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的第一天(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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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是一天。
  从绛蓝色的清晨,到紫黑色的夜幕。从第一声鸟啼,到最后一声车鸣。或者是从隐约的光开始。那光很神奇,蜿蜒曲折没有方向,却无处不在,它们争先恐后穿透一片布,来到人间。它们来了,世界才沸腾起来,仿佛这座城市有个按钮,按准了,那些声音,画面,才能活动,早餐摊才能出街,地铁才能启动,白领们才能上班,流浪人才能买醉,等人们累了,回到那一个个小格子,按钮再次翘起,一天结束了。
  人们的一天,或许是从第一班地铁开始,带着哈欠的零星人群,站在一片宝蓝色天幕下,嘴里吐着雾气,神经还未被唤醒,地铁探头探脑地驶入站台,像枚犹豫的棋子。天逐渐暖开来,声音也被拧大了,此时的天应该是粉蓝色的,但大多数时间被雾霾掩盖了颜色。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如雨,大多是细跟与台阶的嘎嗒声或皮鞋跟与地面接触的噼啪声,湍急如河流,却没有说话的声音,一天的开始是哑的,没有交谈,没有笑骂,只有铁皮与轨道的摩擦声,汽车焦急的鸣笛声,人们过于忙碌,乃至于失了声,他们忘了相遇与再见,甚至忘了好好道别,他们中的某一个,也许在这急切的人群中,与命中至交擦肩而过,可他们浑然不觉,就这样,过着相安无事的人生。
  他们走得太匆忙,快到无法掌握,尽管她多次期望伸出手来帮助他们,然而神并没有来临,或许神的职责就是制造遗憾。她看着蚂蚁一样的人群按部就班地动着,有种奇妙的规律,那些人,其实并不相同,他们有的戴枣红色围巾,有的在秋天光腿穿短裙,有的把衬衫塞进西裤,有的在帆布鞋里套了袜子……仿佛四季的痕迹,像是纸张上淡薄的水印,这人群,很奇怪,很像单独生活的真空气流,他们浸染在这巨大的都市中,却又与其毫不相干,他们是那样不同,却也奇迹般地相同,他们是命运的共同体,行为是受到指引的,可他们到底是谁,已经脱离了她的双手,恣意横流,如命运之水,迅猛而柔情,坚定而圆滑,他们是她最不成功的作品,却也是最神来之笔的点睛。
  当人群消失,她所居住的小区空空如也,她也喜欢盯着那里看,那里只有些参差的杨树,像一颗颗绿色的牙齿,来回晃荡着。时不时有微小的人走过,有的步履蹒跚,有的趾高气扬。她喜欢看那些人,喜欢看他们栗紫色的购物袋,喜欢看粗壮的莴苣探出头,更喜欢各种颜色的小狗,形状各异的小孩,仿佛她的灵感就在其中。她擅长盯着这些,一盯就是几个小时。
  有时她看累了,就蜷在沙发里,身上盖着薄被。稍微敞开的窗户里流着风,天色渐渐变了,变成橘红色,如果天气好,天边还会有些酱紫。晚霞代替被子覆盖着她,在那似梦似醒的模糊境界,她仍创造着这一切,她说天晚了,就像交响乐团指挥一样,音色也变了味道,夜晚的声音有着疲倦和兴奋,甚至有些狂躁。这里的夜晚,声音只是装饰品,主角是那些灯,昏黄的,刺眼的,像水晶做的昙花,它们在夜里画着弧线,线一点点摸索着,荧光一般透明锃亮。她把手向左侧一抬,光弧惶恐地跟着上去了,她总是在夜里更容易指挥这一切,她说有了,便有了,直到深更,她觉得整个城市该休息了,于是她放下手,挨家挨户像得了圣旨一样,纷纷熄灭灯火,声音也渐渐收尾。城市累了,夜晚累了,她却不累。她说休息了,于是万物陷入沉睡,包括高耸的写字楼,低矮的景观树丛,她在孤独的万物中,享受着不属于自己的孤独,这孤独属于整个世界,却唯独不属于她。
  她终于困了,于是睡下,她知道明天,这一切又将会重生,这是她的游戏,乐此不疲。
  那人在角落里,独自蹲着,他的身体像闲置的木偶,脚边摆着一个啤酒瓶子,看酒标像是瑞典白啤。头顶的路灯正好射在瓶口上方,瓶子是棕色的,里面的液体也是棕的了,似乎只剩下一半。他背靠一面有红色涂鸦的墙壁,墙是破旧灰砖的,有几块砖已经破损,路面是柏油的,有些灰尘和碎石粒。他一动不动地蹲着,全然不顾匆忙的路人。过路人各式各样,肤色发色不尽相同,他们熙攘着路过,只留给他一串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或一片茫然的夜色。
  余生看见他,以为是靖, 但细看不是。靖的头发是细软着卷曲的,那人的头发直挺,有些尴尬,晚风吹不动,路灯照下,也半点不透明。如果余生更了解靖就會知道,靖绝不会做这种动作,也不喝白啤,蹲在那里的,是个毫无关系的路人,或是靖的意象。而此时的靖,正站在那条逼仄的楼道里,端详着忽明忽暗的声控灯,在静谧如雾的黑暗中,他点了支烟,小心翼翼让烟雾穿过纱窗弥漫在夜里,他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却期望机缘巧合,灯能再次亮起。
  余生累了,走回楼道,在靖看来,灯突然亮了,裹着夜的胁迫。他在悠长的楼道尽头,看见声音的来源,那里的光是黑绿色的,一个人影若隐若现。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身穿黑色薄质衬衫,牛仔短裤,手里甩着一把钥匙。这女人的腿很纤长,白净,细看却有些松弛。她眯着眼睛,看起来散漫而无所谓,她的头发蓬乱,像刚睡醒。余生慢慢走近靖,停下。
  “对不起,我以为你在外面。”余生说。
  “是我手机没电了。”靖说。
  余生拿出钥匙,伸开五指撑着深棕色的防盗门,对准钥匙孔,用力一推门,再轻巧向右一拧,咔嚓一声,门画开一点圆, 靖随余生进来。这屋子里有一个软塌塌的沙发,原本是乳白色的,但因时间的积淀微有些米黄,沙发上堆着五颜六色的衣服,一团团的,看不懂样式,间或有些单色棉质袜子。沙发被填满了,还有些深藏在衣服里的瓶罐子,像是零食和饮料。沙发前是一个椭圆矮脚茶几,四条腿是不锈钢的,玻璃桌面上隐有茶渍,可是看不清,那上面毫无空隙地歪斜着玻璃杯,木头烟灰缸,笔记本电脑,纷乱散杂的文件,还有书。有本书是翻开的,它执着地躺在顶端,页上是密麻的字,间隔紧凑,不分段,像是某部意识流作品,让人透不过气。余生随意踢着纠缠在脚上的衣服,小心绕开堆了满地的书和光碟。这屋子只有二十平,不大,地上铺着浅灰色地毯,床是圆形的,床单是藕荷色的丝滑材质,床上有一个两岁孩子大小的熊玩偶,保持着别扭的姿势,侧身躺着。
  “别动我的东西,它们必须乱着,我才有灵感。”余生说。
  “哦。”靖应道,其实第一夜余生就说过这话,“剧本写完了吗?”   “没有,卡在第八十场戏了。”
  “哦,对了,你的屋子这么乱,你能找到东西吗?”
  “当然,你觉得它乱,可是我不觉得,我有我的规则。”
  靖不语,他看着窗子,像是一幅藏蓝色底子的油画,画太醇重,应该是不透明厚涂的,上面不知是灯火还是星光,像被扇形笔沾色后轻拍上的,看起来不复杂,又不单调。忽然,靖感到尴尬,他长吁口气,溜达了几步,伸了个懒腰,对余生说:“我去洗澡了。”
  靖去洗澡时,余生在房里坐着,尽管几天没写,她仍感到疲惫。灵感像是针筒里的药,使一点劲儿,有了气压,便出来了,可当有天,她把房子收拾整齐,灵感却像蒲公英一去无踪。她三十五岁,未嫁,朋友不多,没什么值得她带回家的人,也没什么对她有执着好感的人,她是浮游在城市中的露水,没人关心她的过往,也无人在意她的未来,她对旁人也是这种态度,所有人都有这种态度,这是最普通的社会规则。只是偶尔,或许在天色混浊的傍晚,余生会感到寂寞,突然地,像一股神经末梢的纵情,心的颜色黯淡下来,可余生无计可施,她只能这样混沌地活着,暗暗渴望着生活有天会改变,可她不会做任何努力。
  余生和靖相识于一次圈里人的聚会。靖二十五岁,肤色黑亮,他有一张轮廓分明的长脸,鼻子有些圆大,笑起来眼睛是月牙状的,嘴里一口白牙。靖是演员,在影视城做了一年的群演,刚来到这里,为谋求更好的发展。他身上有着轻佻的尘土味儿,不懂礼仪,也不会说话,他外形不突出,年龄也有些尴尬,他看什么都是新奇的,努力表达着自己的热情,可是那真诚很快便被湮没在嘈杂的谈笑举杯声中。
  靖在浴室里,也在努力琢磨着,琢磨余生,和自己的未来。浴室里白茫茫一片,他在想,那晚余生喝多了,他送余生回家,余生躺在床上,他却在沙发上枯坐一宿。屋里有很多书,他却没有读书的习惯,他只能盯着窗子看,日出时,光渐渐渗透进天里,像魔法一样,城市尽头的一条线,与天接壤的部分,慢慢泛起柿子橙色,他讶异于这种景象,这一天的伊始,让他感到肃穆庄重。
  靖走出浴室,问余生要不要洗澡,余生摇头,说自己已洗过。靖打开风扇,让风小心向四处吹,屋里有清甜的沐浴露香气,电扇的影子在墙上斑驳地跳着,屋里寂静无声。余生开始抽烟,烟雾像调皮的柳絮,四处乱跑。余生拿起一本书,有节奏地翻着页,那声音像催眠曲一样,扰着人的耳朵。靖无事可做,他专注地看了会儿余生睡衣上的小碎花,好像是蝴蝶的图案,翅膀是黄色的,他看累了,就盯着余生吐出的烟雾看,烟雾好像向阳花,专往灯光处跑。余生还在看书,一页,两页,三页……靖并不觉得厌烦,他只是怕自己睡着,于是他说:“嗨,别看了,咱们睡觉吧。”余生笑了,她把书扔到一边,关上灯,爬到床上。
  余生靠在靖的胳膊上,软乎乎的,完全放松,靖奇怪,为什么黑暗中的余生很轻,而有光时却很沉重,可光象征着温暖,靖不敢问,他觉得城市里人们的关系匪夷所思,不像他的老家。为什么陌生的人,却可以相拥而睡,而知底细的人,却分隔异地,不肯退让?他并不常想起老家,只是偶尔在黑暗中想,月亮像絲瓜藤上结的果,地雷花是点到为止的艳色星星,他想着柔和跳跃的小溪水,还有那些生物,鸡鸭鱼鹅。他在老家有一个女友,没有这些姑娘们纤瘦的身材,头发却乌黑浓密。有时,靖缩在郊区出租屋破旧的床上,哭得不能自已,可是眼泪就像废水,流了就流了,仿佛上一秒还绝望着,下一秒就事不关己。那个出租房被隔了八间,如果再晚点儿,靖可能连这最小的一间房都租不到,屋子设施破旧,地板肮脏,可是靖啊,怎么可能再回到那个毫不精彩的小镇子。
  “我明一早去太阳宾馆面试,一个朋友的组,如果不出意外,应该会得到个角色。”靖找话。
  “谁的组?靠谱吗?”
  “就上次那个小张,他在这组做演员副导演,男一男二男三肯定是线上演员,我这个角色戏不多,可起码是个角色,我不用再跑龙套了。”
  “好吧,小张虽然是朋友,也跟他搞好关系,比如平时买买饮料,买买酸奶,如果旁边有别的人,就一起买了,导演编剧暂时不要讨好,那样会显得急功近利。”
  “嗯,明白了。”
  “慢慢来,我在写手头这部戏前,也有四年没接戏了呢。”
  “那你这四年干了什么?”
  “能干什么,吃饭,跑步,看书,和朋友聚会,一眨眼的工夫,一年就过去了,多眨几次眼,四年也就过去了。”
  “呵,你怎么不找个男朋友啊,还能陪你看看电影,吃吃饭,逛逛街什么的,你们女孩子不是最喜欢逛街吗?对了,最近新上的那个电影,你看了吗……”靖说话声越来越小,他感到余生有些僵硬,自知碰到了禁区。
  余生没有不高兴,她不是不愿说,只不过今晚,夏夜,电扇,亲密的人,那些深处的秘密,不适合探头。那一年,她有个男朋友,他是新锐导演,她是美女编剧,一副男才女貌的缱绻画面,却因他的车祸而终止。他死后,她沉寂了四年,今年才开始接戏,她或许好了,或许没有,或许还在徘徊,治愈着,没关系,她的生活不曾被改变,他来一样,他走也一样,不过是一间屋子,一双手,一副她最爱的窗外景象。早几年她总觉得,没有他,她真的活不下去,可是这几年她突然发现,如果有天再有了他,她也活不下去了。
  “男朋友?算了吧,我这个年龄,小男孩找我是为了我的资源,我还没无耻到以为别人会真的爱上我。”余生笑。
  靖也笑了:“哈哈,你太绝对了,这可不一定。”他换了个姿势,把余生搂紧了些。“我可不是那种人。”
  黑暗中,她看着靖隐隐的轮廓,她伸了头,想吻靖,可靖不知道,余生也停滞了,他们从未接过吻,更别说上床。余生不说话,靖也就不说话,过了很久,直到时间像种子一粒粒沉下去,余生说:“我知道你不是。”
  天亮了,光乌涂涂的,刻不容缓,这是一天的开始,所以光有些仪式感,也有种自然性。当第一缕光照到靖的脸上,靖坐起来,两人一夜未眠,说了很多没营养的话,可当靖感受到光,他突然清醒了。余生蜷缩着,像一只猫,睁着琉璃一样透亮的棕色眼睛。当余生慢腾腾地坐起来,靖已下了地,穿戴整齐,匆忙洗了把脸,他挺直身子照了镜子,归拢了下头发。“不吃早饭吗?”余生问。“不了。”靖拿起刚充好电的手机,又照了下镜子,然后移到门口,“我去面试了,这段时间可能见不了了,等我拍完戏再找你。”呯的一声,靖离开了,像一阵风。余生仍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眼睛不知看向何处。   天光渐渐大亮,余生也没了睡意,她跳下床打开冰箱,拿出一个蛋,她切了葱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嫩白晶绿的葱被搅碎,扔在一个莹白的碗里,余生又向碗里点了些酱油、醋、盐、胡椒,然后烧水,做荷包蛋。当蛋白厚实地包裹住蛋黄(她不喜欢吃溏心的),余生把蛋连水倒进碗里,冲开了,汤水变成浅栗色,向上飘的热气中有些胡椒的辛辣味儿,余生用小勺喝汤,把蛋分了几次吃完。她没开空调,不停用纸巾擦汗,当碗见底,余生打了个饱嗝,然后把碗扔进水槽里,她伸出胳膊,把沙发上的东西向一侧胡噜,给自己空出了坐的地儿,然后小心把电脑抽出来,开始写余下的十场戏。
  她想好了故事的结局:女孩赤裸双脚,踏过废墟,跑进一間厂房,气喘吁吁,此时光是逆向的,女孩的脸埋在阴影里,她看见那个自父母死后就一直抚养自己的男人与黑帮在一起,她明白了,一切都是谎言,恩人原来是仇人。黑帮老大把枪递给男人,男人瞄准女孩,准备扣动扳机,突然,男人转身,打死了在自己身后的黑帮老大,几人围上来将男人制伏……
  结束了吗?没有,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关于生死的交代,男人应该被黑帮爆头,女孩应该逃走报警,然后永远承受失去挚爱的痛苦。可她总觉得不对劲,她没有办法控制别人的命运,哪怕是她创造的人。她总在创造世界,像一个神,那个世界有男人有女人,有很多的爱,很多的恨,她让人哭,让人笑,让人拥抱,让人道别,简直轻而易举,只需增减几行字而已。这太奇妙了,她总在感叹,这像一个游戏,让他乐此不疲,可她越熟练便越恐惧,她发现那些人物通通有了自己的命运轨迹,就像倚在床头的玩偶熊突然说了话,不知是灵异,还是造物主的神迹,于是她无法控制那些她创造的角色了。就像这个女孩和男人,与其说她在为他们谱写命运,不如说是在捕捉生命,她沿着那股生气写啊写,到底是她控制了生命,还是生命控制了她,握着她的手让她这样去写呢?
  余生知道,黑帮并没有爆头男人,是女孩拿起枪,杀死了男人,尔后三秒,女孩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砰!
  时已至此,她长舒一口气,垂下手臂,眼神也散了。她累得很,这可不是一般的一天,不是从清晨到深更那种规规矩矩的一天,她看见余生安稳睡着,很欣慰,也怅然,余生是她最喜欢的角色,可她总有不好的预感,说不清道不明。什么来着?是她无法控制这一切,她虽创造了余生,但无法掌控余生,她看见了余生面前那一道线,模模糊糊的,余生只能这么走,可是余生心里的喜怒哀乐,她竟拿捏不好了。于是她想,算了吧,就像长辈说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余生已不是最初那个混沌囫囵的纯净婴儿,余生早已有了个人意识,她觉得不寒而栗,余生不再是她的了。
  她有一种职责,必须创造好这个世界;她有一种预感,这是她最后一个世界,最后一个故事。每天,她按部就班地做着分内之事,抬手,天亮了,放手,夜深了,她俯视看着那一方平台,她道一声:你们去吧!
  这是一个商圈,全是高耸入云的写字楼,这片楼群与其他无异,只不过中间多出一个露台,露台是在楼顶盖的,被旁边的高楼包围,那么露台脚底下这栋楼应该只有五层。露台面积不小,横木板铺在脚下,踩起来吱扭作响,好像不太牢靠。围着露台一圈有一个游廊,上面顶着架子,架子上盘着爬山虎,翠绿横生的,这里是员工们公认的吸烟场所,有时女孩子在说着秘密,或者办公室情侣在这里约会,也会有几个懒散的职工抱怨老板。此时,正是伏天晌午,露台因大面积暴晒,不太受欢迎。放眼看去,只有两个女孩在游廊坐着,说着话。
  一个女孩长着方圆脸,小眼睛,鼻头微微翘着,皮肤白净。她穿着棉白T恤和高腰金属扣短裤,一双萝卜腿短粗,还戴着最流行的小礼帽,穿着黑白棕相间的巴洛克鞋。另一个女孩身材高挑,却过于瘦了,有点尖嘴猴腮。她戴一个黑框眼镜,留着厚重的头帘,穿一件包身及膝米色连衣裙,两只麻秆一样的小腿晃荡着,两人此时正窃窃私语。那圆脸女孩是公司的艺人执行经纪西西,高女孩是制片助理小游,两人二十三四岁,刚从大学毕业,应该已经适应了朝九晚五、端茶递水的工作,她们趁着午休,出来散散心。
  西西玩弄着手边一缕爬山虎的叶子,她使劲碾着,直到把汁液挤出。她恨恨地想,并愤愤地说:“运气太好了!你想,刚巧那电视剧的男三是投资人的小情儿,刚巧那段时间两人闹别扭,还偏偏把别扭闹大了,投资人非要换男三,不换就撤资,又刚巧人家早拍好演员副导演的马屁了,这不就顶上了?昨天还跑龙套呢,今天就演上男三了,这可是林导的戏啊!运气真是太好了!”
  “你可别这么说!”小游推推眼镜,有些不高兴,“我觉得靖挺好的,林导的戏,想抓个男三还不容易,干吗非得让靖演啊,还是他形象符合,又有演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
  “嘿嘿。”西西笑起来,五官皱到一起,她抓过小游的胳膊晃晃,讨好地说:“忘了你是靖的粉,对对,你老公怎么都好,你老公马上就要火啦。”
  这些女孩子,喜欢追星,她们习惯叫自己喜欢的艺人“老公”。
  西西四处看看,压低声音:“你说,那件事是真的吗?”
  “不是,我觉得不是,不过,也没准儿,谁说得好呢?”小游估摸着说。
  “怎么不是?”西西一激动,声音也大了些,“那谁亲眼看到的!就一个月前,晚上,亲眼看见靖进了余生家,据说还拿着花儿什么的,然后两人夜里还出来,手挽着手散步呢!现在全公司都知道了,闹得沸沸扬扬的。”
  “真的啊……”小游推推眼镜,有些失望,“但我总觉得余老师不是那样的人,可能也就是关系好吧,或者可能是……在家里聊聊剧本?”
  “你可真逗!你想想啊,靖刚从影视城过来,也没什么资源,偶然间认识了余生,怎么就跟开了挂一样啊?我听说,林导那部戏的演员副导演是余生的朋友,所以靖轻而易举得到了角色,而且,余生的新电影,靖可是男一号啊。”
  “啊……那也许,我们家靖公子,是真的喜欢余老师吧,没准两个人是互相喜欢呢……”
  “怎么可能啊?余生整整比靖大了十岁,不好看不会打扮,性格又各色,哪个男人还会喜欢这种老女人呢?”   “嗯,说得也是。”小游认真地点点头,“余老师挺有气质的,但你要说五官,还真的不算好看。”
  “而且余生这几年也不行了。”西西抓住话头,“早些年还有点势头,可她四年不写了,如今再写,也就几个老朋友看她的面子,靖估计也就拿她做个跳板,这部戏拍完,估计就不会再理她了。”
  “人情淡薄,世态炎凉!”小游噘了嘴,暗自有些伤感。西西笑着咯吱小游,两个女孩子闹作一团。忽然起风,女孩看了看天色,刚才还是艳阳天,现在有些暗了,两人商量着回办公室去。
  余生在游廊拐角处站了很久。这露台是连接AB两个办公区的,如果不从这里走,就要从正门绕,而进露台需要刷卡,只有本公司员工才能进。余生跟公司的李制片关系匪浅,所以有了张备用卡,她刚在A区财务处拿了稿费,要来B区找李制片。她开门声音很轻,露台又大,女孩们并不知露台已来了第三个人。余生和西西小游关系好,平时两个孩子古灵精怪,又余生姐叫得甜,可这会儿,余生看到两人张牙舞爪的,似有秘密,她想吓她们一跳,也想听听她们在聊什么,于是她蹑手蹑脚地,停在一拐角处,把身子埋在爬山虎的影子里,女孩们说得太兴奋了,丝毫没察觉。
  余生听得一阵晕眩,她觉得出乎意料,又觉得情理之中。她毁在这世界的真假里,突然没有真假了,她曾觉得单纯的事,没想到在外人眼里这么复杂。她想了又想,觉得靖不是她们说的那样,况且她并没和靖发生过什么,小张也是她和靖一起认识的,有太多的不属实,明明是假的,可她又觉得真的才是对的,可靖演自己的新电影又是怎么回事?她的惶恐也只有一会儿,她反应过来,早没了西西小游的身影,抬头看天,天正乌云密布,充斥着可怖的灰蓝色。
  余生站了好一会儿,直到雨点带着疑虑拍在她身上,她才小跑着进了门。她穿过一条狭长的楼道,头顶上有排刺眼的灯泡,右侧是一间间办公室,门大敞着,里面的人们忙碌着。直到尽头,一扇深棕色木头门,厚重又踏实,上面一个牌子:副总裁办公室。余生直接推门进来,看见李制片正呆坐着,若有所思。
  李制片当然知道余生要来,他还有个商务方案没做,却又实在无心工作,早上妻子吵着要离婚,又发现自己十五岁的女儿去酒吧喝酒,他早已没了分寸。这下可好,公司出了件大事,靖本是余生介绍进来的演员,余生不挂心,他也不操心,可是靖突然演了林导的男三,公司下定决心要包装靖了,他又听了些谣传,说靖和余生已经同居,他是不信的,但又觉得无可厚非,他知道这一行的规则,真相不重要,谣传多了,也就成真了。他也知道,娱乐圈这些事,除非正经被拍到接吻,其他全都可以否认,想到这儿,他又安下心来。
  余生不知李制片家里的事,看李制片神色凝重,心里已然明白,她拉了椅子坐下,直接说道:“李总,你不会也相信那些谣传吧?”
  李制片愣了一下,看余生如此坦然,突然释怀了:“嗨,小孩子们喜欢八卦,你不用在意,是真是假都无所谓,没人在乎这些。”
  李制片继续说:“本子投资方和导演都看过了,给的评价还是很高的,只不过对结尾有些异议,导演觉得结尾不够虐,希望再日系一点,女主角还是不要死吧,万一有续集呢,当然……”李制片体察到余生眼神里的不屑,马上转了话锋,“这也只是我们的意见,问题不大,可以再讨论,现在关键是有个问题,我也听听你的意思啊。”李制片搓搓手,一副中肯的样子,“之前我们的男主角,设定的是四十岁左右的二线咖,但是经过高层商讨,决定换成靖,你也知道,林导这部戏九月杀青,播出要明年,一经播出,靖的咖位肯定要涨的,我们抢这段时间把电影拍了,这对你这部戏,也只有好处啊!”
  余生听了,慢慢地说:“你了解我,我从不干预演员的事,我不是说靖不好,只是靖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和四十岁的人设,你感觉区别不大,其实千差万别,他的职业,爱好,性格,还有处理事情的方式、思维方式都要发生改变,这些改变完全可以导致故事脉络发生更改,男主角的年龄从四十岁变到二十五岁,几乎等于重新写一个故事。”
  “我知道我知道。”李制片嘿嘿笑着,“能者多劳嘛,咱们就在这个基础上,做一些尽可能小的更改,我相信你的能力。”他把手掌竖在嘴边,故作神秘地说道:“其实做这个决定时,我也是不高兴的,我跟高层说,人余老师辛辛苦苦写了三万多字,说改就改,多不尊重人家的劳动成果啊!公司也跟投资人商量了,把你的稿费再涨一涨,涨一半!大家都不容易嘛。”
  李制片觉得余生没那么高兴,有些泄气,可是转念一想,余生就是这么个人,他和余生认识十多年,余生从一个意气风发、机灵古怪的少女,变成一个目光涣散、事不关己的女人,他耳闻那位导演的死,却从不敢和余生提及,他虽然世俗,重利,像所有商人一樣,但他却难得地善良。
  有人叩门,余生回过神来,看见西西满面春风站在门口。她把礼帽摘了,头发是栗棕色的,烫着卷儿,像水光一样柔滑,她笑的时候挺漂亮,不笑时有些刻薄。她看见余生,连忙拉着她说:“余生姐,好久不见啊,想死你了。”余生有些尴尬,她觉得女孩的温柔太甜腻,自己承受不起,她又想起那个露台,不知天放晴了没有,或者已下了雨,李制片的房间只有一个窗户,还被郁葱的树挡住了。余生急切想知道外面的天气情况,显得漫不经心,西西却觉得被余生怠慢了,有些怨气,李制片则迫切想知道余生的决定,三人各怀鬼胎,却表现得亲密无间。其实余生在心里默许改剧本了,她前几天查银行卡,只剩了二十几万,在这偌大的都市,二十万能活多久呢!她恐慌了,她的父母在三亚躲雾霾,每月都要从她这里拿钱花。
  短信救了余生,是久违的靖,靖说:余生,晚上在家吗?我过去吧!
  余生看时间,四点二十,她盘算着,现在离开,四十分钟到家,洗个澡,做点东西吃,然后看一遍剧本,琢磨个大概思路,到晚上九点,靖就会过来,她不觉起了身,对李制片说:“我知道了,我回去看看剧本,研究下能不能改吧。”李制片感到余生柔和了许多,他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钱起了作用,他如释重负,突然又有些警觉。余生懒散,从不会这么匆忙着回去,他看见余生攥着手机,手指用着力,仿佛攥着一个秘密,他似乎知道了,这手机里有秘密,看来所传不虚,他在心里冷笑一声。   “对了,最近跟靖联系了吗?”
  “没有。”余生淡漠。
  “哦,靖这孩子,拍戏很努力的,对了,他今天回来了,见一下投资人,明天继续回组拍戏,我还以为你们会联系,好了,你快走吧,外面好像下雨了。”李制片假装看向窗外,实则用余光瞟着余生,他看到余生涨紫着脸,无所适从,他突然感到心满意足。
  余生匆匆道了别,退到门口,最后一眼,她看到西西走到李制片桌旁,扔上一份文件,笑嘻嘻地要求签字。余生松了口气,下电梯走到大厅,发现确实下雨了,天空太混浊,雨线看不清,只有人们打着伞焦躁地走着,如奇怪的人偶,这城市像一口灰色的棺材,或者是鲸鱼肚子,闭塞却梦幻,或者这确实只是一个梦境,或平行空间。雨太大了,余生愣在门口,她没有带伞。
  她没有预谋这场雨,雨遵循了万物的规律,却没遵循她的规律。她站在上面,低头看着,看着无数根白线直抖抖地坠下,她看见人群孤独地在雨中移动。这场景很奇妙,她设计过无数场雨,却没有这一场逼真,世界仿佛一个巨大的水晶球,里面扬风飘雨,外面天下太平,她觉得这地方成了装饰品,在她股掌中把玩,无非是一些水,就把人弄得狼狈不堪。人太脆弱了,早已被雨沾湿了鞋袜;人也太坚强了,他们疾步回家。她看见那个熟悉的,那個穿着白色T恤、牛仔短裤的女人,女人戴着边缘破损的棒球帽,抱住胳膊,在雨中匆忙行走,帽子稍微遮了雨,但身上仍湿透,她看见女人快跑了几步,溅起些水花,随后便隐入地铁中。
  余生在大厅等得不耐烦了,踏入雨中,她只戴了顶棒球帽,稍微遮了脸,余下的地方通通湿透,她有些冷,双手环抱了胳膊,却依然寒冷。她坐地铁回到家,水一直滴答到屋里,四肢凉凉的,她拉上窗帘,脱得精光,把和着雨水的衣服扔进洗衣筒——这地方的雨水太污浊,衣服里顿时和了泥——直到洗衣筒隆隆作响,余生才闪进浴室,痛快洗了个热水澡。她换好干净的睡衣,吹好头发,携着水汽走出浴室。
  她看了表,六点整,有些肚饿,她突然想吃一公里外的麻辣烫, 却不愿步入渐暗的雨天,又不愿麻烦外卖小哥,于是她打开冰箱寻找,两个西红柿,一盒鸡蛋,一捆青菜,几袋榨菜(还是靖送的老家土特产),一根蒜肠。余生把西红柿切了切,用葱花炝了锅,顿时油香味儿弥漫,充满烟火气,她又下了西红柿,几经翻炒,熬出了番茄汁,她兑水,下了龙须面,洗净青菜切好,打好鸡蛋备用,面在开水中慢慢软化,很像具了形的雨线,上下翻滚着。纯白的面条变成带了点透明的银白色,余生下了青菜和蛋液,等锅里漂了蛋花,青菜也能入口了,余生把一锅面倒进碗里,那碗里依旧放了香油、醋、胡椒等。面上了桌,余生又挤上点榨菜,切了几片蒜肠,一凉一热就着吃,边吃边考虑剧本,等吃完,天色已暗淡了。
  要改男主角,也并非那么麻烦,白天那样说是有点赌气,其实只要稍微细化一些男主角的性格就可以,故事桥段都可以不动。余生坐在床上,仔细思量着,她又想起靖,靖是可以演杀手的,他骨子里有股硬劲儿。她又想,其实一个二十五岁的少年,背负了这么沉痛的过往,又因命运而死,这似乎更添悲情,比四十岁的设定还要好。这样想着,她拿过电脑,试着改了几场戏,改得顺手,竟忘了时间。
  九点半时,余生停下,她疑虑着靖的行踪,正巧来了靖的短信:余生,被应酬缠住了,今天过不去了,改天再去找你!
  余生放下手机,她明白了,靖是要和自己划清界限,她觉得是该如此,靖有大好前途,实在无须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况且她和靖并没感情。她看着电扇微弱地吹着,影子投在黛蓝的窗帘上,竟成了孔雀蓝,那影子一跳一跳,仿佛有了声音。其实四周寂静无声,她停了写,连落寞的敲击键盘声都没有了,突然她承受不住了,脑子嗡一下,身体某个地方钻心地痛,不是心脏,而是真真正正某种生理的痛症,余生脸色惨白,她蜷在床上,紧握住床单,汗水已湿了脖颈。
  此时的靖正在焦急,他是想去找余生的,他预计应酬九点完,因为那之后老板们要去做一些不可描述的活动,可是没想,半路杀出个李制片,拉着靖不让走。靖盯着手机发呆,余生没有回复,他知道余生生气了,可是解释未免多余,况且不是自己的错。想到这儿,靖坦然很多,并自如地帮李制片应酬起来。
  李制片拉着靖是有缘故的,他家里没背景没钱,能在这样一个上市公司当上高管,必定有着过人的情商,他那时想:靖和余生有一腿是肯定的了,如果以后靖出了名,两人不知收敛,被狗仔拍到,事情闹大了就不好了,到时上面肯定要怪罪我,这种事又不能明着跟余生说,不如我从现在开始,能阻拦一次算一次,这种关系很脆弱的,阻拦个两三次,估计两人也就断了。李制片在考虑这事时,丝毫没考虑过两人是否真情实意,好像这件事发生有千百种理由,就是没有真爱这一说。
  当然不是爱,怎么可能?余生也这样想。靖说定不来,她反倒安下心来,疼痛也好了些,她开始专心改剧本。
  男人——现在该叫男孩了,和女孩相识于一场黑社会的劫杀中,他脸有刀疤,喜穿黑色皮衣,不动声色,冷漠超然(余生仔细斟酌着,尽量往适合靖的形态上去写)。女孩是被迫卷入的,当然这场杀戮和她父亲的死不无关联,男孩和黑帮老大有点关系,有些奇怪,男孩好像老大的手下,但老大又有些怕男孩。一片混战中,男孩救了女孩,然后又把女孩关了起来,把她培养成独一无二的杀手,这类似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爱上罪犯的戏码永远有票房。
  脑海里想着靖,余生觉得,这个二十五岁的男主角立刻鲜活起来,她呼吸变匀,双目聚焦,全情地投入。她双手如飞,键盘上的字母键被按下,又弹起来,时间极短,声音干脆,不一会儿,一行行字浮现在屏幕上。这时,她仿佛身处真空的玻璃罩里,周围的一切都无关了,就算现在地震她也毫不在意,她沉浸在戏剧世界里,仿佛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这是一种混沌的迷茫感,却又有种新奇的刺激。余生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遨游着,慢慢地,她的灵魂与肉体分开,升到半空,她轻飘飘的,俯视着坐在床上拼命打字的自己,她再一转念,又飘到窗外,往下降落,那里有一堵低矮破旧的灰墙,又一转念,她回来了,却依然飘忽忽的,回不到身体里,她开始害怕了,她像一个游魂飘荡在真实世界与戏剧世界中间,两个世界都欢迎她,她却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她再看看屏幕上的字,发现剧本中的情节,竟然跟真实世界中的场景一样。   38.卧室 夜/内。黄色的灯光,开着风扇。女人坐在床上,靠著枕头,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女人激烈地敲击着键盘,时而微笑,时而皱眉。很长时间,女人都不换姿势,她一直在写,仿佛在孕育一个生命。
  余生没搞明白,为什么自己出现在这场戏里,或者是这场戏为什么要模拟她的生活。
  她很累了,放下手,这一天提前结束了,她告诉余生:你可以睡了。余生关上电脑睡下。这些日子,她坚持的时间越来越短,她的身体里正在孕育一团生气,这团气很疼,她时常觉得身体的构造发生了变化。在万籁俱寂之时,她没了创造万物的工作,便开始疼,疼得整夜不合眼,她只想着掌控别人的命运,却没想过自己的命运被谁掌控?这是个无限循环的课题,如果有神,神掌握世间一切,那么神的世界被谁掌控呢?
  关于靖,圈里很多人避而远之,因为不知道背景,唯恐得罪。而在电视剧没有杀青的时候,靖的宣传已经跟上了,这是公司惯用的预热手段。铺天盖地的新闻,各种时尚活动邀约,好像戏还没播,靖已经火了。对这一切,靖很淡然,他觉得一切就该如此,有时又觉得是身外之物,他对于成名势在必得,毫不亢奋,使得他多了种沉稳淡定的气质,女孩们迷他迷疯了,连李制片都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仿佛几月不见,靖已不是靖了。
  小游不明所以, 只觉得靖更远了,她与靖是点头之交,但是女孩子,总喜欢给自己找个偶像,找份寄托,尤其是出门在外的女孩子。小游出生在三线城市,父母是工薪阶层,她读过一些书,不多,于是她有了些野心,但又识时务。她搞不清状况地随着众人一起做了北漂,租一间房,排队挤地铁,吃公司食堂,看打折电影。小游这种女孩子,比规矩人要多一些野心,又不是真正敢干的人,她从不在下班正点回家,因为那时高峰,并且,她知道就算回家也无事可做。她比谁都懂北漂的生存法则,她觉得靖和她一样,但又不一样,或者曾经一样,其实她有机会的,在靖成名前他们就认识了,她又年轻心善,可她怎么也不愿跨这条线,她对靖有非分之想,但在表面,她只愿做靖的粉丝。
  那次跟西西八卦完,小游是有些高兴的,她希望靖是靠余生上位,因为那样靖就不完美了,就与她更近;她又希望靖是真喜欢余生,因为在她们年轻女孩眼里,余生有些落魄,外表也邋遢,这样的女人作为自己的“情敌”,她一点怨言都没有,总比现在好,眼前这个女演员,正有意无意地触碰靖的手臂。
  今天是电影的第一次剧本会,实际上就是主创人员见个面。参会人员有编剧余生,王导,李制片,男主角靖,女主角,以及经纪人助理们,还有做会议记录的小游。
  余生走进会议室,与李制片和王导寒暄。此时靖正认真看着剧本,多日未见,余生觉得靖变了,他不再穿地摊货,而是穿起了时装,头发精心修剪过,腮边多余的肉没了,身材也隐约有型,靖的每一处都被打造过,气质不仅时尚,还沉稳了些,他的眼光定了,不像之前那样慌,男人只要心里有底,便多出一种魅力。靖看余生进来,放下剧本,对余生笑,余生有些犹豫,靖却没看出来,他只是觉得余生亲切,这种亲切不包含任何利益牵扯。
  靖示好,余生尴尬,通通被李制片看在眼里,但他来不及琢磨,因为他马上要对付一个重要人物:这次的女一号,一位当红女演员。正想着,外面一阵骚乱,女演员颇有气势地走进会议室,后面跟了三个助理,分别拿着包、笔记本、咖啡等,居然还拎了个小电扇。女演员穿一件绣花亮片白T恤,下身是破边牛仔裤,她的棕色卷发轻柔得像是洗发水广告。余生、李制片、王导都习以为常,只是小游惊叹了一下,女演员脸太小了,真有巴掌大,五官精致得像是手艺极高的师傅缝上的,身材凹凸有致,玉腿纤长秀美。小游入行不久,不知道这美貌背后会有几筐美白针、溶脂针、玻尿酸。她只看到女演员在熠熠发光,她和周围人仿佛不是一个人种,白得像个灯泡,也像是掉进面粉缸里。
  女演员挨个儿握手,问好,极其标准的微笑,连嘴角的弧度都算好了,让人挑不出毛病。李制片松了口气,女演员比看起来要有教养,几人客套地说了几句电影的光明前景,玩笑一回,互相吹捧几次,气氛热络了很多。王导和余生是老相识,他总想找机会窥探下余生这几年的历程,据他所知,余生四年未动笔,有人说她回老家开了个花店,有人说她傍了大款。
  “余生啊,我想跟你聊聊,你写这部戏的初衷是什么?”王导推推眼镜,一副老艺术家的姿态。
  “因为小奇。”余生说。
  王导是性情中人,他连自己和发妻离婚,娶了个能当自己女儿的人做老婆都不介意,又怎么会介意别人的事,他只是感慨,天妒英才,风去楼空:“要说小奇,真是有才华,第一部院线电影就票房过亿,年纪轻轻拿了大奖,圈里人都以为他会接班四大导的,没想到……”
  “哦,这个故事是小奇生前一直想拍的。”余生面无表情,懒散地说道。
  小游听到这里,早已明白了,她在心里可怜余生,同时也停了笔——这些事情无须出现在会议记录中。可是靖不懂,他头脑简单,又不了解余生的过往,连蛛丝马迹的凭空猜测都不能。旁边的女演员更是无心,她所有心思都在靖身上。
  女演员不觉得靖帅,绝世帅哥她见过好些,再帅,也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也有七情六欲——她有时挺反感人的七情六欲。她也不觉得靖有型,不过是个农村来的土孩子。比起靖,她更在乎她父亲欠下的巨额赌债。她明白这部电影的套路,一个知名演员带一个新人,明显的捆绑,高层也找她谈过话了,要炒她和靖的CP,她不知道这背后有多少利益交涉,只欣然答应了,听话是她走到这个位置唯一的筹码,公司要求一分,她能做到十分。她也明白,观众都不傻,不来点假戏真做是不会信的。于是她有意无意地跟靖肢体接触,时不时满眼含情地看着靖,点到为止,丝毫不过分。她没有时间跟靖真谈恋爱,但暧昧是必须的,即便她的情是假的,靖的情也是假的,但她和靖真的暧昧,假的也成真了,真真假假,谁又有时间去区分呢。
  “哦?这是小奇以前策划的电影?小奇是怎么想的呢?”王导来了兴趣。
  “他想探讨爱与恨之间的关系吧。”余生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她有些不耐烦了。   “是啊,能替小奇导这部电影,我也是深感荣幸啊!”王导感叹。
  余生低眼,她咬着嘴唇,想了又想,还是说了:“我觉得,虽然男主角人设进行了很大的修改,但是小奇如果还活着,他也会认为这样更好,怎么说呢……其实靖很适合这个角色,不管怎样设定,他适合这个角色本身,而角色是小奇创造出来的,也许是靖更符合小奇要求的那种精神吧,或者靖更能领略小奇的精神。其实这剧本本身与我无关,我不过是机械化地把小奇的精神延续下去,但靖不同,靖是鲜活的,好像有神力一样,附着在我的手上,告诉我怎么写,他才是精神本身,或者说,他是这个剧本的故事核,也是精神领袖,虽然他自己不懂,但他的存在本身,就能引发我们为这部电影去施展最大的才华。”
  王导不住地点头,似懂非懂,虽然他深谙电影之道,却不一定了解深层次的东西,他有种直觉,这部电影将是经典之作,也是他电影道路上重要的一笔。小游和李制片同时想到:余生和靖真的有一腿!小游开始厌恶动手动脚的女演员,毕竟人总是不自觉站在弱者一方。李制片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想着无数种后果和可能,以及補救措施。女演员也许察觉了,但她根本无所谓,她甚至觉得余生应该比她更懂游戏规则。而靖和余生,一个懵懵懂懂,一个浑若天成,靖觉得余生的感情似有似无,想来想去,他很恐惧;而余生呢,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剧本初稿定了,接下来是繁杂冗长的剧本会,要和导演一遍遍讨论桥段、细节、对话、动作。余生没有再见到靖,靖太忙了,他拍完电视剧,忙着各种后续工作。与此同时,靖与女演员的绯闻像一计重磅炸弹爆出,占了所有娱乐版面头条。女演员是有名的话题女王,撩撩头发都能上头条,更别说与靖在街头拥抱。而观众对这个笑起来一口白牙的男孩并无反感,甚至有人觉得,花枝招展的女演员找了个阳光淳朴的男孩,是该收心了。
  公关公司早拟好了通稿,第一轮第二轮第三轮……也拍好了街头拥抱的照片(其实是摆拍的),他们算好了日子,在电视剧预热宣传的前一个月,地毯式铺满整个网络,所有策略,应对方式,都被设计得天衣无缝,这些公关人才把观众玩弄于股掌,他们最会预测人的情绪。而靖与女演员的公司,以及电视剧出品方,都乐见其成,只要控制舆论走向,观众就不会反感,而所有的费用,都由女演员代言的某品牌承担。
  靖和女演员的绯闻爆出来的那天,余生把自己关在家里改第三稿剧本,她觉得故事接近完整,她的工作快结束了。余生早与王导商定,她不会参与后面的所有工作,包括选角、跟组等。也就等于她放弃自己的所有意见。她想好好休息一段,去看山,看海,融进大自然,感受从伊始到结束的魅力,她只知道一天有二十四小时,却不知道日出与日落的区别,她觉得城市耽误了她,混淆了视线,阻挡了听觉,她觉得是因为那些高楼,还有地铁,像一粒粒捣乱的因子,阻碍在她追求真相的路上。她不知道一天的真相是什么,她迫切地感到,如若她到一个地方,在那里她一无所有,才会真正挖掘出真相。
  那天,她终于吃到想了很久的麻辣烫,快递小哥风尘仆仆地赶来,像传递一盒很烫的炸药。她喜欢放很多的辣椒油和麻酱,喜欢就着米饭吃火锅面,但她不喜欢肉,她可以点很多蔬菜:蒿子秆,油麦菜,大白菜,生菜……却连点荤腥都不沾。肉会在她的胃里占据过多空间,使她失控。她吃完,擦了嘴,感到有些撑,于是下楼散步。此时晚上八点,天色全黑,她望着不远处一片灯火,那是这城里最洋气的闹市,而她所住的街道,虽与闹市相交,却只是一片朴素安静的住宅区。她有时觉得奇怪,这种感觉在晚上更为强烈,仿佛有人下了一道结界,将所有声潮与热浪都拢在那一端,清爽与沸腾奇迹般交叉时,引起一片骚动,那是按捺不住的人群,穿着时尚艳丽,争先恐后向闹市深处走去。那里的世界醉生梦死,她却很少去,她喜欢看从那个世界遗落的东西,比如几个喝醉的人,她走到那片灰墙旁,看见那盏灯,却不见了那个蹲着的人,她恍若隔世,仿佛现在仍是等靖的那晚,一切只不过是白日做梦,一天的临界点模糊了。
  “喂,余生吗?你在干吗?”她接起电话,里面传来李制片的声音。
  “没干吗,瞎溜达。”
  “哦。一个人?”李制片声音有些虚,声调中甚至有些担心,今天靖爆出绯闻,全公司的人都像打了鸡血,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余生,好像早已默认了余生和靖的关系,他担心,也奇迹般感受到一个三十五岁女人的孤独。可是很奇怪,所有人蓄势待发,小心翼翼,他们揣测着真相,羡慕着嫉妒着,或者等着看好戏,幸灾乐祸,打抱不平,一段莫须有的绯闻,牵扯出了太多情绪,而余生和靖,是最坦然的,而且最无所谓的,应该是那位女演员。
  “我确实是一个人,不是一条狗。”余生回答。
  “呵呵。”李制片干涩地笑,“好,你忙吧,对了余生,我在朝阳公园八号公馆旁的咖啡馆,如果没事,可以来找我。”
  余生与李制片合作多年,从未参与过彼此的私人生活。她感到了李制片语气中的怜悯,这让她知道,李制片的生活也并不好过,真正幸福的人是不会怜悯的,怜悯是平衡苦闷的工具。
  手机铃声又一次急促地响起,余生以为是李制片的话没说完,接起电话,却是靖。余生有些尴尬,她不知该说什么,靖成了电视里的人,她对名人有种天然的恐惧,急于撇清关系,她听见靖说:“嗨,余生,我今天去定妆了,下个月进组。”
  靖的语气湿漉漉的,好像刚刚洗完澡,余生忍不住想,靖应该早已搬离了合租房,可能入住了某个高耸入云的高档公寓,街道上那些飞驰的保姆车,也许有一辆是靖的,靖的衣柜里塞满了奢侈名牌,助理的数量也会增多,慢慢地,靖会学会如何做一个明星,第一步就是洗牌,也就是真正忘记所有的过往。余生觉得靖陌生,觉得两人通电话简直是荒唐,余生说:“哦,这些事你不用跟我说,因为剧本终稿定了,我的工作完成了,接下来会有跟组编剧跟你沟通。”
  靖有些失落,他觉得余生生气了,他敢肯定,余生是因为女演员生气,年轻男孩,总有过多含混不清的感情,总对世界和异性充满好感,他认为辜负了余生的情意,后悔莫及,可是合同写得清楚,他如果不配合炒作,或者乱说话,会赔付巨额的赔偿款。他把心里话压了又压,只得说:“这段时间比较忙,要拍戏,也要配合宣传,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靖恋恋不舍,他甚至偶尔想过,也许他成了一线明星,有了自由,就会回来找余生,但也只是想想,也许过几个月,他就会彻底忘了余生。   余生挂了电话,这是一场游戏,笑脸相迎,缄口不言,谁说了真话,谁就输了。
  她写的故事要结束了,可余生到底是谁?跟她有着相同名字、相同职业、相同过往的女人。她抬起手,光也不来了,仿佛为了这个故事,她用尽了所有才华。
  余生去医院做了体检。拿到结果的那一天,正好是靖的电影开机的日子。她看着那些莫名的数据与复杂的曲线,仔细品味着体检报告首页上那一段建议文字,揣测着背后的深意与内涵。她的某些数值不在正常范围内,可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她的体内正在发生一种难以名状的变化,她从此有了禁忌与障碍,就像在一副整洁的灵魂上套上一副枷锁?
  或许有另一种解释。她才发现,她总是在创造,在重生,拼劲全力在那贫瘠的山谷中培育出花朵,却忘了“毁灭”也拥有同样的力量。她总是前进,却忘了后退;总是在攀爬,却忘了迂回。那些不正常的数值给了她另一种灵感,肌体微妙的感受让她的心胸豁然开朗。她的眼睛与心灵同时大大地睁开了,关于生命的无数种可能性闯了进来。她在想,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仿佛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是新奇的,这个世界不再拥有一成不变的美與忧郁,她今后的每一天都将与今天如此不同。
  余生放下体检报告,一片琳琅满目的景象在她的眼前涌动。每个人的一天都是什么样的呢?靖应该正在开机仪式上,她熟悉那套流程,全剧组的人装神弄鬼拜佛祈福,而李制片呢,肯定是其中最虔诚的一个,不同的是,拜完后,李制片会马上回归最世俗的状态,熟练地处理疑难杂事。西西或许不在剧组,公司还有几个线上演员,西西可能跟某一个拍杂志去了,西西喜欢跟拍杂志,影棚里有空调,又不累。小游可能正在公司忙得团团转,她还有很多方案没做,根本没空去想她最喜欢的靖是否在跟女演员调情。余生这样想着,那繁复的、看起来杂乱无章的世俗生活,却有种动人的规则。她闻到一种欣欣向荣的气味,心情豁然开朗。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开心了,仿佛全身的血脉被打开,毛细血管争先恐后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她突然想到,这确实是她创造的最后一个世界,最后一个故事。
  她想起电影《美国丽人》里面的那句话。“今天,是你余生的第一天。”
  【责任编辑】  邹 军
  作者简介:
  小珂,1988年出生,北京人。曾出版长篇小说《丁香香满城》,荣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作品发表于《天涯》《长江文艺》《青年文学》《小说选刊》等。短篇小说《原则先生》入选“2018城市文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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