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史亦稗 因庄因谐

来源 :博览群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56784324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东坡老《题西林壁》诗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识者每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诚哉斯言。可是,还真不能因此而认定,识者既能清“当局者”所以迷,又能清“旁观者”所以清。世上之事,有些竟然不仅“当局者迷”,“旁观者”亦迷;当局、旁观两清,何其难哉。
  一个亦史亦稗的故事,竟然是个既蒙蔽“当局者”,又蒙蔽亿万“旁观者”一千余年的智者“谎言”。
  三国故事里最精彩的故事属“赤壁之战”,“赤壁之战”最精彩的片段是孔明智激周瑜。孔明见周瑜对曹操咄咄逼人的攻势正处于“战”与“降”的犹豫之中,于是献上计外之计:
  孔明曰:“愚有一计:……只须遣一介之使,扁舟送两个人到江上。操一得此两人,百万之众,皆卸甲卷旗而退矣。”……瑜又问:“果用何二人?”孔明日:“……操本好色之徒,久闻江东乔公有二女,长日大乔,次日小乔,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操曾发誓日:吾一愿扫平四海,以成帝业;一愿得江东二乔,置之铜雀台,以乐晚年,虽死无恨矣。……”瑜日:“操欲得二乔,有何证验?”……孔明即时诵曹植所作《铜雀台赋》云:“从明后以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周瑜听罢,勃然大怒,离座指北而骂曰:“老贼欺吾太甚!”孔明急起止之曰:“昔单于屡侵疆界,汉天子许以公主和亲,今何惜民间二女乎?”瑜曰:“公有所不知:大乔是孙伯符将军主妇,小乔乃瑜之妻也。”孔明佯作惶恐之状,曰:“亮实不知。失口乱言,死罪!死罪!”瑜曰:“吾与老贼誓不两立!”……
  周瑜应当是个冷静的智者,他为防被孔明所欺,始则问“果用何二人?”继则问“操欲得‘二乔’,有何证验?”他决不是诸葛亮帐下的张飞、魏延等,一激将便着火的莽汉。当他真真切切听到孔明诵读“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时,方说出“吾与老贼誓不两立!”孔明自然是窃笑。读者至此,亦莫不会心而笑,为孔明的智慧所激赏。
  孔明的智慧不仅在选择激将时机的得当,更在于他创造了一个智慧的但亦“拙劣”的谎言。没有这个谎言,激将便不能奏效!——这个谎言即是导致成功的关键之旬——“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其实,假如是局外人,不难发现这是一个“谎言”——我想,当时在场的鲁肃,就知道这是“谎言”,然而,这“谎言”导致的结果却符合他坚决“联蜀抗曹”的主张,中其下怀,因此亦就不吱声了。这里所以遽下判断说它是一句拙劣的“谎言”,那是因为,作为儿子的曹植,会在《铜雀台赋》中揭露父亲曹操的好色与荒淫吗!可见,这个谎言建立于逻辑的悖论,违背了曹植原赋只能为尊隐、为贤讳,须歌功、须颂德的常识常理。
  笔者循此思路,查曹植的《铜雀台赋》原文,果然,这两旬本是“连二桥于东西兮,若太空之(虫带)蛛”——原来,铜雀台有东西两座,矗立于漳河两岸。“连二桥”是说用天桥将两台相连;“(虫带)蛛”则是彩虹,大概是文学史上最早用来比作桥梁的佳喻。
  我们说孔明之智慧,那是说他的即兴改作是如此敏捷与娴熟,韵律是这样的自然与谐和,几乎“天衣无缝”。特别是瞅准周瑜“器量窄小”的特点,巧妙地将人们最不能忍受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运用于其中,刺激他的妒火,麻痹他的缜密,终使周瑜情不能禁而勃然大怒,遂致孔明出使吴国所衔重大的也是唯一的使命——联吴抗曹大计的成功。
  作为三军统帅的周瑜。理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为什么竟然不能保持自己一贯的冷静与睿智,被一个低级的逻辑悖论所欺骗?那就是因为小乔是自己的爱妻,就是因为他是这一事件的“局中人”,因此,即使是智者,当他成为“当事人”、“局中人”,则也往往会与常人一般,致思维迟钝,被假象迷惑,入其彀而上其当。
  当然,这个故事是小说《三国演义》中的故事,所述之周瑜与孔明是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与历史上的赤壁之战未必是一回事,与历史人物的周瑜与孔明亦未必是~回事。
  这里笔者还要披露的是,它还有第二层面的“谎言”,这一动听的故事,在历史的真实中,是连发生的可能也绝不会有的!
  再查历史知悉,赤壁之战发生于建安十三年,即公元208年;铜雀台造于建安十五年,是在公元210年!可能发生孔明改动《铜雀台赋》而激怒周瑜的故事吗!可见,所谓“诸葛亮智激周瑜”,原不过是稗史的民间幽默而已。
  然而,这样的一个逻辑背谬的故事却长期被奉为智慧的经典而津津乐道。假如说,周瑜之受骗,因为是身处云笼雾罩的“庐山”,是“局中人”,亦倒罢了。何以此后,作为诸多局外人,竟然没有哪个史家、哪个小说家、哪个研究者、哪个读者(读者是亿万计的!)指出那是美丽的“谎言”呢?或许因为,在长时间形成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诸葛亮已经成为中华民族智慧的象征,已经使广大读者自觉中成了孔明的“粉丝”、孔明的“追星族”。当人们成了“粉丝”与“追星族”,就是使自己从“旁观者”而转化成为“当局者”,就自觉地“为尊隐、为贤讳,须歌功、须颂德”,就不去逆向思维,不去对偶像的诸葛亮的“妙计”作清醒的审视。
  这一“谎言”的创造还并非发生于《三国演义》成书之时,上当者有案可查的至少可以追溯到晚唐的杜牧。他有一首著名的咏史诗《赤壁》,其中这两句:“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这应当表明那时已经有了这一故事的雏形。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则有:“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用幽默的语调,故意出现了“战争叫女人走开”的“小乔”,岂不是说明苏东坡的思维中亦有孔明智激周郎故事余绪吗?杜牧与苏东坡是何等的智者,他们尚且如此,遑论凡人、常人了!——“当局者”与“旁观者”均迷于“局”,竟一至于此!看来,我们对生活中那些老是被“上天掉馅饼”骗局欺骗的人,还真该有一种宽容与理解,少一点苛责与嘲笑了。
  
  (本文编辑 陈学勇)
其他文献
行政复议是由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提起的行政机关内部自我纠正错误的监督制度,是现代法治国家普遍确立的基本法律制度,它有助于保障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的合法权益,塑造合法、合理与高效的行政秩序,减轻法院的工作负担。与整个法治建设的过程一样,我国行政复议制度的确立和发展,经历了而且正经历着曲折的历程,在历史的积累中逐步生长和成熟。    民国的《诉愿法》:短命的草创和奠基阶段    制度的意义和权威,来自
鲁枢元先生是中国生态文艺学领域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近几年来,伴随着中国自然与人文生态环境的双重恶化,鲁枢元先生倡导的生态意识从自然领域、社会领域向精神领域层层深入,启发了不少有志于生态批评和生态文学研究的年轻学人,嘉惠学林。他先后出版了《猞猁言说》、《精神守望》、《生态批评的空间》,主持编写了《自然与人文——生态批评学术资源库》等图书。  作为一位严谨扎实的学者,鲁枢元先生同时还是一位拥有强烈的
2007年9月,中华书局出版了何明星先生《著述与宗族——清人文集编刻方式的社会学考察》,该书收入《中华文史新刊》丛书中。笔者发现书中问题不少,而且有的还很严重。来新夏先生曾写过一篇题为《清代学术出版的社会学考察》的评介文章,认为此书“颇多新鲜之感”,“是一本有创意的专著,为研究清人文集开拓了新领域,充分显示了作者的辛勤用心”,如此评说,则大体上是肯定此书。笔者对此不敢苟同。至于来先生认为,此书附录
以诗获救的李涉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  这首诗的作者是唐代诗人李涉。李涉,自号清溪子,唐朝洛阳人,元和年间曾官太子通事舍人,因事贬谪出京;大和中,复召为太学博士,不久又因事罢官,流放桂粤。  据《唐诗纪事》的记载,李涉在做太学博士期间,一次去九江,因遇雨歇宿在一个叫井栏砂的江村里,半夜里遇到强盗打家劫舍。李涉害怕和“豪客”讲道理,吓得蜷缩在角落
《小雅》并非创刊于南京    陈子善的文章《韩北屏:(诗志)》(载2009年8月7日《文汇读书周报》“书人茶话”),厘清了一些事实真相,比如,纠正了现代文学史研究专家范泉所编《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辞典》中有关《诗志》创刊时间的记载错误,避免今后以讹传讹下去,实属功德无量。不过,陈先生文章最后也有一处硬伤:  纪弦在回忆录中强调1936年10月戴望舒等主编的上海《新诗》月刊创刊是“中国新诗史上自五四
异域购书,常有艳遇——当然此艳遇非彼艳遇也。  我每到一个异国城市,最感兴趣的不是当地风景名胜,而是它的各种博物馆。访问博物馆,我又有一个嗜好,是购买该馆藏品的指南(Guide)。这种指南会逐一登录该馆重要藏品的详细信息,包括作者、年份、尺寸、流传情况等等,甚至在各展室平面图上逐一标出这些藏品的摆放位置。一般来说,只有那些历史悠久的大型博物馆才会编印出版这样的指南,例如我收集的这类指南中,有罗马梵
向来对学术界的“四通”人士心存敬意,所谓“四通”,即读得通、想得通、讲得通、写得通。在笔者的心目中,陈乐民先生和资中筠先生就属于这种令人感佩的“通”才。这对学术伉俪在世纪之交呈现给世人的鸿篇巨制——《冷眼向洋——百年风云启示录》,给时代添警醒,为民族立诤言,在中西文化研究领域中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可以说,热心启蒙、冷眼向洋乃是他们一以贯之的精神目标。  唯其如此,汇集于《陈乐民徜徉集》总书名下的《书
扬之水近几年真是出了几本叫座的好书,如《诗经别裁》、《诗经名物新证》等等,通过这些书,我们可以感受到扬之水这些年在潜心想些什么,干些什么,最终完成了什么。她让你不能不惊奇地发现,繁杂的古名物在她的笔下逐渐清晰起来,本来没有头绪的东西有了头绪。去年她又在三联书店出了一本《终朝采蓝》,也是讲述古名物的。据她在后记里说,她本想叫《古名物寻微》,后来有朋友说要用软性一点的名字才好,于是她就从《诗》中拈来这
他是一位倒在血泊中的笔耕者。  他与郑振铎最早为《国际歌》(《赤色的诗歌——第三国际党的诵歌》)合译歌词。  著名外国文学研究家、翻译家戈宝权,在他去世后说:  其实耿济之先生不只是我国一位最早和最著名的俄国文学的研究者和绍介者,同时还是一位工作得最久和工作力最强的翻译家。在他三十年来的文艺活动中,除去散见于报章杂志的各种绍介文字和译品不计外,他留给我们将近二十种成本的珍贵的翻译,并且又都是俄国文
江林昌先生在《文史知识》2007年第6、7期上发表了名为《东西方“轴心文明”的比较》的文章,对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提出的人类文明轴心时期的“代表了世界文化的三个核心”的中国文明、希腊文明和印度文明作了比较详细的介绍,对于我们理解世界文明很有意义。但是,作者以中国、希腊和印度三种“核心”文明代替轴心文明的做法既不完全符合雅斯贝斯本人对轴心文明的理解,也与文明史视野下的世界历史发展颇有出入。  用所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