棵子。种玉米省时间,撒下种子,上一遍底肥,蹿起身子来,抓一把二胺,往后由着它长就是。种玉米的人,多半生活在城里,住腻了,偷闲回来锄草,掰几穗玉米,回城煮着吃。城里到处有卖青玉米的,自己种的未必好,多半忘不了自己是个庄稼人。
  记忆里的村庄,越来越远了。城市有什么好!
  小爷多半是想找回他的记忆,可他没时间侍弄庄稼,心里有个念想,自己又做不了,就让汪之荃和我来替他完成。小爷这个想法,是小叔汪之荃建议的,汪之荃想种地,没时间,也没这么多地让他种,就找小爷商量,把他的计划胡吹了一遍,小爷就被柳眉子蛊惑了。小爷说,之荃,咱做起来。你,云覃,之菊。之菊是书记,你们别指望他。
  汪之荃有三个优势,第一,汪之荃一直种着村里的土地,不敢忘了二十四節气,种地他不外行;第二,小叔汪之荃的大哥汪之菊是村里的书记,有人替他撑腰;第三,汪之荃干过农机站,开过拖拉机,是个很好的机械手。小打小闹,兴许不是个事,开办农场,这几个优势,就是小叔汪之荃的价值。
  我们汪家,数小爷脑子好。小叔汪之荃半脑子语文,半脑子庄稼。大叔汪之菊半脑子村民,半脑子镇政府。我也不行,干木器,把脑子干成了半张书桌,半把椅子。我们汪家没人比得了小爷。小爷眼界宽,小爷见过多少世面呀,肯定有个很好的谋划。
  农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慧语描绘说,在柳眉子边儿上,盖一口房,种一片地,养一群鸡,多养几个孩子。白天,领着孩子挖野菜,捡谷穗,摸鱼呀,诳虾呀;晚上,跟孩子们数星星,坐在月光下,坐在草垛上,听孩子念诗。慧语是个小农思想,她的田园,是小农的田园。小农的田园,只是个得过且过的温饱。
  小爷汪文秋和小叔汪之荃一定不这么想。
  我开拖拉机,驾着犁铧春耕,买一辆半斗车收庄稼。我弄个电子商务,把农场的产品卖出去。我开农家乐,把地里的五谷六黍,把柳眉子的鱼虾,把堡子的鸡鸭,做成可口的家常菜,把城里的胃,引到堡子来,买一辆大巴车,把柳湖公园的闲人,带到柳眉子来。
  我想好了,我们的产品叫柳眉子,玉米叫柳眉子,小米也叫柳眉子,注册一个商标,商标上有白石子桥,有石坊子,紫云街,老槐树。我请澹台慧语做柳眉子的代言人,把柳眉子的大名,把堡子的农产品卖到全国去。
  我会这样介绍我们的农场和产品:我是端县——翟镇——沙头堡子的,我叫汪云覃。我们的农场,在柳眉子,全是绿色产品。我们的产品有机,无污染,富硒。吃了我们的产品,健康,长寿,美容,养颜,包你生二胎。慧语喜欢最后一句,二胎政策允许了,可你身体未必允许呀,你做好准备了吗?
  没到沙头堡子,我的心就痒痒起来了。
  3
  在进堡子之前,慧语喊了停车,我以为慧语想在柳丛里解个小手,她一直用不惯村里的猪圈。我们翟镇,没有单独的厕所,大小手在猪圈里解决,猪得了吃食,人得了痛快,是个很好的和谐。外边的人不习惯,你想啊,解手的人,撅着屁股卖力,老母猪在一侧窥伺,像伙房师傅,跟前站着一群等着开饭的人,一个劲地催,哼哼唧唧,多别扭!
  柳丛里埋着柳眉子,哗哗哗,闪着碎碎的太阳影子。这两年,没人割柳条子编篓子了,柳条子长得那么旺。慧语拨开了一小丛柳,蹲下,在河水里照自己的脸,水里的澹台慧语,绿汪汪的,水纹从脸上流过去了。慧语小心翼翼,捧起两巴掌水,洒在脸上,水顺着慧语的下巴滴下来,好像一下子爽到了心里。慧语说,真好!
  迎着村口,是白石桥子。柳眉子是从石桥子下穿过去的,白色的桥,照在水里,像一张弯弓,像一只放大的月牙。桥背上铺着四尺宽的白条石,历久的车轮和脚板,把铺石打磨成了一面面光滑的镜子。石桥栏上蹲着四只小狮子,一对儿朝向村子,一对儿朝向村外。一对儿叫望乡,一对儿叫远谋。望乡和远谋,是我们堡子里汪家的祖训。
  白石桥子是我们汪家建的。光绪三年,太祖汪峥湫头顶盘着辫子,参加端县乡试,考取了秀才老爷,汪家一门欢庆,在柳眉子上架了一道桥,记载我们汪家的荣耀。白石桥子长四丈二,宽两丈六尺五寸,刚好通过一辆大车。我们汪家的祖宗,还是极有远见的,一定料到了,有一天,我和小爷开着小车,通过白石桥子。白石桥子过去了一百三十九年,依然完好如初。
  白石桥子是个建筑典范,剔榫凿卯,雕花镂草,两侧的石栏,全是石料扣起来的,桥面上伸出两只魑首,一东一西,到了雨天,魑首吐出两股白泉,呼呼地流进柳眉子。桥面不积水,到了夏天,堡子的人,在石桥子晒玉米,晒小麦。前年,省里的专家过来照相,白石桥子上了重点文物保护。
  每次回堡子,我都多看几眼。小爷汪文秋,对堡子里的文物特别重视,汪之菊就不敢怠慢,派了两名汪家的老人,常年照看白石桥子。小爷说,白石桥子是堡子的皮肤。意思是没了白石桥子,堡子的骨肉,就会裸露出来。以前没觉得堡子哪儿好,总是想躲开堡子,躲开庄稼。现在,离开了堡子,浑身不自在,闲下来,就傻傻地想堡子。   我们沙头堡子的汪家出过秀才。几百年里,端县只出过一个秀才,这个秀才老爷,叫汪峥湫,出自堡子的汪家门里。这一段佳话,在端县,在翟镇,尽人皆知。我们汪家的孩子,一般都很高傲。这个高傲不是装出来的,它源自于我们汪家高贵的DNA。虽然有人叫我们沙头的,这正说明,除了我们汪家,翟镇全是没有文化的人,丝毫没影响我们汪家在翟镇的地位。
  比如我小爷汪文秋,就掌管着一县的文脉。小爷上大学,读了汪曾祺,就开始犯傻,堡子里的汪家,和大文豪汪曾祺有没有关系呢。前些年,小爷找人做族谱,做过大量的考证,汪氏来源有三:一是出自汪芒氏,商时有汪芒国,战国时楚国灭越,汪芒氏被攻破,后来逃到安徽南部的歙县一带,改姓汪氏;二是源自姬姓,春秋时,鲁成公的庶子满因食邑于汪,后人以邑为姓,即山东汪氏;三是由翁姓而来,云云。大抵,我们属于山东汪氏,几百年,开枝散叶,有了堡子汪门十三支。
  汪氏祖上的名人,小爷记住的只有汪伦和汪曾祺。汪伦是李白的好友,可能也不是好友,谁知道呢,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汪伦这一送,把自己送进了唐诗。小爷大学念中文,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汪曾祺,汪曾祺了不得,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还有一个大反叛,叫汪精卫,我们汪家也出过卖国者。小爷说,汪精卫八成是翁姓改过来的,小爷很想一脚把他踢出汪门,替汪家清理门户。
  过了石桥子,是紫云街。街不长,东西走向,百步之远。紫云街两边是我们汪家的祖宅,青砖墙面,白灰勾缝,四梁八柱,椽子挑檐,开前后门儿,前院住人。天井里有上水石,上水石上盘着虎耳草,栽着马蹄莲,院子里两个花池,花池里有芍药,有石榴。后院种花,种菜,垛柴草。
  每一座院落,全是方方正正的小四合院。三间正房,正房中间为堂,两侧为室,堂室之间户牖隔开。东西厢房,东南大门,西南敞棚。门楼跟前有石鼓,有拴马石,过年过节,挂两盏宫灯,照得满街红彤彤的。在堡子,我们汪家,看不起任何人,是天经地义的事。
  为什么叫紫云街呢?街口有一道石坊,坊上刻了一块匾:紫云霁霞。跟白石桥子一样,也是光绪三年建的,石牌坊重檐高耸,攀龙附凤。现在,紫云街破败下来了,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没人知道紫云街了。紫云街住的人家,不再姓汪了。堡子十三姓,紫云街上住了八姓。土改那年,我们汪家把紫云街交出来了。
  紫云街老了,房子老了。几处老房子坍塌了,卖了小青瓦,修了庙宇,卖了大梁二梁椽子,做了桌椅,灰砖卖给了工程队,柳湖公园的亭子里的铺石,就出自我们汪家老房子的台阶和挑檐石。老街上还有几处房子,歪歪斜斜,房子里的人,住到城里去了。去年,堡子评上了全省一百个著名乡村,将来,谁说不会进行文化开发呢。小爷兴许看上的就是这一点。
  1877年,旧历光绪三年春天,我们祖上干了两件大事,修了白石桥子,建了石坊子,对汪家来说,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过了石坊子,又一座独立的青灰砖楼,我们叫秀才楼。秀才老爷汪峥湫在秀才楼成亲,女方是翟镇的翟家,嫁妆五百两纹银。
  汪峥湫一直住在秀才楼,繁衍了汪家一代又一代,直到他去世,才安详地离开秀才楼。每年祭祖,我们把秀才老爷请出来,挂在小叔堂屋里,三叩九拜。汪峥湫头戴方巾,紫竹袍子,青面儿对襟小袄,面瘦,清癯,胡子白亮,像一抹银索。
  秀才楼比白石桥子晚几年,建了白石桥子,建了石坊子,我们汪家困顿了好多年,开一个大工程,没有积累是做不到的。小楼上下两层,下层庭院,上面一层,开了一口小窗,窗口正对着碾坊。
  秀才楼一直是我们汪家的祖产。1951年端县土改工作组进了堡子,土改工作队的谭队长,从老汪家拿走了一幅画,给我们汪家定了贫农,把秀才楼给老汪家留下了。堡子里的人家,把谭队长告了,上边没把谭队长怎么的,据说,谭队长又回来索了一幅画,递上去了。汪峥湫是个画画儿的,画的都是柳眉子。
  我们汪家,真个是了不起,没有理由不骄傲。翟镇三十二村庄,谁家有石桥子?谁家有石牌坊?谁家有秀才楼呢?除了我们堡子,怕是没有。汪之菊到镇上开会,坐第一排,面对着镇长书记说笑。汪之菊说,咱沙头堡子,在镇上,头一份儿。
  4
  我记事的时候,还有石坊子,小楼也还在。鸽子站在檐头上,咕咕地叫,咕咕几声,落在石坊上,翘着尾巴看一村人推碾。不知哪一年,小楼拆了,石坊子倒了,没几年,一块砖石也找不到了。石碾还是保留下来了,原先有碾房,碾房四壁开了灯龛,点上一盏灯,碾坊亮了,石碾吱吱地响。后来,碾房坍了,汪之菊脑子木,没当个事。
  去年清明,我跟小爷回乡祭祖,路过石碾,石碾子埋在瓦砾里,碾盘扎进土里去了。小爷皱着眉头说,之菊,把石碾子修起来。汪之菊说,是该修起来,没个碾子,不算个村庄。中元节再回堡子,石碾恢复了,四周加了石栏,脚底铺了大理石,挺漂亮的。
  碾子跟前,一棵大槐树,树伞几十平大。我们汪家是从山西大槐树老鸹峪迁来的,来端县那天,汪家祖宗从袖筒里带回一支槐树棒儿,插在堡子里,第一年开枝,第二年放叶,那一年是公元1572年,明万历三年。由此推算,这棵槐树在堡子活了四百四十一年,从那年开始,汪家已历二十三世,汪家二十三代人在树底下纳凉成长。
  大槐树依然枝繁叶茂,我们汪家子孙繁衍,生生不息。
  槐树开过花去了,槐实刚圆起来,一颗连着一颗。扁圆的珠子,温润,水色好,微微透着里边的种子,像琥珀,像碧玉雕出来的。汪家的人,多半喝茶,夏天的槐米做茶,秋天的槐实也做茶,泡一壶,一壶澄黄。水是柳眉子的流水,甜口,略带点儿涩。
  碾道里清凉幽静,一小片斑驳的光影,落在碾盘上,照耀着庄稼和农事。一件素花褂子吱吱地推着碾子。我把车停下,慧语叫了一声小婶。推碾的是汪之荃家的小婶。小婶抱着碾棍,对着我们笑。碾子上是黄豆粒儿,碾子压过去,豆粒儿嘎巴着响。慧语去接小婶的碾棍,两人争执起来了。
  小婶说,慧语,我可不敢使唤你,回家喘口气去!我媳妇慧语,响应党的号召,光荣地怀上了二胎,这也是慧语急于回堡子的原因,她想把我们汪家的孩子生在堡子,在堡子走完少年時光,像我小时候一样,在柳眉子洗澡,诳虾。慧语四个月身子了,她的小腹在涨满,在微微隆起。   小婶盯着慧语的肚子看,惊讶,羡慕,也怀着淡淡的嫉妒。这是女人们的通病。慧语羞红了脸,婶,怪不好意思的,别看了。小婶说,几月里坐月?刚显出身子来,过了八月呀,天气就凉爽了。小婶又加了一句,慧语,我养了十几只鸡呢,给你攒鸡蛋。慧语说,十月里。小婶说,没看看是男是女?澹台慧语说,没看,看了人家也不说,生啥也一样。小婶又叹息了一声。
  慧语坚持帮小婶推碾。小婶说,四个月的身子,正担不住事儿,我可不敢用你,过了六个月,上墙爬屋也没事儿。慧语说,婶,我是坐车来的,我才不累呢。娘儿两个对着脸,格格格地笑。小婶说,云覃,快跟你媳妇回家,喝口水儿,我走一遭就回。你泡壶茶,跟你小爷说说话。我问,小叔回来了没?小婶说,回来了,你小爷也回来了。
  我往家走,慧语留下跟小婶推碾。小婶五十岁了,依旧俊俏,时光把她忘记了,一点也不显老。小婶和小叔是自由恋爱的,小婶也是拖拉机手。小婶和小叔没生孩子,小婶说她的输卵管堵了。怎么会堵了呢?怎么会堵了呢?
  我听过一个故事,是小叔汪之荃说的,小叔一边说一边笑。一个关于小婶的故事。小婶娘家是八里洼,八里洼离堡子三里地。小婶她爹当书记,八里洼买了第一辆拖拉机,东方红。那年小婶下了学,非要开拖拉机,她爹拧不过她,就让小婶上农技站学习,她跟小叔是一届。
  小婶成了公社第一个女拖拉机手。1974年秋天,据说是深秋,地里的庄稼收完了,端县开三级干部会议,小婶开着拖拉机送干部。出了堡子,一溜干巴巴的公路,路边没有一根草,柳眉子边儿上的柳丛子,早就割光了。
  出了堡子,上了大道,小婶想小解,一件多么要命的事!一车眼睛,一架拖拉机,一个大姑娘,小婶一直忍着,忍出了两眼的泪,多么痛苦啊。没到端县,小婶趴在方向盘上哭了,一条棉裤水汪汪的。从那天起,小婶就不开拖拉机了。以后,见到拖拉机,小婶就脸红,下边就滴水。小叔汪之荃嘎嘎笑着说,这是条件反射。
  小婶一直认为,就是那天,把输卵管堵了。小爷找过县里的大夫,吃了几副药,后来就算了。前些年,我和慧语建议做个人工的,抱养一个也行,小婶死活不干。她说,可别腌臜人了,又不是种庄稼,谁种也行。她想凭本事生一个纯种的汪姓子孙。一年又一年。去年慧语来堡子,小婶打听人工受孕的事,可是晚了呀,小婶停经了。
  小爷的车,在树下乘凉。白色的捷达,和小爷的身份不符。以前,小爷坐公车,来来回回,汪家的人,去城里看病,从城里回堡子,没少坐小爷的车。八项规定把小爷的车收回去了,小爷充其量一个正科,他的屁股,没坐公车的命。小爷买了一辆捷达。小爷说,还是坐自己的车好。好在哪里?小爷不说,我们不好闲猜。
  小爷不是为公事来的,汪之菊没法招待小爷,不是怕事儿,怕闲话。汪家一门十三枝,我,汪之荃,汪之菊,小爷,是一枝儿;另外十二枝,有在五服之内的,有在五服之外的,远近不一。人多嘴杂,潦潦草草一顿饭,吃出闲话来,不划算,对小爷也不好。
  私事儿安排在小叔汪之荃家,祭祖啦,红白事啦,添人进口啦,这是小爷定的规矩。小爷每回带两箱酒,一箱给汪之荃,一箱给汪之菊。小爷不喝酒,酒桌上一律不放酒。小叔汪之荃喜欢喝一口,有时就喝大了,舌头不听话,乱说。小爷说,之荃,快把酒戒了!汪之荃经常戒,经常不戒,当着小爷的面,小叔汪之荃说,戒了,没意思儿。
  汪之菊不喜欢这一口,小爷说,之菊,多少喝一点,不喝酒怎么应酬呢。每次小爷回家,大叔汪之菊开几天斋,一箱酒喝完,汪之菊又戒了。汪之菊说,云覃,你小爷的酒,比你买的好喝。我知道其中缘故,小爷的酒,包装是端县柳湖大曲,里边却是五粮液。
  小爷和小叔汪之荃在院子里坐着,小茶桌上,一把油亮的泥巴壶。头顶是葡萄架,棚杆上挂着两只蝈蝈笼子。笼子是汪之荃编的,两根蒲子草,在手里三别两别,转眼就变出一只笼子。蝈蝈没见过小爷,认生,吱吱地叫起来没完,说不成话,小叔汪之荃把蝈蝈挪开了,顺手捏出两只茶碗。小爷看见了我,问,云覃,慧语没回来?我说,慧语跟小婶推碾呢。
  我斟了几碗茶,透亮的,槐实茶。小爷说,这茶好,降血脂。小叔说,给你留着呢。小爷的话少,不说不笑。多半是小叔汪之荃说话,说对了,小爷点点头,说得不对,小爷翻着眼皮看小叔汪之荃,汪之荃要么改口,要么把话儿圆过去,教语文的,有这个本事。小爷问,之菊呢?小叔说,镇上有个会,开完会就过来。
  我们喝茶,等着汪之菊回来。小爷问,云覃,厂子咋样了?关了。小爷点头说,早该关了,红木本钱大,工艺考究,你那点本事,弄不了。我点头。厂子没了,房子租出去了,等于抄了我的后路,我只有背水一战。小叔汪之荃掏出一张纸,铺在茶桌上,是一张规划图。
  我和小爷伏在小桌上,听汪之荃讲解。汪之荃说,有点儿意思不?咱呢,弄个清明上河图!没有柳眉子,怎么弄怎么死,有了柳眉子,怎么弄怎么活。小叔汪之荃,有个缺点,他没上过美术课,画得就不好,白石子桥画成了虾,虾米弓着腰,抵着须子。柳眉子画成了一根韭菜叶子,绿莹莹地生长。村后的山,画成了一堆大小不等的窝头。
  小爷大体上看懂了,好像不很赞同。小爷说,之荃,投资不能大,咱没几个钱。汪之荃说,我估摸了,几十万。小爷说,堡子里的人,都可以入股。汪之荃说,有地的,以地入股,没地的,以工代股,第一年,咱不开饷,饷钱入股。小爷说,不行。汪之荃一愣。小爷说,不开饷不行,堡子里的人,为啥不种地,见不到好处嘛。小爷早已摸好了堡子的脉,堡子里的人,不恨土地庄稼,也不恨柳眉子,恨种地花力气,恨种地收入低。
  小婶和慧语回来了。小爷说,慧语,星期一你到镇中学报到,我说了。慧语挺高兴。小叔汪之荃说,我跟你一块儿去,给你介绍介绍。小婶说,这下好了,慧语,你和云覃在家吃,我伺候你们。外边是石桥子,石桥子边儿上,有一大块荒地,长满了苦苦菜。小婶生火做饭,慧语帮不上忙,找了一把小刀,挎着蒲柳篮子,剜菜去了。
  我们继续研究农场的事,汪之菊没回来,村里的事,汪之荃只知一二,怎么研究,也是纸上谈兵。小爷说,我回去卖一套房,把钱投过来。小爷分明说给我听。我有几十万,还没跟慧语商量呢,這个投资,我可得拿捏好了。万一农场办不成呢?汪之荃说,等之菊回来再说,钱不是个事儿。好像汪之荃手里攥着一把大钱。   农村的事儿,最好别招惹,头疼煞人。土地荒了,没人心疼,墙头倒了,谁也不抬眼看,好像跟谁也没关系,你一动,就是是非,捅一竿子,一竿子马蜂朝你扑过来。一块土,一个树叶,地头上一根草芽,它必定有个主儿。柳眉子边儿上一片一片菜地,你说一声,随便摘一筐,没人说别的。过路的,你掐一个叶,他也是个贼。
  堡子上千亩地荒了,整片山荒了,荒了就荒了,没你的事,嫌难看你别抬眼看就是。你种上一根草,等于种下了官司,人家跟你没完。想种地不难,你承包人家的呀,人家恩准,点了头,产量多少,租价多少,协商好了,写了文契,保人签字画押才作数。小叔汪之荃犯难也在这儿。
  比如堡子里老汪家,十三枝儿,十三个心眼,把十三个心眼捏到一块儿,小叔汪之荃做不到,他没这个耐心,没这个智谋,也没这个硬气。汪之菊能捏到一块儿吗,能!汪之菊是個和稀泥的,把硬土化开,揉烂,抹到墙上,光溜溜地不开缝,农村书记大多有这个本事。
  饭菜上了桌,玉米窝头,苦菜小豆腐,干煸辣椒,几尾巴小黄鱼,最重要的是柳眉子的小河虾。这几味菜是小爷最喜欢的。小河虾是小叔春上捞的,冻在冰箱里,油锅一烹,黄酥酥的,不怎么干脆。小叔说,入了夏,柳眉子水大了,昨天下了几网子,诳了没半斤,这东西,水一大就精明了。小爷盯着汪之荃看,一说柳眉子,小爷就神往之。
  小爷捏着小河虾,一只一只往嘴里送,嘴里嘎巴着响。慧语在厨房和小婶说话,嘎巴着吃河虾,在我们堡子的老汪家,只有慧语和小爷享受一个待遇。小爷说,慧语,想吃什么,跟云覃说,跟你小婶说。小爷这么说,慧语的眼里,一定含满了幸福。
  我们说闲话,喝茶,等着汪之菊开会回来。一会儿,慧语说,大叔回来了!汪之菊跟慧语打了招呼,一个大脑门儿,匆匆进了院子,笑笑,坐下。小叔汪之荃说,开饭!
  5
  汪之菊跟我父亲同岁,他生日小俩月,父亲寿限短,前年没了。我妈住在端县妹妹家里,不敢回堡子,一回堡子,就想父亲,一想父亲就头疼。小爷说,别回堡子了,有事云覃回去。我每次回堡子,妈都问我,云覃,看你爸去了没?汪家的祖坟,在柳眉子边儿上,一丛小柏树,在晚风里婆娑。
  父亲的小坟丘,挤在角落里,荒草埋住了,苦苦菜,艾叶,车前子,把坟丘遮了个严严实实。我坐在荒草里,点上一根烟,插在黄土里,仿佛,我们爷儿俩脸对着脸,吸烟,说话。我把厂子里的事说给他听,把端县新鲜事说给他听,如果父亲通灵呢,一定知道端县每一天发生的事。一只蛐蛐,在坟顶上跳来跳去,傻傻地看着我,看得我心疼。
  去年清明,我想给我爸立一通石碑,跟城里做公墓的朋友说好了,一概他给我准备,石料,碑文,运输,安装。慧语说,云覃,你做不了主,有小爷呢,有之荃叔呢,有之菊叔呢。你们汪家的事儿,轮不到你做主。慧语说得对,我在汪家,是个小字辈,连个公职也没有,没我说话的份儿。
  我跟小叔汪之荃一说,小叔说,云覃,我说了不算,之菊也说了不算,问你小爷去。我去问小爷,小爷说,不能立。你爸无功名,无官位,是个晚辈儿,你祖爷还没立碑呢。我没法埋怨小爷,小爷是我的祖宗,小爷是个官儿,如果父亲做个官员,官阶比小爷高一截儿,小爷一定不这么说。
  我说什么好呢,我不能跟父亲说,怕他怨恨小爷,我不能跟妈说,怕母亲伤心。我爸活着,对小爷多好啊。打电话给城里朋友一说,朋友说,云覃,你说晚了,碑文刻好了。我花了五千元钱,做了一通石碑,又花了十元钱,买了一把铁锤,把石碑砸了,砸出了一眼泪。
  我们汪家祖坟,在北屏山下,在柳眉子岸边,一块几亩大小的福寿地。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光绪六年,公元1883年春天,秀才老爷汪峥湫,走遍了堡子的山川河流,一路走一路摇头,走到柳眉子岸边,突然一只喜鹊从秀才老爷脚下飞起来了,秀才老爷脚尖一点,画了一个圈,这块风水宝地,就是我们汪家的坟地。
  祖林里原先有一通秀才碑,石碑高大,碑冠上錾着双龙戏珠,碑座是一只很大的石龟。小叔汪之荃考证说,不是石龟,是赑屃。秀才碑“文化大革命”期间让红卫兵砸了,碑身和赑屃,不知踪影。前些年,小爷发动汪家的子孙找石碑,找碑冠碑座,他想把秀才碑恢复起来,天翻地覆找了一遍,没有。汪之荟说沉到柳眉子里去了,当时,汪之荟是红卫兵小将,他的话是有根据的。柳眉子那么长,往哪儿去找呢?
  看见汪之菊,不由自主想起父亲来了,两人长得像,高个子,大脑门子,肩膀一根高一根低,走路快,脚不沾地。跟父亲一样,他是典型的农民,一根肩膀被扁担压低了,一条腿被日子压短了。不快怎么行呢,扁担在肩上压着呀!日子在头顶摞着呀!我是八零后,没觉得生活多么沉。小时候,我到柳眉子挑水,母亲说,他爸,快把扁担接过来,孩子还长身子呢,压弯了腰,不找媳妇了!
  汪之菊没几根头发,显老,好像过了六十岁,真的没有,今年五十八,属鸡的。我们汪家的人,操心多,头发不密,小爷汪文秋也是落发,一抓一把。世上最难的事,是管文化人,文化人脑子好,不听你瞎咧咧。小爷的头疼症,越来越厉害了。小爷想回堡子,在堡子,他是一家之主,他的治下,是一群咩咩找草的绵羊。
  吃了饭,说了一会儿农场的事,汪之菊显得不热心,一来小爷怕他分心村里的工作,把农场交给了我和小叔汪之荃;二来他知道农村怎么回事,城里人返乡挣农民的钱,等于切他们的头皮。小爷说,之菊,农场的事,你多上心。大事是之荃的,云覃帮之荃跑腿。汪之菊说,今儿镇上开会,也是说土地流转的事,事儿不难。
  汪之菊说不难,其实是个难,当着小爷他说不出口。小爷的事,就是他汪之菊的事,他不管不行。汪之菊家的云臻,是小爷安排的,以前在翟镇教书,小爷下了一个令,云臻进了端县一中。办了农场,他也得好处呀。喝清了一壶茶,小爷说,之菊,咱们转转去。我们往外走,慧语也想去,她不放心投资农场,她是奔着堡子来的。小爷说,慧语,家里的事,你别掺和,一定教好书。
  过了白石桥子,是通往翟镇的大路。去年端县修路,村村通工程,路是通开了,路面太窄了,像一根裤腰带,工程造价低,路面摊得薄,水泥面儿一层一层地起皮。小爷管公路就好了,一句话的事。   当时,汪之菊曾想让小爷给公路局递个话,想想算了,不是小爷办不了,他找了小爷,小爷当真办了,情分在他身上,为村里的事,之菊犯不上。紧挨着大路是柳眉子,柳眉子哗哗哗,像一个说客,聒噪着,鼓动着我们回家种地。
  我们沿着河岸走,像上边下来的工作组,走马观花地看。路上没有人,田里也没有人,没有羊群,没有牲口,也没有作业的拖拉机,太安静了。这还是农村吗,还是堡子吗?小爷说,之菊,咱堡子是个好地方,发展慢了,这一步,咱走得快一点。小爷分明批评汪之菊,汪之菊低着头笑。小爷说的是官话,官话听多了,汪之菊就不觉得难听了。
  走了半里地,离开了堡子,回头看,堡子一片房屋,斜斜地散在山坡上。堡子背后是一抹青山,山不高,圆融融的,叫北屏山。山下有一个裂罅,不知里边盛了多少水,一股泉水喷涌出来。哗哗哗。
  春天,水流小了,像一根白線;夏天,几股泉水奔涌出来,几根白线汇集起来,淙淙地响,流成了柳眉子。小爷站住,左右看,看山,看水,看天空流动的云,我们也左右看,也看山看水看云,没看出什么名堂。小爷像一个相家,山水地理看了一圈,汪之菊也不知小爷看什么。
  小爷说,咱这个农场,不指望种地挣钱,挣钱不是目的。我吓了一跳,不挣钱我来干什么!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小爷说,云覃,咱们的项目,在乡村旅游上,把堡子的文化卖出去,把外边的人引回来,听明白了没?我装作明白,跟小叔汪之荃一样,不点头不行,不明白也不行。小叔汪之荃说,云覃,年轻多想事儿,听明白了没!
  柳眉子两岸,全是沙壤地,宽宽展展,地力肥沃,种啥长啥,旱了,有柳眉子浇灌,涝了,有柳眉子泄洪。节气过了夏至,豆子该开白花了,玉米该蹿红缨了,谷子该吐穗了,棉花呢,该坐铃儿了,满地里绿汪汪的才是。眼前,地里没几根庄稼,一片干瘦的谷子,一片青黄的玉米,在风里摇荡。地荒了,堡子没看头了,怪不得小爷着急办农场呢。
  小爷说,之菊,怎么会这样呢?汪之菊苦笑,他也不想这样,他没法回答小爷。堡子里的,我这样的青年人,把地当成了仇家,谁种地呀。老人呢,种了一辈子地,把身子种枯了,胳膊还没玉米棵子结实呢,想种种不了。体力好的,也不愿种地,跟上建筑队,一月几千块。
  我们坐在柳荫下,展开小叔汪之荃的规划图,商量土地的用途。小叔汪之荃想在眉子河两岸栽葡萄,搞一个千亩葡萄园,种葡萄省心,在树底下挣钱,收入比种庄稼强。他的雄心,小爷没点头,葡萄是个园艺,不算庄稼。小爷说,之菊是种地的行家,听之菊的。不是收入的事,小爷想种庄稼。
  汪之荃是嘴巴秀才,之菊是种地的状元,他的规划,小爷没通过,小叔就不高兴。汪之菊说,山上种果园,河两岸种庄稼,种蔬菜,全种有机作物。柳眉子边儿上,开一口塘,养鱼,种一片藕花,咱开农家乐。小爷很高兴,只有汪之菊懂得他。小爷说,之荃,咱和云覃跟土地生分了,之菊是庄稼人,你们听之菊的没错。小叔汪之荃,把他的规划图扔了。
  在堡子转了一圈,汪家的老人,十三枝儿,上了岁数的不少,在街上抽烟闲坐,照看孙子,手里编着蝈蝈笼子。见了小爷,忙站起来问好。小爷辈分大,是堡子里的大人物,谁没得过小爷的好处呀?孩子上学啦,县城看病啦,都是小爷替他们跑腿。
  我们爷几个回家喝茶。柳眉子起风了,湿润润地,天气凉爽了下来,风翻着葡萄叶,刷刷地响。蝈蝈懂事了,不敢叫了。农场的事,大体有了个眉目,余下的是征地,做村民的工作,这事离了汪之菊,谁也玩不转。小爷说,之菊,城里的事,包在我身上。
  小爷说城里的事,大多是堡子里上学的事,堡子八百口人,在城里上中学的可不少,还有镇上的,谁家用不到小爷呢?谁家和教育没有关联呢?小爷给了汪之菊一个杀伐的权力,谁家有难处,应承下来,交给小爷办。办农场的事,阻力可不就小了,你可以为难汪之菊呀,你敢为难小爷吗?
  小婶给小爷预备了一堆东西,槐实茶,黄豆面儿,苦菜,篱笆上扯了几根丝瓜,菜地里拔了一把儿香菜,墙头上掰一个南瓜。在农村,抬手就是菜,顶花带刺,要多新鲜有多新鲜。小爷说,之荃,之菊,你们多费心。咱办农场,是给堡子办的,堡子富裕了,汪家就富裕了。
  车子上了白石桥子,停下,小爷下车,打了一桶水,上车走了。小婶问,云覃,城里缺水?慧语说,浇花呢。小爷说柳眉子的水浇花,花开得格外好。小婶说,你小爷呀,给你小叔和云覃竖了一架梯子,一个在梯子上,一个扶着,谁也松不了手。
  小婶这是发牢骚,小爷凭一张嘴巴,犯难的事,下力的事,得罪人的事,是小叔汪之荃的事。小叔汪之荃发了一阵愣。小爷的捷达走远了,只剩下一条白茫茫的路。汪之菊说,站在门里,他是咱汪家的人,出了门儿,他是个官员。汪之菊替小爷说话,小婶更不高兴了,小婶想说官官相护这句话,又忍住了。
  我们汪家的人,小叔汪之荃一家,可以怕小爷,也可以不怕小爷,小叔汪之荃没有子女,求不着小爷办事儿。可小叔小婶还是怕,这是汪家的规矩,家风家法在小爷手里攥着,不由你不怕。小爷是老子辈呀,小叔是子孙辈呀,人伦别着呢。再说,小爷一句话,小叔汪之荃就得回中学,乖乖地教书去。
  6
  我和慧语住进了我家的老屋,老屋一直由小叔小婶管着。小婶扫了房子,晒了被褥,开了窗子,房子里是个干净凉爽。桌子上居然放了一对花瓶,花瓶里插满了桔梗花。不知谁家,村后种了一片桔梗,像一块巨大的蓝绸子。桔梗花像一盏盏蓝色的小灯笼,灯罩里一簇黄莹莹的花蕊,放着缕缕的清香。
  我一直认为父亲还活着,他只是走远了,不知在哪儿干木匠活。父亲走后的这几年,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找他,看见一个仿佛的人,我一定递一棵烟,神魂颠倒半天,或许哪一天,在某一个地方,迎面撞见他。大脑门儿,亮晶晶的,一笑一脸皱纹。我在院子里等着父亲回家。我放弃了木器厂,我和父亲的关系彻底断了,手艺是他传给我的,我切开木料,一圈一圈的年轮,像父亲的指纹。
  父亲在世,把老屋翻修了一遍,门楼换了梢,换了瓦当,还是一串青灰筒子瓦,还是印着福字的瓦当,只是上了墨,只是精神了。影壁换了墙皮,请人画了一墙牡丹。大门刷了朱漆,上了门钉,两盏大红宫灯,挂在门楣子上,宫灯一直亮着,只是父亲没了。   翻修完小院,汪家一门过来喝完工酒,吃完饭,十三枝儿打着酒嗝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小叔汪之荃说,之莼,院子空了不好,栽棵葡萄,栽棵石榴,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多子多孙,瓜瓞绵绵。父亲不懂,小叔有学问呀,父亲真的栽了一棵葡萄,一棵石榴。
  现在,葡萄爬满了架,肥胖的叶子下边,垂着一穗一穗的青果,像挂着一树绿宝石。葡萄粒儿刚开始放个儿,跟槐实一般大小,晶莹着,透亮着,水滴似的闪着光。门口的石榴,碗口粗了,上一回回堡子,一树红花,小喇叭里开着黄色的蕊,红花褪去了,花把儿上,坐了一树指头大小的果子。慧语静静地坐在葡萄架下,对着月亮怀念父亲。
  慧语头一回来堡子,晚上睡不好。父亲跟母亲说,盖间小东屋吧,孩子们不方便。于是,就有了小东屋。建小东屋剩了木料砖石,父亲说,咱给慧语建个小厕所,城里的孩子,怕脏,怕猪。父亲特别体贴慧语,慧语回堡子安家,多半是因为父亲对她的好。回到堡子,慧语想起父亲来了,眼里湿润润的,慧语说,爸在,有个家模样,多好!
  葡萄架下一张瓷桌,六只圆凳,好看,干净,不怕雨。这一小套,是小爷送的。小爷买了一套新房,琐碎的物件,一概丢了。小爷住平房,也是一个独立小院,葡萄,石榴,一缸金鱼,几棵盆栽。我和慧语帮小爷搬家,小瓷桌成了个多余。小爷说,云覃,拉回堡子,放在葡萄架下。今晚,一派晴空,我和慧语坐在院子里,当着晚风,怀念父亲。月亮升起来,柳眉子哗哗的流水声,从院墙翻过来了。
  只是房子有点儿矮,修房的时候,父亲想把房脊起一起,我家后边是汪之荟叔,商量了几回,汪之荟没答应父亲。堡子修房有的是规矩,前不压后,偏不压正,留足滴水,留下道路,这些都是有讲究的呀。父亲是木匠,他也是定规矩的人,之荟叔拒绝了,父亲就没再提起房的事。我再回堡子,之荟叔见了我,神情怪怪的。我没有怪之荟叔的意思。
  父亲叫汪之莼。像他的名字,纯厚,热情,只是话少,有时我回家,我们爷儿俩坐着,他不停地给我倒水,偶尔问一声厂子的事。我说话,他点头,以后就不再问。母亲说,跟孩子说说话呀,没来你盼着他来,云覃回来了,你倒不说话了,父亲只是笑。一笑,大脑门儿亮晶晶的。看见父亲笑,我心里特别踏实,怎么也没想到,他走得那么早!
  父亲这一辈,是之字辈,也是草字辈。他这一辈人,堡子里没出人物。小叔汪之荃,干了十几年民办教师,四十岁才转公办,大叔汪之菊不拿工资,算不到干部堆里,其他的草字辈,全在堡子种庄稼。汪家的风光,在父亲这一辈,没传承下来。不是他们没本事,是政策锁住了,是户口别住了。
  去年续家谱,从山西大槐树迁来算起,把汪家一门二十三世存续关系捋了一遍,金玉峥荣耀宗文之,到我们这一辈,是云字辈,下边是雨字辈。小叔汪之荃说,秀才老爷没文化,怎么排的家谱,咱这一辈,是草字辈儿,怪不得种庄稼呢。小爷没说话,小叔这是大不敬,喝了两盅酒,牙齿管不住舌头了。
  汪之菊说,草字辈没啥不好,老辈儿重视农业,小时候,爷爷天天让咱们念《杂字》。小婶说,就是呢,灶王爷纸马上,不是说今年六分草籽,明年七分草籽吗,草籽就是庄稼,草籽就是收成。克勤克俭,惟读惟耕,是汪家的祖训,秀才老爷把世间的功名来历,皆算在耕读二字上。
  父亲在他这一辈儿,排行老大,大叔汪之菊,小叔汪之荃,下边一串汪姓草民,人人敬重父亲。小爷对我和慧语好,也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小爷上大学那些年,刚刚联产承包,祖爷手里没钱。父亲是木匠,在翟镇开了个木器铺面,卖嫁妆,卖桌椅,卖大床,小爷的学费,多半是父亲给的。小爷说,没有汪之莼,就没有我汪文秋。
  我和慧语在院子里坐着。慧语问我,云覃,办不成农场,你怎么办呢?我不知怎么回答慧语。慧语说,云覃,咱不该听小爷的,怨咱们耳朵贱,谁让咱们欠小爷的呢。我叹气。慧语又说,不管了,听小爷的吧。谁让他是小爷呢!
  7
  第二天晚上,汪之菊请汪家一门吃饭,十三枝儿当家的老人,拿动筷子的都来了。我是晚辈儿,只管倒水。饭菜是从翟镇请来的,小婶和慧语无事可做,躲在房里说悄悄话。小叔汪之荃跟大家说话聊天,不说柳眉子的事,不说办农场的事,这话不该他说,唱戏的是汪之菊。
  汪家的草字辈来齐了,绕着饭桌一圈人头。汪之荟问,小叔回来了?他说的小叔是汪文秋。汪之菊说,回来了,回来又走了。大家都看汪之菊,问,有日子不来了,小叔有事儿?过了清明,小爷没回堡子。汪之菊说,没事,小叔让我请大伙吃个饭,替他问个好,钱是小叔留下的。大家一起赞叹小爷。
  之荟叔问,没说啥事儿?汪之菊说,不管小叔,喝酒,喝酒。汪之荟儿子云明大学毕业,想考公务员,兴许小爷能帮上忙。小叔汪之荃说,之荟,云明啥时候考,公务员不好考,百里挑一。汪之菊說,看小叔能不能帮上忙。跟云明说,笔杆子在自己手里攥着。之荟说,之菊,你跟小叔先打个招呼。之菊说,咱汪家的事,小叔有数儿。
  之荟又说,小叔准有事儿,之菊,有事儿你说。大伙应着,小叔的事,就是汪家的事。之荟叔是汪家的刺儿头,“文化大革命”那几年,之荟叔当了红卫兵中队长,带人砸了秀才碑,砸了石坊子。汪家一门老少都怕之荟叔,之荟应了,大家一起跟着应承。汪之荃说,小叔来看柳眉子。柳眉子荒了,地里没庄稼了,不好看了,小叔看了一眼,走了。汪之菊咧着嘴巴儿笑。
  大家瞪眼,之荃,说笑话呢,柳眉子啥看头,通到城边儿上,想看,哪儿不能看。汪之荃说,哪里的水,也不是堡子里的水,小叔的根,在咱沙头堡子。之荟说,咱祖上出了两个人物,一个是秀才老爷汪峥湫,一个是小叔汪文秋,名字都带着一个秋。汪峥湫呢,没忘了咱堡子的山水,小叔当了干部,没忘了咱堡子的收成。
  汪之菊不说话,故意皱着眉头犯愁。大家说,之菊,你说话,小叔的事,咱汪家不许难为他,小叔不容易。汪之菊说,不是小叔的事,是咱汪家的事,也不是汪家的事,是堡子里的事。汪之荃说,是咱们柳眉子的事。汪之荃把大伙说蒙了。汪之荟说,甭管谁的事,小叔犯难,就不是小事儿。大家无心喝酒,世上的事,难不住汪文秋。   汪之菊说,小叔啊,给咱堡子琢磨个大事儿,地荒了,一千亩地呢。汪之荟说,之菊,你是书记,只要上边揪不了你的头,有事咱汪家担着。之菊说,没那么严重,小叔想办个农场,把地种起来。大伙儿说,地闲着也是闲着,小叔想种地,送给他就是。之荟说,当啥大事儿,之菊,你发话。
  汪之菊把想法说了一遍,大伙都赞成。之荟说,堡子多半是咱汪家的人,咱应了,就等于都应了。之菊,我先举手,你咋说咱咋弄。大家一起举手。地在农民眼里是个累赘,想种没利钱,一说小爷想办农场,大伙一起想往小爷碗里伸双筷子。
  一顿饭,把征地的事儿办下来了。大伙儿走了,汪之菊留下了汪之荟。小叔汪之荃,大叔汪之菊,之荟叔,小婶,我和慧语,坐在葡萄架下喝茶。小叔的蝈蝈又叫起来了。
  汪之菊说,之荟,我在村里不好说话,之荃和云覃,说话不顶用,征地的事儿,算你的。之荟不在我们这一枝儿,之荟叔想进来,进来不容易,手里没有投名状,他进不了我们这个小圈子。汪之荟很痛快地应了,汪之荟说,之菊,你放心,咱堡子是个软包,长牙的,我拿他的牙,没牙的,我捋直他的舌头,看谁敢放个响屁。
  汪之菊是堡子的统战专家,没忘了给汪之荟封个官儿。汪之菊说,之荟,成立农场,香主是小叔的,这话不能说,小叔是政府干部,不能从事第二职业,这事儿,咱不往外说,不往外传。之荃退下来了,顶小叔的名,当个场长,种地之荃没你半点儿,你别计较,做个副场长,把生产管起来。之荟笑眯眯地应了。之荟五十岁,跟建筑队干够了。
  汪之菊封了一圈官儿,没我云覃的事儿。小婶问,云覃呢,云覃把木器厂关了。汪之菊笑。我明白之菊叔的意思儿,汪之荟只是农场的一根腿,没有这根腿,农场走不动。汪之荃说,云覃管财务,好多事儿呢。慧语只笑不语。月亮升起来,柳眉子又哗哗响起来了。
  之荟说,合同呢?明儿把合同定下来,我找他们签字去。汪之菊拉开包,拿出一叠合同,之荟,我跟你说个法儿,隔一天,签几家,隔几天,签一家,先吊吊嗓子,再唱戏。之荟想走,汪之菊说,之荟,别来硬的,不愿意进的,先在外边候着,咱挣了钱,想拦也拦不住。
  慧语在一边打哈欠。汪之菊说,睡觉。天空亮晶晶的,星星闪烁得厉害,汪之菊说,明后天有一场雨,落一场雨,好好睡一觉。汪之菊睡觉去了,院子里一派清凉。小婶说,好好的日子,小叔一句话,翻了个个儿。之荃,你缺钱吗?汪之荃端着茶水,望着天空说,不是钱不钱的事,土地荒了。
  第四天傍晚,小爷回了堡子,还是在小叔汪之荃家吃晚饭,小爷还是提着两箱酒,这一次,是纯正的端县大曲。小爷不放心农场的事,过来听个动静。汪之菊跟小爷说了一遍,小爷点头说,之菊,过一阵子,我党校学习去,半年过不来了。农场的事,你替我做主。小爷摸出一张卡,交给汪之菊,小爷说,我卖了一套房,五十万,前期资金够了。
  汪之菊不想接卡,农场不是小爷一个人的。小爷说,拿着!这个钱,别说是我的,说你们贷的,说云覃的钱。你们这个农场和我没关系,听明白了没有?汪之菊把钱接了。小爷说,买挂拖拉机,该买的机械,尽快买起来,有了机器,工作就好做了。小爷说的工作,是堡子里的人和事。堡子的人心散了,再捏到一块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汪之菊说了汪之荟的事,小爷说,之菊想得周到,之荟做事毛躁,别让他惹事儿。小爷在家时间短,几个月不回堡子,我们把想到的事说了一遍。比如土地补偿,比如工人工资,比如年底分红,多少事儿呀,小爷一一解答,政策上,他是行家呀。
  小爷回城的时候,鸡叫三遍了。我回老屋睡觉,慧语在睡梦里说,咋这么晚回来!小爷走了吗?我睡不着,披衣在院子里坐着,兴奋着,柳眉子在我的脑子里响,哗哗哗。夜色清凉,长庚星闪烁着,快落下去了。
  8
  冬天到来之前,小爷没再回堡子,也没打电话。一千亩荒地开垦出来了,上了一遍底肥,深翻了一遍,修了水渠,修了道路,架设了线路,明年春天,柳眉子就绿起来了,两岸全是绿蓊蓊的庄稼。山上几千亩荒地,依旧荒在那里。汪之菊说,荒一年再说,地就在那里,跑不了。小叔汪之荃盼着小爷下来,给我们一个说法。
  我们没钱投资了,投资太大了,两挂拖拉机,一辆农用三轮,还有土地承包费,村民人工费,小爷投了五十万,我把卖厂子的钱投进去了,小叔汪之荃投了二十万。汪之菊说没钱,汪之菊怎么会没钱呢?他可以申请贷款呀。汪之菊没投钱,我心里有了阴影。
  过了小雪节气,开始落雪,漫天漫地地白,柳眉子变成了一根墨线。地里的农事结束了,我和小叔汪之荃把拖拉机保养了一遍,把账目捋了一遍,把今年的工作挽了一个扣,打了一个结。
  再过俩月就是新年,我想回一趟城,把母亲接回来过年。拉了一车红砖,之荟叔帮我弄了一盘土炕,盘了一口灶,点了煤炉,装了一组土暖气,老屋窗明几净,土炕热腾腾的。小叔说,你小爷咋没动静了?云覃,咱们杀一只羊,你回城给你小爷送过去,看看你小爷咋了。
  好多年,我没在堡子过年了。往年,大年初一我跟小爷的车回堡子,把汪家列祖列宗、秀才老爷汪峥湫请回来,供在小叔汪之荃家里。一张大供桌,摆满了鸡鸭鱼肉,各色水果,小爷辈分大,小爷主祭,我和汪之菊,小叔汪之荃,小婶等人,跟在小爷身后,三叩首,五叩首,七叩首,九叩首。
  祭拜完了,小婶做了几样菜,在食盒里放几样点心水果,几刀草纸,元宝锞子,一瓶酒。小婶说,你们爷几个先喝着,我和云覃给大哥上坟去。每年都是这样,母亲不在家,小婶承担了我母亲的义务。小叔汪之荃,小婶,一直是我和慧语最亲近的人。
  (下转第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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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亲汪之莼是汪家的晚辈,上不了供桌,一个人在柳眉子傻傻地等我去看他。我提着食盒,一路想着父亲的好,一路噗噜噜地掉泪,父亲活着多好!沒了父亲,我在别人眼皮底下过日子,小叔对我好,汪之菊对我好,小爷对我好,怎么也比不了我父亲。
  今年,我有了土地,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地主,为什么不享受享受地主的滋味呢。把母亲接回家,把父亲迎回家,我们一家人,安安静静,过一个暖暖的春节。我就是这样想的。明年春天,我在堡子好好种地,供养母亲和我的儿女。过了秋天,慧语就生了,那时,我们一大家人,在堡子,在柳眉子,相亲相爱。
  我去看望母亲,母亲对着我笑。问我,云覃,慧语快放假了吧?母亲想念慧语了,慧语原本想跟我一块儿回端县接母亲,这两天,学校年终迎检,慧语不好请假,我又等不得慧语,一个人回了城里。
  母亲说,云覃,你呀,好不容易出了堡子,又回了堡子。你考上大学,你爸说,云覃不用种地了,熬出来了。母亲说得满眼是泪,她想念我爸,又心疼她的儿子。
  我抱着一根羊腿,一包柳眉子小虾米,去看小爷。打电话,小爷不接。兴许开会呢,兴许在下边检查工作呢。我敲开了小爷的门,小奶红着眼睛,我吓了一跳。小奶说,云覃,你小爷惹上官司了,人家把你小爷告了。我一下子蒙了,怎么会呢?这下完了,小爷完了,农场完了,我们堡子里的汪家完了。
  我问小奶小爷犯了啥事儿。小奶说,你小爷呀,人家告他挪用公款,他怎么这么不听话,好好的,你们办什么农场呀!我问谁告的,小奶说,你们沙头堡子告的,你们汪家人,跟你小爷多大仇恨呀!我怎么跟小叔汪之荃说呢,我怎么跟慧语说呢?
  沙头堡子。我是沙头堡子的汪云覃。我为什么回沙头堡子呢!
  责任编辑:王玉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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