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与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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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


   我依然清晰记得姐姐坐在窗外梳头的样子。
   夏末清晨的阳光是橘红色的。栽植在院落四处的葵花开得正盛。桑葚树叶片深绿。葡萄架上已吐露出一些紫色。由于逆光的缘故,姐姐的身影看上去何其娇小。她坐在一只马扎上,瀑布般的长发几乎披垂到地面。头微侧,藕一样的胳膊扬起在头颈上方。随着一把粉红梳子的舒缓起落,依稀能看到她秀美面庞的侧影...那一年家里刚刚分到了土地,劳作强度较之生产队时,有了较大改观,再不用被上工的钟声催促了。从春到夏,每天早晨醒来,我常会看到姐姐坐在窗外梳头的样子,像所有待字闺中的姑娘每天例行的一种仪式。一块椭圆形镜子竖放在青石板上。镜子背面,高举红灯的李铁梅,似要与姐姐的秀发一决高下。院子左侧的马棚里,父亲正在照料一匹抓阄抓到的黑马。打扫完马棚,他会用一把钢刷梳理黑马的皮毛,兴之所至,还会将长长马鬃编结成一根根细细的鬃辫。和马儿需要父亲的照料不同,姐姐梳理完长发,便会托举双臂,先自拢一拢发根,而后在发辫的样式上犹豫不决。有时她会扎一根马尾辫,有时又会把头发分成两缕或三缕,编成独根或双根的辫子。每一个清晨,母亲才是家中最为忙碌的一个,她不但要吆鸡喂狗,还要蓬头垢面烧一家人的早饭。对于姐姐倒饬头发需用掉一个早上的时间,母亲从来不会抱怨。只待姐姐梳理完毕,母亲才会将早饭摆到青石板上,粗门大嗓地吆喝我和父亲吃饭。
   这是农耕时代给予我的最美好记忆。由一个早晨开始,又由一个早晨结束。
   1981年夏季的这一个早晨,当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青石板旁吃饭时,一个女人出现在我家的院门口。
   姐姐最先看到了她,忙不迭丢了饭碗。站起来,喊一声:三奶!我的父母同时也站起来,招呼一声:三婶。母亲显得更为热络,不仅大声问吃过饭没有还摆出一副准备去取碗筷的架势。
   在我们的镇子里,“辈分”着实是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有时你会见一个鹤发鸡皮的老者,对一个穿开裆裤的顽童以“爷爷”称之,也不是一件多么令人稀奇的事。这个被我父母称作“三婶”的女人,听着辈分极高,看上去却很年轻。她最多二十几岁、三十不到的样子,应和姐姐算作同龄人。这是一个来自外省的女人。每次同她碰面,总会令我生出一些局促和不适的感觉。这复杂的心情,是因她苍白肤色造成的吗还是她的额头和太阳穴处,常见用手指摁压或拔火罐时留下的印痕?与她苍白肤色相对应的,是她那一头齐肩长发。那是在整个镇子上,唯一能和我姐姐媲美的一头长发整齐而柔顺,茂密而丝滑。我曾听别人议论她和姐姐两个人的头发,仿佛论断着镇子里两件不可多得的宝物。说实在的,我姐姐的长发看上去虽丰茂如瀑,却略有微黄,发梢处常见分叉。而这个女人的头发,虽长不及腰,却找不出半点瑕疵。给人的感觉,更像一件精美的器物。一旦成型,便再难更改。即便她活到七十岁、八十岁,头发似乎也不会枯败。或可指摘的是,发质过于漆黑,好像用油漆经常粉刷;又似一丛植物,被人从泥土中连根拔起,多了些刻意,而少了些自然。
   这女人站在我家的院门口,表情局促。一番犹豫之后,还是迈步走了进来。姐姐趋前几步迎接了她,又使她显得不知所措。她先是怯怯地看了我姐姐一眼,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歉意和慌乱,显然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予以告知,又觉得那样的消息,怎可让一个姑娘来承受?便将目光落定在我父亲脸上。当时的情形,多年后我依旧记得他们四个大人都站着,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板凳上喝粥,事不关己。
   志武昨晚半夜回来,太晚了,没时间来你家,早起又要赶车去外地送货……他让我过来捎个话,你家姑娘的对象……不想,不想和你家姑娘谈恋爱了。
   女人讲完这样一个消息,呆呆站在那里,仿佛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等她默然朝门外走去时,父母和姐姐谁也没有吭声。只有我冲着她的背影喊一声:三奶,您慢走哇!
   志武是前年冬天回到镇子上的。同他道回来的,还有这个来我家捎话的女人。
   数年前志武出外谋生,他的回归,自然在镇子里引起不小的轰动。曾听我父亲这样不无感慨地说道:我当年不出去就对了。你看志武,都三十大几的人了,在外混了多年,也没混出个样子一连个小孩都没有。听说,他带回来的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原配,是他一个朋友的老婆。朋友死了,志武算是捡漏,娶回来一个寡妇。
   我母亲不以为然。和镇子里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们羡慕志武“工人”的身份。志武现在是化肥厂的正式职工,端的是“铁饭碗”。还是一名卡车司机,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走南闯北,油水肯定少不了。娶个寡妇怎么了?人家也算有出息。你当年肯听我的话,应招去大西北,也就不至于土里刨食。我也能成个工人家属,出来进去,坐汽车就像坐轿子。
   面对母亲的讥诮,我父亲不无揶揄地说:我要是成了国家的正式工,能瞧得上你嘛?
   听父母说话的口气,他们对志武和他的女人,好像各有微词。这也反映了镇子里大多数人的心态。当时,看着志武将家里的两间破房略加修缮,死心塌地在镇子里住下来,也不见有谁主动与之亲善。村里人宗族观念虽强,却免不了有趋炎附势的心态。志武父母早亡,镇子里少有近亲,便缺了照应。又兼他的女人怪僻,平日里屋门紧闭,偶有上街,也是傍了街沿走,很难融入小镇人的生活。
   但世风已然转变,志武这边风景独好。自从大家分到土地,为使地里打出更多粮食,很多人对化肥厂生产的“尿素”青睐有加。
   据说这所谓的“尿素”,乃是人体尿液的精华。一枚小小的颗粒,便相当于几泡人尿的总和。一袋子尿素,可以想见其波澜壮阔之势。不说尿素的好处,单说那尿素袋子,摸在手上极是板正,有人用它做成挎包,也有心灵手巧的女人,用它裁成新衣。穿在身上,不仅保暖,亦能防雨,一时间成了人人追崇的时尚。但尿素还需凭票供应,更别提尿素袋子了。很多人挖空心思,也难搞到一张票券。而我们镇子里有了志武,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志武性情随和,帮村里人搞到尿素的同时,还用卡车捎货上门。很多人便对志武日渐热络起来。重新捋顺家谱,本来辈分极高,偏要拐弯抹角自降身段。以我家为例,从我父亲这边攀论,和志武应算“平辈”,但母亲却偏要从她娘家那边论起,一下便让我等沦为“孙子辈”。每次在街上遇到开车的志武,母亲总会谦卑地站在街旁,口称“三叔”。志武摇下车窗,戴白线手套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伸头同我母亲寒暄几句,又不忘调侃我一番(他似乎很喜欢镇子里的男孩)。我年少懵懂,只会专注于那辆隆隆作响的东风牌卡车。此时,母亲便会抬手,在我的头上敲一记“毛栗子”,嘴里骂道:,一h“出"中一”没大没小,见了你三爷,也不知道打声招呼。    我们家与志武修好,还要从我姐姐的一桩亲事说起。
   除了跑长途,志武隔三岔五总会开车回家。车上不仅载了帮村人买到的尿素,还有来他家闲逛的工友。夏初追肥时节,志武为我家捎回三袋尿素。汽车停在门口,父母不在,家中只有我和姐姐。别看姐姐长得瘦弱,扛起一袋尿素却脚下生风。一位从驾驶室钻出来的男青年,望着我姐姐的背影,嘴里连连感叹: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啊!
   过了两天,志武来我家登门拜访,说那位青年相中了我姐姐,欲结姻缘之好。提亲之事虽显突兀,却令家人喜不自禁。青年是化肥厂的正式工,技术员身份除外,还是尚未返城的“知识青年”。以我父母嫌贫爱富的本性,哪有不应允的道理。
   得了应许,青年便频频来我家造访。
   起初我很讨厌这个家伙,不喜欢他一脸粉刺,不喜欢他说话操着和志武女人一样的腔调。让我更为讨厌的是,这家伙每每说到得意之处,总喜欢抖搂两条细瘦的长腿。按我母亲后来的话讲,像一头没有阉净的公猪。但他很会博人欢心,甜言蜜语除外,送礼物更是他惯用的伎俩。他先是送我姐姐一把粉红色的梳子,后来又送了一块亮锃锃的手表。我曾偷听过他和姐姐的谈话。青年说,从看到姐姐的第一眼,他便茶饭不思。真正令他挂怀的,是姐姐那一头长发。他说从未见过这等“倾泻如墨”的长发,说姐姐的长发简直是“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姐姐问:你肚子里咋存了这么多墨水?他说,俺爹是大学教授,打小便饱读诗书。接着,随口咏诵起来:云鬓轻梳蝉翼,峨眉淡拂春山。又道鬓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
   从春至夏,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我的姐姐便经历了她人生中的大起大落,悲伤不言而喻。母亲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实,因为就在半个月前,她未来的女婿要调回省城,还“状元及第"般來过我家,不仅带来丰厚礼物,还对姐姐有过一番“感天动地”的承诺。
   怎么会这样?母亲自言自语。会不会捎错了话或是中间出了什么纰漏?
   她百思不得其解,跑到志武家亲自求证。我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见志武女人好像犯了头疼病,恹恹地说,志武走得急,我听了他的吩咐,才去你家捎话,底细不太清楚。你若不信,就等志武回来再问吧。
   母亲起初赔着小心。后来,口气听上去便像吵架。把对那青年的怨恨,一股脑倾泻在这女人身上。女人冷着脸,也不还嘴。最终母亲一无所获,只能悻悻回家。
   正所谓祸不单行。就在那天,心事重重的父亲去田里干活,黑马受了黄鼠狼惊吓,拖翻马车,父亲不幸摔断左腿。所幸镇子里有专治跌打损伤的药师,敷了膏药,打了夹板,吩咐静养月余,不然便会落下残疾。
   父亲卧床期间,志武曾来过我家,姐姐被抛弃的消息得到进一步证实。志武很是尴尬,用愤怒表达着他的无奈。先是小声说那青年之所以能够返城,是他父亲落实了政策。正所谓一阔脸就变。他们根本看不起我们乡下丫头……这样说着,志武便骂起来。骂城里人忘恩负义,只有让他们接受改造,他们才会老老实实。骂了一通,志武又开始宽慰我的父母,你们家丫头长这么体面,还愁找不到合适的对象?等我留心,帮她从化肥厂再找一个吃商品粮的就是了。
   有了志武的承诺和劝导,父亲很快从失意的阴霾中解脱出来。但女儿无故被人退亲,对争强好胜的母亲来说,无异于一次致命伤害。她将怨怼的重心,渐渐转移到父亲的断腿上。说这无妄之灾,都是拜志武女人所赐。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大清早跑来递送坏消息。俗话说喜鹊早道喜,乌鸦晨降灾。志武女人就是一只乌鸦。由此母亲又做出进一步推断志武女人和那青年乃是同乡,会不会是她从中作梗,坏了我姐姐的好事?
   母亲的情绪感染了我,由此也对那女人耿耿于怀起来。

    消失的长发


   这一天黄昏,暮色巨鸟般合拢翅膀。我和父母坐在青石板旁吃饭,晚归的姐姐从外面走进来。她悄无声息,挟带一股凉气,身边落满蝠群飞舞时搅动而起的昏暗,使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对我们视而不见,绕过饭桌,径直向屋子里走去。母亲嘴里含一口稀饭,呜噜呜噜问她:你不吃饭了吗?姐姐充耳不闻。父亲小声嘀咕:你这死丫头,一大早出去,这会儿才回来,简直没人管了。母亲低呵一声:你又碎嘴。她心里不痛快,忍着点,由她去吧。
   怯于蚊虫叮咬,我草草吃罢了饭,按照母亲吩咐,去屋子里取一盒火柴。
   通常为了省电,天刚擦黑的时候,家里是不允许掌灯的。只有姐姐,才可将这样的规矩打破。她不喜欢黑暗,每当日落,便会随心所欲将电灯揿亮,让灯光盈满我家低矮的砖房。她盘起长发,有时会做一些针线活,有时什么也不做,揽镜自照,嘴里哼着跑调的曲子。
   此刻,屋子里注满黑暗。听不到姐姐发出的声息。我抬脚迈过门槛,去门后寻找灯绳,贴墙摸了几下,“咔哒”一声,这才将电灯揿亮。
   灯光照彻之处,我发现姐姐坐在门扉后面,双脚悬垂,手掌相抵,夹在两腿之间,像一个犯错的人,欲将自己隐遁起来,灯光却令她无所遁形。她闭阖眼睑,下意识抬高双手,掩住头部。等看清是我,尴尬又羞恼地瞪我一眼。当时我并未在意,从板柜里找出一盒火柴,忙着回院子里将艾蒿点燃。不经意间,再次朝姐姐看去,这一看,着实吓了一跳。
   灯光下,姐姐的额头和脸颊看上去白疹瘳的。她原本一张瓜子脸,而今却是一张圆憨脸。曾经刘海齐眉,一双杏眼看人,往往显得聪慧可人而今,目光赤裸,眼神呆滞。原本她的两只耳朵,总会被一头秀发包容,露出红润耳廓而今半数裸露,耳骨薄硬,无意中迎合了算命先生的谵言。
   我呆呆地看着她,搞不懂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姐姐呵斥一声,意思是让我滚开。我这才发现她的嘴巴,原本樱桃小口,而今看去却未免寡薄。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转转眼珠,目光上移。这才发现,我记忆中一直蓄长发的姐姐,她那一头浓黑的长发不见了。
   她那一头长发不见了,代之于那个年代还算十分罕有的短发。发型几乎遮不住耳廓,露出大半张脸。奇怪的样式,比小镇青年的头发略长,比埋汰妇女的头发略短。    我失口叫了一声。
   我的叫声,说不清是在起哄,还是因骇异而发。待在院子里的父母听到了,他们以为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受了惊吓,跌跌撞撞跑进屋里。和我一样,起初他们并未发现姐姐那一头消失的长发,等看清端倪,却表露出不一样的态度。
   母亲拉长一张脸。要知道,姐姐的长发,在她的心目中可是有着很高的地位,不仅延续了她做姑娘时的梦想,还为她在街坊邻居面前挣得过不小的面子。某种场合下,这是她得以骄傲和炫耀的资本,而今灰飞烟灭,令她好生懊恼。和母亲的心态不同,父亲虽有讶异,但他所担心的,却是姐姐的情绪是否出了问题?她剪掉长发,肯定是因为退亲,受了打击,才会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她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做出更为出格的事?
   而我的姐姐,一番溺水般的挣扎之后,很快变得平静下来。
   母亲翻着白眼,无奈地问:头发呢?你剪掉的头发呢,弄哪儿去了?
   我卖了。姐姐不以为然地说。
   卖给谁了?
   姐姐不答。脸上现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在我父亲看来,更像一种神经质的发作。随即又引发了新一轮的追问。姐姐始终不肯说出头发的下落。她蜷紧身体,歪倒在炕上,好像睡去了一样。
   当时我并不明白,父母为何会对长发的去向,表现出如此的关切?
   在我们的小镇,禁忌包罗万象——所有待字闺中的女孩,不经家人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剪断长发,都可视作一种叛逆行为。即便情况特殊,比如为了干活利落,或起居方便,不得已剪掉长发,那剪断的一匝,也需从中抽出青丝一缕,妥善保藏。待到出嫁,作为一份贞洁的证物,交由女孩本人处置。若女儿的长发落入坏人之手,便会引发父母的恐慌,不啻于女儿的名节受到了某种玷污。
   后来,当我听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忌讳,也不禁跟着有些担心。
   姐姐剪断长发,虽表露了一种斩断孽缘的决心,但从她的表现来看,却看不出心态上的任何改变。忧伤整日将她笼罩,她再不是那个温顺可人的女孩了,时常招呼不打一声,便会从家里消失。父母一旦过问,她便显得很不耐烦,有时以沉默应对,有时则会伴以歇斯底里的发作。她还会时常一个人,待在阴暗的角落,脸上的表情阴晴莫辨。看来,她的魂,真的随着长发的消失,丢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或是落入坏人之手,经受着无情的亵渎。
   她那剪落的长发,究竟落入了谁人之手?
   首先,我会想到一个经常在我们镇子里出没的外乡人。他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后架驮一只柳编的箩筐。他口音怪异,目光阴鸷,弯腰曲背在街巷游走,嘴里不停吆喝收头发……收长头发若碰到一个梳长辫子的姑娘,他还会尾随其后,像个不怀好意的二流子,问:姑娘,你家有头发卖吗?姑娘不屑一顾我家哪有头发卖啊。他便诡异一笑:你这头发就可以卖呀。姑娘瞪他一眼,甩甩辫梢,好似一根长鞭抽在他的脸上,扭身向巷子深处走去。他的脸上,便会堆起更加诡异的笑容,看着姑娘远去的背影,目光贪婪。若是哪一户穷人家的姑娘,不得已要卖掉长发,便等于落入了他的圈套。只见他操一把剪刀,攥紧姑娘的辫根,比试着发辫的长度一从肩头,是一个价;从颈根,又是一个价。每问一句,都像一次诱惑与胁迫。剪刀触碰着姑娘的颈项,使她可怜地缩紧身体。咔嚓一声,长发剪落,仿佛身首异处,姑娘的身体便会发出轻微颤栗。外乡人则面无表情,动作麻利,将蛇长的辫子盘扎起来,揣入贴身的挎包。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显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曾亲眼见过,这个不怀好意的外乡人,有一次在巷子里遇见了我的姐姐,他便尾随其后,不依不饶地说:姑娘,你的头发长得可真是好呀。头发剪了可以再长,不如卖给我吧。我出大价钱,五块!这可是最高价啦!姐姐好脾气,非但不恼,竟然同他调侃。姐姐说,等我想剪掉辫子那天,一定会去找你。打那之后,这个外乡人每次来到我们镇子上,总会在我家附近转悠,吆喝声不断。
   我敢打赌,姐姐的长发,定是落入了他的魔爪。为证实这样一個猜测,我开始在镇子里到处打听,却等于将姐姐剪断长发的消息,无意中传得尽人皆知。
   你姐姐的头发剪了?
   你姐姐为啥把头发剪了?是不是因为退亲,伤心了?
   你姐姐剪了头发,说明她心气低了。我娘家侄儿还没说上媳妇,等改天去你家说媒。
   面对众人的猜疑,我不禁感到愤怒和沮丧。倒是有一个人的回答比较靠谱,他说,那个收头发的外乡人,每次来镇上,都会去杜老三的剃头店,你何不去那里打听打听?
   我这才想到,那个收头发的外乡人,不仅收购姑娘们的长发,剃头店里的碎发不分男女、无论黑白,也会被他悉数买走。我曾见过他驮在自行车上的箩筐,里面装满碎发,黑白驳杂,怪异而肮脏,让人莫名想到一些惨遭肢解的尸体。
   理发匠杜老三岔着一条跛腿,正在牛皮布上打磨剃刀。听完我的问话,不解地看我一眼。他是个罗锅,扭头看人时脖子不能转动,只能整个身子倾斜过来,梗着脖子说,那个收头发的人呀,上个月还来过。最近这两天,也该来了吧,他还欠着我两毛钱呢。
   我掐算了一下时间,姐姐剪掉长发,只是前两天发生的事,显然不会是那外乡人所为,心里不禁感到一阵轻松。转眼,又看到堆在墙角的碎发,止不住好奇他收头发去干嘛啊?
   杜老三用抹布揩净剃刀上的沫渍,不紧不慢地说好像是去做药引子了。把碎头发烧焦,研成粉末,捣在草药里,可以治怪病。
   一个剃须的老头,此刻仰靠在座椅里,插话道:也有可能去酿酱油。咱们烧菜用的酱油,你吃不出一股头油味来?
   杜老三抖开一块热毛巾,箍在他的嘴上。好像不想听他讲话。
   我又问:他花大价钱,买姑娘家的长头发,又去做啥?
   杜老三将老头嘴上的毛巾掀开,端着一只搪瓷缸子,一边涂皂沫,一边忧心忡忡说:他把姑娘们的头发买走,谁知道打什么主意!
   老头似乎有话想说,即便剃刀抵近咽喉,也要挣起身子,一边挥手,一边斜眼看我,吓得杜老三赶忙罢手,端着剃刀,无所适从地站在一旁。    你别听他瞎掰。说起这个,你诳孩子可以,可诳不了我。你没听过戏?以前戏台上的老生,耍的那胡子,内行话叫“髯口”,就是用姑娘家的头发做成的。
   我瞪他一眼,认为他在胡说八道。
   我想象不出姐姐的那一头长发,几经沦落,最终会戴在一个老头的下巴上。这样的情形想一想,都会令人觉得恶心。

    大风


   在此期间,志武和他的女人,仿佛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他们本就游离于小镇人的生活之外。他们没有分到土地,只是寄居在这破败的镇子里,不问农事,除了被动接受别人求助,几乎不会主动介入他人的生活。大家保持一定距离,各自过着庸常而平和的日子。
   但这庸常与平和,却被一则传闻打破。据传闻所说,有一位姑娘,最近常去县城厮混。她落脚的地方,是一家私人理发店。她貌似和开理发店的青年在谈恋爱。但撕开表象看内里,问题却显得相当严重。据说那个开理发店的青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二流子”。身边常纠集一群男女。他们穿喇叭裤,听令人神魂颠倒的歌曲,在电影院搂搂抱抱……
   小镇人脆弱的神经不耐撩拨,一时间蠢蠢欲动。若这则传闻事不关己,大家说说也就罢了,要命的是,那传闻中的姑娘,竟出自我们小镇上的某户人家。
   传闻像一条蛆虫,慢慢钻入我父母的耳朵。起初不以为然,只是觉得好不奇怪:为何镇子里的人,每次见他们走近,总会闭紧嘴巴。有人一脸尴尬,有人则会用狐疑的目光,暗中将他们打量,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待他们转身离开,那些人又会像苍蝇一样凑在一起。等我父母有所察觉,猛地回头,他们便会再次闭紧嘴巴,奇怪的表情,一览无遗地挂在脸上。
   后来,不知谁说漏嘴:原来,那传闻中的姑娘,并非旁人,正是我的姐姐。
   父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认为有人在故意辱没我家的门风,开始追查消息的源头。但那“源头",却像迎风的唾沫,从人们嘴里喷出,转瞬不见踪影。
   在经历愤怒、忧伤和无奈的情绪之后,母亲彻底丧失了勇气。她讯问姐姐,母女间为此发生了激烈争吵。冲突不断升级,致使姐姐离家出走,夜不归宿,几天来没有一点音讯。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父亲偷偷去县城找过姐姐,并去那传说中的理发店门前蹲守,却是一无所获。他只能抱着亡羊补牢的心态,想去志武家探探虚实。因为志武在县城工作,人脉较广,县城里的人事,他大多略知一二。
   不想,这天晚上,志武和他的女人,贸然来我家登门拜访。
   说是“拜访”,在我看来亦不尽然。因为从志武和他女人的脸色上看,他们两人好像先前闹过别扭或许志武想来,他的女人不愿为此发生过争吵情况应该大致如此。
   我对不起你们……志武词不达意,先是开口表达歉意,脸上是一副难过的表情。女人坐在他身后,脸埋在灯光暗影里。越过志武的肩头,方能看到她投在墙上的影子。
   我父亲眉头深锁,咳嗽一声。母亲因为嗓子肿痛,几乎说不出话来。显然,他们误会了志武所要表达的意思。那句话表面听来,更像志武对姐姐退亲一事,仍旧心怀歉疚——其实并不尽然。我看见志武的女人,悄悄在背后捅了志武一下。志武挺身,一脸无奈和厌烦,却还是把憋在心里的话,倒豆子般讲出来。
   他说,有一次上街理发,无意中在理发店碰到过我姐姐……
   他的表达言简意赅,却将那则传闻,印证得牢不可破。
   她和那二流子,真的在搞对象?我父亲显然在明知故问。
   应该是这么回事。志武拔着腰背,一脸悲凉地说。
   父亲叹了口气,无助地看向我母亲,声音有些绝望她,这就算是破罐子破摔喽?
   母亲不置回应,脸上是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吐字犹如沙漏,声音嘶哑那二流子家里,到底是个啥情况房有几间地有几垄?有没有存款?兄妹几个父母是土里刨食,还是有一份固定工作?
   一連串提问,将母亲妥协的心态表露无遗。
   志武没有作答,几次张嘴,都因他的女人背后捣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母亲忽然拍了一记大腿,凄切地说道:真是没了辙呀!这死丫头好几天没回家了……她要真想跟了那二流子,我们也没办法。鞋穿在她自己脚上,路是她自己选的,跳火坑下油锅,都是她自找。
   志武扭扭身子,最终摆脱了女人的纠缠。说起话来,再次表达了一番歉意我对不起你们!我在理发店遇到你家姑娘,都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我该早点过来告诉你们才对,给你们提个醒,好好管教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母亲说出了她真正的意愿:三叔,你在县城熟人多,帮忙问问那二流子家到底什么情况。
   父亲却从志武的话里听出玄机,赶忙将母亲的话头打断:走到这一步……三叔,你还有啥事瞒着我?是福是祸,你都说出来,我也不嫌磕碜,我能挺得住。
   或许因话题重大,实在说不出口,又兼女人在背后使坏,这次不是推搡,反倒是将手伸到志武腋下,暗中使劲,掐了一把。志武“噌”一下起身,并非因疼痛所致,而是气愤难当,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最后不管不顾地说:你们看着办吧!反正,那小子不是什么好鸟,你家姑娘跟了他,注定没好日子过。
   说完,头也不回,夺门而去。
   志武的离去,令人始料未及,就连他的女人,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她坐在原地,失去了丈夫的荫庇,便整个暴露在灯光之下。她眯缝眼睛,抵挡着刺目的灯光,又要接受来自于我的挑战。因早已察觉到她暗中的举动,我的目光不乏敌意。她呆呆地看我一眼,脸上骤起慌乱,随后起身,勉强笑着。本来想说点什么,等看到我母亲浑浊而呆滞的目光,她立马乱了阵脚,逃跑似的跑出门去。
   第二天,家里收到姐姐托人捎来的一封信。信中道出她的心声她要嫁人。她要嫁给那个开理发店的青年。她已同那青年有了肌肤之亲。正所谓生米做成了熟饭,棒打鸳鸯也难拆散。她还咬破手指,在信的末尾,留下一枚血红的指印。    读罢此信,这才明白了志武的良苦用心——原来他是来我家敲警钟的。
  后来分析,发生在姐姐身上的事,志武应该早有所知。他为何一再延误综合那晚志武女人的表现,我迅速做出判断:肯定志武想来,女人不允,这才贻误了良机,致使姐姐误入歧途。而那则尽人皆知的传闻,最早出自谁人之口,也就不用多说了。
   小暑过后,下了一场暴雨。暴雨歇止,又降下一场冰雹。除了我们小镇的范围,邻村地界几乎没挨上一粒。雨水倒是雨露均沾,分布在广大区域,缓解了迫在眉睫的旱情。但那场冰雹,不偏不倚,好似一个有所指涉的诅咒,极为罕见地倾泻在以我家为中心,包括数十家在内的整块田地里。联想到我家最近霉运不断,同时受灾的那几家,都说是受了我家牵连。
   他们一家人被诅咒了,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有人这样恶意满怀地说。
   那个时候,我的姐姐,仍出走在外。
   父母已无计可施,只盼她早点回来。至于同理发店青年的瓜葛,本已抱定放任自流的心态,不想那青年,却做出一系列力挽狂澜的举动,使父母对这桩亲事的看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首先,我父亲去县城卖米,遭到市场管理人员的刁难。有人暗中出手,煽了那家伙一记耳光,不仅讨回了被罚没的款项,也算维护了体面。父亲问他尊姓大名,意图回报。他却神秘一笑,说出我姐姐的名字,说是受人所托,才会做出这样仗义的举动,而后不说二话,消失在人流里……据我父亲说,此人身材壮硕,一脸络腮胡子,看上去像一个闯荡江湖的拳师,不可能是那个传说中的理发店青年。那件事的发生,使父母再添一丝忧惧。
   果不其然,又过了几天,几个留长发、穿喇叭裤的青年,夜里潜入我家,随身带着礼物,脸上布满杀气,说起话来却恭敬有加。他们是来为那理发店青年说媒的,并放言说若不答应,他们便对不起朋友。僵持到最后,齐刷刷跪倒在我父母脚下,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嘴里应对:只要姑娘肯回家,啥事都可以坐下来商量。
   当时我正住在姥姥家,这令人震撼的场景无缘亲见。等从姥姥家回来,发现姐姐已安然待在家里。她蓄着一头短发,看上去神清气爽,好像在她身上,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私下里告诉我,她所钟意的那位理发店青年,并非传闻中的劣迹斑斑。他戴一副眼镜,显得文质彬彬,会吹口琴,喜欢看书。他理发的手艺,更是出神入化,深得时髦青年的青睐。姐姐说,她正在跟他学习理发。她的理想,便是开一间美轮美奂的理发店什么正式工、铁饭碗,又有什么稀罕!
   听了姐姐的话,我便猜到那长发的去向,不禁要给她泼一瓢冷水,话里有话问和那个知识青年比起来,他们俩哪个更好?
   姐姐目光一凛,抬手在我的光头上敲了一记,转身便走。
   大暑过后,便是立秋。利用农闲机会,父母决定了却一桩心事,准备在家里见一见那位理发店青年。
   本不想大肆张扬,一家人吃顿便饭,走走过场。不想上午十点钟左右,我家院子里陆续来了好多村人。大多会以抱怨的口吻说这么喜庆的事,咋不提前告知一聲?我父母虽心气不高,却只能强作欢颜忘了忘了,别见怪。因只准备了一家人的午饭,如今来了好多客人,免不了手忙脚乱。好在韭菜就长在菜园里,肉铺虽已关门,面、油、鸡蛋等物,家里还有些存货。转眼间,众人便忙碌起来。乒乒乓乓的切菜声,盈满整个小院。
   临近中午,一切准备就绪。锅里的水烧得滚开,饺子摆在“盖帘”上(一种用秫秸秆串成,用来晾晒物品的工具)。阳光白花花的,少了些盛夏时节的溽热。人们开始三五成群,待在荫凉地里,耐心等待。
   姐姐昨天便去了县城。按照计划,用不了晌午,她便会将那理发店青年带到家中。有人开始抬腕看表,吩咐将灶火撤掉,咸吃萝卜淡操心地问我父亲都十一点多了,你家新姑爷咋还不到?
   父亲本想吩咐我去村口迎候,母亲却嫌我误事,打发邻家一位青年,骑自行车,去村口一探究竟。
  院子里陡然变得安静。
   灶下的柴火,发出“噼啪”声响。小孩歇止吵闹,戛然中止的尾音,犹似摔碎在硬地上的玻璃。白色水汽混合着蓝色炊烟,起先还在院子里袅袅弥荡,没有任何觉察,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最先看到高大的桑树在暗自颤抖,向日葵和葡萄藤蠢蠢欲动,随即听到街上传来的喧响。阳光黯然失色。猛地抬头,见铅块似的乌云,不知何时聚拢在院子上空,好似一堵高墙,正在无声地倾圮。
   是风!
   从未吹起过的大风。自村外袭来,席卷了大半个镇子。有人站在风头之外,看到了一副“恶龙汲水”的景象。我家附近的街道上,升腾着一股铅灰色烟柱,扯地擎天,仿佛一根异形管道,连通了天穹中某个神秘的所在……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院子里纷乱的景象。大人们瞬间逃到屋子里去了。我来不及避逃,被大风掀翻在地,挣扎着爬起来,挪到青石板旁,上身匍匐,两手死死抠住石板边缘。风在嘶吼,伴以碎裂的声响。所有物什皆被按翻在地,又连根拔起。它们更像一支混乱不堪的队伍。一只隐形的巨手,在院子里迅速搅起一团涡流,令整个队伍溃不成军。有些重物不甘屈服,却无法摆脱被戏弄的命运。圆形桌面忽扇,好似一张张坚硬盾牌,做出一副缠斗的架势,却无法纠缠在一起;“盖帘”体积轻薄,悬浮在涡流之上,随着风的转速,成了最乖顺的俘虏。白色饺子、植物暗绿色的叶片、金色麦草……忽明忽灭,偶尔被甩出风速的轨道,好似一星寂灭的焰火。
   大风来得迅猛,又去得峻急,好似一个被无故触怒的巨人,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大摇大摆转身离去,只将一个惨不忍睹的现场,摊开在我家的院子里。
   惊魂未定之际,又见两个骑自行车的人,从巷口冲过来。因是顺风,车速好似离弦之箭。那位事先去打探消息的青年冲在最前面,车闸失灵,一下撞在墙上。尾随其后,是镇子里另一个男人,大呼小叫地刹紧车把,两腿点地,这才将自行车摇摇晃晃停在我父亲面前。出事了,出事了。
   出啥事了?你慢点说。
   我去邻村办事,回来的路上,看见你家姑娘一个人坐在路边,哭得昏天黑地。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应声。我本想驮她回来,她也不愿意。我想先来你家报个信,没想到半路上刮起大风。也不知道你家姑娘,现在咋样。赶紧赶紧,你们快去看看吧。    她对象呐?祚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半路上?她对象,或许被大风吹跑了吧。
   风依然刮得猛烈。一行人踉踉跄跄向村外跑去。出了村口,来到村西的土岗上,见一辆卡车,从坡冈下轰隆隆驰近过来。志武率先从驾驶室跳出,走一步,便被大风吹得倒退一步。他艰难地爬上坡冈,站在我父母面前。
   来我家赴宴的理发店青年,并未被大风吹走。他骑一辆自行车,驮着我的姐姐,走到半路,竟然被警察抓走了。
   他犯案了!志武说。一个多月前,理发店青年纠集一帮男女,在县城北边的苇塘里跳舞。一位打渔的老头,不知是下作还是故意捣乱,偷偷抱走他们的衣服,而后去公安局报案。本来已处理过了,谁承想,最近开始“严打",为凑够名额,警察开始翻旧账。从他家追踪而至,半路将他带走。
   我泪眼凄迷,越过志武的肩头,看到我的姐姐。她失魂落魄,好似狂风摧折的残花,依偎在志武女人的肩头。女人右手揽住她的腰际,两人相互搀扶,慢慢向这边走过来。身边的玉米田骤然涌动,在暗绿色波涛的映衬之下,姐姐的一头短发看上去显得凄怆而痛楚。女人一头齐肩的长发,迎风陡立,肆意挥舞。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看见,女人推开我的姐姐,两手抱头,掩紧她的长发,好似掩盖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众目睽睽之下,她仓皇向汽车跑去,钻进驾驶室,再也不肯出来。她只把我可怜的姐姐,一个人丢在风中,踉踉跄跄,最终跌落在扬沙漫卷的尘埃里。
   半个月后,传来理发店青年被判刑的消息。
   我和父母终于松了口气。毕竟,姐姐同那“流氓犯",并未构成任何实质性的牵连。

    画皮


   夏天结束。在经历冰雹、大风的袭击之后,我们的小镇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秋天不期而至。人们遁入收成递减的田地,在繁忙和劳累中暂时忘却烦忧。
   我无所事事,整日在镇子里游荡,大多数时候,喜欢攀上屋顶。镇子里的瓦房、平房错落参差,在我的脚下却是一条条通达的道路。之所以热衷于在屋顶游荡,除了要练就我的飞檐走壁功夫,还有别人无从知晓的秘密——春天,我能从瓦檐下掏到褐色斑纹的麻雀蛋,还能抓到羽翼未丰的鸽子。夏天乐趣最多,不仅能偷摘邻家的桃子,还能借助屋顶的高度,将树梢上的夏蝉悉数捕获。在这样的深秋时节,红皮地瓜堆放在各家各户的院子里,像遭人遗弃的宝物。它们有一部分将被储藏进地窖,另一部分,则用大锅蒸熟,摊开晾晒在屋顶。紧贴锅底的红瓤地瓜,表皮滋生一层焦黄的糖稀。在屋顶上,我能吃到比糖果还要甜蜜的糖稀。
   这一天,当我待在屋顶,父母的吵骂声和姐姐的叹息声听不到了,世界一下子变得清静下来。因对姐姐命运的揣想,我遥看着通向镇外的一条道路,显出少有的安静。从屋檐下经过的人,只会偷偷瞟我一眼,不再发出恫吓和哂笑。他们借由少年落寞的身影,会对这一家人的遭遇,再次生发出回味。
   正午时分,我看到志武的卡车从村外驶进来,在他家巷口停留片刻,又朝村外驶去。卡车拐过我家所在的巷口,速度减缓,有人在同他打着招呼。
   三哥,刚回来,这就又出去呀!我亲戚托你买尿素的事,你可记着吧?
   志武沙哑的声音:记着呐。这事儿我当然记着呐!再等半个月,等我出差回来,这事儿一准给你办妥。
   半个月……差这么久噢,这是要去哪啊?
   去拉土豆。刚接到通知,张家口那边下雪了,急着回家拿件棉衣裳。
   汽车轰鸣声远去,周围变得安静下来。经由太阳的烘晒,屋顶变得温热。我仰躺在屋顶,闭阖双眼,眼前浮起一团炫白的光晕,听觉变得犀利,我能听到慵懒的鸡啼声,听到一条柴狗从墙根下跑走的声音,听到自行车颠簸,以及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快点呀!过了中午就要入殓了。
   这还不算快?听到消息,我就从地里赶回来了。你看,脸都没顾得上洗一把。大舅身子骨挺硬朗的,咋说殁就殁了呢?
   还不是落实政策,得了一笔钱,上了年纪喜欢喁瑟!不在家好好待着,偏要去看什么电影。听说电影看到一半,就被活活吓死了。
   吓死了!被什么东西吓死了?
   被那个电影吓死了。
  啥电影这么邪性,能把一个大活人给活活吓死?
   叫什么,叫“画”什么来着?一时还想不起来了。
   我骨碌身从屋顶上跳起来。我所听到的这两个人的对话,明白无误地讲述了一桩饶有兴趣的事情——一个上了年岁的男人,昨晚去看了一场电影,被这部电影给活活吓死了。
   我在屋檐上跳跃,追随那两个准备去参加葬礼的人,兴冲冲地问他们那部吓死人的电影,是不是叫《画皮》呀?
   骑车人端直身子,神情专注。那个坐在车后架上的人,拽着骑车人的衣后襟,仰头看我一眼。他目光拘谨,面露淡淡哀伤,丛生的白发间挂着泥痕。
   我向前跑了一段,赶到他们前面,倒退身子,再次发出求证:那部电影,是不是叫《画皮》?
   是叫《画皮》吧……
   骑车人漫不經心地回应一声,目不斜视。车把在他的手中左歪右扭,显然他的车技并不太好。
   这个电影我看过!我兴奋地叫了一声。这个电影确实有点吓人,可你亲戚咋就被吓死了呀!他的胆子未免太小了吧!
   你看过后座上的乘车人咕哝一声。
   他们正从一条巷子拐入另外一条巷子。巷子里道路通畅,但屋顶与屋顶之间,却出现了错落的跌宕。要想赶上他们,需跨过一道矮墙,再攀越一道瓦脊,方能与他们并驾齐驱。借由那部电影生发的讯息,此刻我的心里,充满与人交流的渴望。情急中,跌倒在一道窄窄的矮墙上。一个扑身,又蹬掉一块屋瓦,招致屋檐下一个老太婆的叱骂……我寂寞的童年生活得以出现如此幸运的一刻,都要拜那部电影所赐。我真的看过,看过那部叫作《画皮》的电影。在看过那部电影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与人分享我的喜悦,这无疑会令人万分痛苦。    你觉得电影很吓人吗?当时,我将心里的感受吐露给姐姐,她却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不能自拔。是有点吓人……姐姐反应平淡。那个书生长得太好看了,听说他叫高远,是香港演员,我觉得他比王心刚长得还要好看。那个演女妖的演员叫朱虹,长得也怪好看。你说说,我的下巴,是不是和她的有点像?我不想和姐姐讨论演员好看与否,只想和她探讨电影院里响起的惊叫与嘘声。它们印证了电影中最为吓人的两个桥段。可哪一个桥段更为吓人这才是我真正想要探究的问题。不料姐姐却说,真的有那么吓人吗?我咋不记得了。她的话令我大失所望。这才想起,当那两段吓人的场面出现在银幕上时,我的姐姐,正捂着眼睛,矫揉造作地躲在知识青年的怀里。
   如今,与电影相关的消息不期而至。它更像一粒种子,在村庄里生根发芽,蓬勃生长,迅速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再次勾起我探究的欲望。我在屋顶上追随着那两个骑车人,全然不顾脚下随时发生的危险。我蹦跳的身影被日光拉长,投映在对面的墙上,像披着人皮的妖,在这个白天赫然出现。
   那个电影真的太好看了!有两段真的很吓人。那个看电影被吓死的人,他是看到哪一段被吓死的?是女妖被书生的兄弟用剑刺伤,躲在屋子里补人皮时吓死的还是她把仆人的肚子挖开,吃心肝儿那一段吓死的?
   听不到回应。骑車人和乘车人正在窃窃低语,为给死者上多少礼金而争论不休。
   不会是吃心肝那一段吓死的吧?当时很多人都在尖叫,但我觉得那一段并不是很吓人。我觉得女妖揭人皮那一段最吓人了,她长得那么好看,一转身,呀,原来是个妖!当时就差点把我给吓着了。
   他们停止争论,好像已达成某种共识,只是各自沉默。乘车人扬着脑袋,仰面向天。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颓唐,好像对礼金的数目心存不满。
   那部电影真的又在电影院上映了吗?我真想再去看一遍!你们也去看看吧,看你们会不会害怕会不会被吓死?
   我喘息着,喋喋说个不休。
   或许因我的胡言乱语所致,一块小小的砖头,忽地将自行车硌翻在地。骑车人扶起自行车,懊丧地咒骂了一句。他翻着眼白,皱眉瞪我。乘车人摔得更重,揉搓着膝盖,一瘸一拐重又爬到自行车上,垂下他花白的头颅,叹息般嘀咕一声我们可没闲钱去看电影,上丧礼的钱,都是借来的。
   我居高临下看着他们,脸上是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表情。
   骑车人重又跨上自行车。他把腿斜搭在横梁上,一脚点地,认真地看我一眼,脸上现出一丝促狭的笑意,大声说,你去看的那场电影,是你哪个姐夫带你去看的呀?再想去看,还是让你姐姐早点搭上个男人吧!
   我呆呆站在屋顶上,看着他们骑车出了镇子,骑行在一条通往县城的大路上。那条大路,正是我曾经去看电影时的必经之路……
   几个月前,如似梦幻,我还记得知识青年来到我家,要带姐姐去城里看一场电影。我不知深浅,执意跟随。母亲偷偷瞪我,也不能阻止我内心的冲动。直到她挥手给了我一记耳光,也只能让我消停片刻。趁她稍不留意,我便冲出家门,抄近路出了镇子。我从一条沟渠中涉水而过,赶到大路上,并不清楚姐姐他们是否已赶在了前面。直到身后传来自行车辚辚的滚动声,这才放下心来。暮色中,两个相爱的人有说有笑,从我身边骑行过去。我不敢声张,直至将我落下很远,这才跑起来,很快被姐姐发现。他们顺利地接纳了我。姐姐坐在车后架上,我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自行车载着我们一行三人,一路顺利地赶到电影院。那并非我平生所看到的第一场电影,却是我人生记忆中看到的第一部好看的电影。一部香港电影。我真的好想再看一遍那部电影。记得回家时曾表露过如此的心迹,知识青年在迷离星光下向我承诺,他说这部电影因为拷贝紧张,要轮换放映。再等两个月吧,才会轮换到县城的这家电影院。等重新放映,请你看场电影还不是小菜一碟。如今捱过漫漫的夏季,电影终于重新放映,但看电影的心愿,却随着爱情的夭折而变得渺茫。
   我虽然失望,骑车人亵渎的话语,却令我更为愤怒。我鼻息粗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予以还击。终于我想起骑车人的绰号(那时,我们总用喊大人的绰号,当作辱骂他人的办法),于是便大声喊起来:三秃子,狗剩子,你妈是个大胖子。
   正午阳光炽烈。我站在屋顶,跳脚高喊,等于用辱骂的方式向骑车人发出宣战。只见那骑车人减缓车速,扭头向这边张望。我捡了几片碎瓦,朝他们的方向投掷。骑车人猛地推倒自行车,虽有乘车人相劝,好一番拉扯,仍旧怒不可遏地朝我这边冲了过来。
   来者不善。我慌忙跳下屋脊,沿来路仓皇跑了一段,又调转方向,藏身在一堵矮墙后面。
   我似曾听到过骑车人的叱骂声,似乎又没有听到。正午时分的小镇沸腾着各种声音。驴骡的嘶叫声,压水井“吱扭吱扭”的汲水声,风箱“呼嗒呼嗒"的抽动声。有人正在打磨一把镰刀,为午后的劳作做着准备。搪试锋刃时啐一口唾沫,啐唾沫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响亮,等这些声音渐次隐去,通往田地的大路上,相继出现了农人疲沓的身影。此时我并不急于回家,这才发现,这家人的屋顶上,晾晒着蒸熟的地瓜从中间破开,呈菱形条状,红白相间煞是好看。吸引我注意的,还有一只猫。这只黄色狸猫,藏身在一丛狼尾草中,它静卧不动,窥伺着一群刚刚栖落的麻雀。麻雀们叽叽喳喳,竞相将地瓜啄食。任意啄上几口,便会跳到另一摊地瓜上面。猫微弓腰背,蹑足向前,尾巴悬在身后,不易察觉地轻摇几下。尾巴上的绒毛经风吹拂,未及看清它飞扑的动作,却见麻雀惊飞,翅膀扇动声犹如下了一场急雨。纷乱过后,猫的嘴里衔一只麻雀,冲我"喵喵”叫了几声,似有炫耀之意,很快消失在错落的墙垣之间。
   我藏身的所在,紧靠一间无人居住的瓦房。
   瓦房对面,便是另外两间瓦房。虽经修缮,仍旧黑瓦剥落,长满茂盛的狼尾草。两幢瓦房之间,形成一个狭小的院落。院子里看上去异样洁净,不见农家堆放的柴草、未经剥皮的玉米以及晒裂的豆荚。一盆清水摆放在青石板上,水盆中银光忽闪,经由着太阳的温晒。一个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弯腰端起水盆,又款款走回屋子里去,随手关严了门扉。我这才发现,那正是志武家的小院。他们家没有分到土地,秋忙时节,别人家的女人要去田里劳作,唯有志武的女人才会这样闲适。我之所以决定靠近他家的院子,正是被院子里的一棵柿树吸引。只见那柿树上累累硕果,青绿间绽露橙黄。    他家的屋门紧闭。斑驳门板上似有树影拂动。当我蹿上瓦脊,准备沿院墙靠近那棵柿树时,不料脚下踩空,所幸两手死死攀住瓦脊,才不至于失足跌落。瓦片摔落在地的声响,静寂中显得异常尖厉。我屏住呼吸,隐身在墙垛后面,慢慢探头。只见志武的女人,从窗户里探出頭来,四下打望,又缩回头去。院子里的动静,并未引起她的注意。
   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她在屋子里疲沓走动的身影。她从线绳上拽下一条毛巾,又弯腰捡了一块香皂。那盆温晒过的清水,放在脸盆架上。盆架旁,竖一个简易的晾衣架。当她顿足伫立,背对着我,这才发现,她的面前,悬挂着一面两尺见方的镜子。镜子水银似已剥落,不见清晰的映照,只见幽暗空间内一抹温吞的反光。这面泛着白光的镜子,会不会将我映照出来?为此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中观察。
   女人静默,面对身前的一面镜子。她瘦削背影静止的那一刻,我似曾感到过一种时间的停滞。她耸了耸肩背,头微侧过去,手臂上扬的动作,恰似漆黑夜色中划过的一道闪电。我险些再次从瓦脊上跌落。
   这次并非失足,而是在骤然发生的惊变中,一种身体的本能反应。恍惚间,我重又置身在那家昏暗的电影院,惊悚的镜头一一闪现——那个被刺伤的女妖揭掉人皮之前,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像此刻,志武女人的手臂忽然上扬,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眨眼间,她便再不是那个曾经熟悉的女人了。窗子里映现的,是一个剃着光头的人。更像一个妖!穿在她身上的浅蓝色上衣,并未像电影画面一样切换,也没有任何镜头的跳闪。我受了惊吓,意识开始出现恍惚,未及看清她连贯的动作,却看到一坨头发,软沓沓垂挂在衣帽架上。幽暗天光里,黑沉沉的,仿佛还在往下滴淌着淅沥的凝血。
   她没有像电影中那样,满目狰狞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副厉鬼的模样。她定格般站定在镜前,抬手在光头上抚摸几下,目露痛楚,这一幕被我一看在眼里。光头与她的女人装束搭配,出现的效果更为惊悚。
   她是一个秃子!
   她没有男人秃头的那种圆润与阳刚。头颅上生着稀软绒毛,好似满月婴儿的胎毛,显得枯黄而委顿。在我因恐惧而产生的幻觉中,有更为恐怖的事情似乎发生了。
   她开始洗头,洗头的动作遽然而生猛。身子起伏低落,仿佛啜饮着人血。

    侠客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回家里去的,只觉得屋顶上危机四伏,妖孽丛生。一只惊飞的鸽子险些吓破我的胆。家里悄寂,更是让我感到恐慌。推开院门,本想去田里寻找家人,将这怪异之事告知他们,我却双腿打颤,身上没有半点力气。我只能闩了院门,伏在门后喘息,过了片刻,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午饭热在锅里。我蹲蹴在灶台下,吃饭的间歇,仍旧汗毛竖立——恐怖的事情,竟然在我们的镇子里发生了,而非在电影院的银幕上。我亲眼所见:一个女妖隐身在我们中间,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难道,那些大人从未有过察觉?我想把这惊人的消息告知他们,可是,他们会相信我吗?他们会不会像以往那样,在我头上来一个“毛栗子”,说我又在撒谎。
   慎重起见,我要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扔了筷子,开始重复同一个动作——反复揪扯自己的头发。头皮很疼,似要炸裂,甚而听到头发痛苦的尖叫。它们像依附在头颅上的精灵,不晓得主人何以会变得如此暴戾。一把头发探不下来,我便尝试揪住一撮头发。用力一吨,疼得险些叫出声来。玉米饼从嘴里喷溅而出,眼泪流了满脸。我举手,眯眼打量着那撮头发,心里既委屈,又感到自豪。同时,一股辛酸又愤怒的滋味,涌满了胸腔。
   想到数月来我们一家人的遭遇,想到命运多舛的姐姐,想到母亲曾说过的一句话:有人在镇子里兴风作乱,我们被施了“咒”。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幸的事降临在我们头上?
   我便再次做出判断:志武的女人,应该就是那个隐藏在镇子里的妖魔!她揭掉头发的那一刻,显得多么轻松随意。试想,若她不是一个妖,又有谁能轻易将自己的头发揭下来?她不但能揭下来,头皮上还看不到一滴血。她揭头发的动作,和电影里的女妖揭掉人皮简直如出一辙。她或许不喝人血,不吃心肝,却会兴风作乱。我姐姐的遭遇,肯定是她背后使坏。如此想来,电影中那个糊涂的书生,便成了我那可怜的姐姐;而摔断腿的父亲,则是那个无辜的仆人。而我,又该做些什么呢?我该学学那书生的弟弟,深山里学艺,练就一番蹿房越脊的功夫,降妖除魔,解救我的家人。
   我没有一把迸射光芒的宝剑,或许也练不成通天的法术,但我却想出了一个极好的主意。我想那个披着人皮的女妖,毁掉她的面具,便能使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不能祸害人间。若将志武女人的长发毁掉,岂不也是事半功倍?
   捕蝉工具存放在马棚。一根铁丝,弯成椭圆的形状,固定在竹竿顶端。上面缠绕收集来的蛛网。我拿在手上,试了试它的黏性。裹着蚊虫尸体的蛛网虽有些干硬,吐一些唾沫,仍能在手指间拉出细细的丝线。
   我重新攀上了屋顶。
   心里虽有些惧怕,却鼓荡着铲除妖魔的勇气。我头上缠一条母亲用过的灰头巾,手上握一根长长的捕蝉工具。这样的装束,无疑会让我有了一种变身侠客的感觉,蹿房越脊,如履平地。
   志武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
   从一段矮墙上迂回过去,伏在屋顶,揭开两片灰瓦。居高临下,透过阁楼的缝隙,看见那簇“人发”,仍挂在衣帽架上。从屋顶泄漏的天光,使那妖魔的面具看上去并无骇异之感,觉得它不过是一丛普通的头发:僵硬、黯淡,仿佛经遭屠戮的人体器官。
   看不到那女妖。
   在我的想象中,她与假扮人形的面具隔离,只会蛰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从垂直的角度,竹竿显然无法穿越阁楼的孔隙。转到东面的山墙下,推开气窗,所幸仍能看到目标。找准方向,将竹竿调整为倾斜的角度,穿过雕花木纹的气窗,越过横七竖八的檩木……缠绕着蛛网的铁圈慢慢接近,探一下,收回,却未能将头发黏附其上。我便再次尝试,这次将竹竿慢慢旋转,小心翼翼地收回,只见那簇头发慢慢抻直,在竹竿的扯拽下,呈黏稠状,仿佛不经意间便会流泻的液体。从阁楼的檩木间,忽地窜出一只老鼠,大摇大摆顺着竹竿蹑爬过来,吓得我手一松劲,随即听到一声呻吟。觅声望去,见另一间屋子里,女妖正在假寐。她侧身躺着,看不到她的身体,只见一双光裸的脚踝。一只脚动了动,缩回,又见另一只脚,两只脚同样的足弓纤瘦,勾着,如一段惨白的异物。    惊慌失措间,我手上的动作失了准头,等再次将竹竿慢慢收回来,忽地感觉到竹竿那头,顿然有了一丝羁绊。用力一拽,竹竿的那头变得空空荡荡。
   除妖计划虽有缺憾,但显然已大功告成。为了不暴露目标,我从就近的屋顶上下来,如释重负走在巷子里。一个快要掉光头发的老太婆,待在她家阴暗的门洞,豁着没牙的嘴,點戳手指将我笑话。
   你看这孩子,咋还缠了条头巾,弄得跟个小老太婆似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一身侠客装扮,自然会引她哂笑。望着她酱红色的头皮,摘下头巾的那一刻,心里不禁生出一丝小小的疑惑。
   途经理发店,杜老三坐在店门口,他见了我,又是一通耻笑。
   你看这孩子!蝉早都僵了,还拿一根竹竿满街乱跑,莫不是又去偷别人家的东西吧!
   我站住,皱眉看着他,没头没脑地问:我姐姐的头发,能不能,拿它去做假发啊?
   杜老三愣了愣,随即点头,斟酌着说道:像你姐姐那么好的头发,做得了唱戏用的胡子,自然也做得了假发。那是一头多好的长发呀!

    心病


   事发后半个月,我曾偷偷攀上屋顶,去志武家附近观察。
   院子里风平浪静。只是院墙的里面,多了一架梯子,突兀地搭在墙头,好像有人从他家的院子里逃了出去。冷风从镇子北面吹来,吹落柿树上的叶子,只余下黄澄澄的柿果,犹似一盏盏被冷风点亮的灯笼。熟透的柿果从枝头上接连脱落,在树冠的阴影里摔烂。他家的大门上挂一把锁。屋门紧闭,窗子也紧闭。破开的窗洞偶尔会发出隐隐的哨响。
   白露已至,秋分即来。人们收完地里的庄稼,又开始翻耕土地,要赶在寒露前种上冬小麦。此时,志武出事的消息已在镇子里不胫而走。消息最先由一个邻村人传递过来。他去化肥厂办事,遇到准备来志武家告知消息的人。说志武在张家口出了车祸,虽性命无虞,却折了一条胳膊断了一条腿,正在市医院进行救治。他让那邻村人捎话给志武的女人,说是要她去医院陪护。邻村人本想去志武家亲自转达,半路遇到一个我们镇子上的人。那人家住村西,而志武家住村东。住在村西的人丢不下手里的农活,便将消息转告给另外一位住在村东的人……
   我说得如此紊乱,只想讲明,那消息传来传去,最终也不知是谁最后一个送达。
   当时人们忙得不亦乐乎,心里虽惦记志武,却实在分身乏术。偶尔从他家门前经过,只见院门上落锁,便以为志武女人已去医院做了陪护。
   寒露到了。播种麦子时,人们将尿素洒进麦田,心里不由又记挂起志武。
   志武也该回来了吧?
   有志武的消息吗?真应该去医院看一看他……
   大家嘴里念叨着志武的好,心里不由感到一阵阵自责。
   等种完麦子,天气回暖,正是歇乏的好时候。人们不顾身子的乏困,准备动身去看望志武,却不想志武此时已经出院,径自回了镇子。送他的汽车停在巷口,人们见志武拄着单拐,一条胳膊吊在胸前,行动显得极为不便,大家便纷纷涌上前去,嘴里表达着迟到的问候。
   三叔,你伤好利索了吗?
   三爷,我们正想去医院看您呐,咋就一个人回来了?
   志武不答,显然对村人的冷漠生了怨气。他慢慢走到自家门口,见院门落锁,不由一愣,赌气地问她呢她去哪儿了!
   谁呀?
   人们一时懵懂,却又很快想起志武所问,非他女人莫属。
   我三奶呀,她不是给您陪床去了吗?给谁陪床去了想!我在医院住了四十多天,也没见她个人影以为她一个人在家,准是犯了头疼病,心里惦记的很……她是不是串门去了?是不是去你们谁家串门去了?
   志武眉头微皱,惦念之情溢于言表。他拔高嗓门,伸长脖颈问着大家。
   大家不由心头一紧,相互打望,暗暗叫了一声。因为心里清楚: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每天从志武家门口经过,每次都见院门落锁。怎么可能,他的女人会待在家里,她怎么可能没去医院陪护呀?
   看人们的表情,志武脸色陡变。他迫不及待推开众人,一瘸一拐攀上台阶,身子踉跄,扑在门上。他先是拍了几下,又在身上好一番摸索,这才想起,身上没带钥匙。
   在他的指挥下,有人从院门旁的一块石头下,翻出一把系着红绸的钥匙。他手忙脚乱捅开门锁。闪在后面,随着志武,众人一窝蜂涌进了院子。
   院子里一如往常地静着。很快却响起人们的惊呼声,以及志武沙哑的哭喊声。声音几乎传遍了整个小镇。
   志武的女人死了。
   她死在了自家的床上,身子蜷着,怕冷似的缩成一团。看她垂死的样子,应该不会是病死的,因为病死之人,应该会仰躺在床她也不会是饿死的,因为她家的橱柜里,备有充足的米面。
   志武女人的死,好似一个谜团。一个更大的谜团随之解开。
   她是一个秃子。一个因脱发而留着光头的女人。
   人们看到她时,她腐烂的尸身已变得干瘪。生着稀软绒毛的秃头埋于臂弯,像在做着某种掩饰,好像躲避着某种惊吓汉好像,一个垂死之人,行着最后的忏悔。
   志武后来分析说,他的女人,是因羞愧和恐惧而死的。她有心病...他说。他认识她的时候,她便开始脱发。因为受了丈夫的牵累,她被人剃了阴阳头。从那之后,头发便再没长出来。当时为买到合适的假发,他借出差之际,跑了好几个城市,这才买到合适的假发,赢得她的欢心。她这才答应嫁给他,并要求他带自己离开那个伤心之地。
   她的假发呢她的假发哪儿去了志武嘶吼着。
   人们寻遍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那传说中的假发,或现实中曾经目睹过的那一头齐肩的长发。
   她是因为丢了假发,躲在屋子里,活活饿死的。志武这样说,说得凄怆而平静。当时,他正在为自己的女人守灵,泪都流干了。
   听了志武的话,陪在他身边的人不禁一头雾水。
   丢了假发怎么了?秃头又怎么了?大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不管遇到多难的事,她总该打开屋门,招呼大家一声吧!
   志武摇头,凄惨一笑:你们不懂,你们真的不懂。她有心病。宁可去死,她也不会光头出去见人的。
   听他说话的人们,仍旧一头雾水。
   大人们所说的这些话,我也始终不能理解——光头怎么了光头就不能出来见人了?莫非她像《白蛇传》中的白娘子,喝了雄黄酒,恐怕现出原形,才不敢出来见人的吧!
   如此说来,她也只能算是一个“妖”了。
   这个悲惨的故事发生时,我正住在姥姥家。
   母亲接我回家时,讲给姥家的人听,我便在一旁听到了。当夜我发起高烧,大病一场。病愈,母亲接我回去,被我拒绝。
   我在姥姥家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又度过一个干旱的春天。夏天到来,我被姨妈接到身边读书。姨妈不能生养,愿意将我当成她亲生的孩子抚养。后来,我便很少再回到那个平原深处的镇子里去了。镇子里的一些消息,大多由父母和姐姐讲给我听。
   再后来,我的父母去世。镇子里大半的老人都死了。志武也死了。那个秃头的女人,渐渐被人们遗忘。那两间瓦房,在人们眼里一直是一座凶宅。近些年,镇子里有人翻盖新房,这才拆了那不祥的宅子。在阁楼的檩木间,发现一团假发。假发已经糟朽,它被缠绕在一根突出的钉子上,好似被牙齿死死地咬住。
   那应该就是志武女人的假发,不知咋就落在了屋梁上。
   姐姐这样对我说。如今,她的额头皱纹堆叠,身子臃肿,留着男人一样的短发。
   我依然清晰记得多年前她坐在窗外梳头的样子,记得夏末清晨橘红色的阳光,记得篱笆墙边盛开的葵花,桑葚树叶片深绿,葡萄架下的果实正在暗自成熟……
   我依然记得农耕时代那些稀缺的美好。只是我闭口不谈,坐在一旁,保持着缄默。
   刘荣书,作家,现居河北滦南。主要著作有《党小组》《追赶养蜂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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