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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当人类极限从一个宗教问题转化为技术和经济问题时，人的作品便失去了渎神的意义。哪怕再庄严深邃，再宏伟惊人，哪怕教堂再虔诚地作为敬神的礼物被献上，建筑本身不再神圣。
科隆：火车缓缓从架在莱茵河上的铁桥进站的时候，左前方矗立在河边的正是科隆大教堂（Dom）。这座哥特式建筑的登峰造极之作始建于1248年，断断续续直到1880年才完全建成。直插天际157米高的双塔并未因其尖削瘦硬而显得突兀，底下众多的飞扶壁和厚实的正殿主体恰如其分地衬托了它，使得整座教堂从远处看并没有许多哥特式建筑过分追求高耸飞升之感的毛病。然而近观这座教堂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更不要说拍照：它太庞大了，可能只有在河对岸才能拍到它的全貌。穿过如织游人走近教堂，与它贴近的时候意识不到它是怎样的，唯有躺在地上，直接向天空望去，看着那尖顶逐渐拔高变细，在簇簇嶙峋的石脊和喷泉状的花饰围绕中刺向蓝天深处，由衷地感叹人的工作竟可以如此伟大，在那个时代，多少个细小柔弱的肉身用多少个日夜，才以石块完成这冷峻、神秘而沉痛的作品，作一处崇拜的场所，文明的地标。人到底需要多高的穹顶，多宽的殿堂作庇护和避难的圣所？多么阴郁而绚烂的大厅以使他们为神明悲痛和喜悦？多么宏伟森严的杰作以使他们惊愕和敬畏？
每个见到这座教堂的人第一印象是：这是神迹，不是人力所能建造的作品。然而它的确是人手所造的，经过六个世纪，最后一块石被准确无误地按照古人绘写的蓝图放在它应在的位置上。但要说它仅仅是人的劳动的结晶，就像任何一件人造物，那就错了：它是宗教情感和人力极致的结合，无论宗教情感是否神赐，它决定了这件作品的不可重现，它是神圣的。现代我们能够造出更高的尖塔，更大的殿堂，但并不神圣。这种不神圣并不因为我们缺乏虔敬，而恰恰是因为我们不够渎神。
巴别塔的建造被称为渎神，因为人类欲凭一己之力窥视上帝，接近上帝，他们的渎神是与虔敬同样强烈的宗教情感。科隆教堂的建筑让人始终记得自己的卑微渺小，处于冷暗沉重的教堂内部并不洋洋得意地欣赏人的手工之伟大，而是将其视作上帝伟大的体现，教堂被称为“上帝之处所”，人们惊叹着拜伏在地。教堂的极致性被解释成人类试图对上帝的完美的表达，从这种意义上说，教堂成了一幅圣像。然而对上帝这种虔敬无比的描述是危险的，多走一步，它将成为本身蕴涵上帝奥秘的偶像或秘语；按照新教的逻辑，为了排除这种危险的外化，他们的教堂都建得极为简朴，只剩下提供聚会场所的功能。因此，即使只是作为一种表达，教堂作为人造物仍然带有渎神的意味，更何况明显地，六个世纪的建造中，人类穷己力之极致建造这座教堂，不仅为了歌颂上帝，还欲借此接近上帝之神秘，表达其宗教渴望；不仅要拜伏在地，还要站得更高地仰望和伸出手去触摸他；不只在灵知上，而且在物质上；人们既要承认不能达到他的完美，又要努力去接近他。这一行为又是极为渎神的，这种矛盾使得科隆大教堂成了神圣非常的被造物。
另一方面，大教堂的神圣还体现在其悲剧性。大教堂的建造展现了人朝向自身能力之外的奋斗，然而这种奋斗终究要遭到限制，因此它是一个失败的尝试，是人在筋疲力尽，知道无法再前进一步的时刻牢牢地站立在已经到达的台阶上。
很难想象，大教堂竟然是“失败的尝试”。是的，因为在现代，我们对天宇不再抱有神秘感，我们的技术已经将问题从“是否可能”转化为“是否经济”了。当人类极限从一个宗教问题转化为技术和经济问题时，人的作品便失去了渎神的意义。哪怕再庄严深邃，再宏伟惊人，哪怕教堂再虔诚地作为敬神的礼物被献上，建筑本身不再神圣。事实上，现代的人们甚至已经停止建造挑战想象和能力极限的宗教建筑，除了高迪，他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渎神者。也许，人们丧失渎神的能力早在他们的生命不再神圣时就开始了。
二哥廷根：哥廷根有我父亲曾灌溉的植物园。这是他年轻的生命中匆匆一晃的时光，却在我早年的记忆中被悄悄地拉长，成为来自热带雨林巨大的树木种子之外父亲所给予的最神奇的想象。然而即便在疲惫已极病痛缠身的工作进程里，哥廷根小城的美仍深深打动了我。方型的赭黄色石壁环绕的市政厅广场和小鹅女雕塑大概完美地镶嵌在抵达之前对德国每一种想象之中。除了对这种方正古老的城市结构的想象，大概其余的都是如日耳曼尼亚志和民间故事中所描绘的森林，抑或是湍急、宽敞的大河，和诗中无穷无尽的古老河岸和玫瑰。或许亦是出于记忆和文字的侵扰，我觉得海德堡和哥廷根两个小城有我所见过的最美的玫瑰园，多在郊区宽敞的庭院和教堂前后的花园里。座座巨大高耸枝叶丰厚错落却叠落有致的玫瑰花架不僅予我六月鲜花的愉悦，亦有时序、灌溉、修剪、采摘等等劳作的宁静之感。
我的会议所在之地是高斯当年亲建的天文观测所，又是一个方正古朴的庭院，从新城前往的途中会路过第一个马普研究所，和德国最古老大学（格奥尔格奥古斯特大学）的几个学院。除了高大稳固看去可历无数风霜的建筑群，令人同样印象深刻的是仿佛随时要夺取人类领地的丰厚的植被，在城中穿梭时时有越过林地的欢愉。三日里会余的午后我常常漫步于老城，深深喜爱所有蜿蜒可爱的街道两旁歪歪扭扭色彩斑斓的木质矮房。它们也好像是从民间故事集的插画中直接跃到眼前，而且极为不真实地清洁、安宁、带着六月特有的淡淡柠檬黄的光泽。父亲让我到市郊的朱德故居看看，正好是小城的歌剧院区。傍晚时分人们穿着简洁美丽的夏装纷纷聚集在歌剧院广场，有些是为近日每晚演出的男高音演唱会，大部分则只是为聊天谈笑的聚会。在淡紫和玫瑰灰交融的暮色中，朗朗笑声和稍稍矜持的美丽夏日夜装不知如何地使我的心无比澄静。踏上入夜时的微风返回住处，发丝若隐若现地带着玫瑰的芳香。
科隆：火车缓缓从架在莱茵河上的铁桥进站的时候，左前方矗立在河边的正是科隆大教堂（Dom）。这座哥特式建筑的登峰造极之作始建于1248年，断断续续直到1880年才完全建成。直插天际157米高的双塔并未因其尖削瘦硬而显得突兀，底下众多的飞扶壁和厚实的正殿主体恰如其分地衬托了它，使得整座教堂从远处看并没有许多哥特式建筑过分追求高耸飞升之感的毛病。然而近观这座教堂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更不要说拍照：它太庞大了，可能只有在河对岸才能拍到它的全貌。穿过如织游人走近教堂，与它贴近的时候意识不到它是怎样的，唯有躺在地上，直接向天空望去，看着那尖顶逐渐拔高变细，在簇簇嶙峋的石脊和喷泉状的花饰围绕中刺向蓝天深处，由衷地感叹人的工作竟可以如此伟大，在那个时代，多少个细小柔弱的肉身用多少个日夜，才以石块完成这冷峻、神秘而沉痛的作品，作一处崇拜的场所，文明的地标。人到底需要多高的穹顶，多宽的殿堂作庇护和避难的圣所？多么阴郁而绚烂的大厅以使他们为神明悲痛和喜悦？多么宏伟森严的杰作以使他们惊愕和敬畏？
每个见到这座教堂的人第一印象是：这是神迹，不是人力所能建造的作品。然而它的确是人手所造的，经过六个世纪，最后一块石被准确无误地按照古人绘写的蓝图放在它应在的位置上。但要说它仅仅是人的劳动的结晶，就像任何一件人造物，那就错了：它是宗教情感和人力极致的结合，无论宗教情感是否神赐，它决定了这件作品的不可重现，它是神圣的。现代我们能够造出更高的尖塔，更大的殿堂，但并不神圣。这种不神圣并不因为我们缺乏虔敬，而恰恰是因为我们不够渎神。
巴别塔的建造被称为渎神，因为人类欲凭一己之力窥视上帝，接近上帝，他们的渎神是与虔敬同样强烈的宗教情感。科隆教堂的建筑让人始终记得自己的卑微渺小，处于冷暗沉重的教堂内部并不洋洋得意地欣赏人的手工之伟大，而是将其视作上帝伟大的体现，教堂被称为“上帝之处所”，人们惊叹着拜伏在地。教堂的极致性被解释成人类试图对上帝的完美的表达，从这种意义上说，教堂成了一幅圣像。然而对上帝这种虔敬无比的描述是危险的，多走一步，它将成为本身蕴涵上帝奥秘的偶像或秘语；按照新教的逻辑，为了排除这种危险的外化，他们的教堂都建得极为简朴，只剩下提供聚会场所的功能。因此，即使只是作为一种表达，教堂作为人造物仍然带有渎神的意味，更何况明显地，六个世纪的建造中，人类穷己力之极致建造这座教堂，不仅为了歌颂上帝，还欲借此接近上帝之神秘，表达其宗教渴望；不仅要拜伏在地，还要站得更高地仰望和伸出手去触摸他；不只在灵知上，而且在物质上；人们既要承认不能达到他的完美，又要努力去接近他。这一行为又是极为渎神的，这种矛盾使得科隆大教堂成了神圣非常的被造物。
另一方面，大教堂的神圣还体现在其悲剧性。大教堂的建造展现了人朝向自身能力之外的奋斗，然而这种奋斗终究要遭到限制，因此它是一个失败的尝试，是人在筋疲力尽，知道无法再前进一步的时刻牢牢地站立在已经到达的台阶上。
很难想象，大教堂竟然是“失败的尝试”。是的，因为在现代，我们对天宇不再抱有神秘感，我们的技术已经将问题从“是否可能”转化为“是否经济”了。当人类极限从一个宗教问题转化为技术和经济问题时，人的作品便失去了渎神的意义。哪怕再庄严深邃，再宏伟惊人，哪怕教堂再虔诚地作为敬神的礼物被献上，建筑本身不再神圣。事实上，现代的人们甚至已经停止建造挑战想象和能力极限的宗教建筑，除了高迪，他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渎神者。也许，人们丧失渎神的能力早在他们的生命不再神圣时就开始了。
二哥廷根：哥廷根有我父亲曾灌溉的植物园。这是他年轻的生命中匆匆一晃的时光，却在我早年的记忆中被悄悄地拉长，成为来自热带雨林巨大的树木种子之外父亲所给予的最神奇的想象。然而即便在疲惫已极病痛缠身的工作进程里，哥廷根小城的美仍深深打动了我。方型的赭黄色石壁环绕的市政厅广场和小鹅女雕塑大概完美地镶嵌在抵达之前对德国每一种想象之中。除了对这种方正古老的城市结构的想象，大概其余的都是如日耳曼尼亚志和民间故事中所描绘的森林，抑或是湍急、宽敞的大河，和诗中无穷无尽的古老河岸和玫瑰。或许亦是出于记忆和文字的侵扰，我觉得海德堡和哥廷根两个小城有我所见过的最美的玫瑰园，多在郊区宽敞的庭院和教堂前后的花园里。座座巨大高耸枝叶丰厚错落却叠落有致的玫瑰花架不僅予我六月鲜花的愉悦，亦有时序、灌溉、修剪、采摘等等劳作的宁静之感。
我的会议所在之地是高斯当年亲建的天文观测所，又是一个方正古朴的庭院，从新城前往的途中会路过第一个马普研究所，和德国最古老大学（格奥尔格奥古斯特大学）的几个学院。除了高大稳固看去可历无数风霜的建筑群，令人同样印象深刻的是仿佛随时要夺取人类领地的丰厚的植被，在城中穿梭时时有越过林地的欢愉。三日里会余的午后我常常漫步于老城，深深喜爱所有蜿蜒可爱的街道两旁歪歪扭扭色彩斑斓的木质矮房。它们也好像是从民间故事集的插画中直接跃到眼前，而且极为不真实地清洁、安宁、带着六月特有的淡淡柠檬黄的光泽。父亲让我到市郊的朱德故居看看，正好是小城的歌剧院区。傍晚时分人们穿着简洁美丽的夏装纷纷聚集在歌剧院广场，有些是为近日每晚演出的男高音演唱会，大部分则只是为聊天谈笑的聚会。在淡紫和玫瑰灰交融的暮色中，朗朗笑声和稍稍矜持的美丽夏日夜装不知如何地使我的心无比澄静。踏上入夜时的微风返回住处，发丝若隐若现地带着玫瑰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