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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
此节所咏，实际上已是战后对相关人员的惩处问题，虞芮疑为吴内之伪，虞者，戴虎头帽之吴也，这种帽子我小时候也戴过，现在依然有人戴，虽为江南民俗，却也体现了民间智慧的力量。帽子除下为虍，《说文》“虍，虎文也。”徐楷注：“象其文章屈曲也。”则古代文字的作用或许原本如此，就像是用来掩饰真相的。芮同内，郑笺《大雅》“芮鞫之卽”云：“芮之言内也，水之内曰隩，水之外曰鞫。”水一灌进地穴（按周人习惯称氐辟），人就出来投降了，事情就这么简单。又所谓天命之“命”，古文就是个带人头的丙字，与芮相似，实在也是太凑巧了。至于诗里最关键的两个厥字和一个蹶字，“厥”为地望，亦为男性性器隐语，然其义与起勃硬竖等相反是软的意思，古文为“身”字少下面一撇，则其义可知。字亦可写作“氒”，即氐辟也，氐辟即所谓文命和文身也。质厥者，献地换命也。成者，请成，请降之婉辞也。而“蹶”字通训为挫败，《左传襄公十九年》：“孔成子曰：是谓蹶其本，必不有其宗。杜预注：蹶，犹拔也。”《荀子成相》：“主之孽，谗人达，贤能遁逃，国乃蹶。”杨倞注：“蹶，颠覆也。”而《孟子公孙丑上》又称：“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乞）也，而反动其心。”趋驺古通，亦通趣（此据李绂《驺虞考》）。又《贾谊新书》：“驺者，文王之囿名。虞者，囿之司兽也。”又朱子注诗《驺虞》：“驺虞、兽名，白虎黑文，不食生物者也。”则传说中神奇的驺虞一物，眼看着就要隆重推出。不过这种珍兽上海动物园里没有，想看的话要到《越绝书》勾践四年入吴后的相关记录里去找。而先儒对此节的处理堪称神来之笔，即将虞苪化妆成古代两位国君，由争田而至讼，请周人主持公道，再由司马迁写入《周本纪》，以为信史。而孔氏《书传》又以是年为文王受命改元之年，在位九年亡；而太史公又说文王受命七年而终；而《韩诗外传》又说文王受命八年寝疾，周国地动；而《大戴礼》又说文王十五岁生武王，武王比文王小十四岁。而《礼记》又说文王九十七而终，则受命之年为九十一岁；武王九十三而终，在位十二年，则伐纣时已是年过八十的老头，担任他参谋长的太公起码该有一百三四十岁。凡此种种，引发古儒的集体狂欢，争来争去说不出个所以然，煌煌大著却产生了几百部。实际上这些都是障眼法，与《尚书》古文今文之争、郦道元有没有到过江南、戴震手定的《水经注》到底有否抄赵一清等相同，目的只为转移研究者的注意力而已。
有关具体细节及惩罚力度，相当血腥，少儿不宜。男主角割去了一个旦旦，或许还是自宫，以示改悔诚意，且坦承其具体罪过有四，诗末有自述。其第三项有云：“予曰有奔奏。”奏古字作■，亦作卩，两旦分离之义，合而为卵也。《说文》：“卩，端信也，象结合之形。”《正讹》：“古符卩，所以示信，半在外，半在內。”又曰：“抑揚之形，抑字从此。合符有二，与者執左，取者執右。古卩■ 字如此。隷作节奏字。”而后世用作信物的符节、虎符之类，其创意灵感就来自这两个血淋淋的旦旦。《周礼秋官》胡吹什么“小行人掌达天下之六节：山国用虎节，土国用人节，泽国用龙节，皆以金为之。道路用旌节，门关用符节，都鄙用管节，皆以竹为之。”别的不了解，不敢随便发言，这人节用的肯定不是金，而是他祖宗身上最宝贵的部分，因此这个“金”字恐怕要写作“精”才对。旦字今作蛋，按古文别作球，亦作逑，当然也就是君子好逑的逑和前面讨论的那个■之陑陑的■。《说文》球：鞠丸也。尽管自宋代起已有好事者把它成功地演绎为皮球，再放大为足球，并期待走出国门，但据《小雅节南山》“昊天不佣，降此鞠讻。”《书康王之诰》“无遗鞠子羞。”显然当以人称为是。考陆龟蒙《四明山九章诗》有鞠侯篇云“何事鞠侯名，先封在四明。”即此物也。其友皮袭美和云：“堪羡鞠猴国，碧岩千万重。”则亦为国名。又元人王敬中诗：“林间遗乌曾化虎，洞里鞠猴浑似人。”则献氐辟后居所为洞室。其中比较富有戏剧性的是割下的那部分，即王诗所云遗乌，因当时保管工作不够完善，这么重要的玩意，不知怎么一来就掉了，正好穿越时空落在距此六百年前商代始祖契的老妈嘴里，太史公本着刚直不阿的学术态度，或许亦自伤身世，特别详细地记录了这一精彩过程。其笔下之《殷本纪》有云：“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而按《诗商颂》的说法：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甚至这还代表着天意。后世专家研究商周关系特别感到迷惑，绞尽脑汁想不出如此敌对之两国为什么祭的是同一祖宗，道理就在这里。至于鞠丸这个丸字，《正字通》谓“丸者，鸟卵别名。象其圆形。读若完。”完即今语完蛋的意思。《说文》又谓“圜倾侧而转者。”大徐释曰：侧者，一面敧而不可回，丸可左可右也。”除了没讲阉去左边还是右边，其他都说清楚了，而汤圆为什么出在宁波，太监为什么叫太监，我都不好意思再解释了。
女主角的下场更惨，被放进竹篾编的笼子沉水而死，这个篾字有点难打，差点误作嬖字，沈水也跟着错成沈嬖，这自然是因为甲骨文里有关的记载太多了，如《殷虚书契后编》上二三四“丁巳卜其杂于河牢沈嬖。”又《铁云藏龟》一二七“丙子卜宾贞嬖屷□河。”说文嬖：“便嬖、愛也。”《广韵》：“爱也，卑也，妾也。”妾即今语所谓二奶者也，刘铁云是甲骨研究第一人，惜当年匆匆著书，急于问世，印刷质量太差，不知道这个“屷”字识读是否准确，从文义看，应该是“扔”字才对，如果是的话，缺的那个大概就是“于”了。而古今字书词典几百部，对此“屷”字竟然无一能释，只好作空阙处理，虽为咄咄怪事，也可以理解。至于沈嬖的“嬖”，在传世文献里当然都要写作“璧”的，不然就是不讲政治，发展下去很危险的。连我尊重的乡前辈陈梦家先生在《殷虚卜辞综述》里也称：“嬖屷疑即璧一双，沈嬖疑即沈璧。”但这也不能怪他，因为《殷墟花园庄东地出土子組卜辞》挖出来的时候，他老先生死了已有二十五年了，如他看到《花东》102：“乙卜鼎中周又口弗死”；《花东》321.5：“甲子卜鼎妃中周妾弗死”、《花东》321.6：“甲子卜妃其死”这样惊心动魄的记载，相信也一定会作出正确的判断。只有屈原因为当初也是沉水而死，自觉有资格可以说上几句，其《九章怀沙》有云：“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按王逸注：“身遭疾病，长穷困若，恐吓不能自全也。”则不仅这个鞠字有点吓人，后七字亦大有深意在焉。 另有关两个儿子的情况，因实在过于复杂，以后当另文探讨。不过当时表现有所不同是可以肯定的，不然今天字典里也没有硬与软、刚与柔、茂与萎这样的反义词了，包括《易经》的创作，大概也要受到一点影响。具体而言，大的那个性格倔强，被刖去一只脚后，口称允哉，假意顺从，流落江南，图谋复国，当然你也可以叫他伯邑侸叔夔一足甚至太子发，不过后面这三个字如果读作大子废，可能更确切一些；至于他会不会唱《五子之歌》，楚辞写作水平如何，这我就不知道了。小的那个性格懦弱，忧畏交攻，最后跪地称“不”。文人嘛，胆子自然小一些，也可以原谅，谁让他是儒学之宗呢。不过这个“不”字，从此成为他的代名词，不者，吴语求饶声也，读若四声发明者沈约家乡汉乌程县余不乡之不，其音义类弗，俗作勿。《韵会》说“不与弗同，今吴音皆然”是也。《正韵》“不，音浮。夫不，鵻也，亦作鳺鴀，与柎通。”《小雅常棣》鄂不韡韡。郑笺：“承华者，鄂也，不当作柎。”《陆机诗疏》：“柎作跗。”不管是“夫不”还是“鳺鴀”，也不管“不”是否可通“柎”，因湖州德清县北宋的《余不志》已蒸发，要弄清楚很难，不然的话看一下就知道了。而就字形而论，甲骨的不字，就是一只剁下的爪子；金文的不字，就是一个砍头的文字；图像生动，触目惊心。还有这个“帀”字，古文与“不”近似，说文：“帀，周也。”又弗字省笔为弔，出土文献记周公名弔旦，传世文献记周文公名叔旦。今骂人软旦者，义本出此。不过这个“软”字是俗体，后世才用，先秦都要写成“輭”的，不然我们今天也读不到“俅之陾陾”这样精彩的诗句了。
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
最后是文王的认罪书，即古所谓誓约也。《说文》：“誓，约束也。”《六书统》“从言从折，以言折其罪也。”《释名》“制也，以拘制之也。”后世的御用文人将它包装成是什么河图负书，黄龙负舟之类，且不见有人怀疑，手段实在是高明得很。实际上这个负，就是胜负的负，这个书，就是兵临城下的投降书。毛传释此四句称：“率下亲上曰疏附。相道前后曰先后。喻德宣誉曰奔奏。武臣折冲曰御侮。”尽管说得隐晦，也已经很难得了。好在有其他文献可以补充，文字几经篡改是必然的，但综合起来，其义依然可以辨析。如今本《大雅文王》“上天之載，無声無臭。儀刑文王，万邦作孚。”“儀”为“我”伪，“孚”为“俘”古字。郭店楚简《缁衣》第一章引此诗“我”字下加心傍，上海博物馆藏楚简《缁衣》引此诗“我”字下加土傍，这些都是战国晚期的版本，可见《诗经》从孔子手里出来时，就无真实可言，所谓的删定，大概就是扬善隐恶、斟酌改定的意思吧。又道藏本《穆天子传》卷二：“壬申天子西征，甲戌至于赤乌。曰：赤乌氏先出自周宗。大王亶父之始作西土，封其元子吴太伯于东吴。诏以金刃之刑，贿用周室之璧。封（刲）丌璧臣长季绰于舂山之虱，妻以元女（亓奸），诏以玉石之刑。以为周室主。”舂本字春，丌亓同，本字其，室主为冢宰别称，知任冢宰事必在行刑立约以后也。《史记》只称商纣因妲己谗言囚西伯于羑里，而实情如此。《史记龟策列传》又记“杀周太子历，囚文王昌。”考之天一阁藏明嘉靖本《今文竹书纪年》：“十一年，周公季历伐（拔），翳徒之戎来献捷，王杀季历。”后有沈约注云：“执王季于塞库，羁文王于玉门。憂尼之情，辞以作歌，其传久矣。”歌即《逸周书》所记武王献明明三终也，按此所记作者真身当为文王，亦所谓季绰，献歌书约以求脱身也。
具体说到誓约本身，本来以为是绝无可能讨论的事，没想到也有痕迹留存于世，这就是网络时代的好处，为历史上的文献造假集团做梦也想不到。《山海经》中次五经：“又东十二里曰阳虚之山。多金，临于玄扈之水。”郭璞注引《河图》云：苍颉为帝，南巡狩，登阳虚之山，临于玄扈洛汭。灵龟负，书丹甲青文以授之，出此水中也。”这样的文字没头没脑，文意不通，不仅是对原作者智商的侮辱，也让为它作注的绝代通人郭景纯也显得像个傻逼似的。仓颉只是契书发明者，什么时候当过皇帝了？按《说文》许氏自序，当为黄帝之史臣是也。《苟子解蔽》称“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意思是说上古发明文字的不止一个，惟独他的运气比别人好，留传下来了而已，这是否跟原书内容的精彩有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韩非子·五蠹》更是称“昔者仓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贬大于褒，语锋指向相当分明。另考《水經注》卷十五引《河图》与郭本不同，“仓颉为帝”作“仓颉为之”；“书丹甲青文以授之”作“书丹甲青文以授帝”；两相对照，意思就清楚了。因此比较接近原迹的版本应该是这样的：“又东十二里曰阳虚之山。多金临于（多王监田），玄扈之（亡）水。”郭璞注：“《河图》曰：苍颉为帝（之），南巡狩，登阳虚之山，临（监）于玄扈洛汭。灵龟负，书丹甲青文以授之（帝），出此水中也。”多为地望，临为监讹，之为亡伪，帝即商帝，而这只灵龟，当非刚在龟山新筑了灵台的周人莫属，当然这只是分析推测而已，但利用字迹相近或古今文不同进行篡改确是作伪者的绝招，只有掌握了他们的作案手段，才能少上一些当。其中“多王”之“多”，即《尚书多方》之“多”。说文：“多，重也。重夕爲多，重日爲曡（昌）。”这个昌字因为是文王的大名，属重点保护对象，尽管重夕可以为多，但重日依然不能为昌，跟《国语》里的三女不能为姦只能为粲有一比。而“多”字古文为二“彐”上下相叠，与昌字相比只缺第一笔，以表刖足破体之义，这又是一个巧合，研究《尚书》的人不妨可以关注一下。
于是，上古结绳而治的时代结束了，圣人易之以书契的时代开始了。这是后世所有会寫（今作写）字著书者的福音，尽管最初的作品只是一张说起来让人不免有点尴尬的悔过书，但与文字的创造与传播，以及文明的进步发展相比，个人的荣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增韵》“寫：倾也，尽也，输也。”《小雅》“我心寫兮。”传曰：“寫，输寫也。”注曰：“谓我心输，寫而无留恨也。”笺曰：“则我心所忧， 寫而去矣。”《说文》“寫：置物也。”这个物字的字义比较关键，不会轻易让你知道什么意思。但寫在某件重要器物上是可以肯定的，具体地说，就是斩首行动存余的周人水塔残体，因为上面的盖已经没有了，因此这个寫字也可省作舃。如果你一不小心把它读成為、焉、烏、馬什么的，也没关系，因为这些字的母源就是它。包括字义方面，把“覆”打造成“履”，让它成为一双时尚的登山靴，似乎已经如愿，详《晋书》谢灵运传。而通过篡改原注让“舃”成为君王的专用玉履，则不很成功，如《诗豳风》赤舃几几。毛传：“赤舃，人君之盛履也。”稍用点心思，就知道原文当为“赤乌人君之城覆也。”而赤乌为族望，详上引《穆天子传》；人君为王称，居于人形地貌之中者，则非周人莫属也。何况《尔雅释名》“複其下曰舃。舃，腊也。”腊为祭名，本字昔，昔即古也。又《尔雅释草》“马舃車前。”疏：“马舃一名车前，一名当道。”如果不是说周室富得连马都有幸赐穿御鞋，这个马字，还当读若网语草你马之马为是。《礼曲礼》“御食于君，君赐余器之漑者，不寫；其余皆（妣）寫。”原注云：“谓萑竹所织，不可洗涤，则传寫于他器。而食之，不欲口泽之渎也，又膽（謄）钞也。”文字尽管有讹有伪，读来拗口，然寫者男女主角都有份，义尚可辩。謄钞者，一份留底，一份刻石公之于众，如今之政府布告也，战胜方的心机，亦可谓深且毒矣。《说文》“謄，迻（多）书也。”又《说文》“迻，迁徙也。”则交出悔过书后，始被赐封之（之江）地，离开故居，到四明洞天里去当冢宰了。日本藏石鼓诗《而师》“射夫寫不，具获世祡。”《说文》释祡为“燒祡燓燎以祭天神”是也。而同书《鑾車》又称：“四馬其寫，六轡夭若。”《说文》“夭，屈也。”段注：“国语注曰：短折曰夭。国语注又曰：不终曰夭。又曰：夭、折也。”可见男女主角结局大不相同。但打不过别人，只能任人宰割，也没别的办法可想，最多也就请诗人们来写《离骚》，口诛笔伐，出出怨气而已。 至于负书具体内容，更是深水里的深水区。最早见于南朝梁人任昉《述异记》：“苍颉墓在北海，呼为藏书台。周末发冢得方玉石，上刻文八十字，当时莫识，遂藏之书府。至秦时，李斯识八（大）字云：上天作命，皇辟迭王，至叔孙通[亡淑扑甬]；识十二字。”（作者注：后四字根据文义推测，仅供参考）。因后面四字的内容实在太精彩了，“大”字于是就被改成“八”字，而“亡淑扑甬”也只好委曲它变作“至叔孙通”了。这个叔孙通自然是真实人名，汉代名儒，学问很高，这样感兴趣的人才会相信。但既然此人识十二字，本事比改籀文为小篆的李斯都要大，那他新识四字的内容是什么？如此重要的发现，为何古人不记下来，任其湮没，岂非咄咄怪事？其伪似无足辩。然后又是老一套，利用群众斗群众，通人博儒们在大著里争相引用，异文层出不穷，有说识二字的，如《太平广记》和《说郛》；有说识十三字的，如《通志》；有说识十一字的，如《至大金陵志》；有改第九字“至”为“汉”的，如姜夔《绛帖平》，这样就又是一场集体狂欢，而真相究竟如何，渐渐为人忽略。《说文》“迭，更迭也。”古与佚、逸不别。诗《柏舟》“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女）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而诗题《柏舟》，上博竹简作《北白舟》，敦煌简作《鄁栢舟》，两个“背”字都羞羞答答不肯出来。背者，负也。据今人王宁考证，黄奭《黄氏逸书考》辑本《河图》注引《古微书》云：“此条下尚有‘文捉’二十八字，景刻于阳虚之石。”又引《路史通禅纪》注：“文捉二字不可解。”黄某清嘉道间人，他提供的线索当然很重要，不过这两条资料，在今四库本《古微书》和《路史》里已经找不到，无从窥见其真相了。
文章到这里似乎可以结束，寫作的动机，最初基于《诗谱序》的启示，其有云：“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则循其上下（两崤，大雅小雅）而省之；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傍行（东堤，横山，连山，即周道）而观之；此诗之大纲也。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於力则鲜，於思则寡，其诸君子，亦有乐於是与。”谨遵贤者所教，前后花了半年时间，自觉收获还是不小。但此文既以堇菜为主旨，主观上也作了努力，回过头来一看，还是春色暗淡，不能尽如人意。为补此缺憾，只好从其他地方弄点过来凑数。上博简《武王践阼》简7“皇惟堇口生敬。”今本《大戴礼记》作“皇皇惟敬。”简10：“无堇弗志。”今本作“无懃弗及。”又是两个堇字被干掉了。还有《山海经》里的君子国，“有熏华草，朝生夕死。”《艺文类聚》八十九卷引外国图作“君子之国，多木堇之华，人民食之。”可见原文为堇，也是被人改掉的。《睡虎地秦简》：“戊己有疾，巫堪行，王母为祟，得之于黄色索鱼堇酉。”“丙丁有疾，巫堪王父为姓，囗囗囗索鱼堇。”这是讲以堇为祭品的。《管子五行》：“修水土以待乎天堇。”尹知章注：“堇，劐诚也。言天子能以中正，自修以自平，上待天诚也。”这是讲以国家以堇为精神信仰的。类似的还有《新蔡葛陵楚简》里那些频繁的祭祀活动，如甲三346简：“囗陽无龙之述于蓳丘，二豬祷二冢。”甲三384简“囗陽无龙之述既于堇丘，奠二豬，祷二冢。”而且还明确说明地望是在甬东，如甲三355简：“甬易（陽）一冢，于栗乿一祷一冢。”则上引两个框框里缺字亦当为“甬”字。而《阜阳汉简苍颉篇》的“荼蓳茋菹，貔獭茆榖。鼰鼩貂狐，蛟龙龟蛇。”则与诗经媲美，一堇荼，一荼堇，可称绝代双骄。还有《夏小正》第四十七“二月荣菫采繁。”《吕氏春秋仲夏纪》“木堇荣。”高诱注云：“可用作蒸。”就是没说周家开的字号烹调手艺最好，不然《诗经》里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文王蒸哉，武王蒸哉，王母蒸哉了。还有《穆天子传》卷四云：“黑水之阿，爰有野麦，爰有荅堇，西膜之所谓木禾。”这个荅字大概也是蒸字之伪，而膜又为莫之伪，即文王好逑之淑女，灭周之主角。《国语》“苪良夫曰：故颂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尔極。”明确周家毁于莫姓前妻。古莫暮不分，莫者西也，后世吴人尊之为西王母，周人称之为嫫母。诬为史上第一丑女，亦如俗世夫妻反目后在朋友圈里的表现，可见古人标榜的史笔，也不过如此而已。《汉书古今人表》又称：“嫫母，黄帝妃，生苍林。”这自然也不是可以一笑了之的事。
至于《越绝书》所记始皇东巡，关心历史的人想必都耳熟能详。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伟大的皇帝，或把东周西周全干掉的当年的周家仆人，“以其三十七年东游之会稽……东奏槿头，道度诸暨大越。以正月甲戌到大越，留舍都亭，取钱塘浙江岑石，刻文立于越栋山上。”这段珍贵记录自会读书以来，前前后后不知看了有多少遍，从来没感觉有什么不对，直到这次找出来重读，才发觉不仅有问题，而且问题还很大，从杭州过来到绍兴，中间居然要经过诸暨，这就露出马脚来了。因此，如果我如项羽一样当初站在围观人群中，不说“彼可取而代之”这样牛逼的话，只叫他一声秦仲或祭仲或围中或止中或奚仲或吴仲或仲雍甚至驺虞，就算他不答应，表情想必也会有些尴尬。又据隋杜台卿《玉烛宝典》日本前田家藏旧钞卷子本：“秦以十月为岁首，臈堇不移。……臈，一岁之大祀。”就是说按秦国自制的历法，九月三十日为年终除夕，十月一日为正月初一。臈腊古今字，汉蔡邕《独断》：“夏曰嘉平，殷曰淸祀，周曰大蜡，秦曰腊。”《说文》“冬至后三戌（甲戌），腊祭百神也。”《正字通》引道书：“十月十二日为民岁腊。”则所谓东奏槿头，实乃秦国新年国家大祭，具体日期为正月十二日甲戌。以《史记始皇本纪》对照之：“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则正月癸丑离长安，同月甲戌行祭，前后不过数日，想必是坐飞机或高铁来的。尽管堇头的堇字被加了木傍；尽管史书里赤堇之山已合无云，若耶之溪深而莫测；尽管司马公极尽渲染之能事，让他笔下的皇帝兜上大半个中国才来到越东，沿途地名一大串，好像在路上很辛苦地走了两三个月的样子，但《大戴礼记》所记“二月木堇荣”，《吕氏春秋》记为“五月木堇荣”，其中这三个月的时间差，已经将个中奥秘和盘托出，比任何权威解释都更管用。或者说，历史的真相固然可以遮盖，却永远无法销毁，这就是神奇的堇花的力量，正如她的芳颜在《诗经》里被赶尽杀绝，依然还有侥幸漏网的“堇荼如贻”四字在，如同万绿丛中一点红，动人春色正无须多也，其精神方面的意义，应该怎样形容都不为过。昔雪窦白云禅师有偈云：“蝇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瞒。”不知表达的是否也是同样的意思？如果是的话，那总算是让我内心压抑多年的情感稍微释放了一些。（全文完）
此节所咏，实际上已是战后对相关人员的惩处问题，虞芮疑为吴内之伪，虞者，戴虎头帽之吴也，这种帽子我小时候也戴过，现在依然有人戴，虽为江南民俗，却也体现了民间智慧的力量。帽子除下为虍，《说文》“虍，虎文也。”徐楷注：“象其文章屈曲也。”则古代文字的作用或许原本如此，就像是用来掩饰真相的。芮同内，郑笺《大雅》“芮鞫之卽”云：“芮之言内也，水之内曰隩，水之外曰鞫。”水一灌进地穴（按周人习惯称氐辟），人就出来投降了，事情就这么简单。又所谓天命之“命”，古文就是个带人头的丙字，与芮相似，实在也是太凑巧了。至于诗里最关键的两个厥字和一个蹶字，“厥”为地望，亦为男性性器隐语，然其义与起勃硬竖等相反是软的意思，古文为“身”字少下面一撇，则其义可知。字亦可写作“氒”，即氐辟也，氐辟即所谓文命和文身也。质厥者，献地换命也。成者，请成，请降之婉辞也。而“蹶”字通训为挫败，《左传襄公十九年》：“孔成子曰：是谓蹶其本，必不有其宗。杜预注：蹶，犹拔也。”《荀子成相》：“主之孽，谗人达，贤能遁逃，国乃蹶。”杨倞注：“蹶，颠覆也。”而《孟子公孙丑上》又称：“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乞）也，而反动其心。”趋驺古通，亦通趣（此据李绂《驺虞考》）。又《贾谊新书》：“驺者，文王之囿名。虞者，囿之司兽也。”又朱子注诗《驺虞》：“驺虞、兽名，白虎黑文，不食生物者也。”则传说中神奇的驺虞一物，眼看着就要隆重推出。不过这种珍兽上海动物园里没有，想看的话要到《越绝书》勾践四年入吴后的相关记录里去找。而先儒对此节的处理堪称神来之笔，即将虞苪化妆成古代两位国君，由争田而至讼，请周人主持公道，再由司马迁写入《周本纪》，以为信史。而孔氏《书传》又以是年为文王受命改元之年，在位九年亡；而太史公又说文王受命七年而终；而《韩诗外传》又说文王受命八年寝疾，周国地动；而《大戴礼》又说文王十五岁生武王，武王比文王小十四岁。而《礼记》又说文王九十七而终，则受命之年为九十一岁；武王九十三而终，在位十二年，则伐纣时已是年过八十的老头，担任他参谋长的太公起码该有一百三四十岁。凡此种种，引发古儒的集体狂欢，争来争去说不出个所以然，煌煌大著却产生了几百部。实际上这些都是障眼法，与《尚书》古文今文之争、郦道元有没有到过江南、戴震手定的《水经注》到底有否抄赵一清等相同，目的只为转移研究者的注意力而已。
有关具体细节及惩罚力度，相当血腥，少儿不宜。男主角割去了一个旦旦，或许还是自宫，以示改悔诚意，且坦承其具体罪过有四，诗末有自述。其第三项有云：“予曰有奔奏。”奏古字作■，亦作卩，两旦分离之义，合而为卵也。《说文》：“卩，端信也，象结合之形。”《正讹》：“古符卩，所以示信，半在外，半在內。”又曰：“抑揚之形，抑字从此。合符有二，与者執左，取者執右。古卩■ 字如此。隷作节奏字。”而后世用作信物的符节、虎符之类，其创意灵感就来自这两个血淋淋的旦旦。《周礼秋官》胡吹什么“小行人掌达天下之六节：山国用虎节，土国用人节，泽国用龙节，皆以金为之。道路用旌节，门关用符节，都鄙用管节，皆以竹为之。”别的不了解，不敢随便发言，这人节用的肯定不是金，而是他祖宗身上最宝贵的部分，因此这个“金”字恐怕要写作“精”才对。旦字今作蛋，按古文别作球，亦作逑，当然也就是君子好逑的逑和前面讨论的那个■之陑陑的■。《说文》球：鞠丸也。尽管自宋代起已有好事者把它成功地演绎为皮球，再放大为足球，并期待走出国门，但据《小雅节南山》“昊天不佣，降此鞠讻。”《书康王之诰》“无遗鞠子羞。”显然当以人称为是。考陆龟蒙《四明山九章诗》有鞠侯篇云“何事鞠侯名，先封在四明。”即此物也。其友皮袭美和云：“堪羡鞠猴国，碧岩千万重。”则亦为国名。又元人王敬中诗：“林间遗乌曾化虎，洞里鞠猴浑似人。”则献氐辟后居所为洞室。其中比较富有戏剧性的是割下的那部分，即王诗所云遗乌，因当时保管工作不够完善，这么重要的玩意，不知怎么一来就掉了，正好穿越时空落在距此六百年前商代始祖契的老妈嘴里，太史公本着刚直不阿的学术态度，或许亦自伤身世，特别详细地记录了这一精彩过程。其笔下之《殷本纪》有云：“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而按《诗商颂》的说法：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甚至这还代表着天意。后世专家研究商周关系特别感到迷惑，绞尽脑汁想不出如此敌对之两国为什么祭的是同一祖宗，道理就在这里。至于鞠丸这个丸字，《正字通》谓“丸者，鸟卵别名。象其圆形。读若完。”完即今语完蛋的意思。《说文》又谓“圜倾侧而转者。”大徐释曰：侧者，一面敧而不可回，丸可左可右也。”除了没讲阉去左边还是右边，其他都说清楚了，而汤圆为什么出在宁波，太监为什么叫太监，我都不好意思再解释了。
女主角的下场更惨，被放进竹篾编的笼子沉水而死，这个篾字有点难打，差点误作嬖字，沈水也跟着错成沈嬖，这自然是因为甲骨文里有关的记载太多了，如《殷虚书契后编》上二三四“丁巳卜其杂于河牢沈嬖。”又《铁云藏龟》一二七“丙子卜宾贞嬖屷□河。”说文嬖：“便嬖、愛也。”《广韵》：“爱也，卑也，妾也。”妾即今语所谓二奶者也，刘铁云是甲骨研究第一人，惜当年匆匆著书，急于问世，印刷质量太差，不知道这个“屷”字识读是否准确，从文义看，应该是“扔”字才对，如果是的话，缺的那个大概就是“于”了。而古今字书词典几百部，对此“屷”字竟然无一能释，只好作空阙处理，虽为咄咄怪事，也可以理解。至于沈嬖的“嬖”，在传世文献里当然都要写作“璧”的，不然就是不讲政治，发展下去很危险的。连我尊重的乡前辈陈梦家先生在《殷虚卜辞综述》里也称：“嬖屷疑即璧一双，沈嬖疑即沈璧。”但这也不能怪他，因为《殷墟花园庄东地出土子組卜辞》挖出来的时候，他老先生死了已有二十五年了，如他看到《花东》102：“乙卜鼎中周又口弗死”；《花东》321.5：“甲子卜鼎妃中周妾弗死”、《花东》321.6：“甲子卜妃其死”这样惊心动魄的记载，相信也一定会作出正确的判断。只有屈原因为当初也是沉水而死，自觉有资格可以说上几句，其《九章怀沙》有云：“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按王逸注：“身遭疾病，长穷困若，恐吓不能自全也。”则不仅这个鞠字有点吓人，后七字亦大有深意在焉。 另有关两个儿子的情况，因实在过于复杂，以后当另文探讨。不过当时表现有所不同是可以肯定的，不然今天字典里也没有硬与软、刚与柔、茂与萎这样的反义词了，包括《易经》的创作，大概也要受到一点影响。具体而言，大的那个性格倔强，被刖去一只脚后，口称允哉，假意顺从，流落江南，图谋复国，当然你也可以叫他伯邑侸叔夔一足甚至太子发，不过后面这三个字如果读作大子废，可能更确切一些；至于他会不会唱《五子之歌》，楚辞写作水平如何，这我就不知道了。小的那个性格懦弱，忧畏交攻，最后跪地称“不”。文人嘛，胆子自然小一些，也可以原谅，谁让他是儒学之宗呢。不过这个“不”字，从此成为他的代名词，不者，吴语求饶声也，读若四声发明者沈约家乡汉乌程县余不乡之不，其音义类弗，俗作勿。《韵会》说“不与弗同，今吴音皆然”是也。《正韵》“不，音浮。夫不，鵻也，亦作鳺鴀，与柎通。”《小雅常棣》鄂不韡韡。郑笺：“承华者，鄂也，不当作柎。”《陆机诗疏》：“柎作跗。”不管是“夫不”还是“鳺鴀”，也不管“不”是否可通“柎”，因湖州德清县北宋的《余不志》已蒸发，要弄清楚很难，不然的话看一下就知道了。而就字形而论，甲骨的不字，就是一只剁下的爪子；金文的不字，就是一个砍头的文字；图像生动，触目惊心。还有这个“帀”字，古文与“不”近似，说文：“帀，周也。”又弗字省笔为弔，出土文献记周公名弔旦，传世文献记周文公名叔旦。今骂人软旦者，义本出此。不过这个“软”字是俗体，后世才用，先秦都要写成“輭”的，不然我们今天也读不到“俅之陾陾”这样精彩的诗句了。
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
最后是文王的认罪书，即古所谓誓约也。《说文》：“誓，约束也。”《六书统》“从言从折，以言折其罪也。”《释名》“制也，以拘制之也。”后世的御用文人将它包装成是什么河图负书，黄龙负舟之类，且不见有人怀疑，手段实在是高明得很。实际上这个负，就是胜负的负，这个书，就是兵临城下的投降书。毛传释此四句称：“率下亲上曰疏附。相道前后曰先后。喻德宣誉曰奔奏。武臣折冲曰御侮。”尽管说得隐晦，也已经很难得了。好在有其他文献可以补充，文字几经篡改是必然的，但综合起来，其义依然可以辨析。如今本《大雅文王》“上天之載，無声無臭。儀刑文王，万邦作孚。”“儀”为“我”伪，“孚”为“俘”古字。郭店楚简《缁衣》第一章引此诗“我”字下加心傍，上海博物馆藏楚简《缁衣》引此诗“我”字下加土傍，这些都是战国晚期的版本，可见《诗经》从孔子手里出来时，就无真实可言，所谓的删定，大概就是扬善隐恶、斟酌改定的意思吧。又道藏本《穆天子传》卷二：“壬申天子西征，甲戌至于赤乌。曰：赤乌氏先出自周宗。大王亶父之始作西土，封其元子吴太伯于东吴。诏以金刃之刑，贿用周室之璧。封（刲）丌璧臣长季绰于舂山之虱，妻以元女（亓奸），诏以玉石之刑。以为周室主。”舂本字春，丌亓同，本字其，室主为冢宰别称，知任冢宰事必在行刑立约以后也。《史记》只称商纣因妲己谗言囚西伯于羑里，而实情如此。《史记龟策列传》又记“杀周太子历，囚文王昌。”考之天一阁藏明嘉靖本《今文竹书纪年》：“十一年，周公季历伐（拔），翳徒之戎来献捷，王杀季历。”后有沈约注云：“执王季于塞库，羁文王于玉门。憂尼之情，辞以作歌，其传久矣。”歌即《逸周书》所记武王献明明三终也，按此所记作者真身当为文王，亦所谓季绰，献歌书约以求脱身也。
具体说到誓约本身，本来以为是绝无可能讨论的事，没想到也有痕迹留存于世，这就是网络时代的好处，为历史上的文献造假集团做梦也想不到。《山海经》中次五经：“又东十二里曰阳虚之山。多金，临于玄扈之水。”郭璞注引《河图》云：苍颉为帝，南巡狩，登阳虚之山，临于玄扈洛汭。灵龟负，书丹甲青文以授之，出此水中也。”这样的文字没头没脑，文意不通，不仅是对原作者智商的侮辱，也让为它作注的绝代通人郭景纯也显得像个傻逼似的。仓颉只是契书发明者，什么时候当过皇帝了？按《说文》许氏自序，当为黄帝之史臣是也。《苟子解蔽》称“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意思是说上古发明文字的不止一个，惟独他的运气比别人好，留传下来了而已，这是否跟原书内容的精彩有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韩非子·五蠹》更是称“昔者仓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贬大于褒，语锋指向相当分明。另考《水經注》卷十五引《河图》与郭本不同，“仓颉为帝”作“仓颉为之”；“书丹甲青文以授之”作“书丹甲青文以授帝”；两相对照，意思就清楚了。因此比较接近原迹的版本应该是这样的：“又东十二里曰阳虚之山。多金临于（多王监田），玄扈之（亡）水。”郭璞注：“《河图》曰：苍颉为帝（之），南巡狩，登阳虚之山，临（监）于玄扈洛汭。灵龟负，书丹甲青文以授之（帝），出此水中也。”多为地望，临为监讹，之为亡伪，帝即商帝，而这只灵龟，当非刚在龟山新筑了灵台的周人莫属，当然这只是分析推测而已，但利用字迹相近或古今文不同进行篡改确是作伪者的绝招，只有掌握了他们的作案手段，才能少上一些当。其中“多王”之“多”，即《尚书多方》之“多”。说文：“多，重也。重夕爲多，重日爲曡（昌）。”这个昌字因为是文王的大名，属重点保护对象，尽管重夕可以为多，但重日依然不能为昌，跟《国语》里的三女不能为姦只能为粲有一比。而“多”字古文为二“彐”上下相叠，与昌字相比只缺第一笔，以表刖足破体之义，这又是一个巧合，研究《尚书》的人不妨可以关注一下。
于是，上古结绳而治的时代结束了，圣人易之以书契的时代开始了。这是后世所有会寫（今作写）字著书者的福音，尽管最初的作品只是一张说起来让人不免有点尴尬的悔过书，但与文字的创造与传播，以及文明的进步发展相比，个人的荣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增韵》“寫：倾也，尽也，输也。”《小雅》“我心寫兮。”传曰：“寫，输寫也。”注曰：“谓我心输，寫而无留恨也。”笺曰：“则我心所忧， 寫而去矣。”《说文》“寫：置物也。”这个物字的字义比较关键，不会轻易让你知道什么意思。但寫在某件重要器物上是可以肯定的，具体地说，就是斩首行动存余的周人水塔残体，因为上面的盖已经没有了，因此这个寫字也可省作舃。如果你一不小心把它读成為、焉、烏、馬什么的，也没关系，因为这些字的母源就是它。包括字义方面，把“覆”打造成“履”，让它成为一双时尚的登山靴，似乎已经如愿，详《晋书》谢灵运传。而通过篡改原注让“舃”成为君王的专用玉履，则不很成功，如《诗豳风》赤舃几几。毛传：“赤舃，人君之盛履也。”稍用点心思，就知道原文当为“赤乌人君之城覆也。”而赤乌为族望，详上引《穆天子传》；人君为王称，居于人形地貌之中者，则非周人莫属也。何况《尔雅释名》“複其下曰舃。舃，腊也。”腊为祭名，本字昔，昔即古也。又《尔雅释草》“马舃車前。”疏：“马舃一名车前，一名当道。”如果不是说周室富得连马都有幸赐穿御鞋，这个马字，还当读若网语草你马之马为是。《礼曲礼》“御食于君，君赐余器之漑者，不寫；其余皆（妣）寫。”原注云：“谓萑竹所织，不可洗涤，则传寫于他器。而食之，不欲口泽之渎也，又膽（謄）钞也。”文字尽管有讹有伪，读来拗口，然寫者男女主角都有份，义尚可辩。謄钞者，一份留底，一份刻石公之于众，如今之政府布告也，战胜方的心机，亦可谓深且毒矣。《说文》“謄，迻（多）书也。”又《说文》“迻，迁徙也。”则交出悔过书后，始被赐封之（之江）地，离开故居，到四明洞天里去当冢宰了。日本藏石鼓诗《而师》“射夫寫不，具获世祡。”《说文》释祡为“燒祡燓燎以祭天神”是也。而同书《鑾車》又称：“四馬其寫，六轡夭若。”《说文》“夭，屈也。”段注：“国语注曰：短折曰夭。国语注又曰：不终曰夭。又曰：夭、折也。”可见男女主角结局大不相同。但打不过别人，只能任人宰割，也没别的办法可想，最多也就请诗人们来写《离骚》，口诛笔伐，出出怨气而已。 至于负书具体内容，更是深水里的深水区。最早见于南朝梁人任昉《述异记》：“苍颉墓在北海，呼为藏书台。周末发冢得方玉石，上刻文八十字，当时莫识，遂藏之书府。至秦时，李斯识八（大）字云：上天作命，皇辟迭王，至叔孙通[亡淑扑甬]；识十二字。”（作者注：后四字根据文义推测，仅供参考）。因后面四字的内容实在太精彩了，“大”字于是就被改成“八”字，而“亡淑扑甬”也只好委曲它变作“至叔孙通”了。这个叔孙通自然是真实人名，汉代名儒，学问很高，这样感兴趣的人才会相信。但既然此人识十二字，本事比改籀文为小篆的李斯都要大，那他新识四字的内容是什么？如此重要的发现，为何古人不记下来，任其湮没，岂非咄咄怪事？其伪似无足辩。然后又是老一套，利用群众斗群众，通人博儒们在大著里争相引用，异文层出不穷，有说识二字的，如《太平广记》和《说郛》；有说识十三字的，如《通志》；有说识十一字的，如《至大金陵志》；有改第九字“至”为“汉”的，如姜夔《绛帖平》，这样就又是一场集体狂欢，而真相究竟如何，渐渐为人忽略。《说文》“迭，更迭也。”古与佚、逸不别。诗《柏舟》“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女）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而诗题《柏舟》，上博竹简作《北白舟》，敦煌简作《鄁栢舟》，两个“背”字都羞羞答答不肯出来。背者，负也。据今人王宁考证，黄奭《黄氏逸书考》辑本《河图》注引《古微书》云：“此条下尚有‘文捉’二十八字，景刻于阳虚之石。”又引《路史通禅纪》注：“文捉二字不可解。”黄某清嘉道间人，他提供的线索当然很重要，不过这两条资料，在今四库本《古微书》和《路史》里已经找不到，无从窥见其真相了。
文章到这里似乎可以结束，寫作的动机，最初基于《诗谱序》的启示，其有云：“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则循其上下（两崤，大雅小雅）而省之；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傍行（东堤，横山，连山，即周道）而观之；此诗之大纲也。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於力则鲜，於思则寡，其诸君子，亦有乐於是与。”谨遵贤者所教，前后花了半年时间，自觉收获还是不小。但此文既以堇菜为主旨，主观上也作了努力，回过头来一看，还是春色暗淡，不能尽如人意。为补此缺憾，只好从其他地方弄点过来凑数。上博简《武王践阼》简7“皇惟堇口生敬。”今本《大戴礼记》作“皇皇惟敬。”简10：“无堇弗志。”今本作“无懃弗及。”又是两个堇字被干掉了。还有《山海经》里的君子国，“有熏华草，朝生夕死。”《艺文类聚》八十九卷引外国图作“君子之国，多木堇之华，人民食之。”可见原文为堇，也是被人改掉的。《睡虎地秦简》：“戊己有疾，巫堪行，王母为祟，得之于黄色索鱼堇酉。”“丙丁有疾，巫堪王父为姓，囗囗囗索鱼堇。”这是讲以堇为祭品的。《管子五行》：“修水土以待乎天堇。”尹知章注：“堇，劐诚也。言天子能以中正，自修以自平，上待天诚也。”这是讲以国家以堇为精神信仰的。类似的还有《新蔡葛陵楚简》里那些频繁的祭祀活动，如甲三346简：“囗陽无龙之述于蓳丘，二豬祷二冢。”甲三384简“囗陽无龙之述既于堇丘，奠二豬，祷二冢。”而且还明确说明地望是在甬东，如甲三355简：“甬易（陽）一冢，于栗乿一祷一冢。”则上引两个框框里缺字亦当为“甬”字。而《阜阳汉简苍颉篇》的“荼蓳茋菹，貔獭茆榖。鼰鼩貂狐，蛟龙龟蛇。”则与诗经媲美，一堇荼，一荼堇，可称绝代双骄。还有《夏小正》第四十七“二月荣菫采繁。”《吕氏春秋仲夏纪》“木堇荣。”高诱注云：“可用作蒸。”就是没说周家开的字号烹调手艺最好，不然《诗经》里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文王蒸哉，武王蒸哉，王母蒸哉了。还有《穆天子传》卷四云：“黑水之阿，爰有野麦，爰有荅堇，西膜之所谓木禾。”这个荅字大概也是蒸字之伪，而膜又为莫之伪，即文王好逑之淑女，灭周之主角。《国语》“苪良夫曰：故颂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尔極。”明确周家毁于莫姓前妻。古莫暮不分，莫者西也，后世吴人尊之为西王母，周人称之为嫫母。诬为史上第一丑女，亦如俗世夫妻反目后在朋友圈里的表现，可见古人标榜的史笔，也不过如此而已。《汉书古今人表》又称：“嫫母，黄帝妃，生苍林。”这自然也不是可以一笑了之的事。
至于《越绝书》所记始皇东巡，关心历史的人想必都耳熟能详。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伟大的皇帝，或把东周西周全干掉的当年的周家仆人，“以其三十七年东游之会稽……东奏槿头，道度诸暨大越。以正月甲戌到大越，留舍都亭，取钱塘浙江岑石，刻文立于越栋山上。”这段珍贵记录自会读书以来，前前后后不知看了有多少遍，从来没感觉有什么不对，直到这次找出来重读，才发觉不仅有问题，而且问题还很大，从杭州过来到绍兴，中间居然要经过诸暨，这就露出马脚来了。因此，如果我如项羽一样当初站在围观人群中，不说“彼可取而代之”这样牛逼的话，只叫他一声秦仲或祭仲或围中或止中或奚仲或吴仲或仲雍甚至驺虞，就算他不答应，表情想必也会有些尴尬。又据隋杜台卿《玉烛宝典》日本前田家藏旧钞卷子本：“秦以十月为岁首，臈堇不移。……臈，一岁之大祀。”就是说按秦国自制的历法，九月三十日为年终除夕，十月一日为正月初一。臈腊古今字，汉蔡邕《独断》：“夏曰嘉平，殷曰淸祀，周曰大蜡，秦曰腊。”《说文》“冬至后三戌（甲戌），腊祭百神也。”《正字通》引道书：“十月十二日为民岁腊。”则所谓东奏槿头，实乃秦国新年国家大祭，具体日期为正月十二日甲戌。以《史记始皇本纪》对照之：“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则正月癸丑离长安，同月甲戌行祭，前后不过数日，想必是坐飞机或高铁来的。尽管堇头的堇字被加了木傍；尽管史书里赤堇之山已合无云，若耶之溪深而莫测；尽管司马公极尽渲染之能事，让他笔下的皇帝兜上大半个中国才来到越东，沿途地名一大串，好像在路上很辛苦地走了两三个月的样子，但《大戴礼记》所记“二月木堇荣”，《吕氏春秋》记为“五月木堇荣”，其中这三个月的时间差，已经将个中奥秘和盘托出，比任何权威解释都更管用。或者说，历史的真相固然可以遮盖，却永远无法销毁，这就是神奇的堇花的力量，正如她的芳颜在《诗经》里被赶尽杀绝，依然还有侥幸漏网的“堇荼如贻”四字在，如同万绿丛中一点红，动人春色正无须多也，其精神方面的意义，应该怎样形容都不为过。昔雪窦白云禅师有偈云：“蝇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瞒。”不知表达的是否也是同样的意思？如果是的话，那总算是让我内心压抑多年的情感稍微释放了一些。（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