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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夏季即将过去的时候，空气里还翻动着久未肯退去的热潮。像有无数的燥热因子弥漫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让人焦灼、令人不安。我从讲台上抽出一张新生家庭情况表，在靠墙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忽然，“父亲”两个字猛地跳入我的眼帘。在表格的最上端，它像带毒的钢针，刺痛了我的神经。胸口一阵抽紧，迅速地跳过这一栏，在表格其他的空白处，我唰唰地填了起来。10年了，我早该学会如何面对这两个字。
“我叫张鸿飞。你呢?”前排一个穿着红色运动衫的男生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微笑着看我。突然，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用笔轻轻敲了敲我的表格，说道：“这儿，你漏填了，就是‘父亲’这一栏。”
我拿笔的手微微颤了颤。迅速地起身，将表格交到班长手里，径直朝门口走去。
“嗨，你怎么了?嗨……”走出教室时候，我还听到那个叫张鸿飞的男生在身后喊我。但是。我没有回头。
离开教学楼的时候。我听到一阵尖锐而刺耳的铃声，一群八九岁的小孩正从隔壁的综合楼里嬉笑着走出来。我想起，在这里有一个与附小合办的声乐班。那些快乐的小孩三五成群，说说笑笑，从我身边经过。我的眼前恍惚起来，仿佛回到了10年前，也是这样的周末，我提着小提琴和同伴站在少年宫门口，嬉笑吵闹着等那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慢慢走进自己的视线。只是从何时起。这一切都变了，我的记忆里不再有欢乐，不再有父亲慈祥的笑脸，只有母亲泪眼婆娑的脸庞和父亲拖着行李箱远去的背影。我恨!我恨那个女人!我恨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是她，厚颜无耻地闯入了我的家庭!是她，卑鄙恶毒地夺走了我的幸福!
“郝心玲。”是谁?是谁在喊我。是谁还记得我叫郝心玲——这个已有10年不曾被人喊过的名字。我猛地回头，看到一个手中挥舞着长笛的女孩气喘吁吁地跑来，停在前方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女孩面前，嘟着一张小嘴说：“郝心玲，等我一下嘛。”那个叫郝心玲的女孩看着同伴，微微地笑起来，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手里提着一把小提琴。我突然觉得一阵亲切，虽然她的笑容并不是为我展露的，但是我仍然感到亲切，也许是因为她也叫“郝心玲”，也许是因为她也学小提琴。
郝心玲——这个差点被我遗忘的名字，又再次触到了我伤痛的回忆。
回到寝室的时候，我打开窗户，一片微微泛黄的落叶悄悄地飘了进来，静静地躺在我摊开的手掌上，像一只忧伤的眼睛望着我。我想起填报志愿时，母亲哀伤的眼神。“你一定要去那座城市上学吗?你会去找他吗?”母亲哀求的语气像是在恳求我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然而，我却默不作声，固执地在志愿表上填了这所学校。
我是为了找他才来这里的吗?我问自己。我不知道。我只觉得，生命中像是有着某种未完成的使命催促着我回到这里。
(二)
在南山路上的“梦幻天堂”，我找到了一份兼职。我需要养活我自己，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如吸血鬼般不断吸食母亲的金钱和精力。10年来，她为我牺牲得太多，因为我，她拒绝了很多男人的追求；因为我，她独自一人走过了生命中最艰难的历程。
我在校外租了房子，因为我没有办法在每晚熄灯前准时赶回寝室。班里开始流传着一些关于我的闲言碎语。但是我不在乎，流言再也伤不到我。9岁那年，我曾被一句恶意的流言重伤，将对方打得鼻血直流。他说：“你妈妈和别的男人睡觉了，你爸爸不要她了。”我像一头复仇的小豹那样扑了过去。我把他按倒在地上，猛打他的脑袋。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力气，那个男孩比我还要高出半个头。我只知道，他不能这么刺伤我的母亲，她是那么爱我的父亲。我不会忘记那个雨夜。母亲哭泣着想拉住父亲的衣袖。是父亲，狠心地甩开了她。因为父亲有了别的女人。是父亲抛弃了我们。我不准他这么侮辱我的母亲!我狠狠地接着那个男生，直到老师一把将我推开。
从此，我和母亲离开了这座城市。从此，我不再姓“郝”。从此，我开始跟着母亲姓“庄”。
但是，现在，我又回到了这里，仿佛是冥冥中有着某种牵缠在指引着我回来。
酒吧里的灯光昏暗而多变。我穿梭在各色人群中，为他们端酒递水。我知道，很多人看不起我，因为我的这份工作。在他们眼里，我完全可以找一份更为体面的兼职，比如，家教。但是，我喜欢酒吧的喧嚣与疯狂。激烈的重金属音乐可以麻痹我的神经，让我忘记疼痛。
“小姐，待会儿可以请你吃夜宵吗?”一个酒鬼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放下托盘。想使劲甩开他的手。
“怎么。不给面子?”那男人忽然将我一把拉了过去。慌乱中。我差点撞到他的胸口。
。
“你放开!”我开始用力挣扎。然而，那个男人却紧紧地钳住我的腰，一张吐着酒气的嘴慢慢地朝我压了下来。我感到了绝望。突然，“啊”一声惨叫，那个男人应声倒了下去。我看到张鸿飞正举着一张椅子站在那里。他拉起惊魂未定的我，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们终于停了下来。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我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突然，一个绿莹莹的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是张鸿飞胸前挂着的一块玉，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像是被谁猛刺了一下，一阵紧缩。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玉，像是在寻找丢失已久的过去。太像了，这块麒麟状的绿色美玉。记忆将我带回10年前的那个黄昏。站在学校门口，我扯下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玉，扔到父亲手里，我说：“我再也不戴你给的东西了。”父亲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他说：“玲玲，你别怪爸爸。”
张鸿飞似乎意识到了我的眼神，他将那块玉放进领口里，表情有些腼腆，挠着后脑勺说：“是不是很土?”
我回过神，怔怔地看着他问：“你也喜欢玉?”
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继而说：“不是，是父亲让我戴的，因为小时候经常生病，父亲说，玉能驱邪，能保佑我健康。”
我默默地低下头，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他说：“玲玲，玉能驱邪，能保佑你健康成长。”那年，我7岁，刚上学。
“庄心玲。你怎么了?是被刚才吓到了吗?他们不会追上来了。”张鸿飞双手搂着我的肩膀，紧张地问道。
我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问：“为什么要帮我?”
“嗯，这个。”他的脸突然红了，有些嗫嚅着说，“这个……因为……我们是同学。还有……还有因为你长得很像我妹妹。”
“很像你妹妹?呵呵。”我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有些窘迫。
“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妹妹。还是因为。你喜欢我?”我直直地看着他。他的脸越来越红，一直红到耳根。我不再看他。转身走了。
“庄心玲。”他在背后大声地喊我，“你别再去那儿了。那儿不适合你。”
但是，我却加快了脚步。
(三)
当满树的梧桐叶纷纷飘落时，我知道秋天真正地来临了。踏着松软的落叶，我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经过篮球场时，我看到张鸿飞跳跃的身影。迎着阳光，他微曲着 膝盖，轻轻地跃起。球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不偏不倚地落人篮筐。他看到了我，朝我挥着手臂。我别过头，匆匆地朝前走去。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看他。
“心玲。”是张鸿飞的声音，我回头，却发现他的目光正朝向另一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雀跃着跑到张鸿飞的面前，甜甜地叫了声：“哥哥。”我看到她手里提着一把小提琴。
“心玲，今天在声乐班学了什么?”张鸿飞摸着那小女孩的头，满是怜爱地问道。
“我今天学会了拉‘小星星’。回家拉给你听。”小女孩扬起头，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是她!那个学小提琴也叫“郝心玲”的女孩。她竟然是张鸿飞的妹妹!鬼使神差地，我竟然慢慢地朝他们走了过去。
“哦，庄心玲。”张鸿飞看到走近的我有些吃惊。
发现自己站在他们兄妹面前时，我自己也感到有些惊讶，我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过来。
“庄心玲，这是我妹妹。怎么样，和你是不是有些像?”张鸿飞笑着问我。那小女孩扬起头来，看着我，甜甜地叫道：“姐姐。”我笑了，是发自内心地笑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小女孩的笑容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每次看到她时，我的心底都会升起一股暖意。仿佛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个9岁以前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我。
“我没有骗你吧，你们真的长得很像，而且连名字的发音都很像，我妹妹也叫心灵，郝心灵，不过是灵巧的灵。”张鸿飞继续笑呵呵地说着。
我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一下那小女孩圆圆的脸蛋，说：“你表妹真的很可爱。”
“表妹?呵呵，不是表妹，是亲妹妹。”
“亲妹妹?但是你们不同姓?”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们同母异父。我继父姓‘郝’。”他很坦然地看着我。
“你继父姓‘郝’，你妹妹叫‘郝心灵’。”我的语速急促起来，感觉脑袋有些微微发胀，“那么，给你那块玉的人，是你继父?”
“是啊。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继父就像我的亲生父亲一样……”看着张鸿飞一张一合的嘴，我的耳边开始嗡嗡作响。我不知道他后来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
我踉踉跄跄地想要转身离开，突然脚一歪，差点摔倒。张鸿飞赶紧扶住我，关切地问道：“没事吧，你?”
我稳住身子，摇了摇头，轻轻推开他扶住我的手，逃也似地离开了。当我快要走到拐角时。隐隐地听到身后那小女孩甜甜的声音：“哥哥，那个姐姐怎么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团乱麻纠结缠绕着。积压在胸口，让我窒息。他的继父姓郝，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叫郝心灵，他戴着一块和我过去一样的玉!
是他!一定是他——那个10年来对我们母女不闻不问的男人，就是张鸿飞的继父!他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和我最憎恨的女人组建了家庭。他们拥有一个阳光般开朗的男孩和一个天使般纯真的女孩。我也曾经拥有过那样的开朗和纯真!是他和那个我从未曾见过面的女人共同打碎了我所有的幸福!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下午，我站在学校门口，那个被我打得鼻血直流的男孩拉着他的母亲走到我面前，喊道：“妈妈，就是她!就是她打了我!”“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我脸上，我还太小，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捂着滚滚发烫的脸颊直想哭。“竟敢打我的浩浩。你这个有娘生，没爹养的孩子!”那女人指着我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道。“有娘生，没爹养”——这六个字像六把利剑直刺我的心脏!我狠狠地扑了上去，咬住那女人戳过来的手指。那女人痛得“嗷嗷”直叫，用力推开了我。我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朝那女人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拎起书包转。身走了。走了很远，我还听到那女人在背后骂：“有娘生，没爹养!”
我不会原谅他们!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们——那个叫郝常峰的男人，还有，那个侵入我的家庭，打碎我幸福的女人!
(四)
重金属以其特有的质感强烈地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将午夜酒吧的气氛燃烧到最热烈。我在疯狂的节奏里，疯狂地舞动着。我知道台下有一双眼睛在一直注视着我——那是张鸿飞的。他坐在吧台边，紧紧地握着那只装满伏特加的酒杯，紧紧地盯着我。火辣辣的目光像是要燃烧起来。我挑衅地看着他。我知道他此刻有些愤怒，因为，他觉得我在作践自己；因为，他喜欢我。
走进化妆间的时候，一件大衣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肩上。我以为是张鸿飞，回头一看，却发现一个陌生男人正倚在门口，双手交抱在胸前，笑着看我。
“小心着凉。”他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棱角分明的脸庞荚气逼人。这张英俊的脸，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却想不起来具体是哪里。
“怎么，不记得我了?应征那天，我们见过面。”那男人继续微笑着看我。
是他!应征那天，突然走进面试室和负责面试的人轻声低语的男人。我听到别人称他“韩总”——梦幻天堂那个传闻中年轻的老板!
“呃，谢谢。”我突然有些紧张，想脱下那件大衣。
“哎，别脱，化妆间的温度可不比舞池。”他走过来。按住我想脱掉大衣的手，“其实，该是我谢你才对。谢谢你今天救场。真没想到Anny竟然今天突然就辞职了，幸亏有你。真没想到，Tony还挺有眼光的，找到了你。”
“呵呵，别谢我。我上台领舞只是为了我自己。”我说的是实话。我答应救场，只是想要发泄。我需要在这疯狂的节奏里疯狂地宣泄，这样可以让我暂时忘记很多我不想记得却永远忘不了的事。
“呃，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他看着我说，“你跳得真好，以前学过吗?”
“小时候跟母亲学过跳舞。”我笑笑说。“我母亲以前是个舞蹈老师。”
“哦，是吗?”他的眼神里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顿了顿，说，“我送你回家吧。就当是谢谢你今天的帮忙。”
我正想拒绝，可是他却已经不由分说地拉起我，往外走去。
站在那辆黑色奔驰前，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上这辆车。
“怎么了?还怕我吃了你不成。”他像是看出了我的犹豫，过来替我开车门。
“庄心玲!”我回头，看见张鸿飞正朝这边走来。他似乎喝了很多酒，眼睛里布满血丝。
“庄心玲，你别上他的车!”张鸿飞拉起我的手转身要走。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你凭什么管我?”我反问道。
“庄心玲!”他像是在恳求我，眼神有些受伤。
我别过头。不再理他，转身上车。
车子开出很远，我还能从后视镜中望见他傻傻地站在那里。瘦削的身影在瑟瑟的秋风中如同一枚落叶般单薄。
“男朋友?吵架了?”那男人开着车问道。
“不是，不是男朋友。”我回答道。
“呵呵。”那男人望了一眼反光镜，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不再说话，气氛陷入一片沉默。张鸿飞受伤的眼神，消瘦的身影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的心头一阵发紧，突然觉得有些窒息。我想我是伤害了他。但是， 我不能心软!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10年前的朋友。”那男人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道。
“什么?”我回过神。
“你跳舞时的神情和她很像。”那男人注视着前方，目光有些悠远。
“10年前?是你的高中同学吗?”我问道。
“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高中同学。你知道我几岁了吗?”
“27岁?”我猜道。
“我看上去有那么年轻吗?哈哈哈……”他笑得更大声了，“我35岁了，比你大好多呢。”
“35岁?”我别过买看着他。这个看上去像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显示出成熟男人所特有的刚毅和冷峻。
“怎么?不相信吗?”他转过头来看我。
“哦，没有。”我赶紧别过头，望向窗外，脸却有些微微发烫。
车子开到我租住的楼下后，他下了车，走过来替我开车门。
“韩总，我……”
“叫我悠然。”他打断了我的话。
“韩，呃。”我干脆省掉了他的名字，“以后可以由我来领舞吗?”
我喜欢台上的那种疯狂，我喜欢这种方式的宣泄，因为它可以让我得到暂时的缓解。当然，这些我没有告诉他。
“不行。”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道
“你跳得很好，但是，不行。因为，那不适合你。”
“你怎么知道什么适合我，什么不适合我?”我感到有些生气。我讨厌他那种自以为什么都了解的神态。
“酒吧这样喧嚣的环境不适合你。”他注视着我，眼神锐利地像是能把人看透，“或许你是有原因才在那儿工作。”
我别过头，害怕直视他的眼睛，心跳却在不知不觉中猛地加速起来。
“也许优雅的华尔兹或是激昂的探戈更适合你。”他继续说道。
“你10年前的那位朋友喜欢跳华尔兹和探戈?”我转过头来问道。
他愣了一下，继而又笑起来：“哈哈，是的。”然后，他朝我挥了挥手。“早些睡吧。”说完，便转身上了车。
看着那辆奔驰慢慢消失在夜色中，我想起，华尔兹和探戈也是我母亲最爱跳的舞。她曾经是一个那么美丽的女人。婀娜的身材，轻盈的舞姿，她曾经得到那么多的赞美与惊叹。可是，那天的雨夜过后，母亲再也不曾碰过她的舞鞋。我知道，是因为一曲华尔兹，母亲才和父亲相识。舞蹈。曾经带给她最美好的回忆；而如今，却成为她最伤心的过去。
从此，母亲收起了她所有的美丽和光芒，带着我背井离乡。她那双天生用来跳舞的脚开始不停地奔波忙碌，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为了生存，她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一份一份地卖着保险。她说，即使没有父亲。她也要给我最幸福的生活。但是，残缺了的家庭，就像破碎的镜子。即使再怎么努力粘合，也终有裂痕。
(五)
这个城市的秋季越来越短，短得让人还未细细体会到它的萧瑟与凄美，寒冬就已经悄悄地临近了。张鸿飞整整一周都没有来上课，他的朋友对我说，他病了，因为某个人。我知道我不该担心，但是，那晚他在寒风中落寞的身影和望着远去轿车的忧伤眼神，却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篮球场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我想起那天张鸿飞迎着阳光，轻跃投篮的场景，突然觉得一股难言的酸楚爬上心头。
“姐姐。”有人拉住我上衣的下摆。我低头，看到一张稚气的小脸——是郝心灵。她提着一把小提琴，仰着小脸，朝我笑。我伸出手，想去抚摸她那可爱的小脸。忽然，母亲泪眼婆娑的脸庞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狠狠地甩开她拉住我衣摆的小手，径直朝前走去。
“姐姐，姐姐。”我听到她在后面追着叫我。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回头——因为她是他和那个女人的孩子!我匆匆加快了脚步。
“啪嗒”一声，紧接着是“哇”的一阵哭泣。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停住脚步，站在那里，我踌躇着是否要回头。
“玲玲。”我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玲玲”——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是的，10年来，除了他。没有人这么叫过我!我猛地回头。
“摔痛了吗?”是他!10年了，他老了，额角爬上了皱纹，两鬓的黑发里露出几缕遮掩不住的自发。他抱起摔倒在地上的小女孩，拍掉她身上的尘土，替她揉着膝盖。“灵灵，为什么不听话，不在门口等我?为什么跑那么快?”他佯装生气，眼里满是慈爱。
“姐姐。”那小女孩指着我叫道。他缓缓地转过头，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但我却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肆虐的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僵住了，表情在那一刻定格。许久，他把小女孩放到地上，眼神里像是惊讶，像是欣喜，像是忧伤。
“玲……”他微微颤抖着嘴唇。我转身飞快地跑起来。
“玲玲!”他在身后大声追着我叫，“玲玲……”
“爸爸，爸爸。”我又听到那小女孩甜甜的声音。
他停住了脚步。
回到出租屋，我扑在床上开始大声哭泣。我以为我不会再流泪，但当那种伤痛的感觉再次排山倒海般向我袭来时，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过了很久，我从床上坐起身，抹干眼泪，掏出手机开始给母亲打电话。我突然好想我的母亲，我突然好想听听她的声音。
“妈，是我。”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母亲还是察觉到了我的哽咽。
“玲玲，怎么了?你哭了?”她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道。
“没，没有。我就是想你了。”我捂着嘴，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玲玲，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我就是想你了。妈，你要保重身体。我挂了。”挂掉电话，我伏在床上，泣不成声。
(六)
母亲来信说，想来看我。我知道，她是担心我。10年来，她是那样尽心地保护着我。她说，即使没有父亲，也不会让我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我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去找他。为了母亲，也为了我自己!他凭什么娶了母亲，却另找别的女人!他凭什么生了我，却不再管我!
我拎着一篮子水果，来到清水公寓。一个小时前，我从学生处那里问到了张鸿飞的家庭住址。那里的老师很热情地把地址抄给我，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是该去看看。我默不作声地笑了笑，算是回答。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是，他们想错了。
在按电子门铃的那一刻，我有些犹豫，但是，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来!
我能想象张鸿飞看到我时的惊讶。他微张着嘴。右手握着门把，左手拿着一只盛着半杯水的玻璃杯，像是刚吃过药的样子，一动也不动地蛞在门口。
“怎么了?不请我进去坐坐?”我问道。
“哦……快……快请进。”张鸿飞像是突然回过神，侧着身子，让出一条道，说，“我只是太吃惊了，真没想到你会来。”
我放下水果篮，开始打量起这套三室两厅的公寓。房子很宽敞也很明亮。忽然一股夹杂着落寞的失望爬上心头——他竟然不在。
“你父亲呢?”话一出口，我有些后悔，我知道自己问 得有些唐突。
“呃?”张鸿飞愣了愣，随即又恢复了笑容。说道，“他出去了，要晚上回来。”
“是吗?”我感到一阵失落。我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想见他。
“鸿飞，是谁来了啊?”从厨房里走出一个女人，是她!我确定就是她——那个10年前，抢走我父亲的女人!仇恨慢慢地在心底燃烧起来，我的手心开始微微地出汗。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家居服，体态有些臃肿。她没有母亲美丽的外表，也没有母亲典雅的气质!
她笑盈盈地朝我走来：“是鸿飞的同学吗?谢谢你来看我们家鸿飞。留下来一块儿吃晚饭吧。呦，这么客气干嘛啊，买这么多水果。”
我紧紧地咬着下嘴唇，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你怎么了?”张鸿飞看着我问道。
“呃，没什么。”我收回目光，把头别向另一方。
“姐姐，姐姐。”我的衣摆被拉住了——是郝心灵，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不知何时从房里跑了出来。拉着我的下衣摆。她欢快地叫道：“姐姐，你快来，我会拉‘小星星’了，我拉给你听。”
我低头，她一脸天真地看着我。我的胸口开始隐隐作痛，像是被触到了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姐姐，姐姐，听我拉‘小星星’。”她拉起我的手。拖着我往房里走。
“鸿飞，你的这个同学有点怪。”在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我听到那女人对张鸿飞说道。
(七)
从张鸿飞家里出来的时候已接近9点，他还没有回来。看着郝心灵在那个女人的怀里撒娇。嗲嗲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地抽紧。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9岁那年。我曾一遍又一遍地问过母亲这个问题，但是，得到的答案却始终只有母亲的哭泣声。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之后，我知道那个我叫做“爸爸”的男人不会再回来了。
我对张鸿飞说：“太晚了，我走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怕再过一刻，我会冲破理智的束缚，扑到那女人身上。把她的笑容撕碎，将我和母亲这10年来所受的伤痛都从她身上讨回来!
在出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狠狠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吞噬。
“鸿飞，送送你同学。”那女人抬起头来，正好迎上我的目光，她一怔。
“不用。”我别过头。不再看她，径直朝屋外走去。
“哎，你等等，我送你。”张鸿飞跑着跟出来。
走到楼下，我转过身。对张鸿飞说道：“你别送了。”
“那怎么行，你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了，我不放心。”
“呵呵，现在算晚吗?你别忘了，我在酒吧兼职，哪一天回去不是超过12点?”我冷冷地看着他说道。我不需要他的关心。
“呃，那……”张鸿飞显得有些窘迫，突然，他眼睛一亮，对着我身后喊道：“爸，你回来了啊。”
我心里一怔，回头——他，那个10年前我也叫他“爸爸”的男人，站在我的身后，已经开始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看着我，他惊讶的眼神里慢慢地浮上一丝喜悦。
“玲玲。”他微微地动了动嘴唇。
我以为我会冲着他大声质问。质问他为什么要抛弃我和妈妈，质问他为什么10年来，对我们不闻不问?但是，此刻，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早已是别人的丈夫，他早已是别人的父亲。他怎么还会记得我和母亲?
我低下头，快速地从他身边走过。
他拉住我的手：“玲玲，你别走。我知道，你会回来看我。你是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我回头，看着他，冷笑道，“呵呵，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楼上那个才是你的女儿。”
“玲玲，你别这样。这10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们。但是你们搬家了，我向很多人打听过你们，都不知道你们去了哪里。玲玲，这10年来，你过得好吗?”他依然拽着我的手。
“你不要再狡辩了!是你，有了别的女人，是你，抛弃了我和妈妈。你不要再假惺惺了!我不会原谅你的!”我狠狠地甩开他的手。
“玲玲，我从来都没有抛弃过你。”他又伸出手来想要拉住我。但是，我躲开了，转身飞快地跑起来。
(八)
“庄心玲。”跑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张鸿飞拉住了我，“庄心玲，你别这样。”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我甩开他的手，狠狠地盯着他。
“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他顿了顿，说，“但是，请你别怪爸爸，他是个好人。”他有些恳求地看着我。
“呵呵，爸爸?谁的爸爸?你的爸爸?哈哈……”我冷笑道。
“呃，这个……”他有些发窘，说，“是我们的爸爸。”
我甩开他的手，朝前走去。忽然，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我从包里掏出来一看，是韩悠然。
“庄心玲，你今天怎么没来上班?生病了吗?”电话那头传来韩悠然焦切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自己忘了跟领班请假。“哦。没什么，只是有些不舒服。”我撒谎道。
“哦。严重吗?我现在过来看你。”还不等我回话。他已经挂了电话。
这时。我才发现手机上显示着2条未读短信，都是母亲发来的。
她说：“玲玲，我放不下心，买了今天的火车票来看你。你不用来接我，我认得路。”
她说：“玲玲，火车晚点了，可能要10点才能到你那儿。”
我看了一下手表，9点58分，赶紧拦下一辆出租车。在坐进车里的那一刻，张鸿飞也跟着上了车。
“你干吗?”我问道。
“我不放心你。”他看着我说道。
我不再管他，掏出手机，打电话问道：“妈，你到哪儿了?”
(九)
车子刚驶进我住的小区，我就看见了那辆停在路边的奔驰。我下了车，看到韩悠然正站在我租住的楼下，背对着我，像是在和谁说话，但是，他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和他说话的那个人。
突然，我发现他的脚边放着一只行李箱。我认得那行李箱——是母亲的!韩悠然在和母亲说话!他们怎么会认识?难道母亲已经知道我在酒吧打工?我的心跳猛地加速起来。我渐渐地放慢了脚步，悄悄地走了过去。
“庄心玲，你……”张鸿飞在背后叫我。
我朝他皱皱眉，示意他不要说话。
“秋兰，我知道当初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懦弱。你恨我吗?”什么?我满腹疑云。韩悠然为什么要对母亲说这些?他们以前就认识?母亲为什么要恨韩悠然?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我只求你远离心玲。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些。”过去的事?母亲不想让我知道什么?快速的心跳让我的每个毛孔开始紧张地收缩。我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当初是我懦弱，迫于家庭的压力。不能和你……这10年来，你过得好吗?”韩悠然像是有些痛苦。他顿了顿后，继续说道，“我听说，你丈夫后来和你离婚了。真的吗?我到处找你，你去哪儿了?我真没想到庄心玲是你的女儿。难怪她那么像你。”
“够了!别再说了!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请你就当作不认识我，赶快离开这儿，我不想让心玲知道这些!请你离开这儿!”母亲大吼着，一步一步地把韩悠然往外 推。突然，她发现了我，惊恐地看着我，“心。心玲……”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滴血。10年前，我的母亲，竟然和一个比她小10岁的男人……我不相信，这要我怎么相信!10年来，我一直以为是因为父亲……怎么会这样!这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心……心玲，我……”母亲向我走来。她伸出手，想要拉住我。
我打掉她伸过来的手，转身跑起来。
“心玲!”“庄心玲!”他们都在背后叫我，但是我听不到。我现在什么也听不到!我终于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带我离开这里；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害怕我会去找父亲。原来我一直都恨错了人，但是，我又怎么能恨我的母亲呢?这10年来，她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我怎么能恨她?我该怎么办?我究竟还能相信谁?
我发疯似地跑着。我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我只是不想停下来。突然，一阵紧急地刹车声在我左方骤然响起。我转头。刺眼的车灯让我睁不开眼睛。一阵眩晕，我倒了下去。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看到母亲苍白而惊恐的脸。
(十)
医生说我低血糖，所以才会晕倒。他说我要多补充营养，要多休息。其实，我只是太累，是那种身心被抽空后的累。
我搬回了宿舍。我再也没有去过梦幻天堂。韩悠然来学校找我，他说：“别怪你妈妈，是我当初对不起她。”我死死地盯他，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他怔怔地看着我，微微地动了动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母亲要回去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她。火车快开的时候，她从窗口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她说：“心玲。对不起，别恨妈妈。”我默不作声地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载着她，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我不恨她。
其实，我再也不想恨任何人。
当教学楼前的那颗梧桐树上只剩下最后一片叶子的时候，我知道冬天真正地来临了。我傻傻地看着那片叶子。它在寒风中瑟瑟地发抖，像是一个忧伤而又孤独的可怜人。
“心玲。”我回头，是张鸿飞，在阳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神显得有些熠熠生辉，“我能这么叫你吗?心玲。”他笑着看我。
“你还是叫我庄心玲吧。”我继续抬头看着那片叶子，“你这么叫，我不习惯。心灵是你妹妹，我不是。”
他愣了愣，随即又是一脸灿烂的笑容：“你也是我的妹妹，我们拥有同一个父亲，我们是一家人。”
“我不是。你们都是生活在天堂里的快乐使者。而我……”转过头来，我看着他说，“是长在阴暗角落里的杂草，带着细小的锯齿，终年见不到阳光。”
他愣住了，眼神里有一丝悲伤。
过了许久，他默默地握住我的双肩，看着我的眼睛：“心玲，你别这样。你怎么会是杂草?只是。你背负了太多，太多的负担。这些负担吞噬了你原本应得到的快乐。你需要做的是，放下你身上沉重的包袱，这样，你才能回到天堂。”
“放下你身上沉重的包袱，这样，你才能回到天堂。”张鸿飞的话在耳边回响着。
我抬头，看到那片梧桐叶还在寒风中倔强地抖动着，像一面迎风而立的旗帜……
当夏季即将过去的时候，空气里还翻动着久未肯退去的热潮。像有无数的燥热因子弥漫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让人焦灼、令人不安。我从讲台上抽出一张新生家庭情况表，在靠墙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忽然，“父亲”两个字猛地跳入我的眼帘。在表格的最上端，它像带毒的钢针，刺痛了我的神经。胸口一阵抽紧，迅速地跳过这一栏，在表格其他的空白处，我唰唰地填了起来。10年了，我早该学会如何面对这两个字。
“我叫张鸿飞。你呢?”前排一个穿着红色运动衫的男生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微笑着看我。突然，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用笔轻轻敲了敲我的表格，说道：“这儿，你漏填了，就是‘父亲’这一栏。”
我拿笔的手微微颤了颤。迅速地起身，将表格交到班长手里，径直朝门口走去。
“嗨，你怎么了?嗨……”走出教室时候，我还听到那个叫张鸿飞的男生在身后喊我。但是。我没有回头。
离开教学楼的时候。我听到一阵尖锐而刺耳的铃声，一群八九岁的小孩正从隔壁的综合楼里嬉笑着走出来。我想起，在这里有一个与附小合办的声乐班。那些快乐的小孩三五成群，说说笑笑，从我身边经过。我的眼前恍惚起来，仿佛回到了10年前，也是这样的周末，我提着小提琴和同伴站在少年宫门口，嬉笑吵闹着等那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慢慢走进自己的视线。只是从何时起。这一切都变了，我的记忆里不再有欢乐，不再有父亲慈祥的笑脸，只有母亲泪眼婆娑的脸庞和父亲拖着行李箱远去的背影。我恨!我恨那个女人!我恨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是她，厚颜无耻地闯入了我的家庭!是她，卑鄙恶毒地夺走了我的幸福!
“郝心玲。”是谁?是谁在喊我。是谁还记得我叫郝心玲——这个已有10年不曾被人喊过的名字。我猛地回头，看到一个手中挥舞着长笛的女孩气喘吁吁地跑来，停在前方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女孩面前，嘟着一张小嘴说：“郝心玲，等我一下嘛。”那个叫郝心玲的女孩看着同伴，微微地笑起来，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手里提着一把小提琴。我突然觉得一阵亲切，虽然她的笑容并不是为我展露的，但是我仍然感到亲切，也许是因为她也叫“郝心玲”，也许是因为她也学小提琴。
郝心玲——这个差点被我遗忘的名字，又再次触到了我伤痛的回忆。
回到寝室的时候，我打开窗户，一片微微泛黄的落叶悄悄地飘了进来，静静地躺在我摊开的手掌上，像一只忧伤的眼睛望着我。我想起填报志愿时，母亲哀伤的眼神。“你一定要去那座城市上学吗?你会去找他吗?”母亲哀求的语气像是在恳求我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然而，我却默不作声，固执地在志愿表上填了这所学校。
我是为了找他才来这里的吗?我问自己。我不知道。我只觉得，生命中像是有着某种未完成的使命催促着我回到这里。
(二)
在南山路上的“梦幻天堂”，我找到了一份兼职。我需要养活我自己，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如吸血鬼般不断吸食母亲的金钱和精力。10年来，她为我牺牲得太多，因为我，她拒绝了很多男人的追求；因为我，她独自一人走过了生命中最艰难的历程。
我在校外租了房子，因为我没有办法在每晚熄灯前准时赶回寝室。班里开始流传着一些关于我的闲言碎语。但是我不在乎，流言再也伤不到我。9岁那年，我曾被一句恶意的流言重伤，将对方打得鼻血直流。他说：“你妈妈和别的男人睡觉了，你爸爸不要她了。”我像一头复仇的小豹那样扑了过去。我把他按倒在地上，猛打他的脑袋。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力气，那个男孩比我还要高出半个头。我只知道，他不能这么刺伤我的母亲，她是那么爱我的父亲。我不会忘记那个雨夜。母亲哭泣着想拉住父亲的衣袖。是父亲，狠心地甩开了她。因为父亲有了别的女人。是父亲抛弃了我们。我不准他这么侮辱我的母亲!我狠狠地接着那个男生，直到老师一把将我推开。
从此，我和母亲离开了这座城市。从此，我不再姓“郝”。从此，我开始跟着母亲姓“庄”。
但是，现在，我又回到了这里，仿佛是冥冥中有着某种牵缠在指引着我回来。
酒吧里的灯光昏暗而多变。我穿梭在各色人群中，为他们端酒递水。我知道，很多人看不起我，因为我的这份工作。在他们眼里，我完全可以找一份更为体面的兼职，比如，家教。但是，我喜欢酒吧的喧嚣与疯狂。激烈的重金属音乐可以麻痹我的神经，让我忘记疼痛。
“小姐，待会儿可以请你吃夜宵吗?”一个酒鬼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放下托盘。想使劲甩开他的手。
“怎么。不给面子?”那男人忽然将我一把拉了过去。慌乱中。我差点撞到他的胸口。
。
“你放开!”我开始用力挣扎。然而，那个男人却紧紧地钳住我的腰，一张吐着酒气的嘴慢慢地朝我压了下来。我感到了绝望。突然，“啊”一声惨叫，那个男人应声倒了下去。我看到张鸿飞正举着一张椅子站在那里。他拉起惊魂未定的我，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们终于停了下来。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我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突然，一个绿莹莹的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是张鸿飞胸前挂着的一块玉，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像是被谁猛刺了一下，一阵紧缩。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玉，像是在寻找丢失已久的过去。太像了，这块麒麟状的绿色美玉。记忆将我带回10年前的那个黄昏。站在学校门口，我扯下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玉，扔到父亲手里，我说：“我再也不戴你给的东西了。”父亲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他说：“玲玲，你别怪爸爸。”
张鸿飞似乎意识到了我的眼神，他将那块玉放进领口里，表情有些腼腆，挠着后脑勺说：“是不是很土?”
我回过神，怔怔地看着他问：“你也喜欢玉?”
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继而说：“不是，是父亲让我戴的，因为小时候经常生病，父亲说，玉能驱邪，能保佑我健康。”
我默默地低下头，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他说：“玲玲，玉能驱邪，能保佑你健康成长。”那年，我7岁，刚上学。
“庄心玲。你怎么了?是被刚才吓到了吗?他们不会追上来了。”张鸿飞双手搂着我的肩膀，紧张地问道。
我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问：“为什么要帮我?”
“嗯，这个。”他的脸突然红了，有些嗫嚅着说，“这个……因为……我们是同学。还有……还有因为你长得很像我妹妹。”
“很像你妹妹?呵呵。”我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有些窘迫。
“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妹妹。还是因为。你喜欢我?”我直直地看着他。他的脸越来越红，一直红到耳根。我不再看他。转身走了。
“庄心玲。”他在背后大声地喊我，“你别再去那儿了。那儿不适合你。”
但是，我却加快了脚步。
(三)
当满树的梧桐叶纷纷飘落时，我知道秋天真正地来临了。踏着松软的落叶，我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经过篮球场时，我看到张鸿飞跳跃的身影。迎着阳光，他微曲着 膝盖，轻轻地跃起。球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不偏不倚地落人篮筐。他看到了我，朝我挥着手臂。我别过头，匆匆地朝前走去。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看他。
“心玲。”是张鸿飞的声音，我回头，却发现他的目光正朝向另一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雀跃着跑到张鸿飞的面前，甜甜地叫了声：“哥哥。”我看到她手里提着一把小提琴。
“心玲，今天在声乐班学了什么?”张鸿飞摸着那小女孩的头，满是怜爱地问道。
“我今天学会了拉‘小星星’。回家拉给你听。”小女孩扬起头，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是她!那个学小提琴也叫“郝心玲”的女孩。她竟然是张鸿飞的妹妹!鬼使神差地，我竟然慢慢地朝他们走了过去。
“哦，庄心玲。”张鸿飞看到走近的我有些吃惊。
发现自己站在他们兄妹面前时，我自己也感到有些惊讶，我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过来。
“庄心玲，这是我妹妹。怎么样，和你是不是有些像?”张鸿飞笑着问我。那小女孩扬起头来，看着我，甜甜地叫道：“姐姐。”我笑了，是发自内心地笑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小女孩的笑容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每次看到她时，我的心底都会升起一股暖意。仿佛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个9岁以前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我。
“我没有骗你吧，你们真的长得很像，而且连名字的发音都很像，我妹妹也叫心灵，郝心灵，不过是灵巧的灵。”张鸿飞继续笑呵呵地说着。
我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一下那小女孩圆圆的脸蛋，说：“你表妹真的很可爱。”
“表妹?呵呵，不是表妹，是亲妹妹。”
“亲妹妹?但是你们不同姓?”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们同母异父。我继父姓‘郝’。”他很坦然地看着我。
“你继父姓‘郝’，你妹妹叫‘郝心灵’。”我的语速急促起来，感觉脑袋有些微微发胀，“那么，给你那块玉的人，是你继父?”
“是啊。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继父就像我的亲生父亲一样……”看着张鸿飞一张一合的嘴，我的耳边开始嗡嗡作响。我不知道他后来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
我踉踉跄跄地想要转身离开，突然脚一歪，差点摔倒。张鸿飞赶紧扶住我，关切地问道：“没事吧，你?”
我稳住身子，摇了摇头，轻轻推开他扶住我的手，逃也似地离开了。当我快要走到拐角时。隐隐地听到身后那小女孩甜甜的声音：“哥哥，那个姐姐怎么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团乱麻纠结缠绕着。积压在胸口，让我窒息。他的继父姓郝，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叫郝心灵，他戴着一块和我过去一样的玉!
是他!一定是他——那个10年来对我们母女不闻不问的男人，就是张鸿飞的继父!他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和我最憎恨的女人组建了家庭。他们拥有一个阳光般开朗的男孩和一个天使般纯真的女孩。我也曾经拥有过那样的开朗和纯真!是他和那个我从未曾见过面的女人共同打碎了我所有的幸福!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下午，我站在学校门口，那个被我打得鼻血直流的男孩拉着他的母亲走到我面前，喊道：“妈妈，就是她!就是她打了我!”“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我脸上，我还太小，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捂着滚滚发烫的脸颊直想哭。“竟敢打我的浩浩。你这个有娘生，没爹养的孩子!”那女人指着我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道。“有娘生，没爹养”——这六个字像六把利剑直刺我的心脏!我狠狠地扑了上去，咬住那女人戳过来的手指。那女人痛得“嗷嗷”直叫，用力推开了我。我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朝那女人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拎起书包转。身走了。走了很远，我还听到那女人在背后骂：“有娘生，没爹养!”
我不会原谅他们!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们——那个叫郝常峰的男人，还有，那个侵入我的家庭，打碎我幸福的女人!
(四)
重金属以其特有的质感强烈地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将午夜酒吧的气氛燃烧到最热烈。我在疯狂的节奏里，疯狂地舞动着。我知道台下有一双眼睛在一直注视着我——那是张鸿飞的。他坐在吧台边，紧紧地握着那只装满伏特加的酒杯，紧紧地盯着我。火辣辣的目光像是要燃烧起来。我挑衅地看着他。我知道他此刻有些愤怒，因为，他觉得我在作践自己；因为，他喜欢我。
走进化妆间的时候，一件大衣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肩上。我以为是张鸿飞，回头一看，却发现一个陌生男人正倚在门口，双手交抱在胸前，笑着看我。
“小心着凉。”他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棱角分明的脸庞荚气逼人。这张英俊的脸，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却想不起来具体是哪里。
“怎么，不记得我了?应征那天，我们见过面。”那男人继续微笑着看我。
是他!应征那天，突然走进面试室和负责面试的人轻声低语的男人。我听到别人称他“韩总”——梦幻天堂那个传闻中年轻的老板!
“呃，谢谢。”我突然有些紧张，想脱下那件大衣。
“哎，别脱，化妆间的温度可不比舞池。”他走过来。按住我想脱掉大衣的手，“其实，该是我谢你才对。谢谢你今天救场。真没想到Anny竟然今天突然就辞职了，幸亏有你。真没想到，Tony还挺有眼光的，找到了你。”
“呵呵，别谢我。我上台领舞只是为了我自己。”我说的是实话。我答应救场，只是想要发泄。我需要在这疯狂的节奏里疯狂地宣泄，这样可以让我暂时忘记很多我不想记得却永远忘不了的事。
“呃，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他看着我说，“你跳得真好，以前学过吗?”
“小时候跟母亲学过跳舞。”我笑笑说。“我母亲以前是个舞蹈老师。”
“哦，是吗?”他的眼神里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顿了顿，说，“我送你回家吧。就当是谢谢你今天的帮忙。”
我正想拒绝，可是他却已经不由分说地拉起我，往外走去。
站在那辆黑色奔驰前，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上这辆车。
“怎么了?还怕我吃了你不成。”他像是看出了我的犹豫，过来替我开车门。
“庄心玲!”我回头，看见张鸿飞正朝这边走来。他似乎喝了很多酒，眼睛里布满血丝。
“庄心玲，你别上他的车!”张鸿飞拉起我的手转身要走。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你凭什么管我?”我反问道。
“庄心玲!”他像是在恳求我，眼神有些受伤。
我别过头。不再理他，转身上车。
车子开出很远，我还能从后视镜中望见他傻傻地站在那里。瘦削的身影在瑟瑟的秋风中如同一枚落叶般单薄。
“男朋友?吵架了?”那男人开着车问道。
“不是，不是男朋友。”我回答道。
“呵呵。”那男人望了一眼反光镜，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不再说话，气氛陷入一片沉默。张鸿飞受伤的眼神，消瘦的身影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的心头一阵发紧，突然觉得有些窒息。我想我是伤害了他。但是， 我不能心软!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10年前的朋友。”那男人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道。
“什么?”我回过神。
“你跳舞时的神情和她很像。”那男人注视着前方，目光有些悠远。
“10年前?是你的高中同学吗?”我问道。
“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高中同学。你知道我几岁了吗?”
“27岁?”我猜道。
“我看上去有那么年轻吗?哈哈哈……”他笑得更大声了，“我35岁了，比你大好多呢。”
“35岁?”我别过买看着他。这个看上去像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显示出成熟男人所特有的刚毅和冷峻。
“怎么?不相信吗?”他转过头来看我。
“哦，没有。”我赶紧别过头，望向窗外，脸却有些微微发烫。
车子开到我租住的楼下后，他下了车，走过来替我开车门。
“韩总，我……”
“叫我悠然。”他打断了我的话。
“韩，呃。”我干脆省掉了他的名字，“以后可以由我来领舞吗?”
我喜欢台上的那种疯狂，我喜欢这种方式的宣泄，因为它可以让我得到暂时的缓解。当然，这些我没有告诉他。
“不行。”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道
“你跳得很好，但是，不行。因为，那不适合你。”
“你怎么知道什么适合我，什么不适合我?”我感到有些生气。我讨厌他那种自以为什么都了解的神态。
“酒吧这样喧嚣的环境不适合你。”他注视着我，眼神锐利地像是能把人看透，“或许你是有原因才在那儿工作。”
我别过头，害怕直视他的眼睛，心跳却在不知不觉中猛地加速起来。
“也许优雅的华尔兹或是激昂的探戈更适合你。”他继续说道。
“你10年前的那位朋友喜欢跳华尔兹和探戈?”我转过头来问道。
他愣了一下，继而又笑起来：“哈哈，是的。”然后，他朝我挥了挥手。“早些睡吧。”说完，便转身上了车。
看着那辆奔驰慢慢消失在夜色中，我想起，华尔兹和探戈也是我母亲最爱跳的舞。她曾经是一个那么美丽的女人。婀娜的身材，轻盈的舞姿，她曾经得到那么多的赞美与惊叹。可是，那天的雨夜过后，母亲再也不曾碰过她的舞鞋。我知道，是因为一曲华尔兹，母亲才和父亲相识。舞蹈。曾经带给她最美好的回忆；而如今，却成为她最伤心的过去。
从此，母亲收起了她所有的美丽和光芒，带着我背井离乡。她那双天生用来跳舞的脚开始不停地奔波忙碌，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为了生存，她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一份一份地卖着保险。她说，即使没有父亲。她也要给我最幸福的生活。但是，残缺了的家庭，就像破碎的镜子。即使再怎么努力粘合，也终有裂痕。
(五)
这个城市的秋季越来越短，短得让人还未细细体会到它的萧瑟与凄美，寒冬就已经悄悄地临近了。张鸿飞整整一周都没有来上课，他的朋友对我说，他病了，因为某个人。我知道我不该担心，但是，那晚他在寒风中落寞的身影和望着远去轿车的忧伤眼神，却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篮球场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我想起那天张鸿飞迎着阳光，轻跃投篮的场景，突然觉得一股难言的酸楚爬上心头。
“姐姐。”有人拉住我上衣的下摆。我低头，看到一张稚气的小脸——是郝心灵。她提着一把小提琴，仰着小脸，朝我笑。我伸出手，想去抚摸她那可爱的小脸。忽然，母亲泪眼婆娑的脸庞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狠狠地甩开她拉住我衣摆的小手，径直朝前走去。
“姐姐，姐姐。”我听到她在后面追着叫我。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回头——因为她是他和那个女人的孩子!我匆匆加快了脚步。
“啪嗒”一声，紧接着是“哇”的一阵哭泣。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停住脚步，站在那里，我踌躇着是否要回头。
“玲玲。”我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玲玲”——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是的，10年来，除了他。没有人这么叫过我!我猛地回头。
“摔痛了吗?”是他!10年了，他老了，额角爬上了皱纹，两鬓的黑发里露出几缕遮掩不住的自发。他抱起摔倒在地上的小女孩，拍掉她身上的尘土，替她揉着膝盖。“灵灵，为什么不听话，不在门口等我?为什么跑那么快?”他佯装生气，眼里满是慈爱。
“姐姐。”那小女孩指着我叫道。他缓缓地转过头，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但我却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肆虐的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僵住了，表情在那一刻定格。许久，他把小女孩放到地上，眼神里像是惊讶，像是欣喜，像是忧伤。
“玲……”他微微颤抖着嘴唇。我转身飞快地跑起来。
“玲玲!”他在身后大声追着我叫，“玲玲……”
“爸爸，爸爸。”我又听到那小女孩甜甜的声音。
他停住了脚步。
回到出租屋，我扑在床上开始大声哭泣。我以为我不会再流泪，但当那种伤痛的感觉再次排山倒海般向我袭来时，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过了很久，我从床上坐起身，抹干眼泪，掏出手机开始给母亲打电话。我突然好想我的母亲，我突然好想听听她的声音。
“妈，是我。”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母亲还是察觉到了我的哽咽。
“玲玲，怎么了?你哭了?”她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道。
“没，没有。我就是想你了。”我捂着嘴，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玲玲，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我就是想你了。妈，你要保重身体。我挂了。”挂掉电话，我伏在床上，泣不成声。
(六)
母亲来信说，想来看我。我知道，她是担心我。10年来，她是那样尽心地保护着我。她说，即使没有父亲，也不会让我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我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去找他。为了母亲，也为了我自己!他凭什么娶了母亲，却另找别的女人!他凭什么生了我，却不再管我!
我拎着一篮子水果，来到清水公寓。一个小时前，我从学生处那里问到了张鸿飞的家庭住址。那里的老师很热情地把地址抄给我，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是该去看看。我默不作声地笑了笑，算是回答。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是，他们想错了。
在按电子门铃的那一刻，我有些犹豫，但是，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来!
我能想象张鸿飞看到我时的惊讶。他微张着嘴。右手握着门把，左手拿着一只盛着半杯水的玻璃杯，像是刚吃过药的样子，一动也不动地蛞在门口。
“怎么了?不请我进去坐坐?”我问道。
“哦……快……快请进。”张鸿飞像是突然回过神，侧着身子，让出一条道，说，“我只是太吃惊了，真没想到你会来。”
我放下水果篮，开始打量起这套三室两厅的公寓。房子很宽敞也很明亮。忽然一股夹杂着落寞的失望爬上心头——他竟然不在。
“你父亲呢?”话一出口，我有些后悔，我知道自己问 得有些唐突。
“呃?”张鸿飞愣了愣，随即又恢复了笑容。说道，“他出去了，要晚上回来。”
“是吗?”我感到一阵失落。我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想见他。
“鸿飞，是谁来了啊?”从厨房里走出一个女人，是她!我确定就是她——那个10年前，抢走我父亲的女人!仇恨慢慢地在心底燃烧起来，我的手心开始微微地出汗。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家居服，体态有些臃肿。她没有母亲美丽的外表，也没有母亲典雅的气质!
她笑盈盈地朝我走来：“是鸿飞的同学吗?谢谢你来看我们家鸿飞。留下来一块儿吃晚饭吧。呦，这么客气干嘛啊，买这么多水果。”
我紧紧地咬着下嘴唇，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你怎么了?”张鸿飞看着我问道。
“呃，没什么。”我收回目光，把头别向另一方。
“姐姐，姐姐。”我的衣摆被拉住了——是郝心灵，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不知何时从房里跑了出来。拉着我的下衣摆。她欢快地叫道：“姐姐，你快来，我会拉‘小星星’了，我拉给你听。”
我低头，她一脸天真地看着我。我的胸口开始隐隐作痛，像是被触到了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姐姐，姐姐，听我拉‘小星星’。”她拉起我的手。拖着我往房里走。
“鸿飞，你的这个同学有点怪。”在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我听到那女人对张鸿飞说道。
(七)
从张鸿飞家里出来的时候已接近9点，他还没有回来。看着郝心灵在那个女人的怀里撒娇。嗲嗲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地抽紧。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9岁那年。我曾一遍又一遍地问过母亲这个问题，但是，得到的答案却始终只有母亲的哭泣声。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之后，我知道那个我叫做“爸爸”的男人不会再回来了。
我对张鸿飞说：“太晚了，我走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怕再过一刻，我会冲破理智的束缚，扑到那女人身上。把她的笑容撕碎，将我和母亲这10年来所受的伤痛都从她身上讨回来!
在出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狠狠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吞噬。
“鸿飞，送送你同学。”那女人抬起头来，正好迎上我的目光，她一怔。
“不用。”我别过头。不再看她，径直朝屋外走去。
“哎，你等等，我送你。”张鸿飞跑着跟出来。
走到楼下，我转过身。对张鸿飞说道：“你别送了。”
“那怎么行，你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了，我不放心。”
“呵呵，现在算晚吗?你别忘了，我在酒吧兼职，哪一天回去不是超过12点?”我冷冷地看着他说道。我不需要他的关心。
“呃，那……”张鸿飞显得有些窘迫，突然，他眼睛一亮，对着我身后喊道：“爸，你回来了啊。”
我心里一怔，回头——他，那个10年前我也叫他“爸爸”的男人，站在我的身后，已经开始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看着我，他惊讶的眼神里慢慢地浮上一丝喜悦。
“玲玲。”他微微地动了动嘴唇。
我以为我会冲着他大声质问。质问他为什么要抛弃我和妈妈，质问他为什么10年来，对我们不闻不问?但是，此刻，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早已是别人的丈夫，他早已是别人的父亲。他怎么还会记得我和母亲?
我低下头，快速地从他身边走过。
他拉住我的手：“玲玲，你别走。我知道，你会回来看我。你是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我回头，看着他，冷笑道，“呵呵，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楼上那个才是你的女儿。”
“玲玲，你别这样。这10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们。但是你们搬家了，我向很多人打听过你们，都不知道你们去了哪里。玲玲，这10年来，你过得好吗?”他依然拽着我的手。
“你不要再狡辩了!是你，有了别的女人，是你，抛弃了我和妈妈。你不要再假惺惺了!我不会原谅你的!”我狠狠地甩开他的手。
“玲玲，我从来都没有抛弃过你。”他又伸出手来想要拉住我。但是，我躲开了，转身飞快地跑起来。
(八)
“庄心玲。”跑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张鸿飞拉住了我，“庄心玲，你别这样。”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我甩开他的手，狠狠地盯着他。
“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他顿了顿，说，“但是，请你别怪爸爸，他是个好人。”他有些恳求地看着我。
“呵呵，爸爸?谁的爸爸?你的爸爸?哈哈……”我冷笑道。
“呃，这个……”他有些发窘，说，“是我们的爸爸。”
我甩开他的手，朝前走去。忽然，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我从包里掏出来一看，是韩悠然。
“庄心玲，你今天怎么没来上班?生病了吗?”电话那头传来韩悠然焦切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自己忘了跟领班请假。“哦。没什么，只是有些不舒服。”我撒谎道。
“哦。严重吗?我现在过来看你。”还不等我回话。他已经挂了电话。
这时。我才发现手机上显示着2条未读短信，都是母亲发来的。
她说：“玲玲，我放不下心，买了今天的火车票来看你。你不用来接我，我认得路。”
她说：“玲玲，火车晚点了，可能要10点才能到你那儿。”
我看了一下手表，9点58分，赶紧拦下一辆出租车。在坐进车里的那一刻，张鸿飞也跟着上了车。
“你干吗?”我问道。
“我不放心你。”他看着我说道。
我不再管他，掏出手机，打电话问道：“妈，你到哪儿了?”
(九)
车子刚驶进我住的小区，我就看见了那辆停在路边的奔驰。我下了车，看到韩悠然正站在我租住的楼下，背对着我，像是在和谁说话，但是，他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和他说话的那个人。
突然，我发现他的脚边放着一只行李箱。我认得那行李箱——是母亲的!韩悠然在和母亲说话!他们怎么会认识?难道母亲已经知道我在酒吧打工?我的心跳猛地加速起来。我渐渐地放慢了脚步，悄悄地走了过去。
“庄心玲，你……”张鸿飞在背后叫我。
我朝他皱皱眉，示意他不要说话。
“秋兰，我知道当初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懦弱。你恨我吗?”什么?我满腹疑云。韩悠然为什么要对母亲说这些?他们以前就认识?母亲为什么要恨韩悠然?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我只求你远离心玲。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些。”过去的事?母亲不想让我知道什么?快速的心跳让我的每个毛孔开始紧张地收缩。我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当初是我懦弱，迫于家庭的压力。不能和你……这10年来，你过得好吗?”韩悠然像是有些痛苦。他顿了顿后，继续说道，“我听说，你丈夫后来和你离婚了。真的吗?我到处找你，你去哪儿了?我真没想到庄心玲是你的女儿。难怪她那么像你。”
“够了!别再说了!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请你就当作不认识我，赶快离开这儿，我不想让心玲知道这些!请你离开这儿!”母亲大吼着，一步一步地把韩悠然往外 推。突然，她发现了我，惊恐地看着我，“心。心玲……”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滴血。10年前，我的母亲，竟然和一个比她小10岁的男人……我不相信，这要我怎么相信!10年来，我一直以为是因为父亲……怎么会这样!这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心……心玲，我……”母亲向我走来。她伸出手，想要拉住我。
我打掉她伸过来的手，转身跑起来。
“心玲!”“庄心玲!”他们都在背后叫我，但是我听不到。我现在什么也听不到!我终于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带我离开这里；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害怕我会去找父亲。原来我一直都恨错了人，但是，我又怎么能恨我的母亲呢?这10年来，她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我怎么能恨她?我该怎么办?我究竟还能相信谁?
我发疯似地跑着。我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我只是不想停下来。突然，一阵紧急地刹车声在我左方骤然响起。我转头。刺眼的车灯让我睁不开眼睛。一阵眩晕，我倒了下去。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看到母亲苍白而惊恐的脸。
(十)
医生说我低血糖，所以才会晕倒。他说我要多补充营养，要多休息。其实，我只是太累，是那种身心被抽空后的累。
我搬回了宿舍。我再也没有去过梦幻天堂。韩悠然来学校找我，他说：“别怪你妈妈，是我当初对不起她。”我死死地盯他，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他怔怔地看着我，微微地动了动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母亲要回去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她。火车快开的时候，她从窗口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她说：“心玲。对不起，别恨妈妈。”我默不作声地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载着她，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我不恨她。
其实，我再也不想恨任何人。
当教学楼前的那颗梧桐树上只剩下最后一片叶子的时候，我知道冬天真正地来临了。我傻傻地看着那片叶子。它在寒风中瑟瑟地发抖，像是一个忧伤而又孤独的可怜人。
“心玲。”我回头，是张鸿飞，在阳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神显得有些熠熠生辉，“我能这么叫你吗?心玲。”他笑着看我。
“你还是叫我庄心玲吧。”我继续抬头看着那片叶子，“你这么叫，我不习惯。心灵是你妹妹，我不是。”
他愣了愣，随即又是一脸灿烂的笑容：“你也是我的妹妹，我们拥有同一个父亲，我们是一家人。”
“我不是。你们都是生活在天堂里的快乐使者。而我……”转过头来，我看着他说，“是长在阴暗角落里的杂草，带着细小的锯齿，终年见不到阳光。”
他愣住了，眼神里有一丝悲伤。
过了许久，他默默地握住我的双肩，看着我的眼睛：“心玲，你别这样。你怎么会是杂草?只是。你背负了太多，太多的负担。这些负担吞噬了你原本应得到的快乐。你需要做的是，放下你身上沉重的包袱，这样，你才能回到天堂。”
“放下你身上沉重的包袱，这样，你才能回到天堂。”张鸿飞的话在耳边回响着。
我抬头，看到那片梧桐叶还在寒风中倔强地抖动着，像一面迎风而立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