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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忽然就停了，没有和谁打招呼。那样大的一场雪，怎么会说停就停了呢？我记得我刚刚开始哭泣的时候，雪还是纷纷扬扬着，飘满在除我以外的空间。可是仿佛就在我一眨眼的工夫，天和地就留下了空白，大面积的空白。愿意下来的雪，我想应该已经全下来了。
现在我站在我家矮矮的院墙上。很奇怪的，我的眼泪也随着这场雪偷偷地止息了。向远处望去，除了雪，还是雪。雪压在雪的身上，像我的一个念头，重叠在另外一个念头的身上。再远一点，我发现环绕镇子的那条墨水河也已经被雪覆盖了。如果是在无雪的天气，我应该能看见它明晃晃的冰面。
太阳也出来凑热闹了。被雪藏了这么久，太阳更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肯擦亮它的眼睛照耀我。我心里刚埋怨着它的小气，就听到了镇上孩子们的欢呼声。他们出来打雪仗、堆雪人了。我的好朋友张小强跑过我家院门，他收住脚，大声问我：小团结，你站在墙上干什么？
看雪。
打雪仗去吧。
不去。
咦，你好像不高兴？
你挨了揍会高兴吗？
不会。
谁揍你你应该揍回来。要不我帮你？
不用。揍我的人是我爸爸。
那你应该找你妈妈。
我妈妈前天也被他揍跑了。
这我可帮不了你了，不是我不够意思。
张小强跑去打雪仗了，没有我他一样会玩得高兴。我懊恼地想，刚才如果不挨揍，我会和张小强一样快乐的。
刚才，还下着大雪的时候，我翻出课本，准备做作业，却发现我的钢笔没了。那么漂亮的一支英雄牌钢笔，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我对正在灶屋里喝酒的爸爸说，爸爸，我的钢笔没了。
钢笔没有腿吧？爸爸的声音里夹着浓重的酒气。
可它就是没了。
找。
找不到。
再找。
爸爸说的话和做的事总是这样让人失望。就在前天，空气中蕴藏着这场雪的时候，爸爸一巴掌把妈妈刮回了姥姥家。其实姥姥早已经死了，可妈妈挨了打还是往那儿跑。那儿就好吗？
我走进灶屋，对爸爸说，你从一早喝到现在了。
爸爸猛地扬起头，手里还紧攥着酒杯：我的事要你管？
我向后退一步说，妈妈不在家，你喝醉了谁替你打扫？
话音未落，爸爸的手掌就已经扇到了我的脸上。真的，我没想到爸爸的手臂那样长，而且快。我的脸火辣辣地疼起来了。
挨了揍，我想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我就哭了起来。我哭的声音很小，因为我知道哭的声音大了，时间长了，脸上的肌肉会酸疼。
哭的声音最难听了，和你妈妈一样。滚出去哭。
爸爸的建议就是意见，意见就是命令。我只好站到了门外。
当然，现在我已经不哭了。那样大的一场雪都停了，我再哭还有什么意思呢！
小团结。爸爸在灶屋内叫我。
一个人一天内不能挨两次揍。我赶紧走进去。
爸爸黑红色的脸被酒染成了酱紫色，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儿。我想他已经醉了。
雪停了吗？爸爸问。
停了。
冷吗？
下雪不冷化雪冷。
等于没说。我想你应该把你妈找回来，外面这样冷。再说她毕竟是你的妈。
妈在大舅家里，不冷，你就放心吧。
这像什么话，自己有家住在别人家干什么。
是你一巴掌把她打跑的。
胡说！一巴掌怎么能把人打跑？刚才我打你一巴掌，也没见你跑。
我没地方跑。我也不去找。
不去也得去。去吧，没准儿你大舅家今天炖鸡吃呢。
我去找，妈不回来怎么办？
你就哭。
我哭不出来。
刚才哭得就很好。
你揍了我。
哭不出来的时候你就想想我揍你的感觉。
我走出镇子。雪淹没了每一条道路。幸好沿着河堤的一排白杨树告诉我准确的方向。
大舅家在镇子南边的一个村庄里，需要沿着墨水河河堤走到很远的地方，过一座桥。
沿着河堤向前走，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冰面上直接走过去，那将节省多少时间啊！但当我刚把脚触上去，一个十分明智的念头阻止了我。我记起来，这条河几乎每年都要淹死一个人。但奇怪的是，今年夏天却一直平安无事，总不会让我在冬天把这个名额补上吧。
我不再胡思乱想，老老实实地向前走。身后的两行脚印，越来越长。
接近中午的时候，我走进了大舅家所在的村庄。有些心急的人家，已经升起了笔直的炊烟。我走进大舅家，舅妈正在灶房里煮东西，我闻出是咸鱼和饼子的香气。我深深吸了一口，安慰了一下肚子。但妈妈却并不在这儿。舅妈从灶房里探出头来对我说，找你妈吗？她一早就回家了。
这不可能，我叫起来，因为我来的时候没有遇见一个人。
这个嘛，准是你妈半道又拐到你姨家里去了。她这个人哪，就是爱唠叨自个儿的窝心事儿，过日子，谁不闹心？哪能一有事儿就往娘家跑！
他还是个孩子，你跟他说这些干嘛？大舅插话，团结，进屋吧，呆会儿吃饭。
舅妈哼了一声，蹲下来猛地往灶里填了一把柴，好像那些柴跟她上辈子有仇。
我急忙说，大舅，我不吃了，我还得去找我妈。
真不吃了？舅妈又把脖子伸了出来。
不吃了，我大声说，爸爸在家炖着鸡等我呢。
舅妈高兴地说，那你快回家吃鸡去吧。
沿着河堤往回走，肚子咕咕地叫，像一只不争气的鸟。我的那个大胆的想法在这时又浮现了出来。我看了看对岸，镇子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没事！我鼓励自己，你是一个勇敢的少年！
小心翼翼地踏上第一步后，我有了信心，不断试探着向前走。
走到河中央，恐惧忽然奇怪地攫住了我。阳光热烈地劈啪作响，雪更为耀眼，我感到了眩晕，而且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断裂声，那声音就像一个老人的骨头慢慢被折断。我无法分辨这声音是不是来自我的幻觉。
那断裂声很快就延伸到了我的脚底下，寒气像蛇一样游动着侵入我的心脏。我明白，这是真的了！
快跑！我不能不跑！我怎能不跑！
如同被子弹追赶，我跑了起来。那断裂声追着我，像是从河底伸出的一双不断长长的手臂。
我高一脚底一脚往岸边跑。风在耳边吹着冷峭的口哨。
跑啊跑，短短的距离像是跑尽了一生的路程。我瘫软在岸边的雪地上。
再回头看去，河中央慢慢地冒出了一股水，一线雪渐渐地消融在那些缝隙里面。无声无息。
我吃惊地看着，忽然觉得那断裂声又延伸到了我的脚底下，血却往头上凝聚。快跑！我对自己说。
咣当！
我撞开门。妈妈果然在家，她在灶屋里吃饭。爸爸还在一边喝酒。
妈——！我紧紧抱住她，泪水已经从我心里出发。我急切地想要把刚才经历的一切讲述出来。我害怕极了。那断裂声像一双不断长长的手来捉我的脚。奇怪的冷。
你怎么了？妈妈惊讶地打量我，你不会是想我吧？以前你可从不这样！
妈——，刚才我……
小团结，你怎么不在大舅家吃饭？他家的人不吃中午饭吗？爸爸捏着酒杯问。
爸，刚才我……
那家人，还有法说？肯定又没留团结吃。一个孩子又能吃多少，以后用轿抬咱也不去了。妈妈的牢骚又开始了。
没轿抬还有人去呢。爸爸抿了一口酒，说。
你说谁？
谁去我说谁。
有本事别去找。
谁去找了？不是你自己跑回来的！
这是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回来。
早知道这是你的家就别往外跑。
……
别吵了！我默默松开抱住妈妈的双手。奇怪的冷又偷袭了我。我站起来，走出去，站到矮墙上。风已经完全收敛了它的翅膀。雪野静得一片洁白。我看见墨水河河心泛上来的一线水无声地吞噬着周围的雪，那是我刚才跑过的地方。忽然我看见了我自己在冰面上奔跑的身影。那样快，浸透了孤单和恐惧。我轻轻对他说：快跑！快跑！
转瞬间那身影就模糊了。是我的眼泪打湿了它。我想，即使我可以大哭一次，但我刚才经历的内心的风暴和恐惧却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了。
现在我站在我家矮矮的院墙上。很奇怪的，我的眼泪也随着这场雪偷偷地止息了。向远处望去，除了雪，还是雪。雪压在雪的身上，像我的一个念头，重叠在另外一个念头的身上。再远一点，我发现环绕镇子的那条墨水河也已经被雪覆盖了。如果是在无雪的天气，我应该能看见它明晃晃的冰面。
太阳也出来凑热闹了。被雪藏了这么久，太阳更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肯擦亮它的眼睛照耀我。我心里刚埋怨着它的小气，就听到了镇上孩子们的欢呼声。他们出来打雪仗、堆雪人了。我的好朋友张小强跑过我家院门，他收住脚，大声问我：小团结，你站在墙上干什么？
看雪。
打雪仗去吧。
不去。
咦，你好像不高兴？
你挨了揍会高兴吗？
不会。
谁揍你你应该揍回来。要不我帮你？
不用。揍我的人是我爸爸。
那你应该找你妈妈。
我妈妈前天也被他揍跑了。
这我可帮不了你了，不是我不够意思。
张小强跑去打雪仗了，没有我他一样会玩得高兴。我懊恼地想，刚才如果不挨揍，我会和张小强一样快乐的。
刚才，还下着大雪的时候，我翻出课本，准备做作业，却发现我的钢笔没了。那么漂亮的一支英雄牌钢笔，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我对正在灶屋里喝酒的爸爸说，爸爸，我的钢笔没了。
钢笔没有腿吧？爸爸的声音里夹着浓重的酒气。
可它就是没了。
找。
找不到。
再找。
爸爸说的话和做的事总是这样让人失望。就在前天，空气中蕴藏着这场雪的时候，爸爸一巴掌把妈妈刮回了姥姥家。其实姥姥早已经死了，可妈妈挨了打还是往那儿跑。那儿就好吗？
我走进灶屋，对爸爸说，你从一早喝到现在了。
爸爸猛地扬起头，手里还紧攥着酒杯：我的事要你管？
我向后退一步说，妈妈不在家，你喝醉了谁替你打扫？
话音未落，爸爸的手掌就已经扇到了我的脸上。真的，我没想到爸爸的手臂那样长，而且快。我的脸火辣辣地疼起来了。
挨了揍，我想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我就哭了起来。我哭的声音很小，因为我知道哭的声音大了，时间长了，脸上的肌肉会酸疼。
哭的声音最难听了，和你妈妈一样。滚出去哭。
爸爸的建议就是意见，意见就是命令。我只好站到了门外。
当然，现在我已经不哭了。那样大的一场雪都停了，我再哭还有什么意思呢！
小团结。爸爸在灶屋内叫我。
一个人一天内不能挨两次揍。我赶紧走进去。
爸爸黑红色的脸被酒染成了酱紫色，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儿。我想他已经醉了。
雪停了吗？爸爸问。
停了。
冷吗？
下雪不冷化雪冷。
等于没说。我想你应该把你妈找回来，外面这样冷。再说她毕竟是你的妈。
妈在大舅家里，不冷，你就放心吧。
这像什么话，自己有家住在别人家干什么。
是你一巴掌把她打跑的。
胡说！一巴掌怎么能把人打跑？刚才我打你一巴掌，也没见你跑。
我没地方跑。我也不去找。
不去也得去。去吧，没准儿你大舅家今天炖鸡吃呢。
我去找，妈不回来怎么办？
你就哭。
我哭不出来。
刚才哭得就很好。
你揍了我。
哭不出来的时候你就想想我揍你的感觉。
我走出镇子。雪淹没了每一条道路。幸好沿着河堤的一排白杨树告诉我准确的方向。
大舅家在镇子南边的一个村庄里，需要沿着墨水河河堤走到很远的地方，过一座桥。
沿着河堤向前走，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冰面上直接走过去，那将节省多少时间啊！但当我刚把脚触上去，一个十分明智的念头阻止了我。我记起来，这条河几乎每年都要淹死一个人。但奇怪的是，今年夏天却一直平安无事，总不会让我在冬天把这个名额补上吧。
我不再胡思乱想，老老实实地向前走。身后的两行脚印，越来越长。
接近中午的时候，我走进了大舅家所在的村庄。有些心急的人家，已经升起了笔直的炊烟。我走进大舅家，舅妈正在灶房里煮东西，我闻出是咸鱼和饼子的香气。我深深吸了一口，安慰了一下肚子。但妈妈却并不在这儿。舅妈从灶房里探出头来对我说，找你妈吗？她一早就回家了。
这不可能，我叫起来，因为我来的时候没有遇见一个人。
这个嘛，准是你妈半道又拐到你姨家里去了。她这个人哪，就是爱唠叨自个儿的窝心事儿，过日子，谁不闹心？哪能一有事儿就往娘家跑！
他还是个孩子，你跟他说这些干嘛？大舅插话，团结，进屋吧，呆会儿吃饭。
舅妈哼了一声，蹲下来猛地往灶里填了一把柴，好像那些柴跟她上辈子有仇。
我急忙说，大舅，我不吃了，我还得去找我妈。
真不吃了？舅妈又把脖子伸了出来。
不吃了，我大声说，爸爸在家炖着鸡等我呢。
舅妈高兴地说，那你快回家吃鸡去吧。
沿着河堤往回走，肚子咕咕地叫，像一只不争气的鸟。我的那个大胆的想法在这时又浮现了出来。我看了看对岸，镇子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没事！我鼓励自己，你是一个勇敢的少年！
小心翼翼地踏上第一步后，我有了信心，不断试探着向前走。
走到河中央，恐惧忽然奇怪地攫住了我。阳光热烈地劈啪作响，雪更为耀眼，我感到了眩晕，而且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断裂声，那声音就像一个老人的骨头慢慢被折断。我无法分辨这声音是不是来自我的幻觉。
那断裂声很快就延伸到了我的脚底下，寒气像蛇一样游动着侵入我的心脏。我明白，这是真的了！
快跑！我不能不跑！我怎能不跑！
如同被子弹追赶，我跑了起来。那断裂声追着我，像是从河底伸出的一双不断长长的手臂。
我高一脚底一脚往岸边跑。风在耳边吹着冷峭的口哨。
跑啊跑，短短的距离像是跑尽了一生的路程。我瘫软在岸边的雪地上。
再回头看去，河中央慢慢地冒出了一股水，一线雪渐渐地消融在那些缝隙里面。无声无息。
我吃惊地看着，忽然觉得那断裂声又延伸到了我的脚底下，血却往头上凝聚。快跑！我对自己说。
咣当！
我撞开门。妈妈果然在家，她在灶屋里吃饭。爸爸还在一边喝酒。
妈——！我紧紧抱住她，泪水已经从我心里出发。我急切地想要把刚才经历的一切讲述出来。我害怕极了。那断裂声像一双不断长长的手来捉我的脚。奇怪的冷。
你怎么了？妈妈惊讶地打量我，你不会是想我吧？以前你可从不这样！
妈——，刚才我……
小团结，你怎么不在大舅家吃饭？他家的人不吃中午饭吗？爸爸捏着酒杯问。
爸，刚才我……
那家人，还有法说？肯定又没留团结吃。一个孩子又能吃多少，以后用轿抬咱也不去了。妈妈的牢骚又开始了。
没轿抬还有人去呢。爸爸抿了一口酒，说。
你说谁？
谁去我说谁。
有本事别去找。
谁去找了？不是你自己跑回来的！
这是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回来。
早知道这是你的家就别往外跑。
……
别吵了！我默默松开抱住妈妈的双手。奇怪的冷又偷袭了我。我站起来，走出去，站到矮墙上。风已经完全收敛了它的翅膀。雪野静得一片洁白。我看见墨水河河心泛上来的一线水无声地吞噬着周围的雪，那是我刚才跑过的地方。忽然我看见了我自己在冰面上奔跑的身影。那样快，浸透了孤单和恐惧。我轻轻对他说：快跑！快跑！
转瞬间那身影就模糊了。是我的眼泪打湿了它。我想，即使我可以大哭一次，但我刚才经历的内心的风暴和恐惧却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