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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浙江慈溪越窑青瓷研究所后，孙威先带我们逛了一圈。他的学徒正练习为泥胎刻花，屋角堆着大量阴干后待烧的产品，一窑杯盘刚出炉，青绿的釉色让人眼前一亮，尤觉可爱。
孙家父子来慈溪上林湖已经15年了，如今资讯发达，其故事也都耳熟能详：孙家原在龙泉做青瓷。父亲孙迈华携家迁至上林湖，重燃了停烧千年的越窑窑火，如今又去景德镇开拓新的领域；儿子孙威则接下重担，为恢复古代越窑，反复试验每一道工艺环节。
青之美
在茶室落座后，孙威泡上一壶茶，摆上几个青瓷茶碗。他今年35岁，穿一件宽松的对襟棉布衣，越发显得沉稳。只是他刚熬了两天两夜烧了一次窑，精神还在恢复，这两天只是拉拉坯，揉揉泥，难得喘息一下。
浅黄色的茶汤冲入碧色的茶碗中，荡出一圈圈水纹，黄淡了，绿浓了，感觉很微妙。唐代茶圣陆羽曾大力推崇越瓷：“碗，越州上……若邢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
唐人喝的茶与今天不同，是煎茶：将茶碾成末，投入炉水中煮，还要加盐调味，水沸三次才好。煮成的茶汤微红，冲入白瓷中，茶色丹红，盛在青瓷中，则是淡绿色，可谓“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既好看又激发浪漫的想象。这一时期的越瓷风华绝代，夺千峰翠色，有着玉一样的质感，“姿如圭璧，色似烟岚”。被贵族阶层争相猎取追捧，社会风气亦是“不贵金玉，而贵铜瓷”。
要做出外观似玉的青瓷不算太难。可以用显青色的化学矿物来配釉，如果烧出来颜色不接近，就调整配方。烧出来的瓷器太光亮，那就加酸腐蚀，细砂打磨，将表面的“贼光”磨去。肉眼看上去，也感觉温和。
孙威一开始就舍弃了这种做法。他坚信：“古代人做一个东西，肯定跟他的生活是息息相关的。”古代越窑肯定也是就近取材，“百里之内必产合用土色”，所以他的恢复工作就从找土开始，他从上林湖周边各地取土，反复尝试。有了土还得有釉，“无灰不成釉”，古代配釉普遍使用的草木灰，也是他绕不开的。
孙威对土和釉的尝试让人叹服：“每次出门都要带些土回来。去宁波海边玩，最让我高兴的是挖回了一些土。院子里的松针、樟叶、桑叶，老家龙泉生产香菇的木屑，都可以烧成草木灰。我一个朋友是卖沉香的，他把沉香灰烧了送给我。一个刻石头的，把石头粉磨了，拿来给我。开茶馆的，把泡过的茶叶，晒干了，拿给我。周边山山水水这么多，可以找到很多树叶来烧。”
“一烧、二土、三细工”，烧制是决定瓷器最终状态的关键。“‘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古代烧窑不像现在，一年可能就烧一窑。一次烧两三个月。现在我们烧青瓷，一天就烧成了，烧好就关火。”孙威说，“古代烧窑应该有个漫长的降温过程，够慢，变化才会丰富。降温快，就没什么变化。”也正因此，他用汽窑模拟古代烧窑的缓慢升温和缓慢降温，一次烧窑最少也两天两夜无法合眼。
上好的越窑青瓷，有着碧玉般的深厚光泽，而没有浮光。如果用放大镜观看越瓷表面，可以看到清晰的类似涌泉的流纹，与人皮肤非常相似，与和阗玉的表面也相近，这才形成温润的触感。孙威说：“这是我认定古代越窑跟现代越窑的一个标准。有涌泉纹的，绝对是古代越窑器物。”用现代气窑烧出涌泉纹，得到如冰似玉的效果，是他仿古阶段最主要的追求。
禅髓自然
孙威一般在傍晚点火，他喜欢在夜里烧窑。40多个小时在窑边的坚守开始前，他把茶桌搬到窑口前，再把电动拉坯机也搬过来，一边干活，一边关注窑火的变化，让自己保持兴奋。他嘴里蹦出一大堆专业名词：前五小时排物理水；顶温时先是还原，再氧化；最后的缓慢降温，是促进结晶……我听懂了他的意思：烧窑时，打不得长时间的盹儿。一不留神，就前功尽弃。
烧了七八个小时后，已是深夜，又刚过了瞌睡劲儿，正是精神的时候。孙威一边拉坯，一边娓娓道出自己的年少经历—
2009年的时候，他才开始喜欢做青瓷。孙威说：“在30岁之前，把自己的种种不可能都做完了。30岁，认知清楚了，我就是做陶瓷的，其他事情就别干了。”
他爱上青瓷就是这么突然，并且真的就此静下心来，乐在其中。“我自己去找土，自己去研究。如果你没走过那个过程，照别人教的是可以烧出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经常自己瞎试。”孙威因此产生了一个想法：“古人花了2000年时间，尝试了无数的东西。如果我能在有生之年，把这些东西尽量尝试一遍，那是多伟大的一件事情。”
每一项技艺，他都亲自动手，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他不用机器练泥，而用手揉泥，“越窑是薄胎薄釉，胎能否达到足够薄，揉泥是基础”。揉泥后是大量的手工拉坯，他对各种器形都“成竹在胸”，深谙里面的工艺智慧，他拿起一个敞口碗解释道：“阴干时，碗口会往内收缩，所以拉坯时碗口要往外撇一些。”越瓷最大的特色与魅力在它“夺得千峰翠色来”的釉色，青瓷的装饰，应为其增辉，不能喧宾夺主。于是他拿起自制的竹刻刀，学习刻划花纹。
他经常拿着放大镜看老瓷片：“研究这些古瓷，我就能穿越唐宋，穿越汉晋。我认真去研究，就能体会到当时人们为什么这么做，原因在哪里，我再去复制，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一些发现让孙威很振奋：“古代的越窑青瓷很多都有丝割底的痕迹。这是以前常用的将器物从轮制陶车上取下来的方法，但现在的做瓷人很少会了。”丝割底是一道眨眼就完成的工序—这边拉坯机快速地转了一圈，那边丝线已经将底割好—只有拉坯机转一圈的时间，也只有这一圈的机会—一圈没割完，当轮盘开始转第二圈，丝线就会绞在泥中，就没有平整完美的丝割底了。这项技术，孙威花了两年时间练习，才得以掌握。
孙威一步步践行着自己对大师的定义：“最简单的，要画一个瓷器，你总得有坯，不会拉坯，称什么陶瓷大师，就是玩美术的嘛。泥都没揉好，拉什么坯呢；坯都没拉好，刻什么花呢？”
他并不觉得这样的事情有多么伟大：“我的工作是一个循环。古人做了这个事情，我们把它解读出来，绕了一大圈，又绕回到这个原点，因为这里发明了瓷器，被人们遗忘了，重新挖掘出来。就像一个人死掉了，变成土，有一天，土上面长出一棵参天大树，人们又关注这棵树。然后这棵树又枯萎，死去，变成土。过了很多年，其上又长了一棵参天大树……就这么一个循环的过程。世间的这种轮回，每一天都在发生，是很平常的事情。我也是越窑青瓷这个轮回当中的一个点。”
孙威拿出自己烧的一个木叶碗给我看—烧窑前将一片叶子放在碗内，烧好后叶片的脉络也印在了上面。“这片叶子，是经过一颗种子春天发芽，夏天生长，秋天枯萎落下。我把它捡起来，让它永恒化地凝固在一件器皿当中，把它定格在某个时间，让这个信息永远固定在瓷器里。”这让他很有成就感，“瓷器不会变，很稳定。一万年后，它还是这个样子，可以展示给以后的人，它带着信息穿越了。”
窑火摇曳中，孙威埋头修完一只泥碗，在足底刻下四个字“小陶工威”，因指导他技艺的义父自名“陶工”，他只敢称“小陶工”。孙威依然在进行他的越窑历史长河漂流。他的瓷器，已经经历了“学”、走过了“模”、尝试了“改”，进入了“创”的阶段。越窑深厚的土壤里头，孙家的这棵树日渐根深叶茂。以无见和尚的诗句祝福越窑：“偏爱春风无拣择，阶前依旧长苔痕。”
孙家父子来慈溪上林湖已经15年了，如今资讯发达，其故事也都耳熟能详：孙家原在龙泉做青瓷。父亲孙迈华携家迁至上林湖，重燃了停烧千年的越窑窑火，如今又去景德镇开拓新的领域；儿子孙威则接下重担，为恢复古代越窑，反复试验每一道工艺环节。
青之美
在茶室落座后，孙威泡上一壶茶，摆上几个青瓷茶碗。他今年35岁，穿一件宽松的对襟棉布衣，越发显得沉稳。只是他刚熬了两天两夜烧了一次窑，精神还在恢复，这两天只是拉拉坯，揉揉泥，难得喘息一下。
浅黄色的茶汤冲入碧色的茶碗中，荡出一圈圈水纹，黄淡了，绿浓了，感觉很微妙。唐代茶圣陆羽曾大力推崇越瓷：“碗，越州上……若邢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
唐人喝的茶与今天不同，是煎茶：将茶碾成末，投入炉水中煮，还要加盐调味，水沸三次才好。煮成的茶汤微红，冲入白瓷中，茶色丹红，盛在青瓷中，则是淡绿色，可谓“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既好看又激发浪漫的想象。这一时期的越瓷风华绝代，夺千峰翠色，有着玉一样的质感，“姿如圭璧，色似烟岚”。被贵族阶层争相猎取追捧，社会风气亦是“不贵金玉，而贵铜瓷”。
要做出外观似玉的青瓷不算太难。可以用显青色的化学矿物来配釉，如果烧出来颜色不接近，就调整配方。烧出来的瓷器太光亮，那就加酸腐蚀，细砂打磨，将表面的“贼光”磨去。肉眼看上去，也感觉温和。
孙威一开始就舍弃了这种做法。他坚信：“古代人做一个东西，肯定跟他的生活是息息相关的。”古代越窑肯定也是就近取材，“百里之内必产合用土色”，所以他的恢复工作就从找土开始，他从上林湖周边各地取土，反复尝试。有了土还得有釉，“无灰不成釉”，古代配釉普遍使用的草木灰，也是他绕不开的。
孙威对土和釉的尝试让人叹服：“每次出门都要带些土回来。去宁波海边玩，最让我高兴的是挖回了一些土。院子里的松针、樟叶、桑叶，老家龙泉生产香菇的木屑，都可以烧成草木灰。我一个朋友是卖沉香的，他把沉香灰烧了送给我。一个刻石头的，把石头粉磨了，拿来给我。开茶馆的，把泡过的茶叶，晒干了，拿给我。周边山山水水这么多，可以找到很多树叶来烧。”
“一烧、二土、三细工”，烧制是决定瓷器最终状态的关键。“‘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古代烧窑不像现在，一年可能就烧一窑。一次烧两三个月。现在我们烧青瓷，一天就烧成了，烧好就关火。”孙威说，“古代烧窑应该有个漫长的降温过程，够慢，变化才会丰富。降温快，就没什么变化。”也正因此，他用汽窑模拟古代烧窑的缓慢升温和缓慢降温，一次烧窑最少也两天两夜无法合眼。
上好的越窑青瓷，有着碧玉般的深厚光泽，而没有浮光。如果用放大镜观看越瓷表面，可以看到清晰的类似涌泉的流纹，与人皮肤非常相似，与和阗玉的表面也相近，这才形成温润的触感。孙威说：“这是我认定古代越窑跟现代越窑的一个标准。有涌泉纹的，绝对是古代越窑器物。”用现代气窑烧出涌泉纹，得到如冰似玉的效果，是他仿古阶段最主要的追求。
禅髓自然
孙威一般在傍晚点火，他喜欢在夜里烧窑。40多个小时在窑边的坚守开始前，他把茶桌搬到窑口前，再把电动拉坯机也搬过来，一边干活，一边关注窑火的变化，让自己保持兴奋。他嘴里蹦出一大堆专业名词：前五小时排物理水；顶温时先是还原，再氧化；最后的缓慢降温，是促进结晶……我听懂了他的意思：烧窑时，打不得长时间的盹儿。一不留神，就前功尽弃。
烧了七八个小时后，已是深夜，又刚过了瞌睡劲儿，正是精神的时候。孙威一边拉坯，一边娓娓道出自己的年少经历—
2009年的时候，他才开始喜欢做青瓷。孙威说：“在30岁之前，把自己的种种不可能都做完了。30岁，认知清楚了，我就是做陶瓷的，其他事情就别干了。”
他爱上青瓷就是这么突然，并且真的就此静下心来，乐在其中。“我自己去找土，自己去研究。如果你没走过那个过程，照别人教的是可以烧出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经常自己瞎试。”孙威因此产生了一个想法：“古人花了2000年时间，尝试了无数的东西。如果我能在有生之年，把这些东西尽量尝试一遍，那是多伟大的一件事情。”
每一项技艺，他都亲自动手，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他不用机器练泥，而用手揉泥，“越窑是薄胎薄釉，胎能否达到足够薄，揉泥是基础”。揉泥后是大量的手工拉坯，他对各种器形都“成竹在胸”，深谙里面的工艺智慧，他拿起一个敞口碗解释道：“阴干时，碗口会往内收缩，所以拉坯时碗口要往外撇一些。”越瓷最大的特色与魅力在它“夺得千峰翠色来”的釉色，青瓷的装饰，应为其增辉，不能喧宾夺主。于是他拿起自制的竹刻刀，学习刻划花纹。
他经常拿着放大镜看老瓷片：“研究这些古瓷，我就能穿越唐宋，穿越汉晋。我认真去研究，就能体会到当时人们为什么这么做，原因在哪里，我再去复制，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一些发现让孙威很振奋：“古代的越窑青瓷很多都有丝割底的痕迹。这是以前常用的将器物从轮制陶车上取下来的方法，但现在的做瓷人很少会了。”丝割底是一道眨眼就完成的工序—这边拉坯机快速地转了一圈，那边丝线已经将底割好—只有拉坯机转一圈的时间，也只有这一圈的机会—一圈没割完，当轮盘开始转第二圈，丝线就会绞在泥中，就没有平整完美的丝割底了。这项技术，孙威花了两年时间练习，才得以掌握。
孙威一步步践行着自己对大师的定义：“最简单的，要画一个瓷器，你总得有坯，不会拉坯，称什么陶瓷大师，就是玩美术的嘛。泥都没揉好，拉什么坯呢；坯都没拉好，刻什么花呢？”
他并不觉得这样的事情有多么伟大：“我的工作是一个循环。古人做了这个事情，我们把它解读出来，绕了一大圈，又绕回到这个原点，因为这里发明了瓷器，被人们遗忘了，重新挖掘出来。就像一个人死掉了，变成土，有一天，土上面长出一棵参天大树，人们又关注这棵树。然后这棵树又枯萎，死去，变成土。过了很多年，其上又长了一棵参天大树……就这么一个循环的过程。世间的这种轮回，每一天都在发生，是很平常的事情。我也是越窑青瓷这个轮回当中的一个点。”
孙威拿出自己烧的一个木叶碗给我看—烧窑前将一片叶子放在碗内，烧好后叶片的脉络也印在了上面。“这片叶子，是经过一颗种子春天发芽，夏天生长，秋天枯萎落下。我把它捡起来，让它永恒化地凝固在一件器皿当中，把它定格在某个时间，让这个信息永远固定在瓷器里。”这让他很有成就感，“瓷器不会变，很稳定。一万年后，它还是这个样子，可以展示给以后的人，它带着信息穿越了。”
窑火摇曳中，孙威埋头修完一只泥碗，在足底刻下四个字“小陶工威”，因指导他技艺的义父自名“陶工”，他只敢称“小陶工”。孙威依然在进行他的越窑历史长河漂流。他的瓷器，已经经历了“学”、走过了“模”、尝试了“改”，进入了“创”的阶段。越窑深厚的土壤里头，孙家的这棵树日渐根深叶茂。以无见和尚的诗句祝福越窑：“偏爱春风无拣择，阶前依旧长苔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