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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老张，唉……”每次大姑提起姑父，总是这么开头，那个“唉”字拖着一截本欲伸长却又戛然止住的尾巴，短促地承载着大姑对姑父恨铁不成钢的万般无奈。每次这样的开头后，大姑接下去必是左手三个指头轻揉着心口，轻切着亮着健康光泽的贝齿，十分无奈地絮叨控诉着姑父的种种不是，比如：要帮他疏通各种人事关系啦；要打理他一年四季所有的穿戴乃至一双袜子啦；指望不上他为家里出丁点力等等，不一而足。大姑仿佛只有这样数落姑父，才不会让这些心头的淤积，妨碍自己心血管的畅通。
每当大姑能有时间坐下来和我妈闲聊，我就抓紧时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姑的眼眸进行深入探究。我不明白，从头到脚端正大气的大姑，怎么能不动声色地生长着那样一双眼睛。那双明眸，简直就像两个幽凉的水潭子中搁着两枚漆黑晶亮的黑宝石，并且还由丰茂的眼睫毛如丰美的水草那般，把那两个清幽的水潭子掩映得有些扑朔迷离。只可惜随着大姑提起姑父，它们便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晦暗下来。
每次总是这么盯着大姑的眼睛看，直到她和妈妈聊完天，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大姑，必定会和悦地笑拍我的面颊，逗我：“小柔你这么看着我，是想要接住我的唾沫星子不是？”我这时才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依到大姑身边。这使得我，跟大姑更亲了。
深深吸去我的魂魄的，大姑的这双眼睛，因此大姑的那些责怪姑父的话，总是像风吹落叶般地从我的身边飘零过去。可久而久之，还是在我心中烙下了对姑父的根深蒂固的成见：平庸无能！
我仅比大姑的独生女儿张小暖大半岁，因此我从小就是张小暖的伴，又由于大姑对我的钟爱几乎可以媲美表妹，所以，我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就有很多日子是在大姑家里度过。在大姑家，碰上她开会晚回来，让先回家的姑父做晚饭，大姑回来吃饭时，常会用她那人到中年还极为清亮的嗓子，把尚在厨房里瞎忙乎的姑父叫过来，责问他怎么把饭烧糊成这样，或要他吃一筷子他炒的菜，然后生气地问他：“咸成这样，还能吃吗？！”大姑质问的时候又用筷子末端“啪啪”敲着端在另一手里的碗的边沿，算是一种告诫。这时，戴着厚厚近视眼镜的姑父，便会弓着腰，站在大姑身边，低下头发花白的头，两只手背在尚围在腰间的围裙上不知所措地蹭着，口中嗫嚅，像做错了事挨单位领导批评的老伙计。而此时，坐在大姑身边吃饭的表妹和我，咀嚼饭菜的声音便会戛然而止。我们在饭碗的遮蔽下，试试探探的目光攀过碗沿，惴惴不安地瞄一下大姑那张生气发灰的脸，再同情而又不屑地斜瞟姑父一眼。姑父他花白头发下的额头上，原有的两条又深又长的皱纹此时更深更长了，还有汗水不住地从那深深的沟壑里汩出来。
类似的一幕，大姑家时常上演。所以，从懂事起，我就很庆幸地想，这个家，幸亏有我亲爱的大姑！
每次看到姑父缩着早早斑白的头，畏畏缩缩地走在光彩照人的大姑身边，从外貌看，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大姑的父亲我的爷爷；从神态看，则又像大姑的跟班，我就疑惑，姑父怎么能娶到这样出色的大姑？！大姑这样出类拔萃的女人，又怎么会下嫁给姑父这样的无用之徒？！大姑是多么了不起啊，她从16岁一个临时工干起，一路从副科长、科长、副局长乃至局长。事业上顺风顺水的大姑还长得很漂亮，到了快50岁临去世前，她只略显些松弛的身体，依旧有着不太需要衣裳修饰的圆润的曲线，只有少数几丝白发丝的短发剪得精神利索烫得新潮优雅，一股厉练过的端丽，从短烫发从得体的衣着和从容的笑容里焕发出去。此外，大姑还有一副唱高音的靓嗓，她经常是市区重要文艺活动的主角。大姑年轻时因为这样俊美的长相，这副天然的好嗓子，使她曾经拥有过一个加强连的追求者。
大姑里里外外一把手，姑父则除了每月工资如数上缴大姑外，我还真没看过他为家庭出过力。大姑在无奈之余，常很庆幸地对我母亲说，还好小暖，俊俏伶俐，生活学习都无需她多操心。表妹小时，大姑这么说着时，总是用她莹白的手从偎在她跟前的表妹的头顶，顺着表妹两腮，一下一下地摩挲下去。那一下一下下拂的动作里，倾注了大姑从姑父身上收回来的和自己赋予女儿的双重的爱。表妹长大后，大姑再这么说时，则是用她修长的臂膀，从表妹的后背绕过去，揽住表妹的腰，把表妹亲密地拢过来，仿佛只有与女儿这样结成一体，才能抵御来自姑父的深度失望。
大姑呢，她自己则是我和表妹从小到大崇拜的偶像和模仿的样板。
在我们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我和表妹小柔曾一次次地关在大姑房间里，偷偷地踩着大姑那一双双乌黑闪亮，在我们眼中极其秀美别致的高跟鞋，在镜子前煞有介事来来回回地踮着“猫步”。当我们在腋下像藏着一个天大的喜悦那样，秘密地藏着从大姑的香水瓶子里甩出来的几滴香水时，我们是多么渴望快快长大，长成大姑那样人人仰慕的女人。而当我们上了高中和大学以后，我们又是多么以说话掷地有声，几乎可以呼风唤雨的美丽局长大姑为荣啊！
这是我到了高中乃至上了大学后，还依然很喜欢到大姑家去的重要原因。
《厦门新娘》在厦门热播时，姑父便有了一个外号——“福气”，我们家族的人，除了奶奶，都觉得他像那个憨傻呆直的“福气”。
真正见识姑父的本色，是我读医学院最后一年到姑父医院实习时。
刚去实习的那阵，一天，我一上班就遵大姑之命，去外科交代姑父一件要事。刚走到外科办公室门口，静悄悄的走廊忽然传来一个极其陌生又极为熟悉的声音：“作为一个外科医护人员，应当谨记……”我不禁吃惊而又好奇地放轻脚步，仔细倾听，原来是外科全科室人员在开早会，姑父在训导科室里的医护人员。姑父声音虽不高亢，却有板有眼，措辞严厉，令本来一头就要撞进去的我，呆立在门口倒吸了一大口冷气。我悄悄探头往里张望，只见姑父背朝着门坐着，身板挺直，对面两排坐着，边上或坐或站着的，全是外科的医生护士，个个凝神屏气。坐在第一排边上的潘医生去过大姑家我认识，是位刚刚毕业分配来外科的博士，唯独他低垂着头，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是那个在家里缩头缩脑的姑父吗？我的震惊不亚于看到一颗炸弹在面前爆炸！ 随着实习时间的推移，我才知道，在家里缩着脖子的那个姑父，在医院里是直着腰板走路，面带威严做事。姑父原来是他们那所三级甲等医院外科“第一刀”，找他做手术的病人要排着长队预约，还有不少是领导批条硬塞进来的。后来又渐渐知道，姑父除了医术高明，医德也有口皆碑。实习那段时间，每次在医院里说起张青山是我的姑父，许多女医生和上了一点年纪的护士，便会过来，热情地拉住我的手，关切地询问我：“在这里实习多久？你姑父忙，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一样，一样的。”或者轻拍着我的面颊，舒开愉快的笑容，对身旁的人说：“瞧这姑娘，长得这么美！”我总能从人们的口气中，品读出大家心里对姑父油然的尊敬，和由于对姑父的敬重，而衍生出的对我的真心关照和疼爱。
其实，这一切，只要看一下姑父的书房，就能了解几分。
姑父书房的四面墙壁，犹三面沉静的学者一般地站着满满三大柜医学书籍，还有一面，窗户下放着大书桌。在空调远未普及的年代，无数个仲夏深夜，我和表妹陪大姑看完那些当时风靡一时，并在播出时间致使全城万人空巷的电视连续剧之后，又一同出到街上去吃宵夜，再一起回来小区花园里散步，消化装着过多 食物的胃。两个姑娘家娇情地靠着大姑越是热天越是沁凉润滑的丰腴的臂膀，悠然行走在花丛旁树荫下。我们在夏虫的纵情鸣叫中享受着无边的明月清风，偶一抬头看大姑家的那栋楼，只剩几盏灯醉眼朦胧地亮着，其中亮得最执着的那盏，必定是姑父书桌上的台灯。于是，大姑会朝着那窗户，鄙夷地对我们说道：“瞧那犟驴子，还在读死书，啃破书本！”我和表妹就会在一旁附和着大姑，嘻嘻哈哈地嘲笑此时在微风吊扇下，头发斑白黏粘，后背汗湿的姑父。只要想想这些，就不难明白，姑父何以能在医院里成为医术医德双馨的名医了。只是他在家一向太渺小，我们太少去关注他。
可是，姑父一旦从医院回到家，便又会还原成那位被大姑呼来唤去，耷拉着头窝囊畏缩的姑父。如果说大姑是家里的太阳，那么姑父就是太阳边上那片灰暗的乌云了。那时，我初步断定，姑父是双重人格的人，只是没有料到，后来那双重性显现出如此巨大的差异。
四月底的一个早晨，天气晴好，微风吹拂在脸上清爽怡人。五·一全市歌咏比赛的那天，我和表妹小暖手持大姑给我们的票，早早赶到人民会堂。我们像过去许多次那样骄傲自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舞台上的大姑。大姑担任区合唱团的领唱，盛装的她星光熠熠地站在舞台中央，她圆润清越的女声正在高歌：“五月的红花，开满了祖国大江南北……”突然，在舞台灯光下星光灿烂的大姑，捂着胸，趔趄了几步，倒在了舞台的中央，撑开如孔雀开屏的低胸粉红色演出纱裙，使她就像一朵被突如其来的狂风，骤然从枝头刮落到地上的色泽依然鲜艳的花朵。
一个小时后，大姑因心肌梗塞，在医院去世。
我和小暖，每天睁开沉重滞涩的眼睛，都要不由自主地去寻找大姑美丽的身影。我们无法相信大姑已以那样“华丽”的方式谢幕，与我们永别。我们许久许久面色惨白，眼神恍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是姑父的存在，把我和已婚住在夫家的小暖，从精神恍惚中唤醒过来。
大姑头七那天的晚上，我们从一早过去，直到新闻联播开始，才离开姑父家。我们出来顺手带上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下包裹在深色衣裳中的姑父。他坐在电视前，定定不动，仿佛在看电视，又仿佛没有，灵魂早已游离出窍一般。我们这才从悲痛中惊心地醒悟过来：以后剩下姑父一个人，可怎么办？
我和小暖缓缓并肩行走过小区昏黄的路灯下时，一只孤独的蛾子，“噗”地支起薄薄的羽翅，飞离电杆，从我们面前掠过，扑向黑暗的深处。小暖眼望着那只虫子问我：“你说往后怎么办？”我明白小暖所指，想了想，说：“给他请个尽心点的保姆，要不，往后恐怕连饭都要吃不上。”
我和小暖不管姑父始终对雇保姆的事不置可否，只是加紧分头物色。过了一些时日，奶奶娘家的一个离婚后没有住处，只得回到娘家暂住的远房亲戚，终于被带到奶奶家里来。这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当她站在我们面前，我和小暖的神经都被强烈地刺激了一下，她的眉眼怎么竟那么像刚刚逝去的大姑？我和小暖交换了下震惊的眼光，之后，都陷入了沉思，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再抬起头来端详她的时候，才都又发现，她和大姑事实上有着本质的区别。那区别是她的神态。她的神情里天然地流淌着一脉柔顺。就是这一脉泛着流动的泉水一般又隐含着一丝悲戚的幽光的柔顺，使我在她侧头看向窗外的一瞬，朝小暖投向我的探寻的眼光，微点了下我的头，表示了我的认可。于是，小暖便又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一直默然坐在一旁的姑父，姑父只抬头瞟了这女人一眼，一点浅淡又明显的多日不见的笑容，便意外地在他的脸上洇开来。
小暖回去后，便打电话通知奶奶，让奶奶转告她明天就到姑父家上工。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我们还沉浸在失去大姑的沉痛中，万家团圆的中秋佳节，已通过人们的视觉和听觉各种渠道，浓浓烈烈地扑进千家万户。我约了小暖，中秋之夜去陪姑父过节。我在去姑父家的路上途经花店时，转了进去，让店里的小妹给我用透明的玻璃纸包了一束马蹄莲，准备着拿此花去祭奠大姑——那是大姑最喜欢的花。表妹则提了一盒包装精致的月饼要去给她可怜的父亲。
我们到的时候，姑父正在厨房里忙乎，客厅的餐桌上已摆开了好几样佳肴，姑父却还在不断地从厨房里再端出菜来。我疑惑地截住欣然从厨房搬出菜来的姑父，问：“保姆呢？”姑父一手端着一盘刚起锅的油绿喷香的菜，一手举着犹粘着菜叶的锅铲，挥挥锅铲，笑笑说：“我已跟她学会做菜，这几天让她回去探亲。她来了几个月，一次都没回去过。”姑父把菜放到桌上，像刚刚完成一个漂亮的外科手术那般，脸上展开一个饱满自豪的笑容，说：“你们快拿筷子来尝尝，绝对不比你们炒的差。”我在瞧着一桌的菜炖、炒、汤搭配，色、香、味皆好的同时，也不忘从细微处探究姑父的生活状况，我觑着眼瞄向姑父，只见他前胸腰间围着的围裙虽溅落着新鲜的油渍，浅色衬衣的袖口和领边却是干爽干净不见一丝油腻，并且似乎比前阵子白胖了些。小暖趁着我跟姑父说话的当儿，到家里其他房间探巡了一圈，见家里也都还干净整洁。我和“视察”了一圈回到餐桌边的表妹相视微笑，心下甚觉安心。 祭完大姑，我们坐下和姑父吃饭，心头的伤痛，使我们谁也没有心情开口，席间只有碗箸之声。过了一会儿，姑父搁下筷子，起身给我们拿来玻璃酒樽，倒上红酒，我们便默然陪他小酌。吃完饭，我收拾桌子，小暖洗碗。姑父坐到一边的沙发上去烧水准备泡茶。等到我们忙完洗洗刷刷的活儿，姑父已泡好了茶，等着我们。我们刚相继在他身边落座，端起茶杯啜饮，姑父朝我们看了看，然后毅然宣布：“我考虑再婚！”姑父声调不高，平静的声音里沉淀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东西。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姑父，姑父眼中那我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的淡定的光，让我惊讶得把手里滚烫的茶都泼洒到手指头上。小暖先是把一双惊愕的眼睛瞪得几乎像活着时候的大姑那么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定定地仰头凝视着大姑遗像前白色马蹄莲上晶莹的水珠子，接着，就有两串泪，像马蹄莲上的水珠一般，顺着她的腮帮，滚落下来。
我们仿若被姑父一把推进冰窟窿里。过了一会儿，我们黯然离去。
三个月后，姑父再婚。
姑父续娶的女人，竟是我们替他找来的保姆。这是最让我们无法接受的事。
从此，我不再登姑父的门；小暖也狠下心，不再回去看父亲！
突然在街上碰到姑父时，已是他再婚将近一年之后了。
那是个周日上午，我刚从巴黎春天购物出来，我提着新买的春衣，走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心思沉浸在自己的小喜悦里。忽然，一个男人迎面走来。他笑容饱满，面色红润，染过的头发在阳光下乌黑乌黑地闪亮。再看他的身上，天气有些太热，他把皮夹克脱下来，随意洒脱地搭在手臂上，丝光棉的横条纹长袖春秋衫，在晴好的阳光下，以它舒适棉软不伤皮肤不起毛的良好质地，无声地述说着它所代表的比较高尚的生活品质。啊，是姑父！挺直着身板走路的姑父足有1米75，比他以前半佝偻地陪在大姑身边，足足高出半个头来，并且年轻十岁以上。我看呆了，一瞬间几乎忘掉所有的恼恨，差点从一个女性冷眼旁观男人的角度脱口而出：“好一个50极品男！”
不到一年，姑父居然变得如此年轻洒脱，要不是他惊喜地朝我叫着“小柔”，我怎么敢认他！他白了好些、胖了好些的脸上那些又深又长的皱纹，好像长出翼翅，轻巧地飞走不见了。
姑父的身边跟着那个小女人，两人款款走过来。焕发着容光的姑父，简直像一棵苍翠的老松，那个看着我时眼里藏着一些羞涩和矜持的长相酷似大姑的小女人，则柔顺得像攀沿着大树的一株绿色藤本植物。姑父并不计较这大半年来我对他的冷淡无礼，他拍着我的肩，热情地邀我到他们就在附近的家去歇脚喝茶。
我百感交集地跟着姑父他们，再度来到那个我曾经极为熟悉的家。
一进门，我赫然发现，姑父的家焕然一新！过去有些发黄发暗的墙，重新粉刷了，雪白雪白地告诉我，这里有了完全不同的生活。原来的三室一厅变成现在的一卧室一书房再一大厅。另一室与客厅打通，使原先采光不好大白天要开灯的客厅，因此变得南北通透、宽阔敞亮。全套欧式白色家具，百合花一般，纯洁似雪地盛开在光洁的地板上。与先前大姑中式风格迥异的西式浪漫，弥散到这个家的每一个边边角角，让人不禁联想起维多利亚、范思哲、夏奈尔这一类名词。我这才猛然想起来，姑父不是留英归国的高科技人才吗？！眼前的情景唤醒了我早已淡忘了的记忆，这记忆又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姑父骨子里的洋味这么多年深藏不露，为什么现在又骤然全部释放出来？
这屋子的另一重大改变，是通往阳台的厚重的土墙，有三分之二变成了透明晶亮的落地大玻璃门。墙外对湖景一览无遗的宽大的阳台，以前永远挂满或干或湿的衣物，现在除顺墙安放着一台崭新的跑步机外，还点缀着姹紫嫣红和绿意盎然的几款小盆景，让人看了通体舒泰之外，还滋生出一些别样的情调来。
一样的房子，却是截然不同了。
姑父一到家便嚷嚷腿酸。他一边招呼我坐下，一边舒适地仰靠在欧式白色仿古真皮沙发上。那小女人一路笑吟吟地碎步小跑过来，送过来一双柔软的棉布拖鞋给姑父换上，净了手之后，手脚麻利地给我们泡过来两杯飘着清香的铁观音。小女人殷勤轻巧地在宽大明亮的客厅里忙来忙去，像一片在丽日晴空中被风吹过来又吹过去的云彩。姑父一边悠然地换拖鞋，一边喝了一口小女人泡过来的茶，舒心地朗笑道：“好茶！”我几乎看呆了，这还是过去那个一回家，总是唯唯诺诺听着大姑责怪使唤的姑父吗？更让我惊讶的是，多少年来，我看惯的低眉顺首的姑父，竟是这样的好相貌：五官周正，面容清朗！难怪大姑当年能看上他，嫁给他！我又仔细看了看那小女人，虽比大姑年轻些，长相也有五分像大姑，但还是远不及大姑漂亮，更没有大姑端庄大方的领导风范。可她眉眼间，言辞举止上流露出来的那股温顺，却像绕着姑父这座青山流淌的一条碧清、缠绵的小河。这使得她不但看上去与姑父刚柔相济和谐相生，还以她的婉顺，把姑父性格中伟岸、方刚的一面淋漓尽致地催生出来。这些，使我不得不面对现实，一步一步走出对她占据大姑位置的鄙视和怨恨的泥沼。
又过了半年，姑父医院的几个领导职位要求竞争上岗。姑父报名参加竞争副院长。
竞争上岗前的演说和答辩允许旁听。我和小暖都特地请了假去助阵。我们到时，医院10楼的小会议室早已坐满了人，我和小暖只好挤在最后一排。不一会儿，就轮到姑父上场了。
我和小暖可从来没见他上过这么大的台面！
只见一向言语不多的姑父，沉着稳健地走上去，气度翩然地站上讲台。姑父那天穿着西服，西服平整的衬肩让他看上去更像个富有担当的人，却又由因未扣上扣子而敞露着白底浅蓝竖条纹衬衫而让他又显得亲切亲和。他稍向大家致意后便开始演讲。姑父的演说引经据典、挥洒自如，之后的答辩更是思路清晰，思维敏捷。15分钟的演讲和答辩，居然激起听众好几次自发的热烈的掌声，而那热烈的掌声又反过来使得姑父的演说和应对高潮迭起。我和小暖心里怦怦跳着，眼中潮湿，激动不已。我们十分惊讶地发现，姑父身上竟蕴藏着这么多宝贵的稀有矿藏！
我忽然又想起，在我和表妹小暖的少女时代，我们和大姑在客厅痴迷地看83版《射雕英雄传》，当“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这一曲让人荡气回肠的主题歌一响起，我们便把电视机开得山响。我们看得沉醉其中乐不可支时，可怜的姑父在书房里查阅资料、看书——他那时正带着一支医疗队伍在攻克一个难题，只好把书房的门关得严严实实。在没有空调，只有一台电风扇，难以把夏天的暑气扇出房间的夜晚，姑父一次次地出来，到我们面前的茶几上倒凉茶喝。姑父怕挡了我们的视线，过来过去，总是把腰弯到最低限度。我们还嘲笑他的腰，弓如煮熟的红虾。 想起这些，我们真是既难过又愧疚！
姑父就这样凭着自己多年来的医术医德，凭着精彩的演说和答辩，当上了主管业务的副院长。从此后，他出入有小车接送，有司机帮他开车门提包。姑父很快地长到接近健硕的程度，小腹也有点鼓凸出来了，不过这样穿起西服来更有派，更显领导风度了。看着与流逝的岁月一起走向衰老和日渐衰弱的自然规律倒着来的姑父，我和表妹对他的再婚的心结渐次解开，与我们叫阿姨的他的妻子也不再有大芥蒂。过去的终归要过去，姑父的幸福，也是我们的幸福！
这之后，很长时间我没有去看姑父。一是因为我和表妹小暖对姑父的生活不但完全放下了心，还充满信心；再是我和表妹都想考研忙着复习；还有，再怎么说，毕竟表妹没有了亲生母亲，我没有了血脉相通的亲大姑了，与那小女人，多少有些陌生。
这样又过了大半年，直到姑父作为访问学者要到英国去一年，我们才在他临去英国前抽空去看他。
那是个冬天周末的早晨，我们搭了半小时的公共汽车，吹着一街寒风，鼻头通红地来到姑父家。当我们走进姑父的客厅，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竟是这样一幅家居图：大客厅里本来用来装饰的壁炉，竟真的启用起来。劈成小段小段的木材，正旺旺地燃烧着，把冬天的屋子烤得暖烘烘。浓缩在木材纹理中的太阳的香味，随着木材的燃烧，给一整个屋子送来干燥的芳香。屋子的玻璃窗关着，早晨凉薄的太阳光，穿过凛冽的空气和寒风，像张开翅膀飞翔的天使那般，金光熠熠地趴在晶亮的玻璃上，好奇而羡慕地张望着这幸福的一家人。姑父穿着和式家居服，舒适地靠在壁炉边的一只靠背椅子里，研读一本新到的医学杂志。姑父左手边是一张小圆桌，桌上铺着的桌布，桌布的边上垂着柳芽黄的流苏。流苏间或轻飘抖动，无声地带起一种雅致。我们叫她阿姨的小女人正往小圆桌上的一只玻璃高脚杯里，细心地倾倒着玫瑰红的汁液，那是姑父酷爱的进口红葡萄酒。姑父头也没从杂志上抬起来，只朝小女人无声地摆了下手势，小女人便轻轻地止住，拿起桌上的橡木塞子，轻巧地把葡萄酒瓶塞紧，悄没声息地放回玻璃酒柜里。
眼前的情景，我只在《蝴蝶梦》《简·爱》这些英国电影里看到过啊！姑父不愧是受过多年英式教育的人！我不禁也文雅起来，轻柔着声音叫道：“姑父……”“小柔小暖啊，”姑父温和地招呼了我们一声，放下书本，用中指和食指以及掌心，优美地托起高脚杯，轻轻荡漾着杯中红玛瑙般的液体，小呷了一口，说：“听说你们正在准备考研，年轻人是该好好努力。我到英国后，你们要是觉得你们家里太吵，没地方复习迎考，可以来用我的书房。”姑父举止风雅，像那些英国电影里的绅士！我看呆过去的时候，突然听到姑父慈爱地对我们这么说，我望着德高望重的姑父，心中柔柔暖暖地点了点头。
姑父离开的那天，我和表妹与姑父的司机一起帮他提行李。我们依依不舍又满怀憧憬地与他一起走进高崎国际机场。
当我们透过候机大楼的玻璃幕墙，看到姑父乘坐的波音747，向着辽阔高远的天空凌空而去时，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了连自己都吃惊的疑问：“大姑在的那么多年，这个男人——姑父，他，有过幸福吗？”这么想着，心中不知怎地一阵酸楚，泪水悄然簌簌落下，咕咚咕咚地砸在候机大厅光洁的地砖上。
我和表妹在姑父去英国的那年双双考上研究生。我读完了硕士后，到医院工作，表妹小暖则继续读博士，因为她有姑父在经济上给她的全力支持。
表妹张小暖拿到博士学位的时候，寄了张她戴博士帽的照片给我。我去看我妈的时候，把这照片拿给了我妈看。我妈瞅着表妹小暖的照片，有些文不对题地说：“你姑父真好！”我愕然地瞅着我妈。我妈说：“当年你奶奶不喜欢你大姑当时处的那个唱歌的男朋友，她嫌当演员的轻浮靠不住，逼你大姑和你姑父交往。你外婆说，医生是个好职业，而你姑父当时又对你大姑实在太着迷了，自见面后就穷追不舍——任何一个男人，只要见过你年轻时的大姑，都会着迷恋得像吃了迷魂药。那时，你大姑虽然面上无法忤逆你奶奶强悍的意图，面上敷衍着和你姑父交往，私底下却还是和那演员不断缠绵。直到那男演员和剧团里的一个舞蹈演员被舞蹈演员的丈夫堵在家中，你大姑才死心和他分手，并在一个月内迅速和你姑父成婚。咳，直到结婚，你大姑才发现，自己已有三个月身孕。”想起大姑去世后的这几年，姑父全心全力鼓励资助表妹读硕士读博，我的目光聚焦到我妈的脸上：“姑父知道小暖不是他亲生女儿吗？”“知道。”母亲一边精细地在缝一颗纽扣，一面平静淡然地说，“所以，对你姑父迅速再婚，你奶奶和我们都没有什么好说的。”母亲对故去的往事的揭示愈是安然，我的内心愈是惊涛翻滚：这个实际上我自童年起，就和他相伴的姑父，还有多少个面为我所不知道？母亲说姑父当时很迷恋大姑，那迷恋，是像我童年时候那样，瞅着大姑那双睫毛如丰美水草，明眸似幽凉的深水潭子里搁着两枚漆黑晶亮的黑宝石，目不转睛地看吗？
蔡伟璇，女，现居福建厦门。作品散见于《山花》《最小说》《中国校园文学》《台港文学选刊》《福建文学》等国内外报刊杂志。获福建省第27届优秀文学作品奖暨第9届陈明玉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项20多次。已出版小说散文集《落花印象》《阅读往事》《荷语》。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
责任编辑 曹庆红
每当大姑能有时间坐下来和我妈闲聊，我就抓紧时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姑的眼眸进行深入探究。我不明白，从头到脚端正大气的大姑，怎么能不动声色地生长着那样一双眼睛。那双明眸，简直就像两个幽凉的水潭子中搁着两枚漆黑晶亮的黑宝石，并且还由丰茂的眼睫毛如丰美的水草那般，把那两个清幽的水潭子掩映得有些扑朔迷离。只可惜随着大姑提起姑父，它们便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晦暗下来。
每次总是这么盯着大姑的眼睛看，直到她和妈妈聊完天，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大姑，必定会和悦地笑拍我的面颊，逗我：“小柔你这么看着我，是想要接住我的唾沫星子不是？”我这时才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依到大姑身边。这使得我，跟大姑更亲了。
深深吸去我的魂魄的，大姑的这双眼睛，因此大姑的那些责怪姑父的话，总是像风吹落叶般地从我的身边飘零过去。可久而久之，还是在我心中烙下了对姑父的根深蒂固的成见：平庸无能！
我仅比大姑的独生女儿张小暖大半岁，因此我从小就是张小暖的伴，又由于大姑对我的钟爱几乎可以媲美表妹，所以，我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就有很多日子是在大姑家里度过。在大姑家，碰上她开会晚回来，让先回家的姑父做晚饭，大姑回来吃饭时，常会用她那人到中年还极为清亮的嗓子，把尚在厨房里瞎忙乎的姑父叫过来，责问他怎么把饭烧糊成这样，或要他吃一筷子他炒的菜，然后生气地问他：“咸成这样，还能吃吗？！”大姑质问的时候又用筷子末端“啪啪”敲着端在另一手里的碗的边沿，算是一种告诫。这时，戴着厚厚近视眼镜的姑父，便会弓着腰，站在大姑身边，低下头发花白的头，两只手背在尚围在腰间的围裙上不知所措地蹭着，口中嗫嚅，像做错了事挨单位领导批评的老伙计。而此时，坐在大姑身边吃饭的表妹和我，咀嚼饭菜的声音便会戛然而止。我们在饭碗的遮蔽下，试试探探的目光攀过碗沿，惴惴不安地瞄一下大姑那张生气发灰的脸，再同情而又不屑地斜瞟姑父一眼。姑父他花白头发下的额头上，原有的两条又深又长的皱纹此时更深更长了，还有汗水不住地从那深深的沟壑里汩出来。
类似的一幕，大姑家时常上演。所以，从懂事起，我就很庆幸地想，这个家，幸亏有我亲爱的大姑！
每次看到姑父缩着早早斑白的头，畏畏缩缩地走在光彩照人的大姑身边，从外貌看，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大姑的父亲我的爷爷；从神态看，则又像大姑的跟班，我就疑惑，姑父怎么能娶到这样出色的大姑？！大姑这样出类拔萃的女人，又怎么会下嫁给姑父这样的无用之徒？！大姑是多么了不起啊，她从16岁一个临时工干起，一路从副科长、科长、副局长乃至局长。事业上顺风顺水的大姑还长得很漂亮，到了快50岁临去世前，她只略显些松弛的身体，依旧有着不太需要衣裳修饰的圆润的曲线，只有少数几丝白发丝的短发剪得精神利索烫得新潮优雅，一股厉练过的端丽，从短烫发从得体的衣着和从容的笑容里焕发出去。此外，大姑还有一副唱高音的靓嗓，她经常是市区重要文艺活动的主角。大姑年轻时因为这样俊美的长相，这副天然的好嗓子，使她曾经拥有过一个加强连的追求者。
大姑里里外外一把手，姑父则除了每月工资如数上缴大姑外，我还真没看过他为家庭出过力。大姑在无奈之余，常很庆幸地对我母亲说，还好小暖，俊俏伶俐，生活学习都无需她多操心。表妹小时，大姑这么说着时，总是用她莹白的手从偎在她跟前的表妹的头顶，顺着表妹两腮，一下一下地摩挲下去。那一下一下下拂的动作里，倾注了大姑从姑父身上收回来的和自己赋予女儿的双重的爱。表妹长大后，大姑再这么说时，则是用她修长的臂膀，从表妹的后背绕过去，揽住表妹的腰，把表妹亲密地拢过来，仿佛只有与女儿这样结成一体，才能抵御来自姑父的深度失望。
大姑呢，她自己则是我和表妹从小到大崇拜的偶像和模仿的样板。
在我们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我和表妹小柔曾一次次地关在大姑房间里，偷偷地踩着大姑那一双双乌黑闪亮，在我们眼中极其秀美别致的高跟鞋，在镜子前煞有介事来来回回地踮着“猫步”。当我们在腋下像藏着一个天大的喜悦那样，秘密地藏着从大姑的香水瓶子里甩出来的几滴香水时，我们是多么渴望快快长大，长成大姑那样人人仰慕的女人。而当我们上了高中和大学以后，我们又是多么以说话掷地有声，几乎可以呼风唤雨的美丽局长大姑为荣啊！
这是我到了高中乃至上了大学后，还依然很喜欢到大姑家去的重要原因。
《厦门新娘》在厦门热播时，姑父便有了一个外号——“福气”，我们家族的人，除了奶奶，都觉得他像那个憨傻呆直的“福气”。
真正见识姑父的本色，是我读医学院最后一年到姑父医院实习时。
刚去实习的那阵，一天，我一上班就遵大姑之命，去外科交代姑父一件要事。刚走到外科办公室门口，静悄悄的走廊忽然传来一个极其陌生又极为熟悉的声音：“作为一个外科医护人员，应当谨记……”我不禁吃惊而又好奇地放轻脚步，仔细倾听，原来是外科全科室人员在开早会，姑父在训导科室里的医护人员。姑父声音虽不高亢，却有板有眼，措辞严厉，令本来一头就要撞进去的我，呆立在门口倒吸了一大口冷气。我悄悄探头往里张望，只见姑父背朝着门坐着，身板挺直，对面两排坐着，边上或坐或站着的，全是外科的医生护士，个个凝神屏气。坐在第一排边上的潘医生去过大姑家我认识，是位刚刚毕业分配来外科的博士，唯独他低垂着头，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是那个在家里缩头缩脑的姑父吗？我的震惊不亚于看到一颗炸弹在面前爆炸！ 随着实习时间的推移，我才知道，在家里缩着脖子的那个姑父，在医院里是直着腰板走路，面带威严做事。姑父原来是他们那所三级甲等医院外科“第一刀”，找他做手术的病人要排着长队预约，还有不少是领导批条硬塞进来的。后来又渐渐知道，姑父除了医术高明，医德也有口皆碑。实习那段时间，每次在医院里说起张青山是我的姑父，许多女医生和上了一点年纪的护士，便会过来，热情地拉住我的手，关切地询问我：“在这里实习多久？你姑父忙，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一样，一样的。”或者轻拍着我的面颊，舒开愉快的笑容，对身旁的人说：“瞧这姑娘，长得这么美！”我总能从人们的口气中，品读出大家心里对姑父油然的尊敬，和由于对姑父的敬重，而衍生出的对我的真心关照和疼爱。
其实，这一切，只要看一下姑父的书房，就能了解几分。
姑父书房的四面墙壁，犹三面沉静的学者一般地站着满满三大柜医学书籍，还有一面，窗户下放着大书桌。在空调远未普及的年代，无数个仲夏深夜，我和表妹陪大姑看完那些当时风靡一时，并在播出时间致使全城万人空巷的电视连续剧之后，又一同出到街上去吃宵夜，再一起回来小区花园里散步，消化装着过多 食物的胃。两个姑娘家娇情地靠着大姑越是热天越是沁凉润滑的丰腴的臂膀，悠然行走在花丛旁树荫下。我们在夏虫的纵情鸣叫中享受着无边的明月清风，偶一抬头看大姑家的那栋楼，只剩几盏灯醉眼朦胧地亮着，其中亮得最执着的那盏，必定是姑父书桌上的台灯。于是，大姑会朝着那窗户，鄙夷地对我们说道：“瞧那犟驴子，还在读死书，啃破书本！”我和表妹就会在一旁附和着大姑，嘻嘻哈哈地嘲笑此时在微风吊扇下，头发斑白黏粘，后背汗湿的姑父。只要想想这些，就不难明白，姑父何以能在医院里成为医术医德双馨的名医了。只是他在家一向太渺小，我们太少去关注他。
可是，姑父一旦从医院回到家，便又会还原成那位被大姑呼来唤去，耷拉着头窝囊畏缩的姑父。如果说大姑是家里的太阳，那么姑父就是太阳边上那片灰暗的乌云了。那时，我初步断定，姑父是双重人格的人，只是没有料到，后来那双重性显现出如此巨大的差异。
四月底的一个早晨，天气晴好，微风吹拂在脸上清爽怡人。五·一全市歌咏比赛的那天，我和表妹小暖手持大姑给我们的票，早早赶到人民会堂。我们像过去许多次那样骄傲自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舞台上的大姑。大姑担任区合唱团的领唱，盛装的她星光熠熠地站在舞台中央，她圆润清越的女声正在高歌：“五月的红花，开满了祖国大江南北……”突然，在舞台灯光下星光灿烂的大姑，捂着胸，趔趄了几步，倒在了舞台的中央，撑开如孔雀开屏的低胸粉红色演出纱裙，使她就像一朵被突如其来的狂风，骤然从枝头刮落到地上的色泽依然鲜艳的花朵。
一个小时后，大姑因心肌梗塞，在医院去世。
我和小暖，每天睁开沉重滞涩的眼睛，都要不由自主地去寻找大姑美丽的身影。我们无法相信大姑已以那样“华丽”的方式谢幕，与我们永别。我们许久许久面色惨白，眼神恍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是姑父的存在，把我和已婚住在夫家的小暖，从精神恍惚中唤醒过来。
大姑头七那天的晚上，我们从一早过去，直到新闻联播开始，才离开姑父家。我们出来顺手带上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下包裹在深色衣裳中的姑父。他坐在电视前，定定不动，仿佛在看电视，又仿佛没有，灵魂早已游离出窍一般。我们这才从悲痛中惊心地醒悟过来：以后剩下姑父一个人，可怎么办？
我和小暖缓缓并肩行走过小区昏黄的路灯下时，一只孤独的蛾子，“噗”地支起薄薄的羽翅，飞离电杆，从我们面前掠过，扑向黑暗的深处。小暖眼望着那只虫子问我：“你说往后怎么办？”我明白小暖所指，想了想，说：“给他请个尽心点的保姆，要不，往后恐怕连饭都要吃不上。”
我和小暖不管姑父始终对雇保姆的事不置可否，只是加紧分头物色。过了一些时日，奶奶娘家的一个离婚后没有住处，只得回到娘家暂住的远房亲戚，终于被带到奶奶家里来。这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当她站在我们面前，我和小暖的神经都被强烈地刺激了一下，她的眉眼怎么竟那么像刚刚逝去的大姑？我和小暖交换了下震惊的眼光，之后，都陷入了沉思，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再抬起头来端详她的时候，才都又发现，她和大姑事实上有着本质的区别。那区别是她的神态。她的神情里天然地流淌着一脉柔顺。就是这一脉泛着流动的泉水一般又隐含着一丝悲戚的幽光的柔顺，使我在她侧头看向窗外的一瞬，朝小暖投向我的探寻的眼光，微点了下我的头，表示了我的认可。于是，小暖便又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一直默然坐在一旁的姑父，姑父只抬头瞟了这女人一眼，一点浅淡又明显的多日不见的笑容，便意外地在他的脸上洇开来。
小暖回去后，便打电话通知奶奶，让奶奶转告她明天就到姑父家上工。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我们还沉浸在失去大姑的沉痛中，万家团圆的中秋佳节，已通过人们的视觉和听觉各种渠道，浓浓烈烈地扑进千家万户。我约了小暖，中秋之夜去陪姑父过节。我在去姑父家的路上途经花店时，转了进去，让店里的小妹给我用透明的玻璃纸包了一束马蹄莲，准备着拿此花去祭奠大姑——那是大姑最喜欢的花。表妹则提了一盒包装精致的月饼要去给她可怜的父亲。
我们到的时候，姑父正在厨房里忙乎，客厅的餐桌上已摆开了好几样佳肴，姑父却还在不断地从厨房里再端出菜来。我疑惑地截住欣然从厨房搬出菜来的姑父，问：“保姆呢？”姑父一手端着一盘刚起锅的油绿喷香的菜，一手举着犹粘着菜叶的锅铲，挥挥锅铲，笑笑说：“我已跟她学会做菜，这几天让她回去探亲。她来了几个月，一次都没回去过。”姑父把菜放到桌上，像刚刚完成一个漂亮的外科手术那般，脸上展开一个饱满自豪的笑容，说：“你们快拿筷子来尝尝，绝对不比你们炒的差。”我在瞧着一桌的菜炖、炒、汤搭配，色、香、味皆好的同时，也不忘从细微处探究姑父的生活状况，我觑着眼瞄向姑父，只见他前胸腰间围着的围裙虽溅落着新鲜的油渍，浅色衬衣的袖口和领边却是干爽干净不见一丝油腻，并且似乎比前阵子白胖了些。小暖趁着我跟姑父说话的当儿，到家里其他房间探巡了一圈，见家里也都还干净整洁。我和“视察”了一圈回到餐桌边的表妹相视微笑，心下甚觉安心。 祭完大姑，我们坐下和姑父吃饭，心头的伤痛，使我们谁也没有心情开口，席间只有碗箸之声。过了一会儿，姑父搁下筷子，起身给我们拿来玻璃酒樽，倒上红酒，我们便默然陪他小酌。吃完饭，我收拾桌子，小暖洗碗。姑父坐到一边的沙发上去烧水准备泡茶。等到我们忙完洗洗刷刷的活儿，姑父已泡好了茶，等着我们。我们刚相继在他身边落座，端起茶杯啜饮，姑父朝我们看了看，然后毅然宣布：“我考虑再婚！”姑父声调不高，平静的声音里沉淀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东西。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姑父，姑父眼中那我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的淡定的光，让我惊讶得把手里滚烫的茶都泼洒到手指头上。小暖先是把一双惊愕的眼睛瞪得几乎像活着时候的大姑那么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定定地仰头凝视着大姑遗像前白色马蹄莲上晶莹的水珠子，接着，就有两串泪，像马蹄莲上的水珠一般，顺着她的腮帮，滚落下来。
我们仿若被姑父一把推进冰窟窿里。过了一会儿，我们黯然离去。
三个月后，姑父再婚。
姑父续娶的女人，竟是我们替他找来的保姆。这是最让我们无法接受的事。
从此，我不再登姑父的门；小暖也狠下心，不再回去看父亲！
突然在街上碰到姑父时，已是他再婚将近一年之后了。
那是个周日上午，我刚从巴黎春天购物出来，我提着新买的春衣，走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心思沉浸在自己的小喜悦里。忽然，一个男人迎面走来。他笑容饱满，面色红润，染过的头发在阳光下乌黑乌黑地闪亮。再看他的身上，天气有些太热，他把皮夹克脱下来，随意洒脱地搭在手臂上，丝光棉的横条纹长袖春秋衫，在晴好的阳光下，以它舒适棉软不伤皮肤不起毛的良好质地，无声地述说着它所代表的比较高尚的生活品质。啊，是姑父！挺直着身板走路的姑父足有1米75，比他以前半佝偻地陪在大姑身边，足足高出半个头来，并且年轻十岁以上。我看呆了，一瞬间几乎忘掉所有的恼恨，差点从一个女性冷眼旁观男人的角度脱口而出：“好一个50极品男！”
不到一年，姑父居然变得如此年轻洒脱，要不是他惊喜地朝我叫着“小柔”，我怎么敢认他！他白了好些、胖了好些的脸上那些又深又长的皱纹，好像长出翼翅，轻巧地飞走不见了。
姑父的身边跟着那个小女人，两人款款走过来。焕发着容光的姑父，简直像一棵苍翠的老松，那个看着我时眼里藏着一些羞涩和矜持的长相酷似大姑的小女人，则柔顺得像攀沿着大树的一株绿色藤本植物。姑父并不计较这大半年来我对他的冷淡无礼，他拍着我的肩，热情地邀我到他们就在附近的家去歇脚喝茶。
我百感交集地跟着姑父他们，再度来到那个我曾经极为熟悉的家。
一进门，我赫然发现，姑父的家焕然一新！过去有些发黄发暗的墙，重新粉刷了，雪白雪白地告诉我，这里有了完全不同的生活。原来的三室一厅变成现在的一卧室一书房再一大厅。另一室与客厅打通，使原先采光不好大白天要开灯的客厅，因此变得南北通透、宽阔敞亮。全套欧式白色家具，百合花一般，纯洁似雪地盛开在光洁的地板上。与先前大姑中式风格迥异的西式浪漫，弥散到这个家的每一个边边角角，让人不禁联想起维多利亚、范思哲、夏奈尔这一类名词。我这才猛然想起来，姑父不是留英归国的高科技人才吗？！眼前的情景唤醒了我早已淡忘了的记忆，这记忆又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姑父骨子里的洋味这么多年深藏不露，为什么现在又骤然全部释放出来？
这屋子的另一重大改变，是通往阳台的厚重的土墙，有三分之二变成了透明晶亮的落地大玻璃门。墙外对湖景一览无遗的宽大的阳台，以前永远挂满或干或湿的衣物，现在除顺墙安放着一台崭新的跑步机外，还点缀着姹紫嫣红和绿意盎然的几款小盆景，让人看了通体舒泰之外，还滋生出一些别样的情调来。
一样的房子，却是截然不同了。
姑父一到家便嚷嚷腿酸。他一边招呼我坐下，一边舒适地仰靠在欧式白色仿古真皮沙发上。那小女人一路笑吟吟地碎步小跑过来，送过来一双柔软的棉布拖鞋给姑父换上，净了手之后，手脚麻利地给我们泡过来两杯飘着清香的铁观音。小女人殷勤轻巧地在宽大明亮的客厅里忙来忙去，像一片在丽日晴空中被风吹过来又吹过去的云彩。姑父一边悠然地换拖鞋，一边喝了一口小女人泡过来的茶，舒心地朗笑道：“好茶！”我几乎看呆了，这还是过去那个一回家，总是唯唯诺诺听着大姑责怪使唤的姑父吗？更让我惊讶的是，多少年来，我看惯的低眉顺首的姑父，竟是这样的好相貌：五官周正，面容清朗！难怪大姑当年能看上他，嫁给他！我又仔细看了看那小女人，虽比大姑年轻些，长相也有五分像大姑，但还是远不及大姑漂亮，更没有大姑端庄大方的领导风范。可她眉眼间，言辞举止上流露出来的那股温顺，却像绕着姑父这座青山流淌的一条碧清、缠绵的小河。这使得她不但看上去与姑父刚柔相济和谐相生，还以她的婉顺，把姑父性格中伟岸、方刚的一面淋漓尽致地催生出来。这些，使我不得不面对现实，一步一步走出对她占据大姑位置的鄙视和怨恨的泥沼。
又过了半年，姑父医院的几个领导职位要求竞争上岗。姑父报名参加竞争副院长。
竞争上岗前的演说和答辩允许旁听。我和小暖都特地请了假去助阵。我们到时，医院10楼的小会议室早已坐满了人，我和小暖只好挤在最后一排。不一会儿，就轮到姑父上场了。
我和小暖可从来没见他上过这么大的台面！
只见一向言语不多的姑父，沉着稳健地走上去，气度翩然地站上讲台。姑父那天穿着西服，西服平整的衬肩让他看上去更像个富有担当的人，却又由因未扣上扣子而敞露着白底浅蓝竖条纹衬衫而让他又显得亲切亲和。他稍向大家致意后便开始演讲。姑父的演说引经据典、挥洒自如，之后的答辩更是思路清晰，思维敏捷。15分钟的演讲和答辩，居然激起听众好几次自发的热烈的掌声，而那热烈的掌声又反过来使得姑父的演说和应对高潮迭起。我和小暖心里怦怦跳着，眼中潮湿，激动不已。我们十分惊讶地发现，姑父身上竟蕴藏着这么多宝贵的稀有矿藏！
我忽然又想起，在我和表妹小暖的少女时代，我们和大姑在客厅痴迷地看83版《射雕英雄传》，当“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这一曲让人荡气回肠的主题歌一响起，我们便把电视机开得山响。我们看得沉醉其中乐不可支时，可怜的姑父在书房里查阅资料、看书——他那时正带着一支医疗队伍在攻克一个难题，只好把书房的门关得严严实实。在没有空调，只有一台电风扇，难以把夏天的暑气扇出房间的夜晚，姑父一次次地出来，到我们面前的茶几上倒凉茶喝。姑父怕挡了我们的视线，过来过去，总是把腰弯到最低限度。我们还嘲笑他的腰，弓如煮熟的红虾。 想起这些，我们真是既难过又愧疚！
姑父就这样凭着自己多年来的医术医德，凭着精彩的演说和答辩，当上了主管业务的副院长。从此后，他出入有小车接送，有司机帮他开车门提包。姑父很快地长到接近健硕的程度，小腹也有点鼓凸出来了，不过这样穿起西服来更有派，更显领导风度了。看着与流逝的岁月一起走向衰老和日渐衰弱的自然规律倒着来的姑父，我和表妹对他的再婚的心结渐次解开，与我们叫阿姨的他的妻子也不再有大芥蒂。过去的终归要过去，姑父的幸福，也是我们的幸福！
这之后，很长时间我没有去看姑父。一是因为我和表妹小暖对姑父的生活不但完全放下了心，还充满信心；再是我和表妹都想考研忙着复习；还有，再怎么说，毕竟表妹没有了亲生母亲，我没有了血脉相通的亲大姑了，与那小女人，多少有些陌生。
这样又过了大半年，直到姑父作为访问学者要到英国去一年，我们才在他临去英国前抽空去看他。
那是个冬天周末的早晨，我们搭了半小时的公共汽车，吹着一街寒风，鼻头通红地来到姑父家。当我们走进姑父的客厅，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竟是这样一幅家居图：大客厅里本来用来装饰的壁炉，竟真的启用起来。劈成小段小段的木材，正旺旺地燃烧着，把冬天的屋子烤得暖烘烘。浓缩在木材纹理中的太阳的香味，随着木材的燃烧，给一整个屋子送来干燥的芳香。屋子的玻璃窗关着，早晨凉薄的太阳光，穿过凛冽的空气和寒风，像张开翅膀飞翔的天使那般，金光熠熠地趴在晶亮的玻璃上，好奇而羡慕地张望着这幸福的一家人。姑父穿着和式家居服，舒适地靠在壁炉边的一只靠背椅子里，研读一本新到的医学杂志。姑父左手边是一张小圆桌，桌上铺着的桌布，桌布的边上垂着柳芽黄的流苏。流苏间或轻飘抖动，无声地带起一种雅致。我们叫她阿姨的小女人正往小圆桌上的一只玻璃高脚杯里，细心地倾倒着玫瑰红的汁液，那是姑父酷爱的进口红葡萄酒。姑父头也没从杂志上抬起来，只朝小女人无声地摆了下手势，小女人便轻轻地止住，拿起桌上的橡木塞子，轻巧地把葡萄酒瓶塞紧，悄没声息地放回玻璃酒柜里。
眼前的情景，我只在《蝴蝶梦》《简·爱》这些英国电影里看到过啊！姑父不愧是受过多年英式教育的人！我不禁也文雅起来，轻柔着声音叫道：“姑父……”“小柔小暖啊，”姑父温和地招呼了我们一声，放下书本，用中指和食指以及掌心，优美地托起高脚杯，轻轻荡漾着杯中红玛瑙般的液体，小呷了一口，说：“听说你们正在准备考研，年轻人是该好好努力。我到英国后，你们要是觉得你们家里太吵，没地方复习迎考，可以来用我的书房。”姑父举止风雅，像那些英国电影里的绅士！我看呆过去的时候，突然听到姑父慈爱地对我们这么说，我望着德高望重的姑父，心中柔柔暖暖地点了点头。
姑父离开的那天，我和表妹与姑父的司机一起帮他提行李。我们依依不舍又满怀憧憬地与他一起走进高崎国际机场。
当我们透过候机大楼的玻璃幕墙，看到姑父乘坐的波音747，向着辽阔高远的天空凌空而去时，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了连自己都吃惊的疑问：“大姑在的那么多年，这个男人——姑父，他，有过幸福吗？”这么想着，心中不知怎地一阵酸楚，泪水悄然簌簌落下，咕咚咕咚地砸在候机大厅光洁的地砖上。
我和表妹在姑父去英国的那年双双考上研究生。我读完了硕士后，到医院工作，表妹小暖则继续读博士，因为她有姑父在经济上给她的全力支持。
表妹张小暖拿到博士学位的时候，寄了张她戴博士帽的照片给我。我去看我妈的时候，把这照片拿给了我妈看。我妈瞅着表妹小暖的照片，有些文不对题地说：“你姑父真好！”我愕然地瞅着我妈。我妈说：“当年你奶奶不喜欢你大姑当时处的那个唱歌的男朋友，她嫌当演员的轻浮靠不住，逼你大姑和你姑父交往。你外婆说，医生是个好职业，而你姑父当时又对你大姑实在太着迷了，自见面后就穷追不舍——任何一个男人，只要见过你年轻时的大姑，都会着迷恋得像吃了迷魂药。那时，你大姑虽然面上无法忤逆你奶奶强悍的意图，面上敷衍着和你姑父交往，私底下却还是和那演员不断缠绵。直到那男演员和剧团里的一个舞蹈演员被舞蹈演员的丈夫堵在家中，你大姑才死心和他分手，并在一个月内迅速和你姑父成婚。咳，直到结婚，你大姑才发现，自己已有三个月身孕。”想起大姑去世后的这几年，姑父全心全力鼓励资助表妹读硕士读博，我的目光聚焦到我妈的脸上：“姑父知道小暖不是他亲生女儿吗？”“知道。”母亲一边精细地在缝一颗纽扣，一面平静淡然地说，“所以，对你姑父迅速再婚，你奶奶和我们都没有什么好说的。”母亲对故去的往事的揭示愈是安然，我的内心愈是惊涛翻滚：这个实际上我自童年起，就和他相伴的姑父，还有多少个面为我所不知道？母亲说姑父当时很迷恋大姑，那迷恋，是像我童年时候那样，瞅着大姑那双睫毛如丰美水草，明眸似幽凉的深水潭子里搁着两枚漆黑晶亮的黑宝石，目不转睛地看吗？
蔡伟璇，女，现居福建厦门。作品散见于《山花》《最小说》《中国校园文学》《台港文学选刊》《福建文学》等国内外报刊杂志。获福建省第27届优秀文学作品奖暨第9届陈明玉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项20多次。已出版小说散文集《落花印象》《阅读往事》《荷语》。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
责任编辑 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