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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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最近,我一直在想象我的死亡。
  我想象我静静地躺在地上,不再呼吸,不再言语,想象其他人将我轻轻地抬起,包裹进黑色的寿衣。寿衣上绣着蘑菇菌丝制成的网状条棉,而我将会被放在田地里,身上洒满细碎的腐木碎屑。
  会发光的蘑菇会从寿衣上长出,消化我的身躯,直到连同我的灵魂一起,回归黑暗。
  我在想象快要到来的死亡。
  不久以后,当我在这远离太阳的黑夜,孤独地慢慢死去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想起光子带着我第一次看到阳光的那个黄昏。
  那时,城市和现在没什么不同:千篇一律的房屋、无处不在的菌毯;机器人一直沉默工作、孩子们永远叽叽喳喳,覆盖全镇的广播按时按点播放着百年不变的歌曲。望向远方的视线被密不透风的围墙挡住,而当你抬起头仰望天空,只会看到散发着冰冷亮光的光藓,以及光藓下更加冰冷的金属苍穹。
  正如光子所说,整个东君市就像一个牢笼。
  现在的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止一次地梦到当时的场景,不止一次地在脑中构想我当时应该怎样回答,不止一次地远远看着阳光和大地深思,思考是否有那么一个答案可以让我们摆脱这命运的深深嘲弄。
  但当时的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呆呆地看着说这句话的光子,看着荧光蕈发出的淡淡绿辉照在光子雪白的皮肤上,看着她的头发微微扬起,看着她的眼睛反射着太阳的余晖。不知是某种视觉误差还是我记忆的加工,当时的我,看见了光子在散发着光芒。
  危险、遥远、圣洁。
  如同太阳。

2


  那个时候,我还不理解“死亡”这个词的含义,因为我还没有真正理解“生”。
  城市上的孩子出生在机械手臂的怀抱里,有着全镇第二好的无菌环境。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我左手边和右手边的婴儿床里睡着的是谁,其他人亦然。
  我们自出生起就躺在温暖的摇篮里,在白天时睁开双眼凝视头顶橙色的灯光,在夜晚时嗷嗷大哭,汇聚出一曲婴儿们的交响乐。机器保姆们总是沉默着,不急也不躁,用着精准到失去了温度的步骤安慰着号哭的婴儿,从不像人类父母那样手足无措。
  大了些,我们就被抱下婴儿床,在隔壁放满益智玩具的房间里尽情地爬来爬去。偶尔,会有陌生的人脸出现在房间外,有的喜笑颜开,有的泣不成声,那些有几分滑稽的脸就那样紧紧地贴在玻璃上,如同人脸做的印章。
  然后,我们在第三个房间学会说话、在第四个房间看战前人们留下的各种课本、在第五个房间尽情奔跑。最后,我们坐上滑轨电车,驶上长满光藓的天花板上,俯瞰这座恍若无人的城市。
  我们早就了解到,城市分为很多层,每层之间有电梯来往。第一层是地面观测站和通向其他城市的地铁,第二层是托儿所和学校,第三层是种植蘑菇、饲养豚鼠的无光农场,最后三层则是大人们工作和居住的地方。
  所以,这整整一层,是属于我们的。
  我们常常在久旷无人的道路上奔跑,翻越写着“禁止入内”的铁门。不知名的蘑菇在龟裂的水泥路上蓬勃生长,老鼠和蟑螂在暗处发出骇人的叫声。高楼大厦空无一人,腐朽的枪支没有子弹,残破的古书被扔得到处都是。我们肆意挥霍着时间,骑在想阻止我们却不得不服从我们命令的机器保安身上,玩骑马打仗的游戏。
  然后,某一天,机器人们突然都不再听我们的命令,他们机械冰冷的声音带着某种虔诚地告诉我们,我们的老师从下层上来了。
  老师是一个面如死灰的老人,他个子不高,干瘪得像泄了气的气球,脸和手都皱巴巴的。
  他沉默地站在长满了蘑菇的教室里,看着机器人将我们一个一个地抓进教室,放在椅子上。就在我们大叫着我们已经在托儿所里学过的时候,老师那枯朽的脸上突然露出狡黠的微笑,然后用那坏掉的风琴一般的声音说:
  “那么,我们来讲历史。”
  老师向我们讲述了城市的历史。
  他讲了比光藓和荧光蕈亮一万倍的太阳,讲了蓝色的天空和五颜六色的花朵,讲了将地上人类文明毁灭的可怕战争、统治地面的病毒和剧变的天气,讲了人类进入地下城避难所时重回家园的决心。
  老师是这样结束第一堂课的:“东君市和其他的地下城避难所一样,是保存人类文明种子的仓库,我们在,人类就在。终有一天我们要重返地面,但在那之前,我们要学会耐心。”
  没有几个孩子听得懂老师话语中的苍凉和深深隐藏的极大痛苦,我们只是看着一张又一张没有见过的事物的图片,惊叫连连,对地上的世界愈发好奇。只有那时还不起眼的光子坐在教室的最角落里,坐姿端正,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第二堂课,老师很快就教给了我们为什么要耐心。
  我们被关在教室里,桌上摆着难得一见的糖果,老师在走出教室前告诉我们他一会儿就会回来,如果他回来之后我们的桌上糖果还在,他就会多给我们一颗。
  后来我在战前的书上看到,这是很久以前人类认知心理学家沃尔特·米歇尔做过的延迟满足实验,他发现能够忍到研究人员回来之后并领取额外奖励的孩子,在未来更容易获得成功。
  但我相信,他们绝对没有在糖里放别的东西。
  老师回来的时候,整个教室哀号遍野,我们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有的人还踢倒了课桌和椅子。我因为发作得最晚,症状最轻,已经在痛苦中爬到了门口,老师打开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我趴在地上,一只手无力地搭在门上,口吐白沫。
  我在测试开始的时候还能忍住,但看着周围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吃下糖果后如痴如醉的表情,闻着糖果散发出来的反常的香甜气味,我终于忍耐不住,吃下了糖果。如果我再晚上哪怕一分钟,最早吃下那颗糖果的孩子就会发作,我也可以看到他的表情意識到不对,从而逃过一劫。   老师环顾了四周,轻轻地抱起我,让我平躺在最靠近门口的课桌上,然后逐一安慰同学们药效很短暂,大家稍微忍耐一会儿。
  最终,我们虚弱地瘫在椅子上,双眼茫然地看着老师拿出了一张又一张的图片,展示大战后地面上的荒凉。
  “战争造成超过了一点五亿吨以上的碳,上升到平流层,整个地球大部分地区的温度降低了至少二十度。而核辐射污染了水源,导致遗传物质的严重破坏,大幅降低了几乎所有物种的生存能力。核辐射消去需要一百年以上的时间。”
  “毁灭人类的甚至不是核武器和辐射,还有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病毒和细菌。时至今日,我们甚至不清楚大地上究竟还有多少种未知的病毒细菌依然会威胁着人类的生存。”
  老师说着我们听不懂的东西,然后严肃地看着全班,继续说道:“在你们的有生之年,地面辐射值将降低到安全值以内,对战前生化武器的清理也将步入尾声,你们将有希望带着全人类的夙愿,回到地面,见到太阳。”
  “这是比糖果更加诱惑人的东西,在合适的时间到来前,它就是致命的陷阱,你们必须足够耐心,足够谨慎,才能等到真正的礼物。希望今天你们能学到这件事。”
  接着,老师转向我,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示意我今天做得很好,是他预想到的最好的情况。
  最后,在大家的一片死寂中,老师转向端坐在教室角落里,今天唯一一个没有吃下糖果的孩子。她穿着黑色的连帽衫,双手藏在白色的手套后面,戴着的兜帽遮住了眼睛。老师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没吃糖果?”
  于是所有同学一起回头看向她,大家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的女孩抬起头,露出那双沉静而无辜的粉红色双眼。她的皮肤苍白如同死人,脸上没有一点黑色的东西,连眉毛都是白色的。
  似乎在之前的时候,她都刻意把自己藏在阴影里,躲避着其他人的目光。
  那个如同童话故事里的妖精一般的女孩子,轻轻地站了起来,回答道:“因为上节课,老师你教了我们要耐心。”
  “我们为什么要耐心?”老师继续问道。
  “因为我们不够耐心就会死掉,死人是没机会看到太阳的。”
  时年十二岁的光子,用天真无邪的语气,这样说道。

3


  “你们有没有觉得,光子她有点儿不一样?”有一天,我疑惑地问大家。
  “她长得很像外国人,名字也很奇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马冬梅说。
  “她在学校一个朋友都没有,从来不主动和别人讲话,对谁都像对老师那样恭恭敬敬的。”长得像课本里插图小人的李华说。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她的眼睛是粉红色的,看久了怪瘆人的。”总是粗心大意的王小明说。
  我知道马冬梅的父母是种蘑菇的,那是我们平常的主食。每次送货机器人从下层上来,除了带着各种口味的蘑菇,还会带上马冬梅父母给她的信件。
  我也知道李华是个乐于助人的人,喜欢写信。听说他的父母是城市里重要的科学家,一直在最下面的那层做着实验,据说那个实验一旦成功,我们就可以提前回到地上。
  我们都知道小明老是犯错,像是什么不小心把水打翻泼在作业上啊,上学忘记带书要让机器人保姆送啊。他总是说些大家都知道的话,所以我们其实很不喜欢他。
  但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光子。
  没有人以前见过光子,没有人听说过光子的父母,没有人知道她不上课的日子都去了哪里,也没有谁和她说过三句话以上。
  她就像一个谜,像一张画,像我们只在课本的图片上见过的太阳。
  “我怀疑,她其实是外星人。”班上的孩子王李雷说道。
  光子是外星人的推论迅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如果她不是外星人,她怎么会长着那么奇怪的样子,怎么会对老师所有的问题都对答如流,而托儿所里二十八个从小长大的孩子,又怎么会没有一个人认识她。
  “老师和她是一起出现的,说不定老师也是外星人。我们需要依靠我们自己,把她的尾巴揪出来。”最后,留着单马尾的韩梅梅拍板道,“我们需要一个人去跟踪她。”
  于是那天晚上,学校和整个城镇的广播里响起悠扬的萨克斯音乐的时候,我悄悄地跟在了光子的后面。
  时间正值黄昏,头顶天花板上的光藓经过了一天的辛勤工作,正逐渐变得黯淡下来,路旁的荧光蕈则接过了它们的重任。我看到它们像一张张厚厚的毯子,包裹在路旁白色的树干上,蕈伞散发出温和的黄光,令人心生暖意。
  路上只有我和光子在前行,机器人们则在早已衰败的马路上扫着不存在的灰尘。我一开始还担心被光子发现,却看见她浑身罩在黑色衣服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像一只离弦的箭。
  我们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走到了城市的边缘。暮色朦胧,巨大的城市一片幽静,被甩在身后的建筑仿佛融入了黑暗里,化作了意欲扑食的野兽。鼓风机吹出的微风吹过我的脸颊,我不禁感到一絲寒意从脚底窜起。
  我向左边看去,看到一座高耸的大楼。
  我向右边看去,看到一座无声的工厂。
  我低下头,看到脚旁一块荧光蕈张开菌毯,孢子被风带起,四处飘荡。
  我仰起头,只看到一片黑暗。
  于是我只能向前方看去,看着那个黑色的背影坚定地向前走着,我一边哭着喊着光子的名字,一边向她跑去。
  光子已经摘下了帽子,白色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扬起,她回过头,用红宝石一般的双眼飞快地瞟了我一眼,皱了皱眉头。
  她也开始向前跑去。
  我一边哭着喊着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一边拼命地向前追去。我跟着她翻过了紧锁的铁门,闯入了废弃的大楼,然后钻过堵住楼梯的巨大石块一直爬到顶楼。
  当我追到楼顶时,我看见光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看着我,眼角竟也挂着泪痕。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她双手撑在膝盖上,上身前倾,勉强抬起脖子,死死地盯着我。   “呃,我是你同班同学,我叫墨恒。”我一边抹着鼻涕和眼泪,一边拼命安慰我面前的女孩,早已忘记了自己原先的目的,“我是跟着你来的啊,你要做什么啊!”
  也许是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也许是终于记起了我们是同学,她站起身,擦了擦眼泪,在我的脸上摸来摸去,似乎是要确认我是不是真的。
  末了,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去,钻进了一根黑色的管道里。我探出头向里面看了一眼,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光亮。
  “你……你要干什么!前面很黑啊!”我焦急地大吼道,却听到光子的声音在管道里回旋放大:“你也过来,别吵。”
  我呆在原地,满脑子都是外星人要把我灭口了的想法。
  前方的黑暗中,光子叹了一口气,走了回来。就在我紧张的时候,她拉住了我的手,几乎是拖着呆若木鸡的我向黑暗中走去。
  我的脚趾蜷缩了起来,似乎想紧紧抓住地面。双脚不争气地颤抖着,肚子里已经开始翻滚。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砰砰砰如同一张大鼓,而血液涌上我的脸颊,我知道我的脸此刻一定滚烫无比。
  我的双手却是冰的,光子拉着它径直向里走去,以至于我没有留下一点当时被光子牵过手的感受和记忆。
  我们向上攀爬,向右行走,然后向着左上方走去。
  最后,一大片碎石堵住通道,挡在我们面前,黑暗中的光子站定,趴下了凑到碎石前,示意我:“要来了。”
  要来了?
  我也蹲了下来,双眼茫然地看向碎石间的缝隙,周身一片黑暗中,我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不远处蓝色的墙壁。
  “什么要来了?”我打量了许久,还是问出了口,光子却没有回答。
  就在我疑惑不解的时候,我的双眼突然被光明刺穿。
  我看到了太阳。
  我看到无比耀眼的光束像剑一样一瞬间刺进了我的双眼,在闭上眼睛前的一瞬间,我看见了纯粹的光明和纯粹的温暖。我无法向你描述那样的感觉,因为光明是由它定义的,温暖是由它定义的,因为旧人类和我们的所有比喻都没办法来比拟太阳本身。
  无论是古书中的久旱逢甘霖,还是后来我和光子在离别前紧紧地相拥,都没有办法描述这一刻的震撼。
  “这就是太阳?”我失神地喃喃自语。
  “这就是太阳。”光子肯定地说。
  我紧紧地握着光子的手,直到炽热的阳光终于像潮水一样褪去。视野逐渐重归黑暗的时候,我放开手低下头的时候,却瞥见了碎石堆下一朵白色的小花。

4


  那天之后,光子和我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我不再询问光子的身世,光子也开始和我们打成一片。她的长相依然有些怪异,但很快李维拿着从不知哪里捡来的书里告诉我们,光子这样的白头发和红眼睛在以前地上到处都是。
  我依稀记得那本书叫什么动漫什么。
  光子在孩子间的人气逐渐高了起来,她也告诉我们她是从别的托儿所过来的,所以我们以前不认识。我们没有一个人想到去问城市里哪里还会有别的托儿所。
  老师依旧严厉,课程越来越难。我们从最简单的勾股定理学到了复杂的微积分和线性代数,背下了战前使用过的三十一种病毒、细菌和真菌的发病症状和针对措施。
  我们学了核物理,小明很喜欢那些名字奇怪的武器炸开的样子,像是火焰种出的蘑菇。
  我们学会了使用复杂的计算机,学会了控制机器人们的魔法。我们问老师为什么我们不让机器人们上去替人类探路,老师则苦笑着说我们早就试过了。
  我们的身体在不断变化,男孩子们的嘴角有了细细的绒毛,女孩子们的胸口开始有微微的凸起,孩子们之间时不时出现矛盾、分裂为小团体,然后又聚合。所有人心里似乎都开始莫名的着急起来,就连老师的授课进度也越来越快。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我和光子的那项秘密的课余活动。
  我和光子一直保守着太阳的秘密,一有空我们就会再次躲开其他人的视线,钻进那个黑漆漆的管道里,希望能看到太阳。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傍晚,有时候则一直到天黑了要回家的时候都等不到。
  “老师说太阳每天都会升起然后落下,为什么我们却有时候能看到,有时候看不到?”有一天在漆黑的管道里等到睡着、然后滚了出来之后,我这样问光子。
  “可能是因为在平流层遮住太阳的尘埃只散开了一部分,地球转啊转的时候就有时候挡住了,有时候没挡住吧。”光子揉着睡眼蒙眬的双眼,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答道,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一向精明的光子也不小心睡着,忘记了回去的时间,还和我一样从管道里滚了下来。
  我看着她纤细的腰肢像花朵一样展开,看着她略带歉意地将屁股从我的肚子上挪开,她的脚尖轻轻地点在地上,关切地看着我身上有没有受伤的地方。
  那个时候她离我是那么近,她的呼吸轻抚过我的肩膀、我的手臂,我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那种香气不同于燉好的蘑菇豚鼠汤、不同于托儿所里的空气清新剂,仿佛是传说中的花香,令我心神摇曳。
  “已经这么晚了啊,橙色的都不发光了。”光子打量着四周,有些担心地说。
  城市里的荧光蕈有好几种,每一种都有着严格的发光时间,黄色的先亮,等到黄色的结束,再是橙色的、绿色的、紫色的。它们白天休息,夜晚发光,和天花板上充当白日照明的光藓互为补充。
  按照惯例,在荧光蕈亮起来的时候,孩子们就应该回到住宿的地方。我和光子每次都会拖到黄色的蘑菇快要熄灭、橙色的开始亮起来的时候才偷偷溜回去,但是这次,实在太晚了点。
  正因为没有人见过夜晚的城市,所以孩子间开始有了许多关于夜晚的传说。
  有人说夜晚的蘑菇发出的光是有毒的,它们吸收着地面上的核辐射,再散发出幽绿色的光芒,所以我们被要求在黄蘑菇亮起来的时候就开始回来。他们还煞有介事地编造了一个叫蓝瑟的孩子的故事,说他就是因为晚上偷偷跑出去,被绿色的辐射光变成了灰烬。   有人却说,夜晚是大人们的时间。大人们和孩子们的生物作息不同,为了更好地利用城市,他们就像荧光蕈,在白天休息,晚上才会起来工作。当所有孩子们睡去、城市亮起橙色和绿色的荧光的时候,大人们会从地下上来,在孩子们的城市上工作、闲逛。
  “大人们才不会到上面来。”听完我的故事,光子轻轻摇了摇头,以略带疑惑与责备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好像在问为什么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光子的神情太过确信,让我立刻想到了一些事情。
  “所以,光子你以前其实住在下面,和大人们住在一起对不对?”我一下子抓住了光子话语中隐含的意思,抓着她的胳膊,一边摇,一边问道。
  光子的身体骤然僵硬了一下,然后很快又放松。她的瘦小身板被晃来晃去,单薄得像风中的纸。她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停止了摇晃,于是她叹了一口气,不情愿地说:“下面很无聊。根本见不到几个大人,城市和这里一样空,到处都是不知道什么用的仪器。而且他们每天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什么都不告诉我,只有机器人陪我玩。”
  “城市呢?大人们住的地方和這里有什么不一样,有没有汽车、有没有飞机,有没有萤火虫、有没有能够看到地面的屏幕?”我又兴奋了起来,连珠炮一般问道。
  毕竟,除了地面,大人们就是我们最关心的问题。大人们在地下默默地工作着,为我们提供食物、提供衣物、提供能源和教育,而我们除了见过老师,对其他大人都一无所知。
  光子似乎很不愿意回答这些问题。在说了一句没什么不一样的时候,她就开始不再搭理我,只是沉默地起身,示意我该回去了。
  “这里好像以前也是间学校。”我一边扶着光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试图再次挑起话题。
  “也许吧,你小心点儿。”她一边漫不经心地应着,一边紧张地看向四周,荧光蕈从四处的墙壁上长出来,发出幽绿色的光,时不时有黑影从我们视线里窜过去。
  那是有半个头那么大的老鼠。
  “我其实一直想问,你到底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我又开口道。
  光子并没有回答。她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我的手,静静地走着,我看不见她此时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沉默的理由。
  一脚踩下去,躲在暗处的蟑螂像黑色的水波一样散开,这间废弃的大楼散发出腐朽的气味。我们路过一间又一间教室,每一间的陈设都和我们在用的那间如出一辙,可那些木桌木椅和木门却都已经成了蘑菇的乐园。
  “这间学校为什么这么大,又为什么被废弃了呢?”我又自言自语道。
  出乎我意料的,光子这次接了话:“可能以前有很多小孩子,所以学校也很大。现在没有那么多人了,就不需要这么大的学校了。”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的非常有道理,可是另一个疑问又浮上我的心头:“那为什么现在没有那么多小孩子了呢?”
  “他们应该都长大了,去下面的几层工作去了。”光子回答道。
  整个大楼的走廊里回荡着我们的声音,在幽幽的绿光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我下意识想用右手挠挠头,却被光子紧紧地拉住了,我这才注意到光子的手有些颤抖,似乎一向胆大的光子竟然怕黑,我不禁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光子有些恼怒地问道,她生气的时候,两边的脸颊会微微鼓起来,看上去反而有些可爱。
  “没什么,我又想到,以前的小孩成为大人,那应该也会有更多的小孩儿啊。”
  光子摇摇头,她摇头的样子像极了老师,我觉得她长大了可以去当一个真正的老师。小老师光子严肃地说:“一看你上课就没有认真听。老师讲过,人类需要基因的多样性,而近亲结婚会得遗传病。”
  “如果只有两男两女两对夫妻,他们的子女互相结婚后,第三代就都是近亲了,是不能结婚、生孩子的。”
  “所以,如果人类一直居住在地下城里,能生的孩子只会越来越少。”
  “所以我们只有二十八个,啊加上你二十九个,是因为我们已经在地下城里生活了很多代了?”我本来只是为了转移话题,可是现在真的感到奇怪起来,“可是,我记得老师说我们只住了一百年啊,我们的曾爷爷辈应该都是从地面上来的。”
  “老师说的不一定是对的。”光子又摇摇头,我没有想到一向听老师话的光子口中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整层只有老师一个大人,为什么机器人们都看上去很久没有维修过了。为什么大人们都住在下层而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为什么老师从来不告诉我们现在地面上到底怎么样了?”
  我吃惊地张开嘴,大得能放进一个乒乓球。
  “老师教我们耐心,去地面上对我们很危险。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派机器人去地面上看看?如果他们已经收集到了地面上的数据,又为什么瞒着不告诉我们?”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整个东君市就像一个牢笼。”光子轻轻地说,像是怕惊动了偷听的蘑菇。
  我呆呆地看着光子看了很久。这句话她在看太阳的时候也说过,却不是现在这样满腔怒火,我第一次想到光子问的这些问题,越想越觉得奇怪。
  难道老师真的在骗我们?
  在我的大脑陷入混沌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出了废弃的大楼。
  一排灯光直直地打在我们脸上,老师站在摆成整齐一列的机器人前面,面带怒容地看着我们。

5


  “请告诉我们。”光子对着老师郑重地低下头,请求道。
  老师只是摇摇头,语气竟有些悲哀,“我不能说。你们现在知道还太早了。”
  “那我也不会回答你,不会回答你问的问题。”光子平静地说。
  老师的房间里,一种我们以前只在书上看过叫作灯的东西散发出柔和的光。我坐在一条长椅上,光子坐在一边,老师坐在我们对面。我看着老师满脸倦容,看着光子一脸不屑,一时间不知道该劝谁比较好。
  最后,老师揉着眉心,讨好似的对光子说:“至少你告诉我,你们每天到底去那里干什么?”   光子扭过头去,继续不说话。
  老师叹了一口气,悠悠地站起身。
  站起身的老师转向我,皱紧眉头盯着我,说道:“你是不是也什么都不会告诉我?”
  我摇摇头,然后意识到这个回答有歧义,又点点头,说道:“您先告诉我您担心的是什么,我才能决定说什么。”
  “你们即使不说,机器人花点儿时间也能查到,我希望你们早点儿说出来,是因为担心你们。”老师的神情说不出的疲倦,我突然想起,没有人知道老师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几岁了。
  有时候他的神情是年轻人才有的,有时候又像是等着死去的老人。
  “身体检查显示你们两个的视力下降程度都很不正常,你们体内的免疫系统参数也过于活跃。你们是找到了和第一层有连接的漏洞吧?”
  我浑身一僵。
  “你们不想说就算了,有些事情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他本打算再说些什么,身上一个方块状的机器突然响了起来。老师低头看了一下机器,摇摇头准备离开,光子突然在他背后大喊了起来。
  “为什么一直說要等到我们长大?”光子愤怒地吼道,我第一次发现她发怒的样子是这么可怕,“地下到底有什么,第一层又有什么,为什么一直不让我们看到地面的样子?”
  老师挥了挥手,一直等待在房间一角的一个机器人立刻上前拉住差点冲上前的光子,老师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却又反悔,转过来对我说道:“你好好照顾她。你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呢。”
  老师把那个机器拿到耳边,按了一个键,然后慢慢地向外面走去。
  光子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立刻跟了上去。
  “……不,没有什么事情。机器人已经查出来了,第一层又有一次泄露。”他对着那个机器说话,就好像里面有一个人一样。很快,我意识到那就是课堂上讲过的手机。
  “……不,这又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孩子都很健康,我做了检查,没有任何感染的现象。我自己当然也做了。”
  感染?什么感染,他们在说什么?
  “……不,我不允许你对这一批采取灭活。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你是不是在下面待太久了脑子出问题了,我事先说好,你们自己想躲在底下等死我不管,你们没理由阻止我,也没理由阻止他们!”
  灭活?灭活是针对有害微生物的……他们说的这一批难道指的是我们?
  等死?为什么其他大人们躲在底下是等死,我们不是马上就可以回到地面了吗?
  “……你们也不用派别人上来了。放心,我不会回来的。对了我告诉你们,我现在身体特别健康,搞不好最后活得比你们还长。我会处理那个洞的。”
  老师挂断了电话,继续向前走去。我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尽量不发出声音。
  但老师苦笑着转过身来,问道:“你就不能有哪次跟踪成功吗?”
  “所以,你相信我?你就不担心我刚刚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老师和我站在黑色管道前,工程机器人用着我叫不上名字的切割机器,将管道切开,让成年人也能进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就是相信你。”我摸摸自己的脑袋,“我知道你们大人肯定有事情瞒着我们,但你肯定是个好人。”
  “墨恒,你今年多大了?”老师突然问道。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机器人抬了起来。机器人抬着我,和老师一起进入了管道。
  探照灯打在黑色的管道内,我们在蜿蜒曲折的管道内行走。老师的声音一下子苍老起来,他不顾我回答与否,开始絮絮叨叨地讲着自己的事情。
  “我小时候和你很像,也很聪明,也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后来没过多久,出了点事情,她忍不住去了地面上,死了。”
  我点点头,知道老师讲这个肯定不只是为了劝我不要忍不住就去地面上。
  “不过她还有一个女儿,嗯,是和一个愿意和她一起去地面上的人生的。他们两个,还有很多人都死在了上面,只有那个小女孩儿,被留在了这里,没有上去。”
  “为什么他们没有带她上去?”
  “可能……是因为他们也知道这件事情真的很危险吧。所以,他们想保护他们的女儿。”
  “她就是光子?”我问道。
  老师点点头,止住了话头,我才发现我们已经站在了那堆碎石前。
  机器人轻轻地将我放在一旁,用东西支撑好,防止我掉下去。然后,它在碎石堆前检查了一会儿,告诉老师没有办法破开。
  “准备水泥吧,把它封起来。”老师对机器人吩咐完,又转身对我说:“还不知道有什么危险呢,以后别来这里了。”
  “等等!”我连忙阻止,激动地站了起来,“老师,这里能看到太阳,千万别把它封死了!”
  “太阳?怎么可能?”老师疑惑地抬起头,看向碎石间的夹缝。
  “这里可能连着第一层或者地面上,每过一段时间,我们都能看到阳光从这里照进来!”
  老师皱着眉头,蹲下身去查看。
  也就在老师疑惑的时候,太阳再次降临。整个管道充满了阳光的味道,以及那炽热的光明。
  强光中,我看见老师瞪大了双眼,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像是古书上祈祷的人。
  他浑身颤抖着,狂叫着,我难以想象这叫声竟然出自一个老人之口,那叫声歇斯底里,竭尽全力。
  “太……阳!是太阳!”老师号叫着,那声音凄厉无比,如丧考妣,我简直难以想象竟然是从人口中发出的声音。
  接着,我看到老师浑身抽搐起来。
  他的声音像是断线的风筝一样,戛然而止。
  他那干瘪的身躯就这样向后倒去,悄然无声。
  我抓住老师干瘪的手,那只手冰冷而无力。

6


  它们为老师穿上黑色的寿衣。
  它们将他抬起,轻轻地放在学校后面的土坡上。
  它们为老师洒满了厚厚的碎屑,直到盖住了老师的身躯。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光子在我的身旁哭成一个泪人。我知道老师的尸体将会长满改良过的什塔克菇和蚝蘑,而这些不需要晒太阳就能生长的蘑菇又会回归这地下的生态系统,成为我们的一分子。
  这就是地下人类的葬礼。尘归尘,土归土,生命归死亡。
  “都是因为我……我其实不恨他,我知道他也是为了我们好……我只是怨他不早点告诉我……我错了,叔叔我错了,你快起来骂我啊……”光子扑在我的怀里,泣不成声,我转头看了看周围的同学,他们似乎也都在哭泣。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的心情格外平静。
  “至少,他是在阳光下死去的。”我拍着光子的背,轻轻地说。
  老师死前很激动,诊断机器人们说他死于心脏病。
  在老师的葬礼上,我想到了很多。我想到了老师和下层的对话,想到了光子的身世,想到了荒凉的城市,想到了独占一层城市的我们。
  我想到了我们的头顶上就是观测站和地下火车,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从上面下来,也没有听到过火车经过时的震动。
  我想到了光子那白发、白肤和粉红色的眼睛,想到了老师在课上略去不讲,却写在课本里的遗传疾病白化病。
  我想到了城市里从来没有过纪年,没有日期,我们被托儿所统一抚养,却从没有见过父母。
  我有了一些答案,却也有了更多疑惑。
  最后,在葬礼结束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
  “光子,我们要到地面上去。”我紧紧地抱着她,在她的耳畔说道。
  “可是……老师说我们要有耐心。”光子也抱着我,不住地颤抖,“上去的人都死了……我的父母也是……”
  “我们有耐心。在上去之前,我们要做好准备。”
  我拿起老师的那台叫作手机的联络机器,按下了按键。很久以后对面才有人接了我的电话,他静静地听着我讲完老师最后的故事,不着一词。
  “我很遗憾,但是我们不能让他的遗体回到地下来。你们也不能下来。”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对面的声音有些熟悉。
  “我们不会下来的。我们需要一些器件,防护服、检测仪器、食物和淡水,你们把它们送上来。我们要上去。”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依旧不带感情地说道:“这是浪费物资。我如果说拒绝呢?”
  我看到周围二十八双眼睛都齐齐地看着我。在他们的惊愕目光中,我对着另一边说道:
  “那我们就开战。”

7


  我们知道战争。
  老师为我们讲述过人类的历史,而人类的历史就是战争的历史。
  第一个人类拿起石块和骨头,砸碎了比自己强壮许多倍的野兽的头颅;第二个人类握住了铁制的兵刃,敌人的鲜血在锋利的剑下四处飞溅;第三个人类拿出了喷火的铁管,枪打穿了骑士的铠甲,小小的子弹射入人体,将心脏扭成一团。
  第四个人类则轻轻地按下一个按钮,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辉闪耀在天空之下,而肉眼看不见的死神则徜徉于大地之上,残存的人类进入封闭的地下城堡,只能以想象去回忆祖先的大地和太阳。
  所以,当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即使是光子也露出惊异的神情。
  对面似乎笑了起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他們有笑的底气。
  我知道徘徊在我们身边看似无害的机器人们可以变成多么可怕的杀戮机器。我们手无寸铁,而地下的人们则全副武装,操纵着我们的食物、水源以及一切。
  但我也知道,我们能够毫不费力地同归于尽。
  “我知道,你也知道,我们没办法赢,但也可以让你们一起输。”我对着电话那头轻轻地说,像是在害怕说出这个秘密。
  光子的眼神更加疑惑了,其他孩子也看向我,李维甚至示意医疗机器人来给我做些检查。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们真的是想帮你们。上到地面上会死,而我们至今不知道为什么。”
  他开始讲述那个故事,一个可悲的故事,一个无可奈何的故事。我将声音公放出来,所有的孩子围着我和光子坐下,围成一个圆。
  四周寂静无声,老鼠和蟑螂成了城市的主宰,招摇过市,各式各样的蘑菇霸占了文明的裂隙,野蛮生长。高楼已经枯萎,杀人的枪支和救人的书籍一起化作腐朽。
  他给我们讲述了城市的历史。
  很久以前,地球上住着很多人类。他们用铁做的大鸟飞上天空,用密封的罐子潜入深海。他们吃着带叶的绿色的植物,在白天看着太阳,在夜晚看见群星和月光。
  后来,战争爆发了。
  没有人知道战争是怎样开始的,正如同没有人记得战争是怎样结束的。人类最后的记忆是昔日美丽的地球家园已经变成满目疮痍的垃圾场,植被枯败,动物死亡,尘埃遮蔽天空,大地被辐射污染。而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数不清的致命病菌正在集结成军。
  人类躲进了早已准备好的地下城市。
  那里,有足以让人类生存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物资储备,有足以建立起新的生态循环的植物种子和动物胚胎,有甚至人类自身数量不够时可以补充的冷冻受精卵。
  被改造过的光藓和荧光蕈铺满了城市,用作昼夜交替;机器人代替了大部分劳动,空气和水源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过滤,而完全用水泥和金属封闭的地下城市则杜绝了地面上带来的所有污染。
  计划是如此完美,人类只需要耐心等待几代人,就可以回到地面,重建文明。
  然后一切都乱套了。
  第四年的时候,第一座地下城市“阿波罗市”失去了联系。阿波罗市有着最先进的科技水准,最完善的物资储备,设计上能够运行三百年以上……三天后,暴乱的武装分子将这座城市和他们自身燃烧殆尽。
  苏利耶市沦陷了、赫利俄斯市沦陷了、阿蒙拉市切断了联系、托纳提乌市亡于内乱……
  最后,战争后的六十四年,羲和市向临近的城市广播,他们已经检测到地面的辐射降低到了正常的水平,残留的生化武器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他们注射了疫苗,调整了饮食,回到大地之上。   他们在第一天欣喜地向其他人描述衰败但崭新的大地。
  但在第七天的时候,他们全都死了。
  羲和市先后派遣了三批探险队,全数灭亡。基地里的机器人没有办法长时间远离基地进行精密作业,所以也无法回收尸体进行尸检。但根据探险队死亡前的影像,他们发现尸体上有蜡样、半透明状的结节,全身上下的皮肤有大批坏死的迹象,基底及边缘有黑色色素沉着。
  怀疑的种子开始在幸存的城市间散播,大家都怀疑是对方为了独霸世界而播下了新的病毒。
  很快,新的一轮战争再次开始。
  然后,几十年又过去了。
  “东君市的储备已经到了尽头,长期的地下生活也让居民们产生了各式各样的疾病。我们失去了与所有其他城市的联络,也开始压制不住所有人想去上面的决心。”
  我听着电话那头疲惫的声音,看了光子一眼。她此时正依偎在我的怀里,却没有丝毫的柔弱之感。她的双眼燃烧着火焰。
  “后来,东君市的管理层爆发了一次冲突,激进派和保守派发生了战争。最后,激进派占领了第一层和第二层,不顾留在底层的亲属人质,打开大门,毅然决然地选择带领支持他们的七百人一起回到地面。”
  光子面色平静。
  “七百人,超过当时东君市人口的二分之一。再加上内战中损失的人口和一些其他损失,整个东君市的运行几乎停摆。”
  “最后,我们与他们失去了联系,不过考虑到他们两个再也没有回来接过自己的孩子,他们应该也和人类的先行者们一起,死于那未知的病毒了吧。从此以后我们就封闭了地下四层,而储存在第二层的冷冻受精卵,也就是你们,则被机器人们好生照顾着。”
  你们不敢回收任何第二层和第一层的东西,同时也是为了用我们做一个生存实验。我心里想到。
  “你们的老师,我的朋友,呵,他不想让你们知道他的名字。他失望于我们的保守,带着那个小女孩儿回到了第二层,希望你们能够为人类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所有的孩子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看了看光子,又看了看我,看了看老师的坟堆,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
  “现在,你们可以选择。你们可以继续在第二层丰衣足食的生活,我们像往常一样送给你们物资;或者,你们可以选择出去,去试试死神的真面目,但是我们的资源也很紧张,只能装备个位数的资源。”
  再或者,我可以选择不通过消毒设施,强行进入下一层,让那些龟缩在地下、失去了勇气的大人们和我一起面对那来自地上的未知死亡。
  我看向周围,和我一同长大的孩子们都纷纷低下头,甚至有些人还后退了一步。
  我看着光子坚定的眼神,向她点了点头。光子站了起来,似乎恢复了力量,我则牵起她的手,高高举起,对着地下的人说:“我们上去。”

8


  第一层的气闸室里,我和光子手牵着手,隔着厚厚的防护手套,我们感觉不到彼此的温度和触感。
  大闸门开始颤动,气闸室开始充满浑浊的气体。在大门的嘶吼声中,我们慢慢爬出,顺着一条向上的水泥斜坡爬向上方,听着气闸室的大门在我们后方迫不及待地关上。
  我知道,他们会尽一切手段轰击气闸室的空气,任何可能的病毒、毒气都会在高溫、强电流和消毒水中消失殆尽。
  我们看向水泥斜坡的左边,熟悉的碎石堆堵住了出口,而在不远处,破碎的镜片散落一地。我明白那就是我们当初看到太阳的地方,看起来,上一批出去的人并没有走正常的通道。
  我捡起一块镜片,放入背包。
  我和光子继续走了上去。
  我的鞋子踩在坚实的沙地上,而暴烈的狂风将砂石卷起,打在我的头盔上。我环顾四周,看见满地的碎玻璃、破铁片和碎石块。看起来,除了没有蘑菇和苔藓,地面和地下一样荒凉。
  “这里曾经有一座城市。”我说。
  光子则抬着头看向天空。我也抬起头,看见黑色的云层,看见云层像是绵延起伏的群山一眼望不到尽头,看见天空在我们面前无限延展开去,如同神的怀抱,宽广得违背常理。
  我突然感到一股无可名状的恐惧涌上我的心头,我的手开始颤抖,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光子拉着我的手走入黑暗中的那一刻,我再次变成了那个软弱无力的小男孩,面对广博的天空,浑身震颤。
  天空……竟然真的这么大,这么远。
  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但光子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她转向我,隔着头盔厚厚的玻璃,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声音隔着头盔说出来,显得有些闷闷的。
  “继续走吧,我们还没看到太阳呢。”
  于是,我握住光子同样颤抖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我终于走上地面的那一天,有时候身边有光子,有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我幻想过自己痛哭流泪,我幻想过自己长笑不已,我幻想过我见到一片绿水青山,我也幻想过我看见毒气、辐射和成片的死尸。
  但是今天,当我真的走上来之后,我看到的是比地下更荒凉的城市废墟,老鼠和蟑螂仍然时不时窜过我们的身旁,太阳依然不露形迹,四下无人,地上和地下一样安静万分。
  我发现我感觉到的只有恐惧,以及坚定的决心。
  当我觉得走得已经足够远,回头已经看不见东君市的入口的时候,我对光子点点头。
  前方,一座高耸的土坡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和脚步,我大概估算了一下,爬过去需要不少时间。也许,应该把这个碎石堆成的东西叫作“山”?
  “开始测量残余辐射值。”
  我从背包里拿出铁锤和六棱钢钎,在测点处的土壤层打孔。然后我取出钢钎,插入取样器,周围用土壤封紧以免进入空气。我用橡皮管连接取样器和仪器,放入探测片,将有记号的面朝上,光面向下。接着,我打开仪器,抽取地下气样,等待了两分钟,使Po-210在带负高压的探测片上沉积。
  我又按照操作手册上讲的那样,依次对空气、各种碎屑进行了其他辐射测试。   在我进行辐射监测时,光子已经完成了对残余生物武器的取样。
  “辐射值已经在安全范围内了。”在完成了一系列复杂的取样和测量后,我仔细核对数值和标准值,对光子点点头。
  “特效显示剂都没有问题,之前机器人的外出测量结果也和现象符合。”光子也结束了她的工作,对我说道。
  “所以,真的没有问题?”我皱紧了眉头,如果一切都没有问题,之前羲和市的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问题这么明显,机器人早就检测出来了。”光子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我们带出来的氧气有限,而防护服简陋的空气过滤可防不住杀人于无形的生化武器。
  在我们出发前,地下的管理者们将当初羲和市的事故报告发给过我们,我们知道,他们已经穷尽了各种可能性,做了许多的检查。
  “会不会是免疫系统的问题?毕竟人类在地下已经过了很久了,我们的身体可能已经不适应地面上的生态系统了。”
  光子摇摇头,“这个可能性也被排除了,当初的探索者是用活体做过实验的,而且学者们后来也用从地面上取样的空气和水土做过实验。”
  光子抬起头,看向远处拱起的土坡,说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知道答案。”
  于是,光子在我的沉默中开始向上攀登。
  我紧紧地跟着她,爬上古老的山坡。
  我看见干瘦的枯草在岩缝间长出,像剑一样指向天空,不知道为什么,它们并不像图片里那样是鲜活的绿色的,而是带着枯黄色,甚至有点发红。我伸手触摸了一下第一次见到的绿色植物,我的手并没有感到它们的触感。
  它们真的是绿色的吗?我在心底想着。
  我继续向上攀爬,双足隔着厚厚的防护层,感觉到尖锐的碎石。这些石头在这里多久了?它会是曾经某栋大楼的遗骸吗?它会是一条被无数人踩踏过的大路吗?它是否曾经见证过人类的崛起和衰败,又见证了从地下走出的人类的莫名死亡?
  我没有看到蘑菇。我想到。地面上是没有蘑菇的。
  我继续笨拙地爬着,抬起头看见光子已经站在顶上,看向山的那一头。石块从我的脚边滑下,滚落,我双脚乱蹬,寻找着合适的落足点。光子在看什么?翻过这座山,我们会看见城市吗?我们会看见其他地下城的人类已经走出了地底,在地面上建起了文明嗎?
  我们会看见飞鸟、看见蓝天、看见绿草吗?
  我们会看见太阳吗?
  然后,我踩在了山顶上,站在光子身边,向远方看去。
  我看见叫不上名字的小昆虫从我的眼前溜走,看见山脚下一簇又一簇的枯草,看见连绵不断的群山、看见无垠的沙漠和碎石堆。
  “地上,真……大啊。”我似乎失去了对语言的掌控,像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那样,不住呢喃。
  “没有看见他们的骨骸,我的父母那批人。他们肯定比我们走得更远。”光子结束了眺望,回头看向我,坚定地说:“如果把两个人的氧气都给一个人,还能多支撑一会儿,而且,总需要一个人来试一试。”
  在我开口阻止之前,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我的嘴前:“如果我死了,你要查明原因,继续走下去。毕竟,我们还没见过太阳呢!”
  她的语气轻松平常,仿佛只不过是出门散个步一样。她轻轻松松地说出了那个我一直不敢说的字,一如当年课堂上的童言无忌。
  光子摘下了头盔。
  我看见她甩开被汗液沾湿的白色短发,看见她大口地呼吸着未知的空气,满脸都是贪婪的笑意。她的脸在这苍凉的地上显得更加雪白,我注意到她长长的睫毛,注意到她神光内敛的双眼,她的嘴唇像是初雪,又像是最微弱的那一缕光。
  “好像没什么问题。”她笑了笑,竟然有些害羞。
  然后她拉着我,为她脱掉了笨重的防护服,只穿着背心、短裤和厚重的防护鞋。我看见她像精灵一样从壳中跃出,看见她修长的脖颈,看见她已经有起伏的胸脯,看见她洁白又灵动的小腿。
  她笑着站在我面前,站在灰暗的天空下,然后,出其不意地在我的头盔上亲了一下。
  “现在,你要等到氧气耗尽。”她笑着说,“如果我一点事也没有,我就允许你亲我一下。”
  她开始奔跑起来,我再次紧跟在她的身后,就像多年前第一次去看太阳那样。我开始无比讨厌这套结实却笨拙的防护服,我想甩掉它,想丢掉束缚,想像光子一样,真正的活着。
  “看哪,太阳出来了!”光子大笑起来,清脆悦耳。
  我扭过头去,看到黑色的浓云在前方散开,阳光刺破了厚厚的云层。
  太阳真的是圆的。
  太阳竟然这么亮。
  那是……真正的太阳。
  我眯起眼睛,几乎要跪在地上。那个瞬间,我明白了鲜花的芬芳,明白了溪水的清冽,我明白了鸟儿为什么能飞翔,明白了大树为什么会生长。
  “太阳是太阳系的中心天体,直径相当于地球直径的109倍,体积大约是地球的130万倍,太阳质量的大约四分之三是氢,剩下的几乎都是氦,包括氧、碳、氖、铁和其他的重元素质量少于2%,采用核聚变的方式向太空释放光和热。”
  课堂上,老师指着一团光球,告诉我们关于太阳的知识。
  “当太阳辐射没有被云遮蔽,直接照射时通常被称为阳光,是明亮的光线和辐射热的组合。直接照射的阳光亮度效能约有每瓦特93流明的辐射通量,其中包括红外线、可见光和紫外线。阳光是光合作用的关键因素,对于地球上的生命至关重要。而自古以来,不同文明的古人类都对太阳有不同程度的崇拜,我们的地下避难所也多以古代传说中的太阳神为名。”
  老师的形象在我的脑中化成虚影。我狂笑起来。
  你懂得什么!你懂得什么!你这个没有见过太阳的人!
  我在心里对着龟缩在避难所下的胆小鬼们同情又鄙夷。
  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你们这些躲在地下的可怜人!
  我看着被阳光照亮的一切,我明白了战争,明白了和平,明白了爱,明白了人类几百年的使命。   多少神话膜拜着它,多少诗歌吟诵着它,而当百年不见阳光的人类重新站在大地上,面对太阳的光辉的时候,你又怎么能奢求他能用凡俗的语言去描述这光与热的奇迹呢?
  “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我大吼着,伸出手,准备摘下头盔,一起迎接太阳的光辉。
  也就在这时,我感到一旁的光子在轻轻地拉着我的右手。我有些疑惑,思绪从狂喜中解脱出来,听见光子用细如蚊吟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
  我转过头,看到了她,看到了我的光子,看到她苍白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血色,看到她的眼角出现了皱纹,看见她全身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看见她如同被焚烧的巫女,无声地嘶吼。
  “快跑。”光子用颤抖的嘴唇,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9


  我还记得,我和光子第一次见到阳光的那天,她跑在前面,我追在后面,我们在黑暗里奔驰,仿佛黑暗里寄居着可怕的怪物。
  而在我们真正见到太阳这天,我又一次奔跑了起来,我的双手紧紧抱着光子颤抖的身躯,她的呼吸愈发紊乱,体表发烫,身体表面出现了无数黑斑和红点。
  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次,我恐惧的是光明。
  我用防光布紧紧地包裹着光子,躲避着阳光奔跑。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做错了很多决定,光子的反应剧烈而迅速,我应该找到一个避光的山洞,用手头的仪器和应急药物试着稳住光子的病情。
  但当时的我根本没有办法思考。我第一次知道光明能够比黑暗更加可怕,阳光无孔不入地肆虐着,明晃晃的白色像是要刺瞎我的双眼一样。
  我忘记了我的防护服可以保护我,忘记了来到地面的目的,甚至忘记了回去的路。人类千百年来的渴望、耐心与坚强在这一刻比纸还要脆弱,我忘记了长期接受的教育,像受惊的小兽一样狂奔而逃。
  我不记得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记得我抱着光子,慌不择路,不停地摔倒。我记得我努力用身体挡住阳光,却眼睁睁地看着她没有被布包住的皮肤开始变黑。
  我抱着她跑错了方向,看见了湍急的河流,河水冰冷,生生不息。
  我还踩碎了不知是多少年前人类的头骨,踢开了不知是哪位人类先驱的断肢。
  最后,我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跌进了不知道是哪儿的山谷。光子重重地摔在我的身上,褐色的不知名的昆虫从我的脸上爬过,我的手紧紧牵着光子的手,我们俩抬起头,看向因为山谷而不再有太阳的天空。
  “光子,你还好吗?”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到,“我们还没看见星星呢。”
  “嗯。”
  我握着光子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在逐渐变冷。我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额头滚烫如同炭火。
  “光子,我们马上就到了。站起来吧,避难所里有很多设备,你的身体一下子就会好起来的。”
  “嗯。”
  我艰难地站了起来,双腿和双臂已经不像是自己的。我搀扶着光子,她则紧紧地裹在厚实的防光布里。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正准备说些什么让光子稍微振作一点,然后,就在我抬起头的那个瞬间,我看见了。
  “光子?能不能闭上眼睛?”
  我的声音颤抖着,光子却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手上,示意我冷静下来。
  我们看见一具又一具人类的尸骨,铺满了山谷的每一个角落。骷髅们穿着破破烂烂的东君市避难所的衣服,四周散落着简易的石制工具,那些工具看上去那么眼熟,让我想起了课本上看过的石器时代的武器。
  “走吧。”
  光子轻轻地说,我注意到她的声音已经虚弱不堪。
  于是我们向山谷深处走去,路上的骨骸是如此之多以至于我们不得不踩着前辈们的骨头前行。
  我听着脆弱的骨头被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见一旁的光子重重地喘着粗气。我没由来地想到,也许很快,我们两个也会成为这片山谷的一员,成为躺在地上化为白骨的可笑的人类先驱者中的一员。
  我们发现越向里走,骨头的堆积就越是密集,仿佛山谷的尽头有什么东西吸引着这些人,让他们前仆后继地向前冲去,又一个一个倒在了路上。
  最后,我们走到了山谷的尽头。
  我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骷髅站在那里,站在高台上,斜靠着墙壁,不怒自威,面朝着汹涌而来的人群,仿佛守护着什么。在他的面前,一个又一个人倒在地上,几乎堆成了一座骷髅的小山。
  我向他點头以示敬意,而光子则捡起了掉在他身边的一把手枪。
  “看起来,他们也知道了。”光子说到,于是我也抬起头,看见他身后有一条向上的通道,看见阳光静静地撒在那条路上,圣洁而美好。
  “那些想冲出去的人也知道吗?”我扶着光子坐下,回头看了一眼骷髅的海洋,又看了看那个至今还未倒下的守门人。
  “如果他们不知道,是因为知道的人甚至不敢告诉他们。”
  “如果他们知道,但他们还是选择了冲出去,即使知道会发生什么。”
  光子惨然地笑了笑,她的脸已经不再白皙,而是如同枯死的老树、腐烂的蘑菇、龟裂的地面、昏暗的天空。
  “有什么区别呢?”
  我沉默下来,注意到光子的声音似乎大了些。
  “答应我,别看我的脸好吗?”光子几近哀求地说。
  我只能点点头,默默地坐下,和光子背靠背地坐着。
  我们看着满地白骨,沉默了很久,直到光子叫了声我的名字。
  “墨恒?”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
  我没有接话,脱下了手套,紧紧地捏着光子的手,感受那尚存一丝温度的冰凉。
  “墨恒。”
  “我在。”
  “我想我都找到了。”光子在我的背后说道,她的语气轻松而又昂扬,仿佛真的在说什么高兴的事情。
  “我和你一起来到了地面上,我看到了太阳,我还找到了我的父母。”   我看向那满地零碎的白骨,竟然不知道怎么接下光子的话。
  “我想,虽然我现在很疼很疼,但是这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我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强忍着不要哭出声来。
  “小时候,我总是问大人们,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其他大人们总是面露难堪,只有老师微笑着对我说,他们在地面上,为追逐太阳而去,而总有一天,我也会回到地面上。”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女孩的样子,她孤独却又聪慧,在昏暗的地下空间里,执拗地寻找着什么。
  “当时的我,总觉得我的父母可能还活着。他们也许在地面上某个地方幸福地生活着,等着我去找他们。最开始,仅仅是因为这个,我才想到地上去的。”
  而这片大地荒凉、冷酷,并未给那个聪慧却孤独的小女孩一丝幻想——连天上的太阳也是。
  “我想,虽然做错了选择,但我的父母也是很伟大的人吧。一直到最后一刻,老师也好,他们也好,那些在地面上死去的人也好,我也好。”
  “不,你不一样,你还没有——”我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光子制止,她有些哀伤地说道:“墨恒,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我说:“你先说。”
  “我想被埋在阳光下。还有,我想无论怎么样,你都要活下去。”
  我还未来得及答应,就听到一声枪响,鲜血从背后飞溅到我的后背和头上,比光子的手更加温热。

10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地下的,印象中,似乎是那些一直连上楼都不敢的胆小鬼们终于走出了地底,找到了抱着光子痛哭的我。
  几个衣装整洁的老人站在我的旁边,而我则透过机器人的摄像头,看着它们将光子抬出气阀室。
  “我们已经取样了病变的细胞,将真凶和我们目前知道的情报广播给了其他城市。如果还有人在听,而且他们还留有研究能力的话,人类终有一天会知道解决的办法。”
  他们絮絮叨叨地说着无关紧要、自己也不在乎的话,一点也不看向光子的葬礼。
  “具体的原因还在研究中,但我们初步推测,是免疫系统的排异反应以及皮肤灼伤。在我们之前的测试中,都只考虑了单纯的紫外线对人体的影响,在记载中这些东西确实会引起过敏,但是我们忽视了人类长期居于地下自身的改变。”
  一个老人摇着头,满脸憔悴,我甚至觉得他还能活着就已经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了。
  “具体的过敏源我们还不确定,但是可以肯定来自于阳光直射,和我们实验室里之前用于检测的单纯的紫外线不一样。我们的免疫系统视之为病毒,将曾经的生命象征的太阳当作了病毒,甚至让剧烈的过敏性休克夺走了我们的生命。”
  “而且,我们的皮肤甚至没有办法经受住太阳直射的光强,而光子的皮肤又比普通人娇弱一些,因此直接出现了灼烧一样的效果。”
  真是讽刺,长期居住于地下、渴望太阳的人类,已经失去了拥抱太阳的资格。也许,当初人类为了适应光照薄弱的地下,已经预先调整过自身的基因了?又或者,在这不知道多少年的蛰居里,连太阳自身也有了改变?
  已经没有人能够知道答案。我们知道的,只有我们将永远活在黑暗中,畏惧光明。
  我坐在轮椅上,身上虽然进行了相关的治疗,却还是有些虚弱。我对这些人并没有好感,于是略带嘲讽地说:“你们已经不担心感染了吗?地面上可能除了阳光之外还有别的危险,你可能会死。”
  “已经没有区别了。下面又有几个人选择了安乐死,二十八个已经死得只剩下四个,我们已经没办法维持避难所的运行了。我们只希望我们不是最后一批人类。”
  我看着他苍老的脸,试图从上面看出些许熟悉的影子。
  在他们旁边,李维他们看着光子的葬礼泣不成声。
  一点都不像。
  “所以,老师是我?”我试探地问道,其中一个老人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于是继续转过身看向屏幕,看向光子的葬礼。
  它们为光子穿上雪白的寿衣。
  它们将她抬起,轻轻地放在大门外那处向阳的山坡。
  它们为光子洒满了厚厚的木屑,直到盖住了她扭曲的脸庞。
  我不知道光子的尸体将会长出什么样的蘑菇,这些地底不需要太阳的生物又会在阳光下变成什么模样。
  我只知道那天晚上,我在光子的坟前枯坐了整整一小时,最后决定背弃光子的请求,留在外面一死了之。我一滴眼泪也没有留下,似乎一切都和我没有了关系,悲伤仿佛变成了浮在水面上的水藻,而我则沉入深深的水底,与鱼同游。
  那天夜里寒风呼啸,我的脑子里如同走马灯一样回忆起和光子一起度过的时光。我想起她那有点狡猾的笑脸,想起她发间如同花香的香气,想起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双眼,想起她拼尽全力让我逃走的那微不足道的轻鸣。
  我想到了人类的悲哀,想到了我们在地底世界苟延残喘,在地上世界自相残杀。我想到龟缩在避难所里的前辈们,想到失去了联系的其他人,想到了山谷里的一片白骨,想到了最后唯一勇敢追求进步却惨死在阳光下的光子。
  “也许,人类本身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们渺小、懦弱、自私自利,太阳只是帮地球把我们除掉了而已。”
  我坐在光子的墓地前,对着她说道。
  “我们原本占有着大地,却肆意妄为,互相征伐,最后摧毁了自己。即使在地下,我们也有过战争,有我们那些不敢再回到大地上、自我封闭的基因原型。”
  甚至……甚至是光子,在希望破灭,愿望达成的时候,也在痛苦中选择了死亡。
  这甚至和人类的卑微无关,当一个又一个的追求者看到自己追求的太阳变成了杀死自己的恶魔,得知自己将永远远离光明,生活在黑暗中的时候,他和她又怎能不疯狂,怎能不绝望?
  夜晚即将结束,我喘着粗气,躺在门口,看向远方的天空。清晨的曙光尚未穿透厚厚的黑云,照到光子的坟前,但遥远的天边,已經有些发亮了。
  我等着太阳升起,把我烧成灰烬。我等待着去见光子,去见老师,去和万千求索者们一起,殉葬于光明。
  也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朵白色的小花,从避难所在岩缝中艰难长出,在浓浓的黑夜中,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迎风招展。
  长在阳光永远也照不到的缝隙里。

0


  故事的结尾,是我哭着跑回了避难所。
  那天白天,我和一起长大的同伴们讲了很多话,说了很多事情,老人们也坐在我们旁边,我们像最古老的人类一样燃起篝火,照亮了整个昏暗的避难所,在篝火前围成了一个圈,喝起被称为酒的饮料。
  我已经忘记那晚我到底说了什么,直到李维在死前对我说,他那天印象深刻,我在喝醉了酒后大吼了很多话,每一句都像锤子一样砸在他们心头。
  “去他妈的太阳。你们要活下去,不要像太阳,去像小花,像蘑菇,像地下无处不在的蟑螂和老鼠。”
  “去他妈的光子。光子死了,你就不活了吗?她也想你活下去的啊,去看星星,去看大海,去看书上没有的大地。”
  “去他妈的他妈的!站起来,走出去,活下去,然后继续走下去。”
  我没由来地觉得,这像是光子会希望我说的话。
  第二天晚上,我们二十八个人走出了避难所,无一例外,戴着黑色的目镜,在防护服里穿上了寿衣。
  那一刻,我们像是冲锋的骑兵,又像是春游的孩子。
  我们躲着太阳行走,隔着摄像头数着天上的星星,人越走越少,越走越远。
  我们拿着过去的地图,寻访可能还存在的其他地下城市,向他们讲述太阳的故事,讲述光子的故事。我们遇到了很多事情,失去了很多同伴,走遍了很多地方。
  现在,我写下这篇故事,因为我能感觉到,源自衰老的死亡很快会到来。
  这些日子里,我不断想起光子,想起东君市的点点滴滴,想起我一直想对早已死去的光子没说完的那句话:
  此后百年,光明依旧。
  【责任编辑:迟 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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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王国  公元前约3100年,后世被称为孟菲斯的城市附近,一场命运之战即将打响。  白色的军旗在沙漠热风中猎猎作响,一支庞大的军团正沿着尼罗圣河向北方挺进。出发前,首席大祭司向鹰神以及太阳神荷鲁斯①进行了三天三夜的祈祷,他得到了来自荷鲁斯的神谕——荷鲁斯的声音从原初之水的深处传来:众神已经赐福于美尼斯,美尼斯将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成为上下埃及之王。  北方的那位蜘蛛王拒绝了仁慈的美尼斯提出的和平
2014年4月28日,上海图书馆举行隆重仪式,设立“叶永烈专藏”。从那之后,我逐批把我的创作档案捐赠给上海图书馆。已经捐赠的手稿、书信、档案、采访录音带等,足以装满一卡车。  最近我开始整理科普、科幻书信以及相关资料。我找出陈望道先生1962年写给我关于科学小品起源问题的亲笔信,整理了高士其、顾均正、贾祖璋、周建人(女儿代笔)、董纯才、温济泽等前辈科普作家给我的许多书信;我还整理了郑文光、童恩正、
导言:  11月26日,第二届人类基因组编辑国际峰会召开的前夜,一个国内的项目组在全球最大的视频网站上发表了一段声明。  衣冠楚楚的项目主导者在视频中声情并茂地向全世界亿万观众报告了一个骇人的实验结果:他们对多个人类胚胎进行了基因编辑,并且其中一对双胞胎已然降生世间!  一时间,全世界的科学家和大众全都炸了锅。  时至今日,这一事件依然在持续发酵,所带来的持续影响将会成为深深刻入人类历史的烙印,被
我感觉头疼,不过很正常:毕竟现在是冬天。我真希望现在是春天。  伊甸不会关心我希望什么。  现在是初冬,我觉得那些狗应该还没有饿到会来攻击我的地步,但是我还是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长矛。不管有没有狗,我都需要它才能在这及膝的积雪中穿行。  只有树木能在雪地中露出头来,至于雪地之下掩埋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在冬天,植物都在休眠之中,就算踩着了它们也不会发出声音。  因为它们休眠着,父亲曾经这样告诉过我。那是
引言:  2021年3月26日《哥斯拉大战金刚》上映,两大知名“怪兽宇宙”实力战将的终极PK堪称一大吸睛热点。“怪兽宇宙”作为好莱坞当年“宇宙热潮”中硕果仅存的系列①,“哥斯拉”这只全球知名度第一怪兽形象随着电影热度在人们的视野中变得愈发活跃。  今天,就让笔者从一个非宏观的角度,述说一下围绕着这只怪兽展开的故事。“哥斯拉”星球的意志  如果追述哥斯拉的历史,那么我们必须把时间往回拨大半个世纪。哥
“——如果说有什么能称得上是梦想的话,那就是像这样每天开出租车了。”  年轻的喀伦人小伙子挠了挠头,有点儿害羞地笑了。  “您可别笑话我,听起来是挺没追求的。不过我觉得啊,每天睡醒了就出车,和天南海北的人聊聊天,在茫茫宇宙里漂泊浪荡,也是挺酷的生活呢。”  乘客点点头,“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最幸福了,我这又快入轮回的老婆子还没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真是不如你啊。”  “接受命运的安排,顺其自然,您肯
推断文中实词的含义,主要针对没有或很少在课本中出现的实词。汉字数量众多,不可能一一背记下来,这就要求学习时能够由此及彼、举一反三。一般来说,只要掌握一定方法,积累一定经验,是可以准确把握其含义的。  借助语境推断  所有的文字都是特定语言环境的产物。上下文之间一般具有相互制约的关系,如相互解释、互相照应,或者暗示关系。  [例1] 谢弘微,陈郡阳夏人也。父思,武昌太守。从叔峻,司空琰第二子也,无后
2018年高考全国I卷作文材料以“大事年表”的形式展现了新世纪以来中国所经历的标志性事件及未来图景。对于这样时空跨度大、纵深感强、主题宏大的作文材料,我在阅卷过程中发现,很多考生或脱离材料,另起炉灶;或单纯罗列事例,自陷窘境;或偏向于重复正确且流行的事实与观点,毫无新意。很多作文的读者对象模糊,写作内容雷同,成了材料的简单复述和扩展。  对于此类既关涉宏大背景(“祖国发展”),又紧扣微观定位(“个
2017年4月2日 农历三月初六 宜祈福 忌出行  1  凌晨时分。  我抽完烟,回到键盘前,信心十足地敲击出一行文字:“老子的墓志铭就是——我还会回来的。”经典台词,霸气十足。怎样,怕了吧,你们?!  读者群里一众90后、00后顿时笑晕,表情包在二十七寸的显示器上乱飞。  “大叔,你太落伍了吧?”有人好心安慰我,“《终结者5》的票房很差啊,阿诺肯定回不来了!”  “靠,老子就要在墓碑上刻这句话,
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缺一不可。墨是书写和绘画的重要材料,中国人用墨已经有数千年的历史了,远古陶纹饰、商周甲骨文、竹木简牍等,都有古人用墨的遗痕。  纸的发明促墨锭产生  成汉朝政府办公用材  最早的墨是天然墨,主要是黑色矿石和有机碳。天然墨在书写质量上远不如人工墨。考古发现最早的人工墨,出土自1975年发掘的湖北云梦睡虎地秦代墓葬,是一块圆柱形松烟墨块,直径约2.1厘米,墨色纯黑。一同出土的还有石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