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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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老驴子接了个奇怪电话。
  他虽然已有近二十年没有和老家联系了,但老家的电话区号他还记得,况且电话里的声音也是老家人的腔调,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给他打电话的这人是谁了。此前他一直在听老曾唠叨,说他家里边五保低保的事情,五保怎么了低保怎么了,指标都让村干部的亲戚朋友占用了,如何如何。他家和老曾家虽是一个地区,但不是一个县。他唠叨他的,他这么多年不在家,这些事情他也懒得打听,打听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他装没事人儿,只听老曾唠叨并不答话,让他唠叨也白唠叨,只是听着老曾的唠叨他觉得心里发慌,说不出来的慌。
  就在这时,他接了这个电话,他一边接一边像是有意躲开老曾,故意往林子深处走,一边支支吾吾地应付着。电话那边却说得恳切。说他,哪怕你是在北京还是上海,哪怕一天能挣一百万块,你在清明节这天也要赶回来,回来了一起聚一聚,一二十年没见面了,怪想得慌,你要是再不回来,以后咱就不弟兄了,云云。不像是打错了电话,也不是诈骗电话,老家人那种爽快、直接、硬朗的口气他是熟悉的。他听着那边的电话,心里只觉得十分稀奇,但也十分受用,还有几分兴奋。掐指算一算,也真的有小二十个年头没回去了,这接近二十年来,他从没接到过家里人给他打过任何电话,他甚至觉得家里人把他全忘完了。现在,突然来了一个这么热情的电话,他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有些摸不着头脑,家里并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了,他是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哪来的这么个亲热得不得了的好兄弟呢?挂掉这个奇怪的电话,他就开始想这个问题。
  他接这个电话时,公园里很静,往林子深处走走,他还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尿尿,却不知不觉地离老曾远了。一开始他和打电话的人说起话来还漫不经心,后来他感觉不大对头,竟愣怔了好大一会儿。愣怔之后,他还有点小激动,小感慨,他甚至觉得这世界突然美好起来。比如说朋友,他以前没有能称得上朋友的人,要说朋友,他只有这个老曾了。现在给他打电话的那个家乡人,竟然自称是他的好兄弟,家乡里还有一个挂念他的好兄弟,他能不激动么!他这么一激动,把他要干的活儿给忘了。他轻轻摸出一根北京牌香烟,手几乎是颤抖着点燃了,斜斜地靠在树上愣愣地抽,仿佛走了神儿,神儿飘浮在树林中。
  他现在处在的位置是北京北辰公园,一片高大的构树下。虽是刚进入春季,天气转暖了,树木也开始萌芽,但站在这片高大密不透风的树林中,却有着逼人的寒气。
  那边有人喊,老驴子,接个电话跑哪去了?像驴一样的磨蹭,赶紧出来干活。
  喊他的是老曾,他的同伙,他俩负责这个公园里的卫生和花草树木管理。整个冬天的时候,他俩忙于整理灌木花卉,这些高大的乔木树冠整枝工作只能放在现在干了。整理这些高大的乔木就是爬到树冠上去,把浓密的树冠上的枝条用手锯锯掉一些,使阳光能够通透地到达地面,这是一项简单却不轻松的活儿。
  老驴子嗯了一声,把烟头按在泥土里灭了火,撒了一泡长长的尿。
  他一直在纳闷,这个电话是谁翻山越岭打过来的?
  老曾拎了把手锯过來了,说他,你这驴日的,又跑到树林深处偷看人家小青年们亲嘴去了?老曾喜欢取笑他。他把手锯接过来,照老曾的裤裆里开了一锯,“嗞啦——”,把老曾吓了一跳。
  他说,你这裆里的东西白长了,还不如也锯掉。
  老曾吓得弹跳起来,乱啥哩乱,我说俺家里的事儿你听不进去,躲起来干吗?
  他说不是躲,接电话的时候就想尿尿,谁知那家伙热情,电话里说不完了。
  老曾比他大二岁,当年是他投奔了老曾,老曾就让他和自己一起干。他们是相邻的县里岀来的,标准的老乡,亲不亲故乡人,有话说。其实,他俩总在一起抬杠。
  二
  这里生长着一片构树,他才来时构树还小,他感到稀奇,像北京这么大这么繁华的大都市里,也长构树?在家乡,这种树连猪都不拱,羊也不啃,鸡也不叼,牛也不食,沟沟壑壑里长了许多,特别是那些荒凉的茔地里,坟头上长得最多。他家村东有一片大坟地,是一片乱葬岗,上面密密麻麻长得全是这种构树。春天里构树也开花,冒出的是一个个圆圆的、绿绿的小球球,小球球慢慢地长大,长得像红色的花蕊一样,绿色的小球球就变成了红红的绒球,也好看也好吃,孩子们偶尔用它解解馋,但人们并不稀罕它,嫌它枝干糟糠无用,既做不了梁也做不了栋,既做不了墩也做不了凳,从没有正儿八经的当树对待过它,到了冬天,都砍了它的枝杈当柴烧。他查过,这里的构树一共38棵,现在构树都成大树了,到了夏季构树的树冠遮天蔽日,占了一二亩地的样子。公园里名贵的树种很多,怎么能让这种野树生长在这里?白占这么多的好地儿?他问过老曾,老曾白他一眼,说他,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不名贵的树就不能长在公园里了,你规定的?占你家的地儿啦?
  他搔搔头,这北京的地头真宽呀!连猪不拱羊不啃的烂构树都进公园了!
  现在,他爬上了一棵构树。构树还没有发芽,枝条开始发青了,他知道这时候构树的枝条很脆,就是因为构树的木质地不够坚实,在农村才不被人稀罕,所以他十分小心地趴在树上,一枝一枝寻找着该下锯的树枝。
  老曾在下面嚷道,老驴子你的驴蹄可踩结实了,别想让我打120。
  他一边手抓住树枝,一边下着锯说,你拉倒吧,老曾你就见不得我有个好。
  老曾仰脸看他在树上小心的样子,问,你有什么好?是不是刚才那个电话是个女人打来的,你又有约会了?
  这时“扑通”掉下了一枝树枝差点掉到老曾头上。老曾说,你往下看住点。
  他说,谁让你闲话多呢,又编排我和女人的事儿,头给你砸烂也不亏。
  老曾一边拣树枝,一边继续关切问他,女人在电话给你说了些什么?还神神秘秘地钻到林子里接电话?
  他对下边的老曾说,我也正纳闷哩,刚才的电话是家里一个弟兄打来的,号码也熟,声音也熟,就是想不起是谁了。
  咯吱,又锯掉一枝。这个季节,树枝正在返青冒芽,构树的枝条脆着呢。   老曾仰着脸说,是不是听说你在北京发财了,要在家给你找老婆?
  他脚蹬着一斜斜的构树枝条,手锯发出嗞嗞啦啦的响声。
  他停下锯,低头对老曾说,我日,发财不发财你能不知道,老婆的事情我这辈子不想了,全当用这手锯把鸡巴锯掉了。
  老曾仰脸笑道,你驴日的话是这么说,手头里宽裕了还是找找自己的女儿和老婆吧!
  他又拎起手锯向上爬。他长叹一声道,算了吧,老婆早该嫁了人,女儿现在也三十好几了,她们弃我而去,我还有什么好找的。
  老曾说,你这个人就是一摊驴日的烂泥。
  他说,我烂泥一摊,不然也不会混成这个样子,还不如北京的一棵烂构树。
  老曾说,你这人自己烂吧,怎么还看不起构树了?
  他说不是我看不起构树,是刚才那个兄弟电话上说清明节快到了,我小时候到了清明节就跟着大人到坟上砍构树,清明节把老祖宗的坟头清理得干干净净,构树连坟上都不让长,却长在了城里。
  老曾说,你来这里快二十年了,当年的小构树你现在爬上去剪树枝了,你也是触景生情,是不是想家了?
  他说是有点,小二十年了,趁有人邀请我,我清明节赶回去聚聚。
  这时,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是的,他想起了老人们常说的话,清明节是鬼节,他有点犯膈应,于是,他朝树下呸地吐了一口浓痰,像鸟屎一样落在地上。
  老曾叫道,你是怎么了老驴子,不行了下来休息一下?
  他说,球,我咋突然觉得不对头,那货说清明一定让我回去聚聚,再不回去就不是弟兄了,清明不是鬼节嘛?聚个鬼呀?
  老曾说,清明节是鬼节,你快小二十年没回过家了,也没给父母上过坟,是不是啥子亲戚想要你回去上坟呀?
  他抓住树枝向上爬,说,也是,我一见到这些构树就想起俺家的坟地了,里面乱七八糟的长的都是这种树,回去了先把坟上的构树全砍了,下周就是清明了。
  老曾说你怎么老跟构树过不去?
  他边攀着构树枝往上爬,边说,俺家老坟地上的这种树,一二十年不见肯定都长成跟这公园里一样粗的大树了。
  老曾见他爬得高了,喊他,老驴子,算了吧,别往上爬了,下来吧。
  他说把这枝锯了就下来,你這么一说,我可真得回趟老家了。
  他把双脚踩在一个胳膊粗的树枝上,闪着试了试,还行,他巴巴拉拉地去锯另一枝。老曾在树下仰脸看着有点悬,心里惊惊地,但他不敢吱声,只是心中默念着——可甭断了——可甭断了……
  然而,“咔嚓——”一声脆响,他双脚下胳膊一样粗的构树枝还是断了,老曾慌忙去接还是没有接住,他重重地一头扎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公园里很静。
  三
  他这是平生第一次坐飞机。
  他想不起来他是如何来到飞机场的,他坐上飞机时天已经很黑了,一上飞机,飞机像大鸟一样飞起来,飞向了天空,他才觉得自己这是坐在飞机上了。他不敢通过舷窗向下看,他只觉得飞机像汽车行驶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一样,颠簸得厉害,他一直闭住眼睛,只听见风声擦着飞机的翅膀飞过去。不大一会儿工夫,飞机就开始下降,目的地就到了。这时候飞机的广播里喊着花里湖机场到了,花里湖机场到了,他恍惚中睁开眼睛,下了飞机一看,蒙了,这是花里湖吗?这不是一片废墟吗?花里湖不是俺村呀,俺村有飞机场了?他正四下寻找自己的村庄,扭头一看,好家伙,花里湖机场不见了,再一看,飞机什么时候飞走了?怎么没一点影信儿,一点响动?他觉得奇怪极了!
  他踏着废墟四下里寻找起来,想在这片废墟中找到记忆中的一些蛛丝马迹。这里没了一棵树,没了一户人家,只剩下了砖头瓦块,呛鼻子的陈年土墙味,灶火味,牛粪味,猪屎味,这些混杂的味儿,是这里留下的,能够证明这里原来是一个村落的,原始的味道。他凭着那些陈年土墙味儿,灶火味,牛粪味,猪屎味,很快找到自己村庄的位置,又找到了自己家的位置。那个破破烂烂的小院不在了,女人不在了,女儿也不在了,院子里的那棵弯腰老枣树也不在了。那可是全村唯一一棵长得最大最红最甜的石磙枣树呀!他把那个地方的砖头瓦块扒拉开,他看到了那棵弯腰老枣树的树根,露出了枣木红红的齐茬茬的锯茬,那棵弯腰老枣树是被锯掉的。他有些愤怒,愤怒又该怎么样呢?他原来在家的时侯就是一个没胆量的人,一摊糊不上墙的烂泥,任凭村里的干部们摆治了。他不像刀哥,敢跟村长弄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也就是说,这会儿,他才突然想起刀哥,怎么一到家,一到无助的时候就能想到刀哥了?他看着弯腰老枣树根部,红红的齐茬茬的锯茬和那些破砖烂瓦,不知怎么地,他突然想起了刀哥,他喊道,刀哥——你在哪呀?刀哥——你在哪呀?
  就在这时,一个人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驴兄弟你可回来了?
  他惊得脑后发麻,一时打了个寒颤,扭头去看,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立在他面前,两眼放着幽蓝的光,手里似乎拎了一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他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是刀哥呀!刀哥呀刀哥!真的是刀哥吗?
  刀哥说,是我呀,我在这里等你老驴子三天了,可把你盼回来了。他又吃了一惊,他说刀哥,你不是今天后晌才给我打的电话嘛?我可是坐飞机赶黑就到家了。他看到刀哥也吃了一惊,刀哥说你坐飞机呀?他说我刚坐飞机到家的呀,咱花里湖村通飞机了!这时的刀哥,把杀猪刀在手里晃了一下,说,太意外了,这可真新鲜,咱们村花里湖村竟然通了飞机了!你们这些北京人可真会鼓捣,坐住飞机回来了。
  他问他,刀哥你不知道家里通飞机的事情?
  刀哥迟疑了一下说,知道知道,这边的村庄都扒完了,连坟都起光了,全起到乱葬岗了,乱葬岗现在可是个大庄子了,那派头,像个城市,怕你找不到了,所以我才在这里等你了三天。
  他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我快二十年没进家了,通不通飞机我当然不知道,刀哥怎么也这么含糊?我的妈呀!怎么这样奇怪呢?至于如何奇怪,他无法想明白。这会儿他有些头疼了,头疼得还不轻,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人朝他身上扎针,扎上针后就没了声息。他很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好忍住头疼问刀哥,他说刀哥是你给我打的电话了,要我回来过清明节。刀哥说是呀,咱们弟兄有快二十年没见面了吧?他说,我不用算应该有十八年了。刀哥说,是的,十八年了,挺想你的。他说,我也是,只是……他想说,刀哥你不是死了吗?但他没说,只是说,你看我这里什么也没有了,女人女儿房子都没有了。刀哥说,你还有命,你的命还在!十八年前哥的命都没了,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说,刀哥对不起,你那全是为了我呀!为了我能过一家子人家,可是你看我还是不争气,到现在也没过好!   刀哥说哭啥子哭,这十八年你都过去了。他说哥是不是我现在也没命了才见到了你?刀哥安慰他说,这就看你自己了,你只要还有命,有命就有家。
  刀哥的话让他琢磨不透,但他听刀哥这么说,觉得自己还有希望,不由得心里一热。心热了他身子就动弹了,还会哭了,自打他出了狱在北京打工以来,他就没哭过,他觉得他在哭。
  他说,刀哥我这是怎么了呀?
  刀哥说,没什么你这是想家了,走吧,大家都在等你,准备着给你接风洗尘。
  他说刀哥呀,除了你我哪有什么朋友呀!刀哥嘿嘿地笑他,说,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
  他迟疑地四下里看看,这附近已没有村庄和房舍,哪来的人家?他有些担心。他问刀哥,这里是花里湖村吗?村边不是有片湖吗?湖呢?
  刀哥没有回答他,只是说走吧,快走,都在等着请你客呢。
  他想说我有什么好请的,我只是个打工的,还是穷光蛋一个。
  刀哥却说,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都是熟人。
  他这时感到有些惊悚,身子抖动了一下。他似乎听到老曾在大声地叫他,叫他醒醒,他只是有感觉,却怎么也醒不了。而后,他又看见刀哥领着他,踏过废墟,虚晃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进黑咕隆咚的夜色中。
  四
  刀哥边走边问他,驴子,你忘了那年我帮你教训王狼屎了嘛?王狼屎是当年的村长,村上的人都叫他王狼屎。他说我当然记得,那次你把他诓骗到乱葬坟,让我好好地打了他一顿,给我出了口恶气,后来他报复你,你一杀猪刀把他捅死了,你也吃了枪子。刀哥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得夜色簌簌地响。刀哥说你不知道,我现在就住在那片乱葬岗,王狼屎也住在乱葬岗,他现在还是村长,我俩是邻居,好哥们了。刀哥这么一说,他一阵惊悸,惊得魂魄都飞了。他拔脚想跑,跑呀跑却怎么也跑不起来,似乎是刀哥拽住了他,又要哭,哭也哭不出来,只是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身子也阵阵发冷。
  那年王狼屎仗着自己是村长,催交公粮的时候跑到他家欺负了他女人。王狼屎把他女人脱光,光得浑身没有一根线,放在刚从麦场里打回来的麦包上,让他女人的双腿劈开,用草绳子一边绑一条大腿,吊在架子车的横梁上,并让他的老婆高声大腔地喊,美呀!美呀!美死了!她要是不喊,王狼屎说这架子车上打下来的新麦就是公家的了,他老婆一声接一声地喊——美——美死了——美呀美死了!喊声穿透了几座院子,响彻了整个花里湖村子。村里人都知道,他的老婆叫王狼屎美了。
  过后,他埋怨老婆,你叫唤恁大声干啥?
  老婆说,美嘛为啥不叫?
  他说,你不叫能死,不会给我留点面子?
  老婆生气地说,人家让我美了,还不用交粮,我为啥不叫?你这个糊不上墙的烂泥巴,你想让我叫我也还不叫呢。
  他很无奈,但没有办法对付王狼屎,就找到了刀哥。刀哥当年就是花里湖村有名的杀猪匠,在村上也是出了名的江湖义气人。刀哥说,这个王狼屎太过分了,操人家女人,还让人家女人叫美,得教训教训他,我把他诓骗到乱葬岗,你打他一顿出出气算了。他胆怯了,说刀哥我怕打不过他。刀哥想了想说,我也去,拎把杀猪刀看他敢张狂。他说,有你在我就胆大了,惹我恼了一刀戳死他。刀哥说你拉倒吧,打他两巴掌解解恨算了,可不能把他弄死。他问,你为啥不让我把他弄死?刀哥说你这球劲儿还想弄死他,我要不在场他能把你弄死。当时他还不服气,刀哥说我把诓出来,我还得护着你,你就是打他一拳他也会恼死我,不一定恼你驴子。刀哥说的是真话,后来他面上讨好刀哥,内心里却恼死了刀哥。
  隔天,刀哥果然把王狼屎诓骗到了乱葬岗。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把王狼屎诓骗到乱葬坟的。那天,刀哥没有躲起来,他怕他吃亏,腰里别了把杀猪刀,在一旁看他拳打脚踢很是解恨地打了王狼屎。
  一开始他还下不了手,胆怯,王狼屎比他个子大,还胖。王狼屎眼瞪着他说,你打得过我吗?回家打你老婆去吧,你还叫驴子呢!你就是个骡子,你老婆长那么好看,糟蹋给你了。他气得眼珠都冒出来了,你王狼屎也太欺负人了!俺女人长得好看也是俺娶的女人,你凭啥让她喊美哩?王狼屎双手叉腰笑起来了,说,问你女人去,问你女人去。刀哥说,狼屎你还是让驴子打几下解解气吧,全花里湖人都知道你把人家女人美了。王狼屎当然很不情愿,他看了看刀哥腰里的杀猪刀,说,刀哥,弟可是看你的面子让他打的,可不是弟怕他。刀哥笑笑,挥挥手说,好好好,全看在我的面子上。刀哥又说,你下手了轻点啊!老驴子内心挣扎了很长时间,是重打?还是轻打?看了看刀哥腰里的杀猪刀,心里想着王狼屎让他女人“美呀美呀”的叫声,心上的怒火立马蹿了起来,有了胆,也有了劲,他紧闭起眼双手出拳,“哈哈哈”地朝王狼屎的脸雨点子一样打了过去,王狼屎没想到他出手这么快,这么狠,一下子落了个鼻青脸肿,但王狼屎一直也没敢反犟。这是他一生中打的唯一一次架,也是他最舒畅最要命的一次架。村长王狼屎挨了打,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肯定是不会善罢干休,他一定会报复,后来他还真报复了,但没有报复他,却报复了刀哥。
  过了一段時间,他给乡政府汇报说,刀哥三年都没交统筹提留农业税杀猪税了,逮起来够判个三年五年刑,乡政府正准备找典型呢,就同意把他当做典型抓起来。那天王狼屎果真带着乡政府派出所的人去抓刀哥了,刀哥一听是这么回事儿,说我家什么也不欠公家的,都是这狗日的王狼屎栽赃陷害我。王狼屎说你说不欠公家的,你把条子拿出来看看。刀哥说条子不都给你了嘛?你不是说上面查税的嘛?原来王狼屎挨了打后就想了个法子报复刀哥。
  王狼屎又找到刀哥说,我是看在你面子上才去乱葬坟让狗日的驴子打了一顿,要不然,就凭他驴子的那熊样儿,他从我身边走一趟我也害他走哩慢,他敢打我!嘿,我不活喝了他!刀哥说,你拉倒吧,打你一顿是轻的,免免人意,让人家过家人家吧!王狼屎说,谁不让他过家人家了,他女人就是水性杨花的那种人。刀哥说,你免了人家的钱粮人家的老婆才从你的,还大天白日地让人家喊美。美不美呀?美呀美!搁我早把你当狼猪一刀劈了。王狼屎翻了翻白眼,说,是是是。自此以后,他觉得得把刀哥收拾掉,不收拾掉刀哥,刀哥就是他在花里湖的绊脚石。王狼屎一边讨好刀哥一边寻找下手机会,一次他说,刀哥上面要查税呢,打击偷税漏税,有人说你杀猪多年没交过税了。刀哥说胡扯,我哪头猪都交了税,都有税票在。王狼屎说那好,你把税票找出来我到乡里叫他们看看,给他们的嘴堵上。刀哥也没多想,把所有的票据一古脑儿地全给王狼屎了。刀哥说,全拿走吧,我啥时候也不欠公家的。然而就是这会儿,公家的人找来了,他却拿不出来了。刀哥这时才恍然大悟,王狼屎坑了他,他一下子急了,拎起杀猪刀照王狼屎的胸口就是一刀,王狼屎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就喷出一摊紫红紫红的血来,当场死了。派出所的人就在现场,这还得了,刀哥被判了死刑,刀哥让他打王狼屎的事也被翻腾了出来,扯了进去,说他俩蓄谋已久是同案犯,他也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这三年中,父母死了,女人带着女儿跑了,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也不知道,至今音信全无,出狱后,他也找了,找了一段时间,觉得即使找到了又怎么样,她这种女人还能跟他过?他终于有了自知之明,是这三年的监狱生活教给他的,三年的监狱没白坐。   刀哥问他,你最近好嘛?听说你出了狱一直在北京,北京是个好地方呀!我这一辈子临死,也不知道北京是个什么样子?他听刀哥这么说,身上更加寒冷起来。刀哥的声音像雪地里的刀片一样,划过他的心。他说刀哥,我对不起你!刀哥说,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事情都过去了,我可没有埋怨过你。他说是刀哥,我很感激你,为这事儿我的良心一辈子都不安生!他说,刀哥今晚还是我请你吧,我有钱了,咱们去镇子上找个饭馆好好聊聊。刀哥说,那怎么成,大家都在等你,你还没见过你家嫂子呢。他吃惊地问,刀哥结婚了?小日子过得不错嘛!刀哥笑着说,错不了,狗走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在阴间我干的还是老本行,杀猪宰羊,当年日子不差,现在日子更是差不了。他说那是那是,我是没法和刀哥比了,别看我现在在北京,住的可是地下室,还是光棍一条,一直没混出个人样来。刀哥说,哭什么穷呀!我又不找你借钱,这次回来要是不想走,就别走了,在家哥给你找个媳妇安个窝,好好过日子,有哥罩着你没人敢欺负你了。他看着刀哥,刀哥除了额头上多个洞,像长了三只眼,怎么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显老,高高的个子,雄壮壮的身子,足能撂倒上千斤的猪。
  他突然有了点记忆,刀哥就是凭着他这么大的个子才不吃村长王狼屎那一套的,结果还是挨了政府的枪子,现在他又说他罩他,他不知道该不该听刀哥的,是不是真的要从北京回来。他以前有过从北京回来的念头,听说乡里现在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回乡的人也多了,但是后来他回来的想法又没有了,他觉得家里什么也没,过日子更没劲儿,还不如当年年轻的时候,心中装个念想,现在老了,除了在田野里劳作,艰辛与苦难,悲哀与屈辱,什么也没有了。这会儿,他听刀哥这么说,虽然还没有下决心回来,但还是心里暖暖的,也让他感动。只是,他更加迷糊,迷迷糊糊的,他也不敢再多说话,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刀哥往前走。
  走着走着前面有了亮光,好像是一户人家,亮光是从树缝里透出来的,他看到有几棵大树长在房脊上,他知道这种长在房脊的大树一定是些构树了,这户人家显得很穷,还是一爿茅草房子。刀哥走在前面,扭头问了他一句,驴子,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嘛?他惊恐地四下瞧瞧,说,不知道。刀哥说连这个地方你都忘了,你再看看这上面是啥树?房子上长这种树的人家多半是没人给收拾房子了,这儿又离乱葬岗不远,是去乱葬岗的必经之地。他突然想起来了,这里不就是他家的坟地嘛,他家的坟地里早年就长了许多构树,他多年没有给爹妈上坟了,那些枸树都长大了长粗了,长到茅草房上去了,他心里一阵酸楚,爹妈呀你可别怪儿不中用啊!这时,他打了个冷颤,想拐进坟地看一眼,看看能不能和爹妈说上几句话。刀哥狠劲地扯了他一把,说,你是我邀请回来的,现在不能去打扰他们,他们要是看到你现在还是这个样子,会伤心的,还会埋怨我。他觉得也是,就又想哭,几声哽咽,他说我就是这个样子了,没有本事孝敬他们。刀哥说,看你那熊样儿,真不知道你搁北京咋混了,走走走,赶紧走,大家都在等你哩,今晚给你接风,你可得装像点,装得在北京混得不错的样子,拿出北京人的派头来,可不能让他们笑话。
  他感到很是为难,他这种人屁用没得,想想刀哥不会无缘无故地让他回来,到家就要给他接风洗尘,他得问问刀哥到底有什么事情。
  他问刀哥。刀哥,你让我回来,不只是清明节了弟兄们聚聚吧?
  刀哥还是那么爽朗。刀哥说,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驴子,你也该回来和大家见一面,有些不愉快的事情大家见一面可能都烟消云散了。他想,刀哥说的肯定是王狼屎和他的事情。他说刀哥我再酒囊饭桶、笨蛋,我也不可能原谅他,他把你都害死了,把我害得妻离子散。
  刀哥大度一笑,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现在日子多好,还记什么仇啊!
  他突然间觉得他不能跟着刀哥走了,他很不情愿。他说刀哥,我还是不去吧。
  刀哥嗔怪道,不去可不中,大家都盼着见你一面呢。
  他说,刀哥,你要我装,我装不好呀,你知道我在北京是干什么?我就是在公园帮人家收拾花木,跟在家种地一样。
  刀哥说,那人家刘老歪一家人全在北京拾破烂儿,在花里湖开发区买了二座小别墅,几部豪车呢,你在北京,种的是花花草草,比种庄稼省力多了,种花的派头拿出来,王狼屎他们也不敢小瞧了你。
  他说刀哥,我还是不见王狼屎吧!
  刀哥一本正经地说,实话告诉你吧,今晚就是他王狼屎村长请客,为你接风洗尘,欢迎你从北京归来。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说,刀哥,他怎么能请我吃饭?我不去了。
  刀哥哈哈一笑,今非昔比了,你看到刀哥这把杀猪刀了吧?哥就凭这把杀猪刀在阴间也打开了一片天下,他王狼屎现在还得乖乖地听我的,你别怕。
  他又是一阵吃惊,也可以说是步步惊心,他已经不想跟着刀哥走了,步子渐渐地慢了下来。
  刀哥催促他道,你走快些呀!又说,我知道你不想见王狼屎,那又怎样呀,几十年的事情了,都过去了,到了地方你见到他们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知道今晚他如何应付这场宴会,除了王狼屎他还能见到什么人?如何才能在王狼屎面前不丢面子,他一直在忐忑不安之中。
  五
  天空是越发黑起来,黑得浓稠,他像行走在一瓶浓浓的墨水里。
  他只好跟着刀哥走,低头走在浓稠的黑夜里。
  他突然抬起头,仿佛把黑夜顶了个洞,顺着洞看,他惊奇地发现,前面灯火幽蓝,像偌大个城市映在眼前,不亚于北京的夜晚。他觉得他又回到了城里,一座比北京还要陌生的城市。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蓝色雾霭般的灯光里,靜谧得连阵阵寒风都是雾霭般的蓝,汽车仿佛在蓝色的海洋里穿行,影影绰绰的楼房,不像是楼房,倒是像构树到处伸展开的枝杈,这是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另类城市。
  刀哥把他领到一座大树一样,枝枝桠桠旁枝斜出,高耸的大楼前,他战战兢兢地不敢上楼,刀哥两个手指一拎,就把他拎上了楼,楼上有两排人在夹道欢迎他,那两排人的人头和身影都影影绰绰的,怎么也看不清,像是闪烁着的霓虹灯。他正犯迷糊,两位迎宾小姐浓妆艳抹迎面走来,向他招手问候。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老驴先生荣归故里!她俩热情地喊着欢迎他,他感到十分稀奇也感到十分的愧疚,他怎么能算荣归故里呢!他赶忙回敬,惭愧惭愧!他抬头只是虚晃了一眼,却发现那两位小姐怎么这么面熟,好像在哪见过。他突然发现,一个长得太像是他当年的女人了,那杏仁大眼,那一弯细眉,那上翘的嘴唇,那绵软的声音,不就是活脱脱他娶她时的模样吗?她怎么在这里当起了小姐?还有另一个,另一个咋一看也十分的面熟,长得也咋像是王狼屎的女人了?他急忙去揉眼,想看个仔细,刀哥在一旁笑着说,别揉了,她两个不是小姐,一个是王狼屎的老婆,一个是我老婆,她们今晚特意到场欢迎你回家来。刀哥并没说哪个是他的女人,哪个是王狼屎的女人,他又一次吃惊得张大了嘴,他惊讶地在心里说,这两个女人这么年轻漂亮,王狼屎和刀哥艳福不浅呀!他正想问哪个是刀哥的女人?王狼屎的女人扭着一副大屁股走过来了,上前挎住了刀哥的胳膊。他太熟悉这种动作了,在北京北辰公园,男女之间什么样的亲密举动他没见识过!但在这里,王狼屎的女人挎住了刀哥的胳膊,到底还是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同时,他感觉到了,那个喊声绵软的女人一定是他的女人了,虽然这么多年不见,虽然她比以前更加有风韵,但还是一眼他便认出了她,于是,他在心里还是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个小贱人还是跟了王狼屎。他感觉受到耻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是不是不该跟着刀哥来这个地方?王狼屎和刀哥现在已经是亲戚关系了!这些年不见刀哥,刀哥变了,刀哥是不是在捉弄他?这时,那个女人从他身边飘过,特意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了一种难舍的东西,仿佛注满了爱恨情仇。他多想上前拉住她,问她一声,咱女儿呢?咱女儿在哪呀?我想见见咱们的女儿!他的身体有点抖,他颤颤地跟在刀哥身边,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在她面前永远是一摊糊不上墙的烂泥巴。   这时王狼屎带着几个人出来迎接他,远远地伸出手,像接见外宾一样,高喊着,驴哥呀驴哥可把你盼回来了!他一直在惊恐中,感到十分的拿捏别扭,一副惊恐的样子。在花里湖,他王狼屎什么时候把他放进眼里过。现在,王狼屎远远地喊他驴哥,他的热情加重了他的惊恐。面对着迎接他的王狼屎,和他伸出来的手,此刻他感到了无比的渺小,羸弱。这时候,突然額头一热,他觉得一只温柔的小手在抚摸他的额头,他身上的元气立马上来了,他立刻变得高大威仪,底气十足,胸脯也挺了起来。他按刀哥说的,他得拿出北京的派头来。于是,他没有理会王狼屎,面对着他,毫无表情地躲开了。王狼屎对住刀哥笑笑,很理解的样子。他身后几个人,一个个没头没面的,像一截一截被大火烧焦过的树桩子,直愣愣地跟着王狼屎。他现在已经不再感到惊恐和害怕了,他知道他一定是和鬼在一起了,他现在正在和鬼们打交道,只有这个刀哥他还没有认清他是人还是鬼。
  刀哥把他让到了正位,按正理他要拿捏推辞一下,这回他却一屁股坐在了正位上,还赢来了一阵掌声和喝彩声,掌声最响最清脆的要数那两个女人了。他对这两个女人一直比较敏感,他不敢去看那两个女人,特别是不敢去看原来属于自己的女人,而那个女人好像也不愿多看他,她端坐在王狼屎身边,长长的浓发低垂下来,罩着整个脸。
  他坐下后定了定神,仔细地端看桌面上的人,桌面上的人他个个都认识,都是花里湖村的,除了刀哥王狼屎和那两个女人,还有四个人。这四个人他虽然不能一个个地叫上名字,但他知道他们当年没有一个是善茬,也没有一个是善终的。其中,有两个是盗牛贼,花里湖周围村庄的牛大部分都被他俩偷盗过,他家的牛也被这俩贼盗走过,那头牛曾是他父母的命根子,那头牛被盗后他父母几乎要疯了,四处寻找,结果连根牛毛也没找到。这两个盗牛贼竟然越盗胆越大,还害了两条人命,后来终于被逮起来了,最后他俩也是吃了政府的枪子;还有一个,当年在村子上是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酒鬼,闻香到,谁家有了客做个腥荤菜,他闻着香味就上了,吃了喝了耍酒疯还欺邻害户,常常欺负那些个无用之人。他也被这个人欺负过,一次他从他门前路上过,他喝醉了酒叉腰站在大路上,他让他喊他爷,他如果不喊,他就不让他过去,他只好喊了他一声爷,后来听说他死了,是喝酒直接喝趴下的;还有一个是当官的,在市里面当大官,非常的体面,花里湖人的骄傲,他们当年是邻居,他母亲常常唠叨,说这孩子小时候没奶吃,一直吃她的奶长大,人家有出息,上大学当干部。是的,这个人是有出息,上了大学当了官,只是从来不回花里湖,人更难得一见,据说他权力大女人多,连他亲娘老子都不知道哪个是他们的儿媳妇。他这些年在北京所听说过的家里面的消息,最令他震惊的就是这个人的消息了,网上说,这个人是跳楼死的,头朝下,脑浆全摔岀来了,那叫惨呀!他回头看他,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目,他着实看不到他现在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王狼屎开始给他介绍这些人,原来他们都是乱葬岗的统治者,就是这样一帮子人在领导乱葬岗,在治理乱葬岗,要把乱葬岗治理得树木森森,高楼林立。刀哥虽说依然杀猪宰羊,这会儿他才明白,刀哥才是这里的最高统帅。他越发感到奇怪,他不动声色起来,刀哥让他有个大样儿,他真的装出个大样儿了,他变得少有的沉稳。
  王狼屎给他介绍他的统治团队,那些小鬼们站起来点头哈腰地朝他示好。只有那个曾经是市里高官的人,仿佛一直对他不屑一顾,这时候他发现,他的女人还撩起瀑布似的长发偷偷地看他,那眼神分明是一种爱怜,他觉得这种爱怜毫无用处。刀哥的女人,也就是王狼屎原来的女人,一直紧偎着刀哥,显得十分的亲密。他的脑海里却又突然传岀了女人那声“美呀美呀”的叫声,十几年来那叫声让他挥之不去。他看了刀哥一眼,刀哥头上那三只眼,有两只眼一闪一闪的,那只在脑门上的眼,仿佛是幽深的黑洞,他明白了,那是刀哥为他挨枪子的洞。他再去看王狼屎,王狼屎嘴上讲着话,胸前却插着刀哥的那把杀猪刀,汩汩地流着鲜红的血。
  其实,这些人是不用介绍的,他老驴子都认识,什么村长副村长会计治保主任民兵连长——怎么和阳间一个屌样儿!王狼屎把人介绍完了,把目光转向了两个女人。他手指着那个声音绵软的女人,亳不掩饰地说,驴哥,弟妹你认识,原来是你的女人,怨小弟贪恋嫂子的美色,活该挨了刀哥的杀猪刀,刀哥也因为我被枪毙了,我的女人也撇下孩子病死了,现在跟了刀哥。驴哥,是我对不起你呀!一时贪色竟害了三家人,说着就要给他下跪,双腿还真的跪下了,咚咚地给他磕起了头,那女人依然长发遮脸面无表情。他根本就没想到王狼屎会来这一招,也就是这一招,宴会的气氛有点变了。紧接着是两个盗牛贼起身对着他打躬,说,对不起了,我俩偷过你家一头老食牛,俩老人就是因为丢了那头牛才病死的,对不起了!酒疯子这时候也站了起来,竟单腿跪地,抱拳道,驴哥,小弟酒马糊,酒后无德,当年喝昏了头让你喊我爷,现在我喊你一声爷吧!驴爷——你小人不记大人过了。市里那个官员模样的人,也突然改变了态度,对着老驴也鞠了一躬,谢谢当年婶婶的奶水,谢谢!接着,他便是一声感叹,我小时候没少吃婶婶的奶,婶婶却没喝过我一口凉水呀——样子都很真诚。刀哥见这个场景,先是一愣,不像是预演过的,说明刀哥提前也不知道王狼屎他们会给他赔礼道歉。
  他这下子全蒙了,也感动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有些走神,他呆呆地站立在桌边。关键的时候还是刀哥,刀哥说,驴子,狼屎他们都给你道歉了,真情真意的,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大家和好吧!大家和好吧!他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了,就说,是是是,和好,大家都和好!都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情我早就不记得了,连自己的女人也成了别人的女人了。大家都笑起来,他觉得笑声把整个乱葬岗都震动了。
  只是有关他女人的问题一直困惑住他,他的女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他的女儿呢?他正张嘴要问,只听满桌的人吆喝道,上菜上菜,上酒上酒,该开席了的一片吵闹声。王狼屎说,上菜开席。只见他像当年当村长时一样,豪爽地拿起一瓶酒就要拧开,他明明白白地瞧见那酒瓶是一个人的人头,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头,这分明就是自己的人头,王狼屎正要拧他的头。   他感到头剧疼。
  就在这时,他曾经的女人突然大声说,驴子你还是赶快走吧,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王狼屎说,你看你说的啥话,驴哥轻易不回来一趟,再怎么着也得喝杯酒。女人突然脸色大变,长发一甩阴风四起,头发乱飘,獠牙外露,鲜红的舌头耷拉出来,发飙似的喊道,老驴子,你走不走,再不走老娘把你撕吃了,活喝了。她这么一叫,四座皆惊,那些个鬼影一晃消失了。他惊讶地再去找刀哥和王狼屎,一干子人全没了踪影,他好像被挂在一棵水桶粗的构树上,随风摆动。
  六
  老曾正在摇住他,并不断地喊——老驴子老驴子你醒醒,醒醒——再不醒就给你送太平间里了。他终于睁开眼了,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见到俺女人了,是她把我撵回来的。老曾说,球,你少拿女人说事儿,是我把你喊回来的,我喊了你一天一夜,你再不醒过来只好把你当死人推太平间里了。他长叹口气,哎了一声,说,我真的死过去了,邀请我的人让我赴了一场鬼宴,却没让我吃到东西喝到酒,我想见的人和不想见的人都见了,还有我的女人,就要上菜上酒了,她露出鬼相,发飙了似的撵我走,我亏得没有喝他们阴间的酒,吃他们阴间的菜,要不真就回不来了。老曾惊奇地说好好好,你回来就好!吓死我了,单位和医院让我给你家里人联系,我死活也找不到你家里的电话号码。他说老曾,你见我啥时候和家里人联系过?老曾说,你出事前不是接到过一个电话吗?他说,那不就是一个鬼话嘛!哪来的号码!老曾说,那天鬼话说那么长时间,还钻到树林里,就是这连篇的鬼话才让你从树上掉下来?差点摔死?他说,是呀!差点和刀哥他们那些人一伙了,也好,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了,还有女人,要不是这,咋知道女人也死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呀!女人有恩情,不是女人这次也就死定了,再也回不来了。
  老曾听他这么说,也是唏嘘不已。
  老驴子岀院了,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辞职,他辞职时给公园里领导提了个要求,想带走一台手电锯,领导听他这么说有点为难,他说算他买的扣他多少工资都中。领导考虑他在这里干了十几年,是老人了,平时工作兢兢业业,从不占公园的小便宜,就同意把他平时用的手电锯作为记念送给他,他非常高兴。临走时老曾问他要个电锯干啥?他说清明到了,回家把家里坟地上的构树,乱葬岗上的构树全部锯掉。老曾说这构树给你有仇?你怎么老跟构树过不去?他说他不是跟构树有仇,他是记住了老人的话,清明时候把祖上的坟头清理干净,大鬼小鬼都不敢胡乱露头了,让阳间人好好过日子。一年之计在于春,他十几年没回去上坟了,他对不起父母祖宗,给坟上烧张纸,添添土,也是一种孝道。
  老曾知道了刀哥、王狼屎和他女人的故事,就开玩笑地說,别回去拿着手电锯找王狼屎算账,把人家的鸡巴锯了,毕竟人家给你赔过礼道过歉了。老驴子无法反驳老曾,只是嘿嘿一笑。
  老驴子这次回家坐的是动车,河南那个叫花里湖的地方根本没有通飞机。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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