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里，弟弟要动阑尾炎手术，母亲必须在医院里陪护，她的保姆工作又丢不下，所以刚考完试的我，匆忙赶回家，代替母亲的工作。
　　主人家住在市区的风华园(豪华社区)，古朴的客厅，摆设新奇。
　　眼睛看看这儿，望望那儿。太多没见过的东西。好奇。这是有钱人的家，房子干净得让人陶醉，像天使的衣裳。女主人礼貌地接待了我，靠近她的时候，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沁人心脾。男主人对我笑了笑。陌生的晚餐，听得最多是“夹菜！夹菜！”的客气话，反而吃得很少。
　　晚上要住在房主家里，这一夜哪能睡得着？今天见到的只是夫妇俩，他们的女儿和儿子还没放假，听说年龄都和我差不多，容易相处吗？
　　第二天起得很早。早饭准备了米粥，买了素馅蒸饺。餐桌上，我们谈一些家常话，免得一桌人冷清。生硬的语言像装载一个软件系统：下一步，下一步，再下一步，然后完成。
　　正收拾一间摆着篮球、CD唱片的房间，一张照片，差点跌碎我的眼镜。照片上是我的大学同学江凯，这难道是他的家？怎么让我在这撞见你？怎么办？
　　心情七零八落，运行速度可与宽带网络相媲美。我开始编写我和江凯见面时的语言程序，训练我们见面时的表情，微笑？大笑？浅笑？整个人既紧张又在意。
　　令我惴惴不安的场面终于出现了。对面的江凯僵在门口：“对不起，我好像走错门了。”我一听，红着脸向他解释。紧张。差点蹦出一句广告的台词：“我可是地球人！”他傻傻地点头，向后退了几步，看了看门牌号，又看了看我，方才堆上牵强的笑容走进家门。
　　晚餐的餐桌上，江凯埋头吃饭。喜欢笑的江凯，班里就数他的嘴皮子勤快。今天大概因为我的存在而反常。我也沉默，因为我知道自己一吱声儿，声音肯定会发抖。
　　女主人（江凯的妈妈）向江凯介绍说：“这是你杨阿姨的女儿，钟梅，暑假就在我们家工作。”
　　江凯卖弄神秘的口吻：“我们认识，是吧！”冲我闪着眼笑。
　　笑容应该会使人轻松，可惜事违人愿。“我们是同班同学！”话语一出，餐桌上静了两秒钟，然后是吃惊后的声音和笑容，太清晰，直接进入我的大脑系统，穿透每一根神经。
　　
　　二
　　
　　日子久了，彼此的生活习惯渐渐熟悉，男主人和江凯习惯早起晨跑；女主人早晨习惯看书；我的锻炼节目是步行运动：到对面的小吃街买豆浆；或是做转身运动：做煎鸡蛋、分餐具、摆早餐。
　　对于三餐，女主人喜欢吃清淡的食物，一家人也随着她的口味。如果有一次她吃得很少，说明今天的饭做得不好吃，可她从来不说出口，让人自己去捉摸，因此我们之间的心灵距离很遥远。
　　客厅里开着灯，一屋的温暖宁静，姐弟俩说着漫无边际的话，时而尖声笑闹，而我正在潮湿的洗衣机旁，给衣服脱水。
　　嘈杂的菜市场，花花绿绿拥挤的人群。脏。乱。一张张冷漠而陌生的面孔，从我的身边走过，然而没有人看得到我皱起的眉头，听得到内心叛逆的嘶喊。我不想多说话，可我不得不和摊主搭讪、讨价还价。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安静。
　　一个月内，我被热汤烫伤过两次，被热油烫疼过手背，被菜刀划伤过手指。最怕水湿了伤口，可偏是洗碗洗碟的。不由自主泪要决堤，仰起脸对着蓝天白云，呼吸，深呼吸。没用，还是让它流了下来，没有声音，只有疼痛。
　　 “钟梅，饭还没做好啊，我们要迟到了。”他们一催我，心灼热得急，难道我连保姆的工作都做不好吗？被使唤的角色明晃晃地刺着我的眼，垂下眼帘，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我是保姆，这是我的份内事啊！”努力地抬起眼睛，凝望窗外的蓝天白云，我要在那里寻找心灵的安慰。
　　
　　三
　　
　　天气像韩国的烧烤城一般炙热，姐弟俩都被灼热困在家里。平日他们总是早早地出门或风风火火地在梧桐树阴下打羽毛球，不停地运动。今儿他们静静地呆在楼上，看书、上网；有时发出一阵笑语，撒在空气里。我的心，也跟着泛起笑的涟漪，旁若无人的，没有功利的。
　　我没有特定的私人时间，只能挤点时间打理自己，拾起折页的小说。江凯在读痞子蔡的《夜玫瑰》，不时地捧着“痞子”在那儿狂笑，笑相傻傻的。
　　一瞬间，心里笑了。因为我看痞子的书，也是书呆子一样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嗬嗬！哈哈！嘻嘻！
　　他见我在旁边，扬起笑眉，竟念起书中搞笑的句子。来这儿一个月了，我是头一次无拘束地笑。
　　正在厨房里拣菜，听见客厅有人说话。来客人了，探头一看，四个男生，全是班上同学。一个让我至今还后悔的动作，玻璃碗竟从手中滑落在地，吓得我叫出了声。我不敢抬头，不看也能猜到我成了众多目光的焦点。
　　窝在厨房门口。脸颊发烫。进退两难。我决定“以静制动”退回厨房。一分钟后，江凯来了，小声对我说：“你刚才怎么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来？”一脸的无辜。
　　他的话明摆着说我害怕，这让我恼火。干笑一句：“刚才？没什么啦。”我不能让他看出我的恐慌。可是双腿不争气，无力，就势坐在椅子上。
　　我们都不语，空气凝固了。直站起来，准备面对我的同学。面对？是一场劫难吗？虚荣！钟梅，你竟是个虚荣的家伙。
　　托起满盘的水果，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又退回来。不行，手发抖，停不下来。江凯跟我一起也退回来。真可恶，他回来干吗？目光瞟到他脸上，等着他说话。
　　“我和你一起出去。”
　　“如果你是我，你会和我一样吗？”我问了一句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话。
　　“如果你是我，你会和我一样吗？”他反过来问我，就算回答了我。
　　我承认他的想法，我们一起来到同学中间。我硬着头皮跟同学打招呼，究竟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嘴皮僵硬，笑容夸张。四个男生像是烈日，而我是海边的鱼干，在太阳底下被曝晒。我想这是个很好的漫画素材。
　　当我解释保姆的身份时，脑中一片空白。男生们的脸上有的是无话可说的表情，有的是没有表情。我看着江凯，微微带着笑意，一半坦然一半牵强。
　　年轻人是敏感的，他们立刻转移一个话题，谈他们关心的足球赛事。
　　喝茶的功夫，江凯和同学们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剩我一人。空荡的客厅，有种暴雨过后的凄凉。此景，像是前生经历过的某个场面，至今还一直保留在我的大脑里，轮廓清晰。
　　耸了耸肩膀，像是耸掉秋天里的落叶。坦坦荡荡地落吧，春天总会再来的。
　　临走的时候，也是临开学的最后一天。我对江凯说，明天见，带着朗朗的笑容。明天，有个期限，很快。不知不觉中，我们都在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