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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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极像做了场大梦。
  梦有多长?至今也没能做完,恐怕还要子子孙孙做下去。
  在那样的缥缈大梦中,人人得其所哉,习与性成。所享尊荣,尽都来自于老实街民俗淳厚。看那行住坐卧,不矜而庄者有之,怡然自乐者有之。
  从祖先接过来的日子,一如天际草色烟光,绵绵见不着个首尾,端的时好时坏,这个却是不变,甚至老实街也像并未消失。
  被拆的老实街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代。不想倒罢,一想便如神明,保准离你不远,近得能让你抬头望见一只大白馍馍。
  不管流散何处,老实街人居家,馍馍一日不可无。闻不到馍馍气味,踏实得了吗?大白馍馍热腾腾、圆鼓鼓、光灿灿、芳馥馥,好像人世间本来就有,跟头顶的天,足下的地,跟老实街上清冽不歇的涤心泉一个样。
  街南口的苗家,就是做馍馍的。
  每日的某个时辰,馍馍房揭屉出笼,好看的白汽蒸腾而起。长长一条老街,流漾着新馍馍诱人的麦香。人们早就习惯了。从嘴含乳头的那点年纪,就开始对这馍馍香不陌生。说不准更早,从受孕之日也未可知。而在老实街人的记忆里,那馍馍房也像本来就有,一直都在。
  恰恰好,人都说苗家住的是座废弃的土地祠,至少翻建过。祠门砖额上的字迹,尚隐约可寻。渊博如芈芝圃老先生,指认那是“福德神祠”四个字。
  苗家馍馍房,就在原祠庙东耳房的位置。挨着老街呢。也是从很早,馍馍房的主人叫作苗凤三,及至老实街人离别故园,也依然叫作苗凤三。
  搭眼看这人,不像个和面做馍馍的,倒像缙绅名流。看不出市井中一般人老想发财的意思。脾气也超好。
  能这样和颜悦色的人,是认为世上没什么值得相争的。
  再看,却还是个馍馍房师傅。从头到脚,干净,一星半点的面粉也沾不到身上。春去秋来,面庞总不见老,白里透红、润泽有光,像常去美容院做保养。馍馍房不缺蒸汽,日日浸濡,可比面膜管用!
  馍馍房何曾衰败过?捎带着时刻免费美容,不怪苗凤三浑不知就把心底的快意给溢到了面孔上。
  “不管到了哪个年代,你得吃,你得穿。”
  不满足,就不会对人说这些话。
  吃穿共两样儿,宽厚圓融的苗凤三占一样儿。民以食为天,这还是头一样儿。又不是高攀不起的山珍海味,单单是价廉而必需的馍馍。
  作为一个与世无争、从不老想发财的人,没有理由不怡然自乐。春风得意马蹄疾,连他日常的脚步,都是翩然轻快的。
  其实,身轻如燕才是苗凤三让人首先想起来的形象。
  曾几何时,老实街苗凤三会轻功的传言就有。
  三月三,放风筝。有孩子的风筝落到了李铨发制笙店的屋脊上。当时他还没成家。出老街会朋友,喝了几两烧酒回来,正巧遇到,二话不说,助跑几步,“噌噌噌”,蹬着墙皮就上去了。风筝丢下来,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跳到地上。立在那里,利利落落,赛棵青松,几两烧酒当不得事!
  这是老实街人唯一一次亲眼看他施展功夫,是对他会轻功的验证,后来也被大家越传越神。
  人们没少撺掇他给大家重新展示,他却只笑说,“我怎会那个?”再不承认的。
  越是不承认,人就越是认为他深藏不露,越是认为他功夫了得。连他怎么练出来的,都渐渐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苗凤三常会的好友,是后佛楼街上的,姓鹿名邑夫,就是他的同门师弟。两人一块儿去泰山桃花坞找了练家子拜师,回来后又一块儿苦练切磋。
  后佛楼街人说了,练功的秘密场地,一个在城南佛慧山的黑风口松林,一个在鹿邑夫自己家。门一关,就是哥儿俩的世界。
  细心人看过,他家屋梁都在发亮,桌子腿儿格外结实。
  鹿邑夫练出了七七四十九招,自己笼统叫了“邑夫神气”,却又并不讳言,“邑夫七七盈天招,不及凤三易口诀。”
  此中关节,也是两个。
  非魔非道,动辄神啊气的,外行人不知为何。
  人人生来沉重。刚满月的婴孩,久抱尚臂酸,更何况七尺男儿。不靠了盈虚神气,如何能将这俗浊赘重肉身提升?所以,名为练功,练神气才是关节。
  神气自如,身子自然轻逸。
  气从何来?那易口诀有多厉害,就全在这个“易”字上。当“易”之时,可谓倏忽快哉,气息全出。气在起承转合之间流动,如潺湲之水、舒卷之云,方为佳境。
  邑夫神气四十九招,相比于易口诀,招招都是笨法子!
  既然鹿邑夫这么捧苗凤三,怎么不把易口诀学了?师出同门,不会也染了那没出息的小家子气,各自防备起来?
  每逢此问,鹿邑夫便笑而不答。
  若按投桃报李之说,苗凤三也该回捧鹿邑夫,但这济南老城里,听鹿邑夫说苗凤三是自己师哥的多,听苗凤三说鹿邑夫是自己师弟的少。可见世上有种情谊,是一般的头脑想不出的。
  这鹿邑夫生得短小精悍。瘦骨嶙峋,却铁样的硬棒,不像一说起会轻功,就身手绵软。那小眼睛,黑油油,再浓的墨都描不出。
  与苗凤三不同,他从不忌讳在人前“露一手”。
  说着说着话,就有可能一下子蹦到山子石上去。只要是高处,不管是个小土堆,还是一个石阶,都会是他蹲踞的地方。题壁堂的高墙、佛楼屋脊、参天的大树,他都上去过。不知这算不算得飞檐走壁。
  人们能看到这些,也知足了。真的飞檐走壁,好像只适于月黑风高的夜半。
  他还常说练功最实际的好处,能去身心滞、闷、恶、阴、霉、浊之气,留下的只有沛然之清气。他已经收了两三个少年徒弟了。
  说不定哪一天,他会捺不住把全套的功夫,将那飞檐走壁的本事全都当众展露出来。可是那一年,桃花坞的师傅犯案丢了命。他们想法子跟师傅见上了最后一面。
  回来后他至少是沉默了。
  他做了裁缝。
  这老哥儿俩一个弄吃,一个弄穿,都过得无忧无虑。   鹿邑夫双手灵巧,裁缝上的名气渐渐盖过了武功。尽管趁着年少气盛欢实过一阵,天长日久,后佛楼街的人就忘了他的世界有过这段了。
  逢年过节,苗鹿两家都会像亲戚一样走动。他来老实街,苗凤三好酒好菜款待。嫌屋里窄憋,常常小饭桌往院子里一放,哥儿俩就对斟对酌起来。
  为助酒兴,免不了划个拳,猜个枚儿。俱各文雅,从不会大呼小叫的。一来二去,人们就看出这鹿邑夫喝酒不大节制。每喝必醉,起了酒意就围着院中一棵梧桐树乱转。
  那老梧桐生得高大笔直,屋脊之上才有分枝。
  顺树干仰望,疑似通天。他也就望望而已。
  临走,苗凤三总会让他捎去十几个大馍馍。他喝得晃里晃荡,走不出街口就可能把馍馍撒落一地。为此,苗凤三让家人专为他缝制了一种布口袋。绳子一扎,口就收紧了。起初他不会再将口袋带来,苗凤三就为他备用一只。后来才形成了习惯,每回都是带了口袋来老实街,好装馍馍。
  苗凤三送他馍馍,不为别的,就为“家里有”。
  做馍馍用不着高深的技巧,不见得就比别家做出来的好吃多少。要说好吃,都好吃。保证了用水、用料,面揉得筋道,醒到火候,不是故意把馍馍“气死”,就不会太差。
  故意把馍馍“气死”,希图什么呢?
  做好裁缝的要求嘛,平心而论,比做馍馍要高。
  不是苗凤三有意谦虚,是真心话。
  “兄弟,你那把剪子,我使不来。”他对鹿邑夫说过,“我只会搋。”
  他的膀子已有些圆了,不像鹿邑夫,还是那么精瘦。
  从苗家馍馍房前走过,常能看到苗凤三光了半臂,在里面一心一意搋面。
  搋!搋!搋……
  水来自涤心泉,面选了合格的面粉,其余能下功夫的地方不多,得好好搋才是。
  搋来搋去,馍馍房用上了机器,连搋也不用了。
  机器多厉害,那搋面的胳膊算什么!每回干活,都得防着点儿。安全第一。
  世上偏有迷手工馍馍的,但苗凤三决意不动手了。即便是手工做的,也还得放在电蒸笼里去蒸。手工馍馍是好,但时代往前走了,要真舍不得过去那点子口味,你等着挨饿。
  他这个馍馍房师傅,渐变为纯粹经营。
  过去做过一斤一个的大馍馍。年节为摆供专用,做过五斤、十斤一个的。一般一斤出三个。后来人们肚里油水多了,主食减少,就出一斤五个。还出过袖珍型的,一斤九个,起名“馍丸子”,小孩能拿来当零嘴儿。又增加新品,蒸干饭。电蒸笼蒸出的大米干饭,瓷实又不失软糯,口感特优良,非那些忙碌人家的“急就章”可比。刷锅淘米的,费多少事。不如买来实惠。
  苗家馍馍房兴旺,大有道理。
  街上的羋芝圃老先生,主动给馍馍房写了块匾额。
  原来,这馍馍房连正经店号都没起!早年间只在临街墙壁上用石灰水草草刷了“馍馍”字样,因在屋檐下,倒没被雨水淋去。
  羋芝圃老先生写的,你猜都猜不着。
  是什么?
  “凤栖梧”三个字!
  苗凤三不安,因他还从没这么招摇过。
  “凤非梧桐不落。”芈老先生娓娓解释,“你是生逢其时,名字里又有‘凤’字,院里又有梧桐,故曰‘鳳栖梧’。”
  苗凤三到底羞了一段日子。
  鹿邑夫来会他,他满心不想让鹿邑夫看到,而且准备好了一旦他看到,就连说三遍“这个不好”。当然不是说字体不好,是挂了招牌不好。
  喝酒时照例少不了爽口的醋熘大明湖白莲藕,酒也是好酒。那天,邻家几只白鸽也来助兴,屋脊上“咕咕”叫了不算,又飞到梧桐枝上去叫,然后再飞下来,落到眼前的地上。
  显见鹿邑夫酒兴未起。为诱他多喝,苗凤三反多喝了几杯,不觉间双目已蒙眬。
  当年,他就是乘了酒意,跃上屋顶给小孩拾风筝的。
  若不喝酒,就不拾了吗?
  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他摇摇头。
  “咕咕咕。”一只鸽子吃饱了他刚才丢在地上的米粒,就展翅向树上飞去。他的目光追着它,眼睛里飞起了一道白色影子。
  鹿邑夫这回没喝醉。对“凤栖梧”的招牌,自始至终,都像没看到。
  苗凤三目送他拎着一口袋馍馍走出老实街,不由得心头泛酸。
  近年,鹿师弟有些走下坡路。
  人吃饱了是不是不用穿了?不是的。但去商店看看,卖布的柜台都快见不着了。左邻右舍的,不说扯布做裤子、大褂的绝迹,也已是极少见。馍馍、米饭买来吃实惠,家常衣服去买,也比扯布去裁缝店定做来得经济,样式又多。衣料子也结实,苗凤三有件蓝呢大褂,穿了四五年了,还是簇新。
  同气相求,那鹿邑夫也不是老想发财的人。裁缝店冷清挡不住,他本可以看淡一些。但他来老实街,看不见“凤栖梧”,说明还是在意了。
  他跟苗凤三情谊深厚,按说怎么着也得应付一下。心里不得劲儿,背后去体会。
  还是那句话,世上有种情谊,是一般人用脑子想不出来的。
  苗凤三不可能将那匾额摘了去,渐渐地,连他自己也像看不见了。
  有夸那字的,他不随着看,嘴上说,“小本儿生意么。”这话好。
  一个外地游客搭眼看见,竟问,“是斋号吧?”老实街人也蓦地一惊。
  看那苗凤三,一团和气,虽衣袖半挽,却仍透着超逸,真的是配有斋号的名士样子。
  馍馍房起斋号,新鲜。
  但凡有夸字的,都会很快传到芈老先生耳朵里。
  黄家大院一向深居简出的芈老先生,有时也会坐到大门口去了。他的眼睛不由得一次次乜向馍馍房。这一天,一个外来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街上好像突然变得特别安静。外来人光脑壳,壮实,走路勾着头。他从黄家大院门口走过去了,果真是要到馍馍房去的。
  过了半个时辰,芈老先生已回屋里,年逾六旬的儿子走来告诉他,苗凤三今天遇上个难缠的。他马上想到了那个光头,“哦”一声。本不指望一个粗人会夸他的字。   “县东巷一个青皮,非要拜凤三为师不成。”
  “学做馍馍?”
  “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传言。非要跟凤三学轻功,学飞檐走壁。”
  芈老先生不知道这个人叫小丰。畏他的不只是老实街人。怪不得他一走进老实街来,霎时就一片寂然。
  苗凤三怎会收徒弟?学做馍馍,不用拜师,自家爹娘就能教你。要学轻功,就是笑话了。苗凤三怎会那个?听谁说的?瞎掰。
  小丰不像过去,到哪儿去都是神鬼惹不起的样子。这回来老实街还算知礼,没成群结伙,吆五喝六。在苗凤三跟前,也没一句不中听。他是藏着忐忑呢。既然认定苗凤三身怀绝技,断断不敢冒犯。既然要拜师,他这路人,知道点讲究。
  好不容易把他支走,苗凤三就暗自盘算。
  无风不起浪,怎就把这路人招了来?多少年了,谈过往事和武艺吗?什么轻功,都是当年鹿老弟信口说的。说着说着就走了形,没边没际了。可是,多少年过去,鹿老弟也管住了嘴。不是夸,鹿老弟也精爽着呢。
  想来想去,还是疑到匾额上。
  至少,匾额是个引子。
  头一次看到匾额,没有不夸那字的。夸了很多次的,也不罕见。
  倒有不夸的,仅是他的师弟。师弟没夸,至今没夸。
  他只是做了个小本生意,不想这么着。
  再想想,这不是跑大街上插了草标吗?
  苗凤三,真个是为了难。
  这天夜里,他多少年头一次睡不着了。披衣下床,走到院子里,围着那棵老梧桐树,一声不响地来回转。
  对鹿邑夫,苗凤三早看出了问题。他比自己能端。凭他那股灵巧劲儿,要是能再圆融一些,不至于弄到危机四伏。不过也不太晚。
  他这样有经验的老师傅,即便做做老衣裳,也能拓出一片地土。偏他在这上面不怎么上心。老衣裳不做,旗袍、唐装不做,一应少见的奇装异服,都不大做。要么是不愿伺候死人——他鹿邑夫怎么能伺候死人呢?要么就是不想费心思。他愿做大众化的、家常的,且为活人做。街上流行中山装,他做中山装。一副样子,略加改动,就应付得了。女人的裙子,难不住他。流行西装、夹克,甚至喇叭裤,他也做得来。
  一句话,他当裁缝只想过得去就行。
  嗯,或许他认为这一切不值得他费心思。
  人生在世,不费心思怎么行得通?
  人人不费心思,回到初民时代,腰上围片破布就得,更用不着裁缝。
  在愿做的上面,他却是下了功夫的。比如中山装,老城里没谁比他做得更合体板正。大氅什么的,不管男式女式,都没得说。
  这是他的底线,他只能为人服务到此了。多一步,不能。
  学徒他也收。那时候看不出他怪,人家也很愿意跟他学。
  被人叫着师傅,他觉得有面儿。也是和颜悦色,也是生活满足。
  只有苗凤三能看得出,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一到夜深人静,那个人就会飞奔至幽暗的旷野上,闪展腾挪,神气盈天,上接星辰。
  做活做到了形神合一,手起风生的意思自然会流露出来。
  那时,人能看呆。苗凤三就知道,那个人啊,其实不是站在他的身后,是藏身在了他的衣服里面。
  誰想得到,这样的衣服竟越穿越紧巴,快要藏不住了。
  苗凤三有心劝他改,却说不出口。
  “老弟,做点老衣裳吧。”不像话。
  “以后什么活都收……”嘿!都这岁数了,不缺吃喝,争什么呢?
  鹿老弟是对的。鹿老弟才是看得开。反倒是自己,活得过于用心了。为一块匾额,掂对来掂对去。
  这么一想,苗凤三就心中有了数。
  苗凤三寂寞不了,他担心鹿邑夫寂寞。为解鹿邑夫寂寞,不等到年节,就频繁去后佛楼街与他相会。自然,每回去都会带馍馍。
  将来还能没馍馍吃?最低有馍馍,就没有怕的。那就开心起来。
  这是发生在小丰求师之后两个月的事情。二人你来我往,四五天就能见一回。
  小丰一去就没了消息,不然肯定会打搅到他们。
  看他们往来,我们会想,幸好小丰死了心。若苗凤三有功夫,也不会收他这路人。
  好东西,不是人人都配得上的。
  我们眼光雪亮,因为我们有很多眼睛。这很多眼睛看了出来,不论他们是谁,从老实街上走过,脸上似乎都带了年轻人的腼腆呢。
  往事并非如烟,我们老实街人从没忘记苗凤三从制笙店屋顶上一跃而下的洒落。老实街一个光辉的黄金时代眼看就要来临,绝不是我们哪一个人的预感,而我们更多的记忆也被纷纷勾了起来。
  他们哪是走路?是操练起来了!不过是预热,蹚场子。
  把场子蹚得更阔大,以后才好施身手。也是在暗聚混元之气,毕竟委屈了一些年,精气神儿走失了不少。
  好戏,得稳着来。
  当年看舞大刀的,哪个不是先弄番拳脚,连带向四方作揖告白?
  亲眼所见,他们面庞、身姿都显了年轻。那就是沉睡在身上的好东西,即将醒转过来的迹象,而我们也早已捺不住心底的蠢蠢欲动。有愿先看单练的,有愿先看过招对决的,暗地里免不了争论。
  单练呢,鹿邑夫肯定先出手。又说苗凤三可能没有鹿邑夫好看。鹿邑夫套路多,法子笨,却欢腾。踢腿、翻跟头,眼到手到,黑眼珠“叭叭叭”往周边抛豆子。够刺激!但有的说,还是看苗凤三过瘾。
  苗凤三念念有词,气动丹田,长身舒展,能摄了你的魂去。要不鹿邑夫也不会自言“不及凤三易口诀”。
  倒不知这“易口诀”“邑夫神气”久不熟习,被他们忘了没有。
  一两个月就这么过着,一同吃馍馍,一同喝酒,一同闲谈。泉水、小吃、时事,都是话题,跟大明湖的莲藕、黄河的鲤鱼、划拳猜枚一样,都可助酒。
  酒意上来了,原处坐着迷瞪一会儿,不妨。   以往,哪有过如此静好的时光。
  可是,苗凤三每回都会感到鹿邑夫有什么要对自己说,特别是他来馍馍房的时候。他有一句什么话说不出口。他还是不看那匾额。
  苗凤三实在想不出匾额能碍着他什么。
  如不妨碍,怎会一眼不看,一字不提?
  莫不是他也看作了草标?苗凤三暗暗颔首。有这可能。怎么成了卖的?他接受不了。可是苗凤三又不禁笑了。
  卖,又有什么不妥?不过是卖馍馍。
  芈老先生德高望重,专给他写了匾,算得他苗氏殊荣了。
  不说老实街,外面的人去黄家大院求字的,时见。哪个不跟得了宝贝似的。
  都不白着。
  在屋里坐不住了,跑到街上,回头对着匾额瞧了又瞧。
  他反倒坦然起来,不觉舒叫了一个字:
  “好。”
  匾额上的楷书,跟屋檐下那几个草草的白石灰字迹相比,果真熠熠生辉。
  “凤栖梧,”他又兀自说,且连连点头,“好。”
  他的声音飘入微风,随風散去了。屋脊上几只白鸽子,也跟着飞起。他感到身上投来一道目光,好像芈老先生正远远地盯着。
  确实,匾额挂上了这么长时间,苗凤三还没夸过一次,也没正经对芈老先生表示过感谢。他失礼了。
  他得补上。
  没容他补情,就迎来了一个多年未见的仪式。
  不知那小丰受了谁的指点,找了个懂世故的老头子请教。那老头子安排他备了一个黑漆食盒,装了肉干、芹菜、莲子等所谓“六礼束脩”,由他的两个狐朋狗友从县东巷抬了来。老头子陪着,干巴巴的一个人,远看活像鹿邑夫。及至近了,才发现没有鹿邑夫那样亮的脑门和黑眼珠。嘴上稀稀拉拉、有弯有直几根黄须,跟脸皮一个深浅。边走还边捻着,让人担心捻断。抬来的食盒,如今也不多见了。过去也是殷实人家才有。
  小丰虽像上次来老实街一样还规矩,仍旧没人敢去招惹,所以也就没人多问。他们径直走到了馍馍房。那老头子上前跟苗凤三说话,并递上一张名片。后来我们得知,他竟然还是济南市知名的民俗文化专家,上过电视。没想到真人跟电视上的差别这么大。
  真新鲜啊,原来小丰鬼迷心窍,非要拜苗凤三为师不可,老头子也便为他设计了这么一出不伦不类的拜师仪式。
  可想苗凤三该有多么不乐意。
  那老头子巧舌如簧,撅起胡子,口吐飞沫,把“投师如投胎”“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薪火相传”以及“自行束脩以上者,吾未尝无诲焉”说了万遍,一再表明小丰的诚心。苗凤三站在馍馍房门口不动地方。老头子给小丰使个眼色,小丰就把由他事先撰写的投师帖往苗凤三手上送。苗凤三两臂张开,不接。老头子口上夸着小丰是个“有志青年”,心里也是着急。抬食盒的误会了他的眼色,就硬要往屋里闯。我们都看出来苗凤三也有些急了,老头子却把他们拦下,连声叫:
  “走正门走正门。”
  这差不多引起了我们的敬意。真个是知书达礼。抬食盒的和小丰匆忙转头去找院子正门。苗凤三见状无奈,只好由他们去了。
  起初我们怀了担忧、好奇看热闹,但现在已不是。
  天地君亲师,当不得儿戏。
  此时此刻,抬头若见土地祠上空红霞喷吐、祥云缭绕,耳中若闻鸾凤和鸣。
  我们也跟着涌入苗凤三家的院中。那苗凤三已从馍馍房的后门走进来。
  想那民俗专家也是见机行事的人,情势不利,就给你来个“生米做成熟饭”。不管是拜祖师、拜师傅,先拜了再说。只听他在前面又连声叫:
  “拜拜!快拜!”
  小丰闻言,扑通跪地,低头就拜。
  “且住!”苗凤三忙喝道。
  那小丰登时停住了。
  “我不会那个。”苗凤三说。
  “您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民俗专家说着,又急给小丰使眼色,让他拜了了事。
  苗凤三已比刚才平静。这股静气却压住了小丰。
  “我且问你,”他诚恳地说,“你要蹦那么高,做什么呢?”
  别说小丰,就连我们也不由得仰起脖子,顺着梧桐树的树干往天上望去。祥云、红霞,哪儿去了?只是平时看惯的天空嘛。鸾凤也没有,几只鸽子在梢头“咕咕”叫,像是不解院子里会有这么多人。是啊,蹦那么高做什么呢?蹦得再高,高不过飞机。蹦再高也不过是个把戏,没得去做飞盗。玩把戏能成终生的事业,他怎会做馍馍?
  望着望着,有人绷不住,笑了。
  院子里随之哄堂大笑。
  我们看见小丰似乎也笑了。“嘿嘿。”干笑。
  “接着,爷们儿。”苗凤三随手向他投过一只馍馍。他没能接住,馍馍掉在了地上。苗凤三又接连给别人投了几只。
  大家都嚼起来。
  也别说,苗凤三家的馍馍就是好吃。
  苗凤三扶起小丰。“我不会那个。”他又说。
  小丰低着头默默向院外走,手里还拿着那个红色的投师帖。苗凤三又让他带来的人把礼盒抬了出去。
  老民俗专家在院门口回看了苗凤三一眼,擦擦额头。他竟出了汗。又对苗凤三一笑,也不知什么意思,让人颇费猜疑。
  至此,苗家院子里才重归安静。
  一想起这天的事情,我们老实街人就忍俊不禁。特别是见到后佛楼街的鹿邑夫。估计鹿邑夫也很纳闷。
  当时最逗的,无疑就是那个老民俗专家。
  他长了什么样的胡子呀!黄不说,还有的直,有的弯,不是一个娘生的。听他说的那些话,一股子酸臭气。
  “自行束脩以上者,吾未尝无诲焉。”
  怪不得一个青皮也能把他招来。
  不过,我们老实街人一向厚道,不会把不好的想法说出口。
  实际上,我们对小丰的印象已大为改观。
  不怎么可怕嘛。年轻人爱想入非非,但能放下身架学跑学跳,也是一种上进,而他只是让人虚惊一场,最终带着他的大食盒和投师帖,老老实实走掉。他要把苗凤三这么对他当成侮辱,那才像他以前的做派。   在我们老实街淳厚之风的浸染下,他或许就改邪归正了呢。
  不知苗凤三跟鹿邑夫说没说过有人要拜他为师,估计是不说的。我们不禁设想,假如小丰退而求其次,去拜鹿邑夫,鹿邑夫会不会答应?
  想来想去,觉得不会。
  能结交一辈子,肯定是同路人。
  这就有点可惜了。好东西不拿出来,不瞎了吗?
  小丰品行有亏,但若被他们收了,再弯巴的树也给捋直了,岂不对社会有益?
  隐隐的,我们至少对苗凤三有了点意见。人倒是离不开馍馍,可馍馍谁都能做不是?一个谜团,摆在了我们面前。
  我们好像又看见那天老民俗专家对苗凤三的回眸一笑。
  不能否认,苗凤三日子过得不错。芈老先生给他送匾额,人们也只差叫他一声“苗老板”。可是我们觉得,设若真像他说的那样,“不会那个”,这体面也足够了;设若不是,就不知哪里欠了。
  人活一世,不是要能威风一些的吗?特别是男儿,不是要能建立起伟业,以豪强的义气和精粹的技艺赢得响亮的名声吗?
  一輩子弄馍馍,可屈煞了英雄豪杰。
  一辈子弄衣服,鹿邑夫活成了干巴老头子。加上几根黄须,能让人笑死。
  只能说他们还在静等一个气冲云天的时机。快了,就快了。
  苗凤三有大本事,不露而已。对小丰的拒绝,也是对他必要的考验。
  接下来,就看小丰能不能争气了。他要狗改不了吃屎,神仙也帮不了他。
  这样想着,我们觉得痛快一些。小丰来拜过两次,相信还会来拜第三次。终有一天,无比的执着和诚心会让苗凤三打开自己那个隐藏的神秘世界。
  比民俗专家闪亮的干巴老头儿鹿邑夫,又走在了老实街头!
  当然,一只布口袋照旧拎在手上。口袋显得沉坠,必定装了一瓶酒。
  我们到底忍不住了,涌入苗家院子时赶上哥儿俩在静静猜枚。饭桌上一只酒瓶,竟写了“内部招待专用”字样。他是偶得了非卖品的好酒,就急来老实街分享。只见他们手上娴熟地翻着花样儿,却不大呼小叫。我们不客气,索性替他们叫出来:
  “哥俩好啊!”
  “三星照啊!”
  “四喜财啊!”
  “五魁首啊!”
  ……
  苗鹿在家喝酒时猜枚划拳,以前见过,只觉说不出的舒坦,却并没怎么在意。这一回简直开眼,还不由得联想到那天苗凤三随手给小丰丢馍馍。当时小丰没接住。他能接住吗?
  那动作,太快!底子在那儿呢。
  我们叫得欢腾,但他们除了右手腕之下,全身就没动过。没谁做得到。那几根无声的手指,也快、也轻,似乎每根都有绝世神功。
  渐渐有些恍惚,不知是要叫“八仙到”,还是给个彩。一两天过去,脑子里还全是这两人在扬眉瞬目间神出鬼没的手指。
  而对小丰,也开始暗暗摇头。实话说,他配不上!苗凤三考验过他了,他显然没那灵敏的反应。说白了就是个市井俗物,在苗凤三面前不过是因不知底细才收敛一些。什么样的好东西,也不能落在这种人手里。若他有了神功,那就可着糟蹋吧。
  我们又觉得痛快了一些,因已确信苗凤三对小丰的拒绝正合我意,但我们都低估了一个不良之徒的可恶,也从没想到,这个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杂碎。
  嘡嘡嘡!
  一阵急促的堂锣声把我们从午睡中惊醒。
  那是入伏后不久,天气热得穿不住衣服,正午时分更是日头揭头皮、石板烫脚底,没谁愿意在街上走。
  堂锣声一响,像是空气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很多人出门一看,馍馍房那儿立着一个铁塔般的大汉,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疙瘩肉,穿一条缅裆裤子,叉巴着两腿,边敲锣边来回地疾走。我们脑子里马上想到这是练家子。
  看那架势,不是叫阵来了么。敲得够了,放了堂锣,紧紧腰身,架起胳膊,绷起胸脯,捏了双拳,瞪了俩牛眼,果真就听他对着馍馍房,声如闷雷地自报家门:
  “老少爷们儿,在下高卫国,曹州人氏。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黄河不是尿的。不买不卖不舍不化,就为练几套玩玩!”
  按说我们老实街人善避凶险,本不会主动靠近,但那是在苗凤三门前,有什么可怕?惹得苗凤三性起,不打你个满地找牙才怪。于是,呼隆隆,顾不得炎热,就从老街两头堵了过去,有的还放胆跟着吆喝了一两声,像是起哄。
  那人也是闲话少说,往蒲扇大的手心吐了口唾沫,呼啦啦先练了一路拳,还说叫什么“美人照镜”。
  我们见他打过来,就紧忙往后躲闪,不敢再出声。那拳脚砸在身上,估计没谁受得住。心里还想,这场景最好苗凤三能看到。
  苗凤三这会儿还睡着吗?能睡得着吗?馍馍房门口只守着他家一个叫羽子的女工,怕是一时忘了去叫苗凤三。
  那人将“美人照镜”收了势,随着大脚一跺,噗的一声,地上的石板颤三颤,馍馍房上的匾额,似乎也晃了两晃。
  呀!石板缝里挤出了一股泉水。
  外面动静这么大,苗凤三就听不到吗?故意的吧。
  还没喘口气,那人就抄起了一杆长枪。朝空中猛一挑,红缨子舞成了一团,像阳光下哧啦蹿出了一朵红火绒。
  枪尖不见了,只这朵红火绒把人的眼睛吸引了过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带着风声,要么如蛇蜿蜒,要么如箭镞直射。看着红火绒扎在了天上,一忽儿又猛扑在地上,几乎钻进了石头里。
  这长枪舞得煞是好,却听噼啪一响,人都不知是哪里发出来的了。
  那人突然舞不动了。也许因为老街上空间有限,长枪卡在了墙上,他也只得往后一退。馍馍房被打的匾额,随之掉落在地。看他的样子,我们认为这是他的失误。
  在他将长枪也收一收,又要去舞时,苗凤三出现在了门口。
  他慌没慌?没有。他是上门叫阵,要的就是这个。
  枪尖乱点,不但没有挪到别处,反而越是围住了苗凤三的身子。   那女工已吓得缩脖捂嘴,而苗凤三依旧不躲不闪,倒在我们意想之中。就等你挑衅够了,他只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拨,那长枪就得当啷落地。
  我们紧紧盯着。苗凤三没动。枪尖也没离开的意思,更来了兴头似的。眼睁睁看见,点得最近的,到了他的喉头,真让人替他捏把汗。
  “哈哈哈!”那人不由得放出了笑声。
  这就让他身手慢了些,那枪尖也终于掉转了方向。在他躬身跳跃之际,他还问人,“听没听过?‘打得精,宋骏通。打出火,高卫国。’”
  四下当然没人回答。
  “宋骏通是我师傅。”他说。
  那枪尖又游回来,从苗凤三跟前过去了,没停。
  “引蛇出洞法!”
  一腿向前大大一伸,一手持枪,跟着捅出去。反身回抽,长枪又落到了另一只手上。身子一旋,长枪就呼地抡了起来,再次从苗凤三眼前划过,又没停。
  我们有些捺不住。出手啊,凤三!人都这么激了。要真不行,就往后站站。万一那人闪失,伤着就不好了。
  “打出火,高卫国!”
  那人又快了。
  可不,枪尖淹在那红火绒里了。
  枪尖不是在苗凤三跟前没停,是当了他不存在。
  苗凤三,不要你使指尖将长枪弹出去,你就叫声“好”。你叫声“好”,我们也跟着叫声,想必不会惹着那人。
  红火绒在明亮的空气中燃透了,那人也戛然将这路枪法收了势。枪头下只是长长的红缨子飘起来。
  我们不管苗凤三的反应,给了那人一片彩声。
  如果到此为止,我们可能还不会有那被羞辱的想法,或许他真是为求切磋。不料放下枪,又拎了颤悠悠的大刀。本以为后有更唬人的,他却只是拿大刀这里扑一下,那里扑一下。虚张声势地扑了四五下的样子,就住了,从地上捡起衣服,掏出一块手表。
  他在看时间!
  然后,抹一把头上的油汗,将大刀、长枪和衣拢在肩上,拎起堂锣,扬长去了。
  刚才的事情就像没发生过。我们愣了大半天。
  后来我们得知这杂碎竟是小丰给弄来的。他能找来民俗专家,弄个杂碎来想必也没什么难。他按时间给钱。那杂碎当着我们的面看表,我们马上就想到他是掐着点儿来的。
  他一个刀片子也不肯多扑。
  我们老实街人就像被耍了。
  苗凤三有什么表现呢?指望他用指尖打掉长枪,妄想。不但一句话没说,还在那人走后,没事人一样把打落的匾額给挂了上去。
  小丰这样的人,守不住让他得意的秘密。老实街的苗凤三是怎样被他买来的高手肆意戏弄,那些老实街人不光干瞪眼,还看得起劲儿呢。苗凤三会鸟毛?就一个做馍馍的。这样的话通过不同渠道被我们听到。
  初冬的一天半夜,一个短小的身影从南走进空寂的老实街来。他就是鹿邑夫。
  苗鹿二人单独坐在打烊的馍馍房里。
  “我出手了。”鹿邑夫对苗凤三说。
  苗凤三脸上虽没表现出惊异,手上却微微发起颤来。
  馍馍房里存有酵着的面、没卖完的馍馍、和面机、电蒸笼。他四下扫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
  “饿了,给几个馍馍吃。”鹿邑夫说。
  他是真饿了。他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我没听师傅的话。”他说。吃一口,就对馍馍看一眼,好像苗凤三藏身在了馍馍里,藏得严严实实。
  他吃饱了,打了一个嗝。
  “我还没全忘。”
  苗凤三俯身收拾吃剩的馍馍。他骤然一翻掌抓住了苗凤三的手腕,同时苗凤三也紧抓住了他。
  当年江湖上飘扬着他们师傅的传说,“周身坚硬如铁,长于跳荡。”又“身不满五尺,赧然如无能者,及试其技,则灵巧若猿”。
  双目相对,感受对方的铁硬。
  真个寂天寞地苗凤三的手先松了。轻暖的一股气,从各自手腕上游开。
  鹿邑夫的黑眼珠,还在对着苗凤三。又深又小,悄悄闪了一下微光,好像在说“你总让人”。苗凤三立起身,找出口袋,给他装馍馍。
  “够了。”他说。
  苗凤三给他多装了几个。
  这个季节,馍馍能多放两天。
  鹿邑夫告辞走到门外,又停下来,转过头,仰起了脸。
  苗凤三相信他看到了门上那块匾额。他的黑眼珠,是很适合夜间的。
  “我比不过你。”
  当时鹿邑夫只是低头咕哝了这样一句让人迷惑至今的话。不响亮。服输吗?以前就比不过,还用再说?是比生意还是比别的?交手了吗?都是疑问。
  但我们很快得知,其实鹿邑夫在这天的下午赢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胜利。
  苗凤三并不追着问。从鹿邑夫一来,就没问过一句。好像他有只神眼,能把另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全看到。
  本来要送出街口的,却只是眼看那短小且铁硬的身影,独个儿闪入夜色。
  多年后,苗凤三安安分分,还做馍馍。
  做同一件事,面对的却已不全是同样的人。将来怎样?会不会有馍馍厂?那是将来的事。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再好的东西,也总有得丢。丢得早,丢得晚,总得舍得。都不用做馍馍,都解脱。做什么,也另说。
  他也很少去老城,尽管后佛楼街幸存。
  鹿邑夫裁缝铺的招牌,只一个“功”字。
  去四五趟,见不着他一趟。家人都说不出他去了哪儿。
  每次回到现在住的东郊友谊苑小区,苗凤三都会恍然若失。半夜里,他不能再去老梧桐树下转圈了,目光也再不能悠然跃到树梢上去。
  偶尔,还可听到鹿邑夫在佛慧山黑风口以一当十的豪举。
  那几年,谁不晓得后佛楼街鹿裁缝的厉害?“手腕子一抖,啪,撂倒一个!”市井中从不忌讳夸大。“老爷子一抖,人去哪儿了?嘿,树顶上!想捉他?捉不到!”
  鹿邑夫把小丰一伙给约到松林,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至少,小丰从此老实了,口风出人意外地紧,过了将近一年才为人所闻。那时,大“功”字已挂在裁缝铺门上。
  七七四十九招,鹿邑夫没全忘,或许一招没忘。
  信不信,苗凤三易口诀,他也忘不了!他只是终归没露出来。一手没露。在初冬的馍馍房,鹿邑夫又说输,好像出手是败。鹿邑夫确实又露了。
  既是好兄弟,又何分彼此。
  整个老城已少有人知苗凤三是鹿邑夫的师兄。来访故交,却常会有人指着他后背说,“那老头儿,脚快着呢。”
  每次来都是徒步。足下行云流水,他还能一口气走上个一二十里。
  一个和暖的日子,走迷了路,误至一个陌生小区。到底是有些年岁的人,身子觉乏了,就想靠着一棵树歇会儿,不料一靠那树,竟瞑目睡了过去。
  醒来时,日已西斜。背后,梧桐。
  作者简介
  王方晨,男,山东作协副主席 。著有《老实街》《公敌》《背后》《老大》《花局》等小说作品,共计800余万字。作品多次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文学选刊以及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全国小说排行榜,并译介为多国文字。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及鲁奖提名等。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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