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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剑秀，笔名古枫，汉族，河南省鲁山县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山县作家协会主席。先后有小说、散文、纪实文学计200余万字，发表于《莽原》《奔流》《北方作家》等国内报刊。曾获《百花园》杂志2016年度优秀作品奖等诸多奖项。曾出版过长篇小说《野太阳》、纪实文学集《为警无言》、小说集《黄土厚韵》、散文集《怀念爱》。
一
辛有亮退休后闲得无聊，忽然怀念起故土故乡来。
辛有亮在省地质勘探研究所混了个工程师的虚名，却长期从事行政工作，办公室主任干了十几年，终日在各种套路中应酬，处世哲学玩得精透。正干得欢呢，就到了喝枸杞的年龄，退下来了。退休后才明白，这么多年除了人情世故，他并无一技之长，更无甚爱好。一个儿子早出国了，老两口的日子就是吃饭遛弯。开始还感到轻松，遛得久了，身心空乏荒芜，落魄焦虑，好似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灵魂无处安放。
辛有亮开始念叨老家的亲人，念来念去，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最后就念到至近至亲的宋茂福了。
宋茂福的爹是辛有亮的舅，辛有亮的娘是宋茂福的姑，辛有亮该叫宋茂福表哥。
年初，宋茂福去省城看辛有亮。看到表哥，辛有亮不知怎的心里酸酸的，眼里涌出潮湿的热，他拉着宋茂福的手一句话也没说。宋茂福的情绪被感染，吸溜一声鼻子，说些知冷知热的话：在任时忙得像一只陀螺，现在退下来，回老家住段时间吧。山坡上我有二十多亩坡地，也不长庄稼，盖几间房子，闻闻老家的草青味，吸几口新鲜空气，养肺。
辛有亮与妻子韩璐作了商量。韩璐是在省城长大的，在大学里教了大半辈子哲学，对乡野风情一直怀有向往。辛有亮要带着韩璐回来，哪儿也不去，就去那座山坡上，他还记着那山叫风灵山。
风灵山既没好景也无好水，一座山岗坡子像一头慵懒的大象在那儿卧着。他们在山腰的平坦处建了几间简易房，很快安顿下来。
乡下的天出奇地晴亮。山下村里的王小皮带着两个人，来山上转悠，指指点点一阵子，最后在辛有亮的门口兜了一圈。
辛有亮正在屋里看报，听到脚步声，开门走出来，和王小皮几个人打个照面。王小皮驻足上下打量他一番，诡异的目光里闪动着几分探视，居然没有说话。韩璐走出来：他们谁啊，干啥的？辛有亮目送着几个人离去，心里有些不悦。
几个人走出不远开始窃声私语，王小皮的声音有点大，被辛有亮听到了：不是那回事，没啥油水，两个缷套的老驴，日不起啥雾，量他也闹不出啥动静。
辛有亮像挨了一个羞辱的耳刮子，脸上猛地抽搐一下，两眼冒出火辣辣的光。
王小皮那句话戳到了辛有亮的痛点。辛有亮的秉性韩璐摸得透，表面看似圆通，皮肉下面隐藏着一股子犟筋，最在乎别人看不起他，谁激怒他，他就会叫板较劲。辛有亮的倔脾气上了发条，韩璐明白一下子捋不直，好说歹说才把人弄进屋里。
那么多年的蹚水過河，啥风浪没经过？哪一次跑风漏水过？如今跑到这里遭人作践。进屋后辛有亮噗通一声坐下来，抬手朝外比划着：当年……
得了，得了。咱不提当年好不好？和他们一般见识，显得咱小肚鸡肠了不是。
不给他们唱一出，可惜了我这副身板和这么多年的本钱。
韩璐怨叹一声：你呀。
辛有亮哼笑起来：就当是戏，我轻松愉快地演，你给我跑个龙套，配合好，一准出彩。不过这事不能让表哥知道端底。
为啥？
他胆小，驮不起事。
辛有亮和韩璐走了，走时包了山坡上的黑土。几天后又回来了，像变了个人。
辛有亮叫上宋茂福，在几棵大树下站定：那几间简易房拆了，在这里盖五间房子，我负责设计，你负责找人施工，装修要高档一些。再把归咱的坡地用铁丝网围起栅栏，一切费用由韩璐负责开支。
一阵子铺排，宋茂福听得眼花缭乱：这得需要很多钱呐。
辛有亮淡然一笑：人活着要钱干嘛？死了带不走，我们手里有点积蓄。
宋茂福觉得在辛有亮面前很渺小，但心里还是不忍：能住就行，花那么多钱不值。
辛有亮拍拍手：投进去就值，总有适合生长的东西。
麦子入仓以后，辛有亮和韩璐就住在山坡上的新房了。
夏天的山坡上倒是安静，只有一张宽大的帆布盖着房后的发电机和打井机，有几分黑黝黝的神秘。宋茂福躺在大树下听蝉叫，他感觉要不了多久就会闲出毛病来。日头落山的时候，宋茂福去把发电机拉开，打井机哐嗵个把小时，再去把打井机的闸刀关掉，这就是他每天的营生。
辛有亮心里装着多少谜语，从不揭底，宋茂福也不便多问。
不知道辛有亮出于什么想法，一开始就反复强调：宋茂福的山坡子地，辛有亮负责投资，他们合伙开发，挣钱平分，赔钱算辛有亮的，但经营自主权由辛有亮说了算。
一块屙屎不长蛆的山坡地，闲着也是闲着。宋茂福想都没想就拍胸口应承下来。
辛有亮对宋茂福说：去雇一批闲散劳力，抓紧把这坡地开垦一遍。
干啥？
种萝卜。赶在三伏天一定种上。
当时宋茂福惊得浑身流汗：这山坡地种萝卜？
只管照做。
尽管宋茂福不相信，也极不情愿，还得照着去做。
真是活见鬼了。萝卜苗出来，长势喜人。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立秋后风调雨顺，萝卜幸运，像一个个胖娃娃肥肥实实地躺满山坡。
二
萝卜长成了，辛有亮却不卖。宋茂福思来想去，头都涨疼了，也没想明白。
宋茂福双腿盘坐在地头，像一只受了欺侮的狗，心里窝着火，双眼瞪出绿光，想咬人。明媚的秋阳泄下来，细碎的光晕似飘落的头屑，在眼前挑逗似地飞来飞去。
眼看钱就要到手了，这两个人却对他玩起心眼来。
有些事不说明白，能把人憋出毛病。辛有亮和韩璐眉来眼去，故意把他肚里的火煽燃起来，却又不给个利索话。宋茂福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毫无方向地猛甩出去，嘴里嘟哝着自己才能听清的话。 韩璐喊：来客人了，叫你赶紧过去呢。
宋茂福站起身，磨磨叽叽地去了。
屋里坐着个女的。辛有亮正陪着那个女人说得有滋有味，宋茂福插不上腔，自顾默默坐着，脸色不阴不晴。
听了半天，终于听出个眉目。这是辛有亮的同学，省报的资深记者。辛有亮特意邀请记者来，看来坑是越挖越大了。女记者提出到外面走走，看看这山坡上的田园景色。
秋阳正好，微风清爽。几个人沿着田边的小道悠悠地走。记者很随意：这块地有多大？
辛有亮脱口而出：四十多畝。
跟在后面的宋茂福心里一惊：瞎吹。哪有四十多亩，说出去村里不翻天啊。
记者：上学时你胆就大。怎么想到在这山坡上种植萝卜？
辛有亮：这不是政府提倡返乡扶贫、搞生态农业嘛。
记者：还很少见在山坡上种植萝卜，这需要勇气和胆量啊。
辛有亮：咱那个同学四眼不是在土壤研究所嘛，我让他帮我化验一下，这土壤适合种萝卜。
记者：你放弃安逸的生活到来这里发展，不怕韩璐也跟着遭罪？
辛有亮诙谐一笑，指了指身后的宋茂福：是他把我请回来的。要不我不可能跑到这荒山野岭上来。我也是这里人，既然回来了，就要干出点事，算是为家乡谋点事吧。
记者看了看宋茂福，微微一笑。宋茂福生硬地应对一下。
记者指着眼前大片的萝卜地：初步估算有多高产量，多少收益？
辛有亮话里有些诡异和神秘：效益无价，难以估量啊。
记者：当下正是萝卜销售的大好季节，为什么不考虑抓紧出售？
辛有亮仍是狡黠地笑：不打算卖，留下来慢慢消化。
记者一脸惊疑。
辛有亮一板正经，考古学家一样的专注表情，深沉得像一枚青铜古玩：这不是一般的萝卜，个头一个顶俩，营养成分超过普通萝卜的三倍，口感甜度可与苹果媲美。
这话立刻引起记者的极大兴趣：何以为证？
辛有亮指指田里大片的萝卜：你们看这萝卜的形状像什么？
记者若有所思：像一排排头戴青绿色帽子的企鹅。
辛有亮双手击掌：说的太形象了。说着随手拔下一个萝卜，顺势在石头上一磕两节，递给记者一半。尝一尝，是不是很甜？
记者咬一口咀嚼，表情平淡无奇。
再仔细品，味道是不是不一样？
记者脸上终于露出惊讶的神情：还真是，脆甜有味啊。
辛有亮蹲下身子，手指伸近一棵萝卜的腰身：看看这里。
记者探头过去：这是萝卜上的纹路。
辛有亮：再仔细看。
记者俯身细察一阵，懵头懵脑。
辛有亮话里明显带着引导：像不像在抿嘴微笑？
秋阳下，绿莹莹的萝卜身上跳跃着欢快的亮光，曲雅的花纹如飞扬的眉线，交汇处的留白极似一帘眼眸，延展的曲线勾勒的弯口，恍若一张性感的小嘴。
记者沉醉在晃眼的光晕里，琢磨好大一会儿：真像，它们在微笑，这里的萝卜会微笑。
辛有亮双手一摊：你说这么有灵性的萝卜谁忍心卖呢？还是留下让大家观赏吧。
记者直起身，扫视过去：这么一山坡萝卜，观赏后呢？季节留不住，寒霜来了怎么办？
辛有亮敞怀一笑：那就分享给大家好了。
真有你的。
三
宋茂福坐卧不安，失眠了。
外面传来几声狗吠，是表弟带来的两只狼狗又在调情。宋茂福心烦意乱，忽地坐起身，再缓缓地平静下来。他依然按捺不住去算那笔账。一亩地能出五千个萝卜有把握，这二十亩地能出十万个，每个平均按三斤算，能出近三十万斤。市场价五毛钱一斤，出手就是十几万元啊。
分享了，不等于把钱白扔了吗？出力流汗不讲，所有的投资也忍心打水漂？你们衣食无忧，我可是等米下锅啊。
宋茂福迷迷糊糊中，感到浑身发冷，一股寒潮呼啸着袭来。一场风霜过后，萝卜叶子蔫儿吧唧枯萎了，满地的萝卜开始由挺立慢慢疲软。他一翻身，恍惚中看到山坡上挤满了人，蚂蜂炸了窝似的疯抢萝卜。一个时辰过后，大绺的人群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肩扛背驮地下山而去。山坡上留下一片凄凉，辛有亮却在秋风中欣然微笑。
这梦做得可怕而痛心，宋茂福醒来后惶恐不安。
心里没有大格局，就弄不出大气象。这话是韩璐说的。韩璐说这话时翘着嘴唇，一脸的玄妙和深奥，还略带几分轻蔑和嘲弄，让宋茂福窝了几天火。
寒露已过，山下忙碌一片，冬麦到了入土的时候。宋茂福闲得牙痒，无聊地蹲在一块大石头上。说好啥也不想的，可看着满地喜人的萝卜很快就要白白送人，宋茂福心里一阵发酸。他用手抹一把眼睛，扭头看一眼安静的房舍，站起身朝打井的帐蓬走去。
他想不明白，表弟为什么总让打井机晚上哐嗵一个小时，这大白天闲着不能多干一会儿？硕大一个帆布蓬，终日像盖着个金缸银盆似的，也不怕腐烂沤坏。
宋茂福走到打井机旁，刚刚扯开一个角，辛有亮忽然就喝声过来：盖上，快盖上，千万动不得，给你说过多少次了。
宋茂福惊讶辛有亮的敏锐，刚才分明看不到人影，不知咋的就突然冒出来了。看到辛有亮急忙走近，宋茂福怏怏不乐：动着风水宝地了？
辛有亮拍拍宋茂福的肩膀：还不到打开的时候。以后你会明白的。
韩璐微笑着走过来，说一些不着调的话：我们现在是研究生态农业，就要研究人的生态意识和需求。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天黑下来，宋茂福忽然想起今天忘了开闸打井，就站起身例行公事地推上了电闸，顷刻，哐嗵，哐嗵嗵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声音像电波一样从山坡上传出来，触动着山下小村的神经，宁静的乡村再也不安分了。
果然有人找上门了，似乎在辛有亮的预料之中。 王小皮再次带人来到山上，来意很明确，冲着宋茂福质问：这二十亩山地咋来的。村里人均土地一亩多一点，你家四口人，大不了四五亩地，谁有权给你这么多？
王小皮把宋茂福问得一愣一愣的。
宋茂福憋着气，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眼睛要瞪出血光来：生产队分地时陈尾巴分给我的，你问他去。
王小皮更呛：尾巴死了，我找谁去。
宋茂福问：你去年咋不来问问哩？看见这一地萝卜，眼红了？
我是代表村民来问的。村民有意見，多分就要退出来。
这么多年我一毛不收，你给我补出来？
我凭啥给你补出来？多占就要强行收回，分给村民。
你敢。
咋不敢？说着王小皮瞄了几眼一旁的帆布篷，径直走去。
宋茂福忽然想到辛有亮的反复叮嘱，冲过去挡住了王小皮的去路：你不能去，这是施工重地。
看看会跑气？
一旁的辛有亮观察着整个事态，窥到了这个细节，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走上前问：咋回事？
宋茂福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嘟噜一阵子：当初生产队分地，抓阄时我抓了个末号。生产队长陈尾巴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分，分到最后我没地了。陈尾巴追着我好说歹说，分一回地不容易，毁了再来太麻烦，不如多给你点山坡地。当时陈尾巴在这山坡上抬手一比划，这块地都归我了，当时几个人都在场呢。害得我有地没地一个样，村里人拿我当猴耍笑。这不刚想见点绿，就找上门来了。
辛有亮说：这不能置气，有法律解决。
王小皮眨巴几下眼睛，一时不知怎么应对，气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宋茂福按照辛有亮的意思，下山回家拿几件换洗衣服。到家就吩咐老伴儿：你去弄几个菜，把三杰、石头、大毛，还有国兴叫来，我们喝几杯，多天没喝酒了。
那一晚宋茂福喝得醉意朦胧，那几个也东倒西歪。乡村的酒场简略实惠，不大工夫就能喝出热闹和情义。一个个拍起胸膛打嗝：我在场，我证明。
这有啥不敢的，就是那么回事么。
这么多年也苦了你。人不能坏良心，现在就签字画押。
宋茂福趁势掏出打印好的证明材料，一个一个签字安上了指印。
宋茂福要回山上，老伴儿拉住他，压着声音说：我问你个事。村里传得神乎其神，说咱那山是座宝山，里面藏着金矿。表弟是干这个的专家，晚上悄悄挖金子。你和表弟种萝卜是幌子，根本不在乎萝卜卖多少钱。村里人急红了眼，王小皮要把咱的山地收回哩。
都是这么说的？宋茂福看着老伴儿，目光有些惊异。
老伴儿点点头：都吵反天了。真的假的？
宋茂福哭笑不得，正想给老伴儿抖个底，忽然想起辛有亮多次的嘱托，居然也对老伴儿说了一句糊里糊涂的话：别管他们，他们说什么就算什么吧。
宋茂福回到山上，觉得不可思议，这哪有的破事啊，现在的人真能想象。反过来自己也没想不明白，辛有亮为啥弄得神神秘秘，不让对外人说呢？王小皮为啥对那顶帆布篷也那么上心，那天的眼神像探测天大的秘密似的。宋茂福想来想去睡不着，起身悄悄溜进帆布篷，蹲在打井机下深不及胸的地坑边，探头看过去，仿佛那个地坑真的正在淌金流银，不禁花了眼睛，神经兮兮地嘿嘿傻笑。
四
由本帅出帐来心情欢喜，观山景好一派秋色迤逦……
辛有亮一声京腔唱罢，转身吆喝起来：今个儿天气不错，看来有喜事临门啊。
宋茂福朝南栅门的方向瞅了瞅，心里嘟哝说：一大早说梦话。你咋知道有人要来？
韩璐也过来凑热闹：意识催生物质，物质诱发意识，财富的积累，可以生成政绩，这叫物质转换定理。会有人来的，这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宋茂福像听天书，头疼。
这判断和推测来自辛有亮的胸有成竹。报纸收到了，省报的头版以“微笑的萝卜”为题，大篇幅报道了他们的生态农业成果。
日头刚升一竿子高，果然有人来了。开始是市报的一行记者，接着是市电视台的一队人马。
记者们马不歇鞍，录像、摄影的长枪短炮派上了用场。又是录像，又是采访，忙得不亦说乎。宋茂福和韩璐提茶送水，前后应酬。只有辛有亮不急不忙，安然稳坐。他一如既往地微笑，示意记者们：莫急，莫急，稍等片刻。说话间，辛有亮的儒雅形象咔嚓咔嚓摄进了闪光的镜头。
辛有亮的微笑僵在一个瞬间。
又见一队人马进了园子。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走在前头，后面紧跟七八个随从，还有县报社和电视台的媒体人员。
经介绍带队的是县主抓农业的高副县长。这阵势有点豪华排场，辛有亮有点懵，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滋味。
高副县长伸出了热情的手：您是家乡走出去的人才，报纸上不说还真不知道。虽然已经退下来了，还时刻不忘家乡啊，这是对故乡人民无私的回报啊。
这阵势出乎意料，辛有亮瞬间就想起一个词，逢场作戏。急忙点头应道：退下来也不能闲着，这是表哥的责任田，我就在这里试验一下，谁知还真成功了。山没废山，田没闲田。只要肯去挖掘，到处是宝。
辛有亮陪同各路人马绕萝卜地游走一周，重复着他曾经和省报记者说过的话。脸上没了那时的盈盈笑意，但敷衍得行云流水，汤水不漏。
回到院子，韩璐已把洗得干干净净的萝卜一拉溜摆放在一个长凳上。辛有亮指着一个萝卜的纹路：大家看，是不是在微笑？众人弓身探首，略作观察，纷纷点头，个个脸上露出惊艳的神色，不时还有啧啧的称赞声。
这里的萝卜为什么水灵呢？辛有亮阐释一番：这风灵山上曾经有一个动人的传说，一个美丽的姑娘和一个勤劳的小伙子相爱，结为伉俪，在这里开垦耕作，生儿育女。哪料一个山妖嫉妒他们的美满幸福，处处使坏拆散他们。这事被上天晓知，派遣一个叫风灵的仙子斩妖除魔，从此这山就叫风灵山。风灵山是有灵性的，山上生长的一草一木，包括这萝卜都有灵性。谁吃了这萝卜，保不准就能染上仙气灵性，爱情甜美，事业有成。 众人鼓掌喝彩。
这萝卜不施化肥，不洒农药，地道的无公害蔬菜。辛有亮吩咐宋茂福把萝卜切好，示意大家品尝。众人拿起来放进嘴里咀嚼，仿佛吃的不是萝卜，是天赐的人参果。
韩璐微笑着借机问道：怎么样？是不是不一样？
短暂的沉默，相互对视，居然没人回应。
还是高副县长先开口：味道还真是不一样，和苹果差不了多少。
众人一听，后悔自己品出味道晚一些，接着众口一词，甜，好吃。
高副县长扭向辛有亮：下一步有啥打算？
我打算扩大规模，改变经营模式，多样化种植。结合当地的文化资源，建造一些文化景观，把这里打造成一个生态农业采摘风情园，供游客观光休闲。仅此一项，粗略估计，可安置二百多个闲散劳力就业，带动当地经济发展，帮扶贫困农户脱贫。
辛有亮谈吐优雅，有章有法，折服众人，再次赢来掌声。
一旁韩璐的微笑似是受过专业训练，灿如夏花，溢满自豪。
高副县长情绪高涨：原来也不知道您回来创业，关照不够，没有尽到我们的责任和义务。今后有什么需求，可以提出来，我们尽最大努力给予支持和援助。
高副县长雷厉风行啊。有您这样的领导，全县的经济发展一定繁荣。辛有亮似乎明白自己的戏装还没卸，角色还要扮演下去。他眨动着精明的眼睛，略作沉思，似乎在把握着一个时机和火候，又似乎很随意：最近我想搞一次分享会，名字还没想好，我琢磨着叫“风灵山微笑的萝卜分享会”，不太准确，一会儿这么多秀才们帮我想个合适的主题。到时候高副县长一定要莅临指导啊。场面大了没政府参与和支持不行，我难以支撑起来。
好事啊，我一定来。高副县长满口应承。
忽然有记者发问：是免费让前来的群众分享吗？
辛有亮大度一笑：也可以免费。不过前期我们也投资不少，今年少收一点弥补一下。辛有亮转向高副县长：这样可以吗？
高副县长挥一下手：可以，这个完全可以。
辛有亮满意一笑：有高副县长的表态，我就放心了。但绝对不多收，论个头作价，一个按五元钱收取，谁也不会在乎的。毕竟这不是一般的萝卜啊。
高副县长再次果断发话：不多，不算多，这样都能接受，收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
宋茂福像触电一颤，感到自己出现了幻觉。乖乖，五块钱一个，那就是几十万啊。
次日，市县各媒体爆出新闻亮点，内容基本保持一致：在县政府帮助引导下，风灵山萝卜喜获丰收。据悉，近年来县政府注重引进科技人才，鼓励在外人员返乡创业，造福故里。风灵山研发培育的无公害萝卜，不仅甘甜无比，还会微笑，充满灵性。
宋茂福仿佛也浸染了萝卜的奇异灵性，开始主动跟着辛有亮的思维和节奏行事。
分享会的时间定下来了，十月八日，辛有亮看的吉利日子。
市县新闻媒体，再次铺天盖地预告了这一盛事，不免有些渲染的成分。
按照辛有亮的吩咐，宋茂福去了趟县城，会场的设计布置，彩虹门、气球、礼炮等所有事宜，都交给了一家广告设计公司运作。
五
事情变得失控了。本想招惹一拨媒体吆喝一番，萝卜好卖，谁知半道上会杀出这么一拨人。
辛有亮明白官场的套路，领导的话阴晴难料，每一步都是个漩涡，哪一道水都不好趟。弄好了是政绩，弄不好就有可能找你说事，落个身败名裂。
想着想着，辛有亮神经有些紊乱，感到了前未所有的恐惧。眼前晃动着一张迷乱的网，他正在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往前走。他自言自语说，会不会惹上麻烦啊？
韩璐：那你还假戏真唱？
啥办法？把你推到舞台上，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
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气球吹大了总会破的。
几天后，果然岔子就出来了。
王小皮在村里怂恿一拨人，扬言要在分享会那天聚众闹事。
这消息是宋茂福的老伴儿说的。宋茂福原本是发了火的，拉满弓，箭上弦，死扛硬撑。可辛有亮说，好事还没到手，莫让自家后院失火，让领导为难。去把他请来谈谈，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王小皮来了。
辛有亮不急不慢地说道：实在抱歉呀。我来这里搞生态农业发展，
你是这里的父母官，应该归你管。至于这块地的前因后果，茂福表哥手里攥着当事人的证言材料，这是受法律保护的，弄到哪里都占理。前几天高副县长来这里视察，还重点强调保护农户和创业者的合法权益呢。你代表的是村民，我们依靠的是政府，你权衡一下利弊。
王小皮转动着一双眼睛，好像在品味着话里的骨头，不知怎的脸上显出疲软的神色。
这时候，高副县长打来电话，询问分享会的准备情况。辛有亮做了粗略汇报，压根没提王小皮的事。
辛有亮故意把手机调成扩音键。高副县长的话从手机里传出来：这我就放心了。这边也准备好了，四大班子领导有几个要参加，相关单位的领导都会出席。另外为保障交通畅通，预防滋事，公安局也会投入大量警力。
王小皮的眼神明显动摇。辛有亮带领王小皮出去转转，继续聊侃：这地方真是一块宝地啊。切莫只看眼前利益，以后大有來头呢。
辛有亮下意识地瞟一眼不远处的帆布篷。王小皮的目光也追过去看了一眼。
辛有亮的话有些近乎：锅里有肉，大家分享。你若有意，以后可以入股分红嘛。
这句话，似乎点到了王小皮的兴奋点上。
“风灵山微笑的萝卜分享会”如期进行。人如潮水，黑压压的人群涌满山坡。宋茂福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当初耗资建造铁网的用意，要不这场面如何控制得了啊。
短暂的分享会很快结束，领导们纷纷退席，分头回去要忙全县的大事了。
参会的人群像泄闸的洪水涌上萝卜地，唯恐抢不到日夜想念的微笑的萝卜。 还是高副县长考虑周到，事先安排农村信用社的工作人员提前介入，现场办公，帮助收费。
宋茂福傻傻地站在那里，愣怔了。
信用社主任问辛有亮：立谁的账户储存？
辛有亮爽朗回答：宋茂福。
高副县长临走时把辛有亮叫到一边，悄声说：有家投资公司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不知那儿来的风声，说这山上储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遍地是宝。想从你们手里转包过来，你有没有这个意向？
辛有亮惊颤一下，略作沉思：有宝无宝，要看他们怎么发掘了。他们愿出多少钱？
五十万。
不行，五十万拿不下。至少要一百万，我还要和表哥商量。
高副县长又补充一句：这事尽快给我个回话，投资方等我回话呢。
辛有亮望着高副县长驶去的车影，会心一笑，笑得深邃含蓄。
满载而归的大车小车，争相鸣笛，和这带有灵性的萝卜一样，微笑着下山了。
太阳偏西，萝卜地里再没有萝卜。
宋茂福蹲在地上还没缓过神来，望着空荡荡的山坡，不知道是失落还是喜悦。他手里攥着烫红的存折，不禁泪眼朦胧。
六
辛有亮垮下来了，闭上眼就是千夫所指的唾骂声嗡嗡而来：跑回老家来骗人了，一个普通的萝卜竟然五块钱！
深夜，一阵警笛声呼啸而来，辛有亮惶恐地折起身来，眼神里充满惊悸和惶恐，好大时候才缓过神来：这梦做的。
韩璐问：梦见啥了？
他们说我招摇撞骗，要抓我。
韩璐叹口气：我们该走了，在这里待久了，不定你要出啥事呢。
分享会的第三天，王小皮火烧眉毛地找上门来了。
辛有亮懒散地躺在沙发上：我正想找你呢。有人要出钱转包这块山坡，我实在不忍出手，可有人催得急。毕竟我们有言在先，没敢答应别人，远村赶不上近邻嘛。
王小皮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他们出多少？
一百万。
我有一铁哥朋友也要转包，也出一百万。实不相瞒，朋友拉我入股，占三分之一股份。你说给谁吧。
辛有亮说：当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说着辛有亮欠起身子：这事不能久拖，要快刀斩乱麻。夜长梦多，那边是高副县长的面子，担心胳膊扭不过大腿啊。
王小皮拍一下大腿：下午咋样？现款现货，当场签订协议。
辛有亮点头：知道你是个性情中人，这样最好，免得我为难。
王小皮说：不过我有个条件，山上所有的东西留下。
这个我敢保证，绝不带走一根草木。辛有亮坐起身来：你们要把风灵山这块宝地经营好啊，莫让我的心血白费。人敬奉灵山，灵山就滋养人，心不诚则不灵。
辛有亮决定要走，在他看来是尽快逃离。他对宋茂福说：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高副县长来电话了。辛有亮示意韩璐接电话。
高副县长啊，正要給您说呢，我们要走了，想回省城一段时间。
走，往哪里走？不能走啊，事情还没完结呢。你能盘活一座荒山，就能让很多荒山生财，我们太需要这样的人才了。
辛有亮如五雷轰顶，这话明摆着是个套。他清楚戏演砸了，眼前仿佛横下一道难以逾越的深渊。
今晚就走，一刻也不能耽搁。
宋茂福说，我租车送你去火车站。
辛有亮摇摇头：恐怕那里已经布满了警员，正等着我呢。
咱走高速。
辛有亮闭上眼睛：来不及上高速就会把我截下来。
韩璐问：真要出事？
辛有亮沉着镇定：别怕花钱，租一辆车，绕乡间小道走，去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
车灯朦胧。辛有亮一行消失在迷茫的夜色里。
时隔两天，王小皮一拨人马急不可耐地开进了神秘的风灵山。
责任编辑 婧 婷
一
辛有亮退休后闲得无聊，忽然怀念起故土故乡来。
辛有亮在省地质勘探研究所混了个工程师的虚名，却长期从事行政工作，办公室主任干了十几年，终日在各种套路中应酬，处世哲学玩得精透。正干得欢呢，就到了喝枸杞的年龄，退下来了。退休后才明白，这么多年除了人情世故，他并无一技之长，更无甚爱好。一个儿子早出国了，老两口的日子就是吃饭遛弯。开始还感到轻松，遛得久了，身心空乏荒芜，落魄焦虑，好似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灵魂无处安放。
辛有亮开始念叨老家的亲人，念来念去，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最后就念到至近至亲的宋茂福了。
宋茂福的爹是辛有亮的舅，辛有亮的娘是宋茂福的姑，辛有亮该叫宋茂福表哥。
年初，宋茂福去省城看辛有亮。看到表哥，辛有亮不知怎的心里酸酸的，眼里涌出潮湿的热，他拉着宋茂福的手一句话也没说。宋茂福的情绪被感染，吸溜一声鼻子，说些知冷知热的话：在任时忙得像一只陀螺，现在退下来，回老家住段时间吧。山坡上我有二十多亩坡地，也不长庄稼，盖几间房子，闻闻老家的草青味，吸几口新鲜空气，养肺。
辛有亮与妻子韩璐作了商量。韩璐是在省城长大的，在大学里教了大半辈子哲学，对乡野风情一直怀有向往。辛有亮要带着韩璐回来，哪儿也不去，就去那座山坡上，他还记着那山叫风灵山。
风灵山既没好景也无好水，一座山岗坡子像一头慵懒的大象在那儿卧着。他们在山腰的平坦处建了几间简易房，很快安顿下来。
乡下的天出奇地晴亮。山下村里的王小皮带着两个人，来山上转悠，指指点点一阵子，最后在辛有亮的门口兜了一圈。
辛有亮正在屋里看报，听到脚步声，开门走出来，和王小皮几个人打个照面。王小皮驻足上下打量他一番，诡异的目光里闪动着几分探视，居然没有说话。韩璐走出来：他们谁啊，干啥的？辛有亮目送着几个人离去，心里有些不悦。
几个人走出不远开始窃声私语，王小皮的声音有点大，被辛有亮听到了：不是那回事，没啥油水，两个缷套的老驴，日不起啥雾，量他也闹不出啥动静。
辛有亮像挨了一个羞辱的耳刮子，脸上猛地抽搐一下，两眼冒出火辣辣的光。
王小皮那句话戳到了辛有亮的痛点。辛有亮的秉性韩璐摸得透，表面看似圆通，皮肉下面隐藏着一股子犟筋，最在乎别人看不起他，谁激怒他，他就会叫板较劲。辛有亮的倔脾气上了发条，韩璐明白一下子捋不直，好说歹说才把人弄进屋里。
那么多年的蹚水過河，啥风浪没经过？哪一次跑风漏水过？如今跑到这里遭人作践。进屋后辛有亮噗通一声坐下来，抬手朝外比划着：当年……
得了，得了。咱不提当年好不好？和他们一般见识，显得咱小肚鸡肠了不是。
不给他们唱一出，可惜了我这副身板和这么多年的本钱。
韩璐怨叹一声：你呀。
辛有亮哼笑起来：就当是戏，我轻松愉快地演，你给我跑个龙套，配合好，一准出彩。不过这事不能让表哥知道端底。
为啥？
他胆小，驮不起事。
辛有亮和韩璐走了，走时包了山坡上的黑土。几天后又回来了，像变了个人。
辛有亮叫上宋茂福，在几棵大树下站定：那几间简易房拆了，在这里盖五间房子，我负责设计，你负责找人施工，装修要高档一些。再把归咱的坡地用铁丝网围起栅栏，一切费用由韩璐负责开支。
一阵子铺排，宋茂福听得眼花缭乱：这得需要很多钱呐。
辛有亮淡然一笑：人活着要钱干嘛？死了带不走，我们手里有点积蓄。
宋茂福觉得在辛有亮面前很渺小，但心里还是不忍：能住就行，花那么多钱不值。
辛有亮拍拍手：投进去就值，总有适合生长的东西。
麦子入仓以后，辛有亮和韩璐就住在山坡上的新房了。
夏天的山坡上倒是安静，只有一张宽大的帆布盖着房后的发电机和打井机，有几分黑黝黝的神秘。宋茂福躺在大树下听蝉叫，他感觉要不了多久就会闲出毛病来。日头落山的时候，宋茂福去把发电机拉开，打井机哐嗵个把小时，再去把打井机的闸刀关掉，这就是他每天的营生。
辛有亮心里装着多少谜语，从不揭底，宋茂福也不便多问。
不知道辛有亮出于什么想法，一开始就反复强调：宋茂福的山坡子地，辛有亮负责投资，他们合伙开发，挣钱平分，赔钱算辛有亮的，但经营自主权由辛有亮说了算。
一块屙屎不长蛆的山坡地，闲着也是闲着。宋茂福想都没想就拍胸口应承下来。
辛有亮对宋茂福说：去雇一批闲散劳力，抓紧把这坡地开垦一遍。
干啥？
种萝卜。赶在三伏天一定种上。
当时宋茂福惊得浑身流汗：这山坡地种萝卜？
只管照做。
尽管宋茂福不相信，也极不情愿，还得照着去做。
真是活见鬼了。萝卜苗出来，长势喜人。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立秋后风调雨顺，萝卜幸运，像一个个胖娃娃肥肥实实地躺满山坡。
二
萝卜长成了，辛有亮却不卖。宋茂福思来想去，头都涨疼了，也没想明白。
宋茂福双腿盘坐在地头，像一只受了欺侮的狗，心里窝着火，双眼瞪出绿光，想咬人。明媚的秋阳泄下来，细碎的光晕似飘落的头屑，在眼前挑逗似地飞来飞去。
眼看钱就要到手了，这两个人却对他玩起心眼来。
有些事不说明白，能把人憋出毛病。辛有亮和韩璐眉来眼去，故意把他肚里的火煽燃起来，却又不给个利索话。宋茂福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毫无方向地猛甩出去，嘴里嘟哝着自己才能听清的话。 韩璐喊：来客人了，叫你赶紧过去呢。
宋茂福站起身，磨磨叽叽地去了。
屋里坐着个女的。辛有亮正陪着那个女人说得有滋有味，宋茂福插不上腔，自顾默默坐着，脸色不阴不晴。
听了半天，终于听出个眉目。这是辛有亮的同学，省报的资深记者。辛有亮特意邀请记者来，看来坑是越挖越大了。女记者提出到外面走走，看看这山坡上的田园景色。
秋阳正好，微风清爽。几个人沿着田边的小道悠悠地走。记者很随意：这块地有多大？
辛有亮脱口而出：四十多畝。
跟在后面的宋茂福心里一惊：瞎吹。哪有四十多亩，说出去村里不翻天啊。
记者：上学时你胆就大。怎么想到在这山坡上种植萝卜？
辛有亮：这不是政府提倡返乡扶贫、搞生态农业嘛。
记者：还很少见在山坡上种植萝卜，这需要勇气和胆量啊。
辛有亮：咱那个同学四眼不是在土壤研究所嘛，我让他帮我化验一下，这土壤适合种萝卜。
记者：你放弃安逸的生活到来这里发展，不怕韩璐也跟着遭罪？
辛有亮诙谐一笑，指了指身后的宋茂福：是他把我请回来的。要不我不可能跑到这荒山野岭上来。我也是这里人，既然回来了，就要干出点事，算是为家乡谋点事吧。
记者看了看宋茂福，微微一笑。宋茂福生硬地应对一下。
记者指着眼前大片的萝卜地：初步估算有多高产量，多少收益？
辛有亮话里有些诡异和神秘：效益无价，难以估量啊。
记者：当下正是萝卜销售的大好季节，为什么不考虑抓紧出售？
辛有亮仍是狡黠地笑：不打算卖，留下来慢慢消化。
记者一脸惊疑。
辛有亮一板正经，考古学家一样的专注表情，深沉得像一枚青铜古玩：这不是一般的萝卜，个头一个顶俩，营养成分超过普通萝卜的三倍，口感甜度可与苹果媲美。
这话立刻引起记者的极大兴趣：何以为证？
辛有亮指指田里大片的萝卜：你们看这萝卜的形状像什么？
记者若有所思：像一排排头戴青绿色帽子的企鹅。
辛有亮双手击掌：说的太形象了。说着随手拔下一个萝卜，顺势在石头上一磕两节，递给记者一半。尝一尝，是不是很甜？
记者咬一口咀嚼，表情平淡无奇。
再仔细品，味道是不是不一样？
记者脸上终于露出惊讶的神情：还真是，脆甜有味啊。
辛有亮蹲下身子，手指伸近一棵萝卜的腰身：看看这里。
记者探头过去：这是萝卜上的纹路。
辛有亮：再仔细看。
记者俯身细察一阵，懵头懵脑。
辛有亮话里明显带着引导：像不像在抿嘴微笑？
秋阳下，绿莹莹的萝卜身上跳跃着欢快的亮光，曲雅的花纹如飞扬的眉线，交汇处的留白极似一帘眼眸，延展的曲线勾勒的弯口，恍若一张性感的小嘴。
记者沉醉在晃眼的光晕里，琢磨好大一会儿：真像，它们在微笑，这里的萝卜会微笑。
辛有亮双手一摊：你说这么有灵性的萝卜谁忍心卖呢？还是留下让大家观赏吧。
记者直起身，扫视过去：这么一山坡萝卜，观赏后呢？季节留不住，寒霜来了怎么办？
辛有亮敞怀一笑：那就分享给大家好了。
真有你的。
三
宋茂福坐卧不安，失眠了。
外面传来几声狗吠，是表弟带来的两只狼狗又在调情。宋茂福心烦意乱，忽地坐起身，再缓缓地平静下来。他依然按捺不住去算那笔账。一亩地能出五千个萝卜有把握，这二十亩地能出十万个，每个平均按三斤算，能出近三十万斤。市场价五毛钱一斤，出手就是十几万元啊。
分享了，不等于把钱白扔了吗？出力流汗不讲，所有的投资也忍心打水漂？你们衣食无忧，我可是等米下锅啊。
宋茂福迷迷糊糊中，感到浑身发冷，一股寒潮呼啸着袭来。一场风霜过后，萝卜叶子蔫儿吧唧枯萎了，满地的萝卜开始由挺立慢慢疲软。他一翻身，恍惚中看到山坡上挤满了人，蚂蜂炸了窝似的疯抢萝卜。一个时辰过后，大绺的人群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肩扛背驮地下山而去。山坡上留下一片凄凉，辛有亮却在秋风中欣然微笑。
这梦做得可怕而痛心，宋茂福醒来后惶恐不安。
心里没有大格局，就弄不出大气象。这话是韩璐说的。韩璐说这话时翘着嘴唇，一脸的玄妙和深奥，还略带几分轻蔑和嘲弄，让宋茂福窝了几天火。
寒露已过，山下忙碌一片，冬麦到了入土的时候。宋茂福闲得牙痒，无聊地蹲在一块大石头上。说好啥也不想的，可看着满地喜人的萝卜很快就要白白送人，宋茂福心里一阵发酸。他用手抹一把眼睛，扭头看一眼安静的房舍，站起身朝打井的帐蓬走去。
他想不明白，表弟为什么总让打井机晚上哐嗵一个小时，这大白天闲着不能多干一会儿？硕大一个帆布蓬，终日像盖着个金缸银盆似的，也不怕腐烂沤坏。
宋茂福走到打井机旁，刚刚扯开一个角，辛有亮忽然就喝声过来：盖上，快盖上，千万动不得，给你说过多少次了。
宋茂福惊讶辛有亮的敏锐，刚才分明看不到人影，不知咋的就突然冒出来了。看到辛有亮急忙走近，宋茂福怏怏不乐：动着风水宝地了？
辛有亮拍拍宋茂福的肩膀：还不到打开的时候。以后你会明白的。
韩璐微笑着走过来，说一些不着调的话：我们现在是研究生态农业，就要研究人的生态意识和需求。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天黑下来，宋茂福忽然想起今天忘了开闸打井，就站起身例行公事地推上了电闸，顷刻，哐嗵，哐嗵嗵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声音像电波一样从山坡上传出来，触动着山下小村的神经，宁静的乡村再也不安分了。
果然有人找上门了，似乎在辛有亮的预料之中。 王小皮再次带人来到山上，来意很明确，冲着宋茂福质问：这二十亩山地咋来的。村里人均土地一亩多一点，你家四口人，大不了四五亩地，谁有权给你这么多？
王小皮把宋茂福问得一愣一愣的。
宋茂福憋着气，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眼睛要瞪出血光来：生产队分地时陈尾巴分给我的，你问他去。
王小皮更呛：尾巴死了，我找谁去。
宋茂福问：你去年咋不来问问哩？看见这一地萝卜，眼红了？
我是代表村民来问的。村民有意見，多分就要退出来。
这么多年我一毛不收，你给我补出来？
我凭啥给你补出来？多占就要强行收回，分给村民。
你敢。
咋不敢？说着王小皮瞄了几眼一旁的帆布篷，径直走去。
宋茂福忽然想到辛有亮的反复叮嘱，冲过去挡住了王小皮的去路：你不能去，这是施工重地。
看看会跑气？
一旁的辛有亮观察着整个事态，窥到了这个细节，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走上前问：咋回事？
宋茂福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嘟噜一阵子：当初生产队分地，抓阄时我抓了个末号。生产队长陈尾巴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分，分到最后我没地了。陈尾巴追着我好说歹说，分一回地不容易，毁了再来太麻烦，不如多给你点山坡地。当时陈尾巴在这山坡上抬手一比划，这块地都归我了，当时几个人都在场呢。害得我有地没地一个样，村里人拿我当猴耍笑。这不刚想见点绿，就找上门来了。
辛有亮说：这不能置气，有法律解决。
王小皮眨巴几下眼睛，一时不知怎么应对，气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宋茂福按照辛有亮的意思，下山回家拿几件换洗衣服。到家就吩咐老伴儿：你去弄几个菜，把三杰、石头、大毛，还有国兴叫来，我们喝几杯，多天没喝酒了。
那一晚宋茂福喝得醉意朦胧，那几个也东倒西歪。乡村的酒场简略实惠，不大工夫就能喝出热闹和情义。一个个拍起胸膛打嗝：我在场，我证明。
这有啥不敢的，就是那么回事么。
这么多年也苦了你。人不能坏良心，现在就签字画押。
宋茂福趁势掏出打印好的证明材料，一个一个签字安上了指印。
宋茂福要回山上，老伴儿拉住他，压着声音说：我问你个事。村里传得神乎其神，说咱那山是座宝山，里面藏着金矿。表弟是干这个的专家，晚上悄悄挖金子。你和表弟种萝卜是幌子，根本不在乎萝卜卖多少钱。村里人急红了眼，王小皮要把咱的山地收回哩。
都是这么说的？宋茂福看着老伴儿，目光有些惊异。
老伴儿点点头：都吵反天了。真的假的？
宋茂福哭笑不得，正想给老伴儿抖个底，忽然想起辛有亮多次的嘱托，居然也对老伴儿说了一句糊里糊涂的话：别管他们，他们说什么就算什么吧。
宋茂福回到山上，觉得不可思议，这哪有的破事啊，现在的人真能想象。反过来自己也没想不明白，辛有亮为啥弄得神神秘秘，不让对外人说呢？王小皮为啥对那顶帆布篷也那么上心，那天的眼神像探测天大的秘密似的。宋茂福想来想去睡不着，起身悄悄溜进帆布篷，蹲在打井机下深不及胸的地坑边，探头看过去，仿佛那个地坑真的正在淌金流银，不禁花了眼睛，神经兮兮地嘿嘿傻笑。
四
由本帅出帐来心情欢喜，观山景好一派秋色迤逦……
辛有亮一声京腔唱罢，转身吆喝起来：今个儿天气不错，看来有喜事临门啊。
宋茂福朝南栅门的方向瞅了瞅，心里嘟哝说：一大早说梦话。你咋知道有人要来？
韩璐也过来凑热闹：意识催生物质，物质诱发意识，财富的积累，可以生成政绩，这叫物质转换定理。会有人来的，这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宋茂福像听天书，头疼。
这判断和推测来自辛有亮的胸有成竹。报纸收到了，省报的头版以“微笑的萝卜”为题，大篇幅报道了他们的生态农业成果。
日头刚升一竿子高，果然有人来了。开始是市报的一行记者，接着是市电视台的一队人马。
记者们马不歇鞍，录像、摄影的长枪短炮派上了用场。又是录像，又是采访，忙得不亦说乎。宋茂福和韩璐提茶送水，前后应酬。只有辛有亮不急不忙，安然稳坐。他一如既往地微笑，示意记者们：莫急，莫急，稍等片刻。说话间，辛有亮的儒雅形象咔嚓咔嚓摄进了闪光的镜头。
辛有亮的微笑僵在一个瞬间。
又见一队人马进了园子。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走在前头，后面紧跟七八个随从，还有县报社和电视台的媒体人员。
经介绍带队的是县主抓农业的高副县长。这阵势有点豪华排场，辛有亮有点懵，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滋味。
高副县长伸出了热情的手：您是家乡走出去的人才，报纸上不说还真不知道。虽然已经退下来了，还时刻不忘家乡啊，这是对故乡人民无私的回报啊。
这阵势出乎意料，辛有亮瞬间就想起一个词，逢场作戏。急忙点头应道：退下来也不能闲着，这是表哥的责任田，我就在这里试验一下，谁知还真成功了。山没废山，田没闲田。只要肯去挖掘，到处是宝。
辛有亮陪同各路人马绕萝卜地游走一周，重复着他曾经和省报记者说过的话。脸上没了那时的盈盈笑意，但敷衍得行云流水，汤水不漏。
回到院子，韩璐已把洗得干干净净的萝卜一拉溜摆放在一个长凳上。辛有亮指着一个萝卜的纹路：大家看，是不是在微笑？众人弓身探首，略作观察，纷纷点头，个个脸上露出惊艳的神色，不时还有啧啧的称赞声。
这里的萝卜为什么水灵呢？辛有亮阐释一番：这风灵山上曾经有一个动人的传说，一个美丽的姑娘和一个勤劳的小伙子相爱，结为伉俪，在这里开垦耕作，生儿育女。哪料一个山妖嫉妒他们的美满幸福，处处使坏拆散他们。这事被上天晓知，派遣一个叫风灵的仙子斩妖除魔，从此这山就叫风灵山。风灵山是有灵性的，山上生长的一草一木，包括这萝卜都有灵性。谁吃了这萝卜，保不准就能染上仙气灵性，爱情甜美，事业有成。 众人鼓掌喝彩。
这萝卜不施化肥，不洒农药，地道的无公害蔬菜。辛有亮吩咐宋茂福把萝卜切好，示意大家品尝。众人拿起来放进嘴里咀嚼，仿佛吃的不是萝卜，是天赐的人参果。
韩璐微笑着借机问道：怎么样？是不是不一样？
短暂的沉默，相互对视，居然没人回应。
还是高副县长先开口：味道还真是不一样，和苹果差不了多少。
众人一听，后悔自己品出味道晚一些，接着众口一词，甜，好吃。
高副县长扭向辛有亮：下一步有啥打算？
我打算扩大规模，改变经营模式，多样化种植。结合当地的文化资源，建造一些文化景观，把这里打造成一个生态农业采摘风情园，供游客观光休闲。仅此一项，粗略估计，可安置二百多个闲散劳力就业，带动当地经济发展，帮扶贫困农户脱贫。
辛有亮谈吐优雅，有章有法，折服众人，再次赢来掌声。
一旁韩璐的微笑似是受过专业训练，灿如夏花，溢满自豪。
高副县长情绪高涨：原来也不知道您回来创业，关照不够，没有尽到我们的责任和义务。今后有什么需求，可以提出来，我们尽最大努力给予支持和援助。
高副县长雷厉风行啊。有您这样的领导，全县的经济发展一定繁荣。辛有亮似乎明白自己的戏装还没卸，角色还要扮演下去。他眨动着精明的眼睛，略作沉思，似乎在把握着一个时机和火候，又似乎很随意：最近我想搞一次分享会，名字还没想好，我琢磨着叫“风灵山微笑的萝卜分享会”，不太准确，一会儿这么多秀才们帮我想个合适的主题。到时候高副县长一定要莅临指导啊。场面大了没政府参与和支持不行，我难以支撑起来。
好事啊，我一定来。高副县长满口应承。
忽然有记者发问：是免费让前来的群众分享吗？
辛有亮大度一笑：也可以免费。不过前期我们也投资不少，今年少收一点弥补一下。辛有亮转向高副县长：这样可以吗？
高副县长挥一下手：可以，这个完全可以。
辛有亮满意一笑：有高副县长的表态，我就放心了。但绝对不多收，论个头作价，一个按五元钱收取，谁也不会在乎的。毕竟这不是一般的萝卜啊。
高副县长再次果断发话：不多，不算多，这样都能接受，收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
宋茂福像触电一颤，感到自己出现了幻觉。乖乖，五块钱一个，那就是几十万啊。
次日，市县各媒体爆出新闻亮点，内容基本保持一致：在县政府帮助引导下，风灵山萝卜喜获丰收。据悉，近年来县政府注重引进科技人才，鼓励在外人员返乡创业，造福故里。风灵山研发培育的无公害萝卜，不仅甘甜无比，还会微笑，充满灵性。
宋茂福仿佛也浸染了萝卜的奇异灵性，开始主动跟着辛有亮的思维和节奏行事。
分享会的时间定下来了，十月八日，辛有亮看的吉利日子。
市县新闻媒体，再次铺天盖地预告了这一盛事，不免有些渲染的成分。
按照辛有亮的吩咐，宋茂福去了趟县城，会场的设计布置，彩虹门、气球、礼炮等所有事宜，都交给了一家广告设计公司运作。
五
事情变得失控了。本想招惹一拨媒体吆喝一番，萝卜好卖，谁知半道上会杀出这么一拨人。
辛有亮明白官场的套路，领导的话阴晴难料，每一步都是个漩涡，哪一道水都不好趟。弄好了是政绩，弄不好就有可能找你说事，落个身败名裂。
想着想着，辛有亮神经有些紊乱，感到了前未所有的恐惧。眼前晃动着一张迷乱的网，他正在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往前走。他自言自语说，会不会惹上麻烦啊？
韩璐：那你还假戏真唱？
啥办法？把你推到舞台上，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
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气球吹大了总会破的。
几天后，果然岔子就出来了。
王小皮在村里怂恿一拨人，扬言要在分享会那天聚众闹事。
这消息是宋茂福的老伴儿说的。宋茂福原本是发了火的，拉满弓，箭上弦，死扛硬撑。可辛有亮说，好事还没到手，莫让自家后院失火，让领导为难。去把他请来谈谈，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王小皮来了。
辛有亮不急不慢地说道：实在抱歉呀。我来这里搞生态农业发展，
你是这里的父母官，应该归你管。至于这块地的前因后果，茂福表哥手里攥着当事人的证言材料，这是受法律保护的，弄到哪里都占理。前几天高副县长来这里视察，还重点强调保护农户和创业者的合法权益呢。你代表的是村民，我们依靠的是政府，你权衡一下利弊。
王小皮转动着一双眼睛，好像在品味着话里的骨头，不知怎的脸上显出疲软的神色。
这时候，高副县长打来电话，询问分享会的准备情况。辛有亮做了粗略汇报，压根没提王小皮的事。
辛有亮故意把手机调成扩音键。高副县长的话从手机里传出来：这我就放心了。这边也准备好了，四大班子领导有几个要参加，相关单位的领导都会出席。另外为保障交通畅通，预防滋事，公安局也会投入大量警力。
王小皮的眼神明显动摇。辛有亮带领王小皮出去转转，继续聊侃：这地方真是一块宝地啊。切莫只看眼前利益，以后大有來头呢。
辛有亮下意识地瞟一眼不远处的帆布篷。王小皮的目光也追过去看了一眼。
辛有亮的话有些近乎：锅里有肉，大家分享。你若有意，以后可以入股分红嘛。
这句话，似乎点到了王小皮的兴奋点上。
“风灵山微笑的萝卜分享会”如期进行。人如潮水，黑压压的人群涌满山坡。宋茂福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当初耗资建造铁网的用意，要不这场面如何控制得了啊。
短暂的分享会很快结束，领导们纷纷退席，分头回去要忙全县的大事了。
参会的人群像泄闸的洪水涌上萝卜地，唯恐抢不到日夜想念的微笑的萝卜。 还是高副县长考虑周到，事先安排农村信用社的工作人员提前介入，现场办公，帮助收费。
宋茂福傻傻地站在那里，愣怔了。
信用社主任问辛有亮：立谁的账户储存？
辛有亮爽朗回答：宋茂福。
高副县长临走时把辛有亮叫到一边，悄声说：有家投资公司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不知那儿来的风声，说这山上储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遍地是宝。想从你们手里转包过来，你有没有这个意向？
辛有亮惊颤一下，略作沉思：有宝无宝，要看他们怎么发掘了。他们愿出多少钱？
五十万。
不行，五十万拿不下。至少要一百万，我还要和表哥商量。
高副县长又补充一句：这事尽快给我个回话，投资方等我回话呢。
辛有亮望着高副县长驶去的车影，会心一笑，笑得深邃含蓄。
满载而归的大车小车，争相鸣笛，和这带有灵性的萝卜一样，微笑着下山了。
太阳偏西，萝卜地里再没有萝卜。
宋茂福蹲在地上还没缓过神来，望着空荡荡的山坡，不知道是失落还是喜悦。他手里攥着烫红的存折，不禁泪眼朦胧。
六
辛有亮垮下来了，闭上眼就是千夫所指的唾骂声嗡嗡而来：跑回老家来骗人了，一个普通的萝卜竟然五块钱！
深夜，一阵警笛声呼啸而来，辛有亮惶恐地折起身来，眼神里充满惊悸和惶恐，好大时候才缓过神来：这梦做的。
韩璐问：梦见啥了？
他们说我招摇撞骗，要抓我。
韩璐叹口气：我们该走了，在这里待久了，不定你要出啥事呢。
分享会的第三天，王小皮火烧眉毛地找上门来了。
辛有亮懒散地躺在沙发上：我正想找你呢。有人要出钱转包这块山坡，我实在不忍出手，可有人催得急。毕竟我们有言在先，没敢答应别人，远村赶不上近邻嘛。
王小皮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他们出多少？
一百万。
我有一铁哥朋友也要转包，也出一百万。实不相瞒，朋友拉我入股，占三分之一股份。你说给谁吧。
辛有亮说：当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说着辛有亮欠起身子：这事不能久拖，要快刀斩乱麻。夜长梦多，那边是高副县长的面子，担心胳膊扭不过大腿啊。
王小皮拍一下大腿：下午咋样？现款现货，当场签订协议。
辛有亮点头：知道你是个性情中人，这样最好，免得我为难。
王小皮说：不过我有个条件，山上所有的东西留下。
这个我敢保证，绝不带走一根草木。辛有亮坐起身来：你们要把风灵山这块宝地经营好啊，莫让我的心血白费。人敬奉灵山，灵山就滋养人，心不诚则不灵。
辛有亮决定要走，在他看来是尽快逃离。他对宋茂福说：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高副县长来电话了。辛有亮示意韩璐接电话。
高副县长啊，正要給您说呢，我们要走了，想回省城一段时间。
走，往哪里走？不能走啊，事情还没完结呢。你能盘活一座荒山，就能让很多荒山生财，我们太需要这样的人才了。
辛有亮如五雷轰顶，这话明摆着是个套。他清楚戏演砸了，眼前仿佛横下一道难以逾越的深渊。
今晚就走，一刻也不能耽搁。
宋茂福说，我租车送你去火车站。
辛有亮摇摇头：恐怕那里已经布满了警员，正等着我呢。
咱走高速。
辛有亮闭上眼睛：来不及上高速就会把我截下来。
韩璐问：真要出事？
辛有亮沉着镇定：别怕花钱，租一辆车，绕乡间小道走，去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
车灯朦胧。辛有亮一行消失在迷茫的夜色里。
时隔两天，王小皮一拨人马急不可耐地开进了神秘的风灵山。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