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异想集 鱼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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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先看见了如天堂般的光,
  然后看见婴儿般沉睡的国雪,
  而后转过头去——突然看见了小桑在笑。
  笑得像全世界的花都在他身边盛开……
  
  国雪
  
  戾转过头,眼睛睁得很圆,非常吃惊地看着他,“什么?”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勇气,“他被我杀死了。”
  戾丹红色的头发似乎一瞬间长了一寸,“你——”
  桑菟之脚下一道皎洁如月光的光线悠悠亮起,在戾和他自己旁边划了一个圈,光线缓缓自地下漫起,在头顶愈合,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好一阵子,抽了抽鼻子,视线转回看着蓝天,“麝月界——你是——麫兽!”
  桑菟之额头的角慢慢长出,看到麝月界隔离了戾和行人,觉得有点放心,“你没有闻到麫的味道?”
  “你身上没有味道。”戾被圈了起来,但并不惊惶,只是一个字比一个字更沉着有力地说,“你杀死了那个男人?”
  “我得到了他的力量。”桑菟之说,“你是戾兽,走入人群一定会给人带来疫病,还是回去吧。”
  “我不想杀人,只是出来走走。”戾说,“你想吃了我?你吃了那个男人?”
  “只要你回去你该待的地方,我从来不喜欢吃人。”桑菟之说。
  “既然他已经被你吃了,那没什么好说的,我走了。”戾的视线突然从天空收了回来,转头大步就走。
  “等一下,你想和小薇说什么?”桑菟之又大出意料之外,“你特地来找他,为了什么事?”
  “什么事?他已经死了,你能做主吗?”戾的语气带着嘲弄,停下脚步。
  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不回答,站在旁边笑,但现在他停顿了一下,说:“我能。”
  “木法雨疯了,他在猎杀同类。”戾站定,回过头来,语气很肯定、平稳、慎重,“他不肯吃人,他吃同类。”
  桑菟之的眼睛在笑,“他不肯吃人?”
  “他逼得同类在城里和山里到处乱窜,”戾说,“什么后果,你很清楚。能的话,赶快杀了他,否则到这里来的同类会越来越多。”
  桑菟之的眼睛仍然在笑,“这个世界真的没办法让人偷懒啊,谢谢你。”麝月界缓缓浮起,两个人的身影在旁人眼里消失,很快出了城郊。
  
  
  钟商大学汉语言文学系今天没有课,教授出差开会去了。顾绿章提着两个袋子下了出租车,望着城郊的钟商山。
  从去年到今年,一年多以来,发生了很多事、太多事。
  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慢慢地走近鹤园,每走近一步,她就觉得国雪仍旧在那里,从未复活、从未咬过她、从未做出他自己控制不了的事,仍旧稳重、严肃、平静地在那里面,可以指导她,往后直至一生该如何生活。
  那条很久很久都没有绣好的围巾,已经绣好了。她慢慢从袋子里拿出那条绣了《古结爱》的围巾,渐变的紫色依然明亮,上面“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每个字都绣得很认真。
  无意识地将围巾打在国雪的墓碑上,那柔软的触觉随着冬天的冷风摇晃,被吹得猎猎飞扬,凄凉至极的感觉涌上心头,各种各样的国雪从眼前掠过,她刹那间看见了国雪这二十几年做过的事,读书、考试、读书、考试……他一直那么优秀,他有理想,他善良他正直,是她……不够爱他不会爱他。
  国雪咬她那一幕,面目狰狞那一瞬,她终于清晰地回忆起来,望着国雪墓碑上那张表情严肃的照片,他一定痛苦至极、一定在怪她……那时候他一定在怪她……怪她放任他一个人,所以才在忍耐不住的时候咬了她,他很痛苦、太失望、等待太久了,所以才会崩溃……她……以为没事。
  捂住脸,眼泪在眼眶里浮动,我错了,可是不知道怎么道歉,怎么补救,怎么挽回……国雪你一定要等到崩溃……才肯承认你也脆弱你也要帮助吗?我……我不懂事,我不会爱你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可是你……为什么不开口要求……也不肯骂我……而是等到恨我?
  我们真是太愚蠢了……
  


  她的手肘支在初春冰冷至极的墓碑上,眼泪顺着手肘滑了下来,滑进衣袖里面,比冰还冷,从前不知道什么叫做“伤心欲狂”,从前真的不知道……呵呵……从前我们生活在梦里……她额头抵着国雪的墓碑,冰凉彻骨,泪如泉涌,失声而笑。
  “咯啦”一声,有种声音从坟墓中传来,她开始没有注意,再过了一会儿,那种奇怪的声音又在坟墓里响了起来,像有个欢乐的声音在坟墓里唱歌。
  她呆呆地看着国雪的坟墓,一瞬间觉得毛骨悚然……
  随着那些奇怪的歌声,有些宝蓝色的东西从坟墓的土层中簌簌爬出,竖起了翅膀——緼蛾……她骤然回头,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一个人,一个衣着整齐笔挺,表情冷漠的人。
  那些宝蓝色的东西在他头顶高处蹁跹而过,如幽灵般忽隐忽现。
  她看见的人有半张脸像国雪、半张脸像木法雨……一只眼睛紧闭着,眼角依稀含着晶莹的部分,有经历了千折万磨无比疲惫仍旧无法成功的痛苦,眼睫很长,紧抿着不肯轻易流露的情感。另一只眼睛睁着,眼神很冷漠,一点蓝色的莹光在那眼睛深处闪烁,仿佛是千百只狰狞可怖的怪物在那蓝色血湖中挣扎,直至死亡。
  因为他们的表情都很冷漠,所以虽然一只眼睛闭着,却不容易看出那是两个人……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睁开的眼睛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这个“人”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副墨镜,戴在鼻梁上,“嗯……”他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并没有说什么,看了一眼墓碑上扎的围巾,转身要走。
  “桑国雪!”她突然大叫一声。
  那个“人”站住,高空中点点蹁跹的緼蛾渐渐隐去,全都消失不见。
  她追上两步,迎着阳光看他,因为刺眼所以看不明白,“最近……最近好吗?”她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从来没有对国雪说过赤裸的话,没有说过心里所想的事,以至于想哭想道歉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可能是我们从开始爱就爱错就爱得不对,所以爱到最后你和我都不知道怎样对彼此诉苦、怎样索取彼此的关注和照顾、怎样要求怜惜和宠爱……
  我们——以为把自己打造得很完美,那就是幸福!国雪,不是的,我真的宁愿听见你哭,不想要一个除了造桥什么都不需要的桑国雪!你对我说你需要我……需要我陪你……好不好?
  她心里有好多话想说,涌到唇角,只剩下酸涩,说出口来,竟然仍是带着僵硬微笑地道:“最近好吗?”
  他很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她只觉得双手一阵剧痛,那骇人的十根骨爪顿时长出,双手突然失去控制,掐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只要那十根骨爪任何一根一用力,她就会轻易死去了。
  但那十根骨爪并没有掐进她脖子里去,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在树丛之间渐渐远去,然后消失。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他消失不见的时候,那十根骨爪消失,她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他……不是很想杀死她吗?为什么没有杀死她?
  那个人,究竟是木法雨,还是桑国雪?
  又或者,两者皆是?
  要是他既是木法雨又是桑国雪,那怎么办?
  要怎么办?
  她慢慢抬起手,抚摸自己的嘴唇,为什么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为什么我想说的没有说出来,你想说的也……没有说出口?
  无论是想杀我也好,是你觉得痛苦也好,是要吃人也好,我都想听你说啊……
  那是你作的决定,是你想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想知道!
  她捂住脸,为什么总是在他走了以后哭,为什么都不能哭给他看?为什么反应总是很迟钝?我不要做矜持的女生,我想让你知道其实我……很在乎你,很后悔没有陪你,真的很后悔……
  “呵……呜呜……”她双手捂脸,独自站在已经空无一物的国雪墓前细细地啜泣,初春的冷风吹过眼泪,眼泪很热,脸颊很冷,很冷、很冷。
  
  
  钟商山。
  鹤园的另一角。
  “他已经吃下去两只九尾狐,一头蛊雕和十九条大蛇,”戾说,“他的脑袋不太正常。”
  桑菟之说:“是吗?”
  “他的能力本就是极限,再吃下去这些东西,很快会自爆成九万緼蛾,消散在时空之间。”戾说,“他也有可能在自杀,也有可能疯了。以木法雨的能力猎杀同类,很快那些不愿入城的同类就会涌入城里,那时它们就会发现……人是很容易猎杀的食物。”
  “你吃人?”桑菟之问。
  “我基本上不吃人,”戾说,“我的习惯很好,喜欢清汤面。”
  桑菟之“啊”了一声:“你是个好人。”
  戾对他笑了一下,这个满脸胡碴、面目带着野性的男人,笑得却很有英俊的感觉,嘴咧得很大,笑容很灿烂,只有心地光明的人才有这样明朗的笑脸。
  桑菟之觉得自己很失败,他杀不了这只“戾”,自己原来仍然是很软弱的人,只要别人稍微有一点点好,自己就一点也讨厌不起来,就会祝福别人过得很好,真的是很奇怪的心态,救世主是不能随便同情敌人的吧?
  “你不知道木法雨现在在哪里?”
  “不会太远。”戾说,“他没有进入城里,也没有离得太远,就在城郊。”
  “钟商山上?”
  “一个男人的坟墓里。”戾说,“他住在一个男人的坟墓里,一开始把那坟墓里的尸骨碎尸大部分吃了下去,剩下的全部化成緼蛾。”
  桑菟之的眼睛一直在笑,现在视线微微往上飘了飘,“哦?他恨桑国雪?”
  


  “我不知道。”戾说,“他疯了。”
  “像木法雨或者桑国雪这样的男人,要说疯了,真的是很难让人相信。”桑菟之悠悠地说,“你不要再进城了,再进去我会吃了你。”
  戾说:“嗯……我想找的人已经找到,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桑菟之额头晶莹的角缓缓长出,他周身弥散起一股淡淡的白雾,渐渐变浓,将他身形隐去的时候突然被风吹散,桑菟之已消失了影踪。
  “麫……白麫。”
  戾挺直身体看着渐渐散去的白雾,这个相貌秀气纤细的男生是一只“白麫”,千年黑麫万年白麫,是很少见的品种,而且白麫银蹄,更加少见。
  正当他鉴别这只“麫”的品种时,背后突然一凉,他一转头,五只尖锐的骨爪已经陷入他颈侧血肉,刹那之间他散去人形变成了一只丹红色荆刺的刺猬样小兽,但那五钩骨爪还是牢牢透过他颈侧的皮毛,扣住了他的颈骨。
  木法雨!
  戾转过头,眼前从指尖生出骨爪将他掐在爪心中的,正是木法雨,“你——”
  眼前的“木法雨”以骨爪将他整个提了起来,戾的血从伤口涌出,顺着白森森的骨爪一滴一滴滴在地上,被那血滴到的草地瞬间发霉变色,长出绿色的长毛,可见“戾”的危险。那霉变的绿色血液也顺着骨爪很快往木法雨身上长去,木法雨毫不在乎,将他提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
  “我有毒……”戾说,“难道你已经疯得连我也吃?不吃戾兽,那是千万年来大家默认的规则……”他还没说完,突然听到“咯啦”一声,只感到眼前一黑,头颅一阵剧痛,原来在刹那之间,他已经头骨破碎,被木法雨单手掐死了。
  ——戾兽有毒,不食戾兽。
  ——但没有人说不可以杀。
  木法雨右手一甩,将死去的“戾”“啪”的一声甩到不远处的草丛里,然后满不在乎地带着满手绿色长毛,往钟商山的另一边走去——他刚从另一边来,一路之上,谁也没有看见他。
  黑色的墨镜下,木法雨的肌肤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眼角颤动了一下。右手骨爪缓缓收回,将绿色长毛带入了血肉之中。
  杀戾兽,不过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最重要的是要杀死桑菟之和李凤扆,那才是最有快意、值得期待的事。
  
  异味咖啡馆。
  李凤扆看完了《钟商日报》和《钟商时报》,泡完了一壶清茶,只听后院有雾气散放、风吹过草叶的声音,知道桑菟之回来了。
  “木法雨据说就在钟商山,国雪的墓里。”桑菟之走进来的时候手上搭着那件米色外套,“走,去吃豆花活鱼。”
  “啊?现在是中午。”李凤扆的声音温厚如春风,“晚上再去。你没有杀死‘戾’?”
  “哎呀,你怎么知道?”桑菟之艳艳地笑,“失败了,我没有杀死他。”
  “愿闻其详。”李凤扆将报纸叠好,徐徐站了起来,那一站一立,气度卓然,典雅温和,让桑菟之颇有些羡慕。
  “没为什么,觉得他不坏。”桑菟之说,“作为人来说,是思维很清楚的人,不给人添麻烦也不迷乱,感觉是个好人。”
  “他告诉你木法雨在钟商山?”李凤扆微笑道,“你们也去了钟商山?”目光微微一掠他的鞋子。
  桑菟之低头一看,鞋子上沾了一些草屑和草籽,往下一指,“就凭这些你就知道我去了钟商山?”
  李凤扆微微一笑,“马唐、牛筋草、早熟禾、狗尾草、雀稗、车前草、三叶草、酢浆草、马齿苋、野塘篙、铁苋菜、地锦、水蜈蚣、异型莎草、香附子。钟商市草地虽多,能在鞋上沾上十五种杂草草籽的地方,也只有钟商山了。”
  桑菟之的眉毛再次往上扬,“这么多草籽你全都认得?”
  李凤扆温和地说:“你鞋子和裤脚上共有十八种不同的草籽和草梗,我只认出十五种,若是草薇尚在,他定能全部识得,我所知不过皮毛而已。”
  桑菟之“啊”了一声:“我们去了钟商山,但没有去国雪的墓地,我先回来了。”
  “你考虑不周,”李凤扆音调徐和,甚至有些风吹水动的愉快,入耳令人心神镇定,“木法雨或者桑国雪如果在钟商山,听到戾和你的对话,一定会找上门来,先杀了你。”
  “啊?”桑菟之还没有想明白,眼睛睁圆,“为什么?”
  “为什么?”李凤扆微笑,“难道‘戾’找你不是为了叫你吃了木法雨?先下手为强,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啊……”桑菟之望着李凤扆笑,自己真不会分析,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受到攻击的理由。没有想到木法雨或者桑国雪会攻击自己,因为他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要吃了国雪啊,从来没有想过……
  一只深黑色的乌鸦站在窗口歪着头静听桑菟之和李凤扆的对话,它的头顶长着鸡冠,脚爪是鲜红色的。另一边的窗口玻璃上隐约有一团白气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普通人可能看不出那是什么,桑菟之却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一只隐身的九尾狐,正以鼻子对着玻璃窗呼吸,那呼吸间的热气喷到玻璃上,成就了一团白气。
  没过一会儿,异味咖啡馆许多扇陈旧的玻璃窗上都出现了聚了又散的白气,有高有低、有上有下,桑菟之“啊”了一声。
  “凤扆你的手好一点没有?”桑菟之眼神一挑李凤扆的右手腕,“能动吗?”
  李凤扆伸动了一下左手腕,温和地微笑道:“当然。”
  正在两人都在笑的时候,一个橘红色皮毛、黑色鼻尖、黄色眼睛的头缓缓从玻璃窗外悄无声息地探了进来,冰冷坚硬的玻璃在它眼下就如是全然透明的。
  桑菟之额头的角长出,麝月界刹那间包围了他自己——其实他本想连李凤扆一起护住,但是在麝月界愈合的瞬间,李凤扆衣袂飘飘,已脱出了麝月界外,竹箫在手,他弹身后跃的时候挥箫而出,“扑”的一声如破水囊,一道鲜血爆出,一只形状如牛的四耳怪兽头颅洞开,刹那毙命。
  而李凤扆脸带微笑,眉目温雅,仿若什么事也未发生过。
  麝月界中白雾弥漫,随着麝月界慢慢消失,桑菟之化为“麫”走了出来,雪肤银蹄,神俊美丽。
  就在李凤扆挥箫溅血,桑菟之化为“麫”的瞬间,异味咖啡馆四面八方陡然响起一声轰然巨吼,如牛鸣地“哦——”随着巨吼声波震荡,异味咖啡馆内陈列的许多瓷器细碎摇晃,如遇地震般颤抖,发出“咯咯”声响;陈列橱窗上的玻璃“咯啦”裂出纹理,如刹那之间开了一蓬白菊花。
  便在巨吼回荡之间,无数猛兽的头颅自墙外而入,数百张血盆大口呵出腥臭的气味喷溅着唾液往厅中两人咬去。
  雪白的麫口中喷出白气,四蹄踏动,开始退了一步,而后猛然被兽头挤在中间,只听李凤扆一声笑,麫陡然激动起来,一低头向前冲去,随着它的冲撞,几只兽头在被麫的独角攻击之后消失不见,麫扬蹄披鬓,张开牙齿,在它周围面目狰狞的兽头全数消失,化为淡淡的青气没入它口中。
  李凤扆也被一众兽头挤在中间,有些牙齿已赫然咬在他臂上,只是他运气如铁,兽齿伤他不得。眼看桑菟之开始反击,他一笑声毕,振袖一挥,咬住他衣袖的猛兽纷纷后退,李凤扆左手五指挥出,“啪”的一声拍在当面一只鱼头怪物脸上,那只怪物的脸部顿时塌陷,却不像先前那只怪牛那般消失,猛然从塌陷的头颅内生长出长长的触角,沾黏在李凤扆手臂上。
  李凤扆微微一笑,手掌不收反抓,一把抓住那柔软的触角,手中烈劲到处,那怪鱼的触角寸寸断裂,焦黑炭化,如被火焚。同时他右手竹箫点、戳、劈、扫、刺、敲、砍一连串动作不停,那些全然不是招式,然而李凤扆内力强劲至极,普通一支竹箫在他手下更胜铁石,身周的各类猛兽鲜血四溅,哀号声震耳欲聋,不过片刻,已经消失了一大半。
  正在异味咖啡馆内人兽奋战之时,大门缓缓而开,一个人出现在大门口。
  他来到的时候,那些猛兽突然停止了扑咬,各类兽头缓缓自墙面又缩了回去,气氛森严肃穆,似乎是一群殉道者突然撞见了庄严的主……惶恐而自惭形秽,畏惧而崇拜……
  李凤扆的竹箫洞穿了最后一只大蛇的七寸之后,气度温文地收了回来,仿佛他方才并非用它来杀戮,而是摆了一个气定神闲的姿势。麫温柔的眼眸望向门口,那门口进来的人果然是:木法雨,或者说是桑国雪。
  


  “果然是你。”李凤扆的竹箫收回到胸腹前三寸三分处,停得很稳,他在对木法雨说话,和从前不同,他并不徐徐闭目,眼色温柔。
  “唐草薇居然能死,”木法雨脸上仍旧戴着墨镜,“我很佩服。”他冷淡地说,“你居然没有死,我很佩服。”
  李凤扆报以微笑,“这世上总有些人想活而活不成,想死又死不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得从所愿,已是福气。”
  桑菟之缓步走到李凤扆身边,它睁着一双大而温柔的眼睛看着木法雨,似乎木法雨眼中那点波涛汹涌的冷蓝对它并无影响。
  它没有丝毫恶意,在桑菟之眼中,木法雨仍然是前年篮球场上发挥稳定的朋友,是学校里教授喜欢同学羡慕的优等生,即使刚才有千百只猛兽对它暴露出流着涎水的牙齿和充满恶臭的口腔,它仍然没有想出来要怎么样攻击一个好朋友。
  “它们误解了我的意思。”木法雨淡淡地说,“吃了唐草薇的麫,能杀数百猛兽的人,很有趣。”
  李凤扆温言道:“过奖了。”
  白色的“麫”突然说:“国雪,我们曾经交情很好,曾经一起吃过火锅一起喝啤酒,一起唱歌……一起找到女朋友,我失恋的那几天你陪我喝酒,我……在风情酒吧出事的时候,你也知道的,你找过我……虽然我没有听你的话但是我都记得……”它渐渐化回人形。
  桑菟之从白雾中走了出来,“国雪,你以前说过让我放心,因为是老朋友所以不管发生怎么样糟糕的事都可以把事情交给你,可能你早就忘了,但是朋友对我的关心我都记着。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请你放心,把自己交给我们,我和凤扆一定会想出怎么救你的办法……”
  半面桑国雪半面木法雨的人诡异地勾起嘴唇,极其冷漠地笑了一下,“我很快就会得救……”他手指点向李凤扆的胸口,“比起他的心,我更喜欢你的心。这个男人天真、有道德洁癖,还有自杀的倾向,而你,哈哈哈哈——”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其放肆狂妄、如野兽般的大笑声,身边空气突然涌动起伏,空气裂缝之中依稀可见各种兽爪獠牙,红舌长尾晃过,仿佛木法雨一个控制不当,比刚才多上百倍的猛兽便会如洪水般决堤。
  李凤扆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微微一笑。
  桑菟之很无奈地叫了一声:“国雪!”
  木法雨紧闭的那只眼睛颤抖了一下,突然睁开。
  桑菟之“啊”了一声,“木法雨”的另一只眼睛清澈透明,眼神正直犀利,那真是国雪的眼睛,只不过正因为清澈正直毫无掩饰,也不肯掩饰,那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痛苦的情绪,仿佛在眼睛中间那种自我崩裂的痛苦都结成了实质,正令那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睛同样清澈,寒冷苍莽,只有一点森森的蓝在眼底闪烁。
  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刹那之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就是两片贴在一起的半个灵魂,完全不能融为一个人,却在不停地融合成一个人!无论各自原有的灵魂是什么模样,融合是不会停止的!
  国雪的眼睛充满了痛苦,木法雨的冷漠桀骜在渐渐沦为歇斯底里……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如果融合为一,那是谁?
  “你救我吧……”木法雨的右眼并不如何凶恶,带着一丝嘲弄的笑,刹那之间欺到李凤扆面前,右手五指骨爪长出,猛然去挖李凤扆的心。
  李凤扆竹箫一挡,木法雨那骨爪“咯啦”一声扣住他的竹箫,李凤扆微微一笑,放开竹箫在箫尾一拍,那支长箫“呼”的一声打了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李凤扆“啪”的一声仍将箫尾接在手中,而木法雨扣住竹箫的五爪已悉数碎裂,骨骼被绞落在地,“咯啦”滚动。
  “我必定救你。”他含笑而答,“你也要自己救自己。”
  “是吗?”木法雨变了声调,突地换了个沉稳的声音,“你要救我……”
  桑菟之听出那是国雪的声音,他却听得笑了出来,“哈哈……”他一笑起来,眉毛和眼睛特别灵活,整个人像亮了一亮,“哈哈哈哈哈……你虽然和国雪在一起,却一点也不了解他,哈哈哈……”桑国雪死也不会向人求救,国雪是最强的。
  木法雨的眼神震了震,李凤扆喝道:“小桑!”
  桑菟之回头,“嗯?”
  “他是国雪!”李凤扆说,“他是国雪,他一直是国雪。”
  桑国雪?这个面目狰狞、要挖李凤扆的心、驱使千万猛兽的人,真的是国雪?桑菟之吃惊了,难道眼前的人并不是木法雨和桑国雪的融合,他一直是桑国雪?怎么可能?
  “做不回桑国雪,所以想要做木法雨……”李凤扆的语调温厚,带着宽容感,似乎没有什么事能令他吃惊和心神震动,“国雪,你真的是那么软弱的男人吗?想要舍弃自己的心、想要从木法雨的身体里逃脱、想要我杀了你——”他微笑以对那个不知是“木法雨”还是“桑国雪”的人,“我必定救你,但首先你要自己救自己。”
  “国雪!”桑菟之在原地跺了跺脚,似乎是想生气,又像是对自己没认出来那是国雪而很懊恼,最后却仍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风情如满地蔷薇花开,总是荡漾着一些悲哀和好笑的味道。
  “我们大家都明白,你是很有原则的人,我也很明白,做了一些自己不可饶恕自己的事,违背了原则的事的感受。从前——我没做过错事的时候,也觉得错了就错了,很鄙视那些竟然会做错事的人,但是……”他晃动了一下身体,那姿态很妩媚,拉端正了帽子,“但是我后来也做了错事,我……”他顿了一下,“我做过第三者,他的朋友割脉自杀,我也割脉了,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他没有怪我,但是从割脉那天起,我从心里开始鄙视自己,做那种事实在是太差劲了。
  “要死真的很容易,当你拿着碎玻璃往手上割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死更容易了,但是我觉得不管做过多少错事,人总是要往前走的。要死太不负责任了,人的一辈子很短暂,就这样过去了,我不甘心。
  “我很怕死,希望我死的那一瞬间是幸福的,所以虽然很鄙视自己,还是要努力地生活。做错的事我永远都记得,我鄙视自己,我也会逃避,我会打网络游戏我会假装变得很麻木我会找新的好男人谈恋爱,我也想做一个和原来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自己,那样所有的遗憾都可以不再遗憾,所有的理想都不是理想,我就不用再挣扎……要勇敢往前走真的很累很辛苦,我可不可以不勇敢?
  “但是每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管身边有没有人陪我,昨天到底玩得多疯狂快乐,我知道我一天一天地回不去了,那些理想、那些期待、那些生活,全都不回去了……
  “我做了一个和原来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我不想痛苦,但是清醒的时候却比从前更痛苦,因为清醒的时候我知道我不是这样的……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回头,其实却已经无法回头了。”
  他用手捂住脸,指缝间他的眼睛在笑、声音也在笑,却已经哽咽了。
  “呵呵……国雪,你变不成木法雨,因为你根本不是木法雨。假装成他那样不会让你解脱,只会让你更难过更看不起自己,痛苦的是原来自己不如自己想象的坚强能干,其实很多事情只有自己一个人无法处理,可是我们都选择了一个人度过那段时期……我们不肯求救不要帮助,所以错过了朋友,走错了方向。但是走错路也是要有勇气的……国雪,其实不是自己走不出去不能回不到过去,而是自己以为自己走不出去不能回到过去,如果我们能够再勇敢一次,努力做回从前的自己,也许不会越来越痛苦……”
  “小桑,我们再也不回去了。”左脸是桑国雪右脸是木法雨的人慢慢地说,“想得通很容易,你说的我都很清楚,但你能做回从前的桑菟之吗?”
  桑菟之哑口无言。
  不能。
  “我……”那个人说,“其实已经死了,却死不了,比死还……”他的左眼露出极端痛楚的神色,沉稳地说,“不如。”
  所以想要死的理由。
  “杀你不难,挖你的心也不难。”李凤扆面带微笑,一直听着,即使桑菟之和桑国雪都说到眼露痛苦之色,他仍旧眼神清晰,风标清雅,“但救不了你。”他持箫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放了下来,“难的是……活下来,比死……比野狗还不如地活下来。”
  那个人的左眼终于向李凤扆看了一眼,“你吃过人肉吗?”他的右眼看了一眼桑菟之,冷冰冰的,语调带着一股奇异的哀伤和不屑,“你不过和男人鬼混,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做过半点坏事。”
  桑菟之再度无言。
  “我吃过。”李凤扆含笑,言下温厚,十分平静。
  那个人的左眼流露出一丝惊讶之色,李凤扆慢慢地说话:“我吃过我最好的……朋友。”再说下去,声音依然温和,却有些冰凉,“他死了,我吃了他,因为……”
  因为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一双典雅温柔的眼睛,静静地回视那个人的左眼,微微一笑,“你要活下去,因为有些事只有你能做。”
  “什么事?”那个人的左眼很迷茫,右眼冷冰冰地看着李凤扆,却似并没有什么神采。
  “有些问题,比如说……木法雨的身体在这里,当年他在战场上被炸而遗失的心脏……在哪里?”李凤扆平静地说,“他的身体不会死,心脏自然也不会死,他的身体会寻找旁人的心脏,心脏自然也会寻找旁人的身体。”
  桑菟之“哎呀”一声,“你是说食人者不止一个?”
  李凤扆莞尔一笑,“我只是如是想而已。”
  “如果他的心脏找到了新的身体,那么肯定要来找他原来的身体。”桑菟之说,“国雪你要守住啊!这果然是很重要的事。”
  “只有你能控制木法雨的身体,”李凤扆温和地说,“控制这副身体里的力量,不让它伤害别人,也不交给木法雨的心脏。”顿了一顿,他又徐徐地说,“杀你不难——”刹那间他眉梢微微一扬,“挖你的心亦是不难,你若要死,谁都杀得了你,但你——真的就此认了?桑国雪当真如此而已,是甘愿一死了之的男人吗?”他身子微微一挺,极其潇洒地双手负后,面上神色依然不疾不徐,语调很平淡从容,“我却不信。”
  


  不信?
  那个人左脸泛起了一阵激动的表情,“不信?”
  “我不信。”李凤扆温和而有耐心地说,十分安详。
  桑菟之说做了超出自己原则的事很可怕,但逃避只会走上不归路,应该勇敢一点,带着错误走回来。
  李凤扆说他不信他在最后走不回来,不信他愿意一死了之。
  他的脸颊一阵痉挛,双眼突然都闭了起来,颤声问:“为什么你们从来不怪我?”
  “啊?”桑菟之带笑,语调很是稀奇地“啊”了一声。
  “为什么你们从来不怪我?”他的双手在颤抖,“在我吃人的时候,没有人怪我……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怪我,你们都相信桑国雪绝对不会错,可是我错了……”
  他终于承认了他是国雪。桑菟之眉毛上扬,嘴角勾起,“哎呀,人家不骂你你还要生气吗?国雪真的很奇怪。”
  “信任是一种压力,是吗?”李凤扆微笑,“其实我用九龙锁锁你的时候,并没有期待过它能锁得住你,也没有太多的期待过你能永远克制住吃人的欲望,毕竟你的身体是一只食人兽。我没有期待你不做错,所以就没有意思责怪你,只是当时没有说……”
  “国雪肯定比我们想象的痛苦,我都不敢和国雪说话哩。”桑菟之说,“心里当然会想怎么能吃人什么的,但想一想换了是自己一样做不到,所以也就没有办法怪你啦。”他眉眼俱飞地笑,一双眼睛跟明珠似的很是漂亮。
  桑国雪一阵颤抖,“我咬了……绿章……”
  “你恨她没有怪你?”桑菟之笑,“我明白你的心情啦,你想说:我做错的事你们要说!是不是?那我先说啦,国雪,你吃人真的很可怕很残忍,以后要想别的办法解决,不可以再吃人啦,想一想死去的那个人家里会有多悲伤?被你吃掉的时候他会有多害怕?会有多少人伤心?你要付出代价的,你要补偿,还要付出代价。”他笑得艳艳地指着桑国雪的胸,“你以后要救一百个人来补偿。”
  “苍天是公平的,自己造的孽,犯过的罪,日后定有报应。”李凤扆温和地说,“记得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在你偿命之前,你若能做桑国雪,我敬你。”
  桑国雪的双目缓缓睁开,睁开之后双眼眼神都很清澈,“你本就不信我不能,不是吗?”他沉声问李凤扆。
  李凤扆笑得很有些顽皮,“不错。”
  “我不死了。”桑国雪凝视着李凤扆和桑菟之,“不杀木法雨,我便不死。”
  “君子一言,”李凤扆举掌以对,桑国雪心里陡地兴起一股豪迈悲壮的情绪,抬手“啪”的一声和他一拍,只听李凤扆含笑继续说,“快马一鞭。”
  桑国雪点了点头,右眼缓缓合了下去,他的左眼清澈,仿佛又重新看见了蓝天,背脊挺直。
  “你把自己的骸骨怎么了?”桑菟之问,“听说你把自己的骸骨吃了?还变成了緼蛾?”
  桑国雪皱眉,“我的骸骨?”
  桑菟之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把自己的骸骨吃了,还化成緼蛾了吗?”
  桑国雪左眼眼色沉稳,“没有,我刚去看了墓地,绿章在那里。”
  “没有?”桑菟之更加奇怪了,“那——那只‘戾’说木法雨把你的骸骨吃了还变成了緼蛾——咦?”他突然明白过来,“刚才的猛兽是你召唤来的吗?”
  “不是。”桑国雪说,“我在钟商山躲了几天,今天才去墓地看了一次,然后就来了这里。”
  “那就是说——”桑菟之“哎呀”一声叫了起来,“那就是说,有另外一个‘木法雨’吃了你的骸骨还把它变成了緼蛾?他还指使猛兽攻击异味馆?”
  李凤扆仍然温颜微笑,神色一点都没变,“我必定救你,不必——在意。”他手中竹箫徐徐负后,左手一伸将桑菟之和桑国雪挡在身后,眼神带着微笑看着某个窗口,“来者是客,请进。”
  在桑菟之和桑国雪哑然的时刻,异味咖啡馆西北面的玻璃窗“咯啦”一声慢慢裂出蜘蛛网般的裂纹,时间似乎只是过去一瞬,又似过去了千年万年,第一块古老的浅绿色碎玻璃“当”的一声跌落下来,接着“丁当”碎响,如狼牙般的碎玻璃跌了一地,在干净的青石板地面上洒了一层带有锐利锋角的青绿色光泽,阳光下十分温柔美丽。
  那层美丽光泽,只要人踏上去,必定血肉模糊。
  随着窗玻璃碎了一地,窗外有一个人。
  一个留着精细的胡须,相貌难以辨认,戴着一副墨镜的男人。他穿着一件蓝黑色的大衣,衣服宽大,看不出是胖是瘦,衣摆很长,裤脚也很长,连鞋子一起遮住,也看不出是高是矮,头发很长,看起来毫无光泽,不知是真发假发。
  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陌生人。
  没有气势、没有声音、没有容貌、没有气味。
  一个人站在外面,却仿佛是空的。
  他的面前,溅了一地的玻璃有淡淡的青绿色,很美丽。
  “阁下……”李凤扆的平静语调顿了一顿,往上扬起却变得更愉快了些——桑菟之发现这个温厚的男人骨子里喜欢挑衅,“先生贵姓?”
  “我姓木。”那个人的声音很普通,既不好听,也不难听。
  李凤扆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微笑得更加平静舒适,“木法雨?”
  “我原来叫木嘉杰,现在叫木法雨。”那个人说,“李先生和桑先生我在电视里看过几次,钟商市几次怪兽危机,两位先生都有参与,我本来很羡慕。”说话的时候,这个人居然很谦虚,然后他墨镜下的嘴笑了一下,“但是现在我只对桑国雪桑先生感兴趣。”
  桑国雪的左眼看了他一眼,缓缓闭了起来,挺秀的双眉微微蹙起。桑菟之关心地看着他,只见桑国雪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胸口颤抖得更加厉害,剧烈的心跳仿佛隔着挺拔的西服都能看见,过了一会儿国雪左手压住胸口,右眼骤然睁开看了木嘉杰一眼,那只眼睛在笑。
  木法雨的身体和心脏相互召唤,要把国雪的心驱逐出去了!桑菟之伸手按在桑国雪胸口,“麫”兽的灵息缓缓从胸口透入桑国雪体内,感觉到桑国雪胸口的血管肌肉都在极力地排斥那颗心脏,仿佛原本连接的地方都在硬生生地自我分裂,身体要将心撕裂或者吞噬,而后腾出新的空间。
  桑菟之的灵息透入桑国雪体内,那种强烈的撕裂和搅动渐渐停止,只是刹那之间,桑国雪满身是汗,全身冰凉,左眼紧紧闭起,右眼中幽幽一点蓝光如午夜鬼火,慢慢亮了起来。
  他的右眼仍然在笑。
  很斯文的、冷静的、狂放的笑。
  李凤扆看了一眼木嘉杰,那个人全身被大衣包裹,他的胸口也在急剧跳动,他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嘴角仍然是那样勾着笑着,保持着一个相当诡异的弧度。李凤扆的双眉微微一掀,右手一拍,桑国雪应手而倒,桑菟之“哎呀”一声,笑盈盈地将他抱在怀里,“你怎么打人呢?”
  李凤扆刚才一掌拍在桑国雪肩头,掌力震的却是他胸口,一震之下,桑国雪胸口数处穴道被封,气血流转与大脑联系分开,不再自我撕裂,人也立刻倒下。
  木嘉杰却是“嘿嘿”冷笑,他的胸口鼓起了一块,突然间暗色的血爆炸似的喷了出来,一颗心脏的印子在他蓝黑色大衣底下蠕动。桑菟之紧张起来,扶住桑国雪的时候双手紧紧扣住他的心脏位置,木法雨的心脏若是脱离木嘉杰的身体飞了出来,将是什么后果,他也无法想象。
  “砰”的一声爆响,木嘉杰的心脏果然在刹那之间自胸口脱了出来,笔直弹向桑国雪胸口,刹那之间暗色的血液喷起半天来高,气味十分可怖。
  桑菟之“麝月界”起,连桑国雪一起换了个地方,正当他抱人移位的时候,突然“咚”的一声,木嘉杰倒了下去,那大衣胸口被撕裂了一个大洞,一股奇异的味道随着他倒下和大衣撕裂飘散出来,桑菟之“啊”的一声叫了起来!陷阱!
  这个人不是木法雨!
  这是个陷阱!
  木嘉杰跌倒的瞬间,桑菟之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个死人!那本就是个死人!那个人……全身包裹,戴着墨镜,穿着古怪的衣服,那是具尸体!
  在那具尸体的心脏弹向桑国雪的时候,有两个几乎看不见的东西闪烁一阵蓝光直射李凤扆,李凤扆竹箫一晃,“扑扑”两声,那两个东西应声被敲碎,但倒下的那具尸体轰然一声化成了成千上万只緼蛾,如被狂风吹散的雪花,扑向桑菟之和桑国雪。
  李凤扆长眉一蹙,他比那緼蛾还快已到了桑菟之身前,他合掌去劈的不是緼蛾,而是那附在麝月界外那颗扑扑跳动的心脏!
  那是木法雨的心脏!
  麝月界中,桑国雪右眼的笑意已越来越盛,蓝色的荧光越闪越亮,桑菟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麝月界在往外扩张——界内的空气往外膨胀,想要将它迸裂,那是木法雨的身体在呼应界外的心脏。国雪要是守不住神志,木法雨的心夺回身体,国雪就……死了。
  无论如何,麝月界不能破!他不知道怎么使用自己的能力才能应对这种局面,想不出办法的时候,他把“麫”兽的灵息源源不断地输给桑国雪,不管怎么样,我把我所有的,希望、善意、能力,全都给你。
  小桑实在——
  李凤扆见状脸色微变——小桑委实不是与人争斗的料,这样的形势,国雪的神志几乎已经给木法雨侵占,输出力量给他,不是给了国雪,而是给了木法雨!随后微微一叹,那个人实在……说下了决心要做英雄,到现在仍旧不防人啊。便在他分心之间,他的手掌已经劈上了那颗跳动的心脏,指尖微微一麻——他骤地警觉收手握拳,“你——”
  那颗心脏应手破裂,血液喷溅,竟是诡异的绿色。
  满天緼蛾蹁跹散去,有人淡淡地笑了一声,“嘿嘿,以你之能,为人拖累……”此后杳然无声,仿佛有人说了句什么,因为离开得太快,而无法传入别人的耳朵。
  那颗心脏碎裂落地,“啪”的一声滚出去老远,那具所谓“木嘉杰”的尸体化成了满天緼蛾消失不见。桑菟之收起麝月界,放下桑国雪,“凤扆?受伤了吗?”
  李凤扆脸色温和,他修长洁白的右手食指沾染了一点点霉绿色,因为肌肤洁白,所以十分清晰,“木嘉杰和这颗心脏都不是真正的木法雨,那颗心脏到底进入何人身体,必须好好查查。”
  桑菟之却只看着他的手指,扬眉笑得很明亮,“你受伤了吗?”
  李凤扆微微一笑,“一点霉菌,不碍事的。”
  “你不能把它练化?”桑菟之记得无论是生病中毒,李凤扆都能很快将自己治好。
  “一点霉菌,不妨留着,以记今日之败。”李凤扆仍是微微一笑。
  桑菟之明亮的眼珠微微上扬,“哦?”他笑得艳艳的,蹲下仔细地看那颗心脏,受李凤扆掌力一震,那颗心脏外表尚无太大变化,不过四分五裂,内里却已全然粉碎,犹如被打糊的肉酱,杂以绿色血液,看起来既恶心又可怖。突然桑菟之伸出手指沾了一点充满霉菌的血液,在自己手腕上一划——“啪”的一声,李凤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但为时已晚,桑菟之白皙的手腕显出一道暗绿色的霉斑,李凤扆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做什么?”
  “留着做纪念啊。”桑菟之的眼睛在笑。
  李凤扆一怔,而后淡笑,“你啊你……”
  桑菟之侧着头笑。
  李凤扆也微笑,从桑菟之手中接过桑国雪,拍开了他的穴道。
  木法雨设下陷阱,只是要李凤扆沾上这一点霉斑,这点霉斑,自然不同寻常。
  桑菟之已经嗅出,那是“戾”兽的疫毒,和普通毒药不同,那是绝不可解的毒。
  凤扆为了救国雪,中了不可解的疫毒。
  心里觉得十分痛心,又觉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奇怪地想干脆就自己也划一下,那就不会觉得伤心了,所以他就划了一下。
  桑菟之就是这样的人。
  然后他还会笑着对你说“是不小心啊”、“要留做纪念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啦”之类的话,一个人回他院子里去打游戏。
  这样的人想要救人,希望能给别人希望,要走多艰难的路,下多大的决心,实在难以想象。
  李凤扆从桑菟之手里接过桑国雪,微微一笑,拍开了桑国雪的穴道。
  
  希望
  
  那天顾绿章从钟商山回来,晚上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凤扆?”她认得是异味馆的号码。
  电话那边沉默,而后传来低沉稳定的声音:“不,是我。”
  是我?她骤然呆住,呆了好一会儿,茫然问:“……是谁?”不能辨认那个声音,因为不可能再听见,她以为不可能再听见了……
  “国雪。”电话那边的声息有些轻微的紊乱,“绿章……”
  “国雪……”她紧紧握着手机,心跳陡然加快,“你还在吗?你在哪里?你好不好?我很想你、很想陪你,对不起,那时候我没有和你在一起,我好后悔没有和你在一起,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原本以为,无论想通什么都已太迟,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挽回,竟然突然有了倾诉的机会,她不知道电话那头是不是她太痛苦所产生的幻觉,是不是把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听成了国雪,一只手紧紧握着手机,另一只手紧紧握住那只手的手背,她等不及听到电话那边的回答,“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找你,你在哪里?”
  “对不起。”电话那边依然是国雪低沉的声音,仿佛说得特别沉重,咬字特别清楚。
  “什么对不起?”她一时没想明白,“你在哪里?”
  “咬了你……我……”他仿佛非常痛苦,却又一字一字说得特别清楚,“很后悔。”
  “是我没有陪你,我没有想到……是我对不起你,你在哪里?我很想你……”
  她说了从来没说过的话,曾经以为爱不爱、想念不想念、彼此对彼此有多重要从不需要说出口,但其实不是的……爱恋多少、想念多少,是不是要求一直在身边,要说一遍两遍三遍以至无数遍,才能一点一点地积累起安全感,才能抒发彼此对彼此的渴求和需要,否则就是欠缺……欠缺了什么将彼此牢牢牵系的东西,没有了深入彼此心灵血脉的东西,分开了之后无法相信彼此安然无恙……
  “我在异味馆。”桑国雪的语调仍旧很沉着,即使带着一股痛苦的味道,仍旧让人鲜明地感受到他的确存在。
  她呆了一下,这是从异味馆打来的电话,他的人自然在异味馆,为什么一点也没想到?
  “我马上过去找你,你……你不要走。”她手握手机,立刻从家里跑了出去,妈妈爸爸在身后惊讶地呼唤,她应了一声她去找朋友,而后再也没有听见。
  
  钟商市的夜,如往常一样黑。
  她家距离异味馆并不远。
  夜里九点,风雨巷的青石板湛湛映着月光,竟有些积水般的幻觉,又仿佛那些清潋潋的影子是童话中仙女的恩赐。顾绿章踩着月光跑着,脚步声在风雨巷中分外清晰,这条巷子原本很长,今夜显得更长,远远传出去的脚步声,犹如没有尽头一样,听不到丝毫回音。
  突然脚步声停了下来,她在风雨巷的中段、在青石板的中间,看到了一具骷髅。
  


  那个骷髅胸口的肋骨残缺。
  那是什么?
  国雪?
  她极其惊骇起来,她看到那个骷髅脖子上系着一条围巾。
  她亲手绣的围巾。
  国雪的骸骨?
  怎么……可能……
  就在她震惊骇然的时候,那具骷髅突然消失,又变成了唐草薇的影子,穿着华丽的衣服,笔直站在那里,以冷漠的眼神看着她,很快那影子再度消失,变成了尚未变老的沈方,在笑。
  是谁在这里搞鬼?
  是谁——
  她一个人面对着不断变幻的那个影子,突然那影子化成了坠河之前的国雪,刹那间到了她身前,温柔地抱住她的身体,对着她的咽喉咬了下去。
  “幻觉、遗憾、亲近、死亡、毁灭、爱情……”有人在身后淡淡地说,“死之前,你关心的人还真不少,你真的只爱慕桑国雪吗?”
  咽喉传来熟悉的剧痛,幻影消失,她惊骇地发现是自己双手的骨爪刺入了咽喉,努力挣扎却无法放开,鲜血流了出来。眼前突然又出现了国雪的影子,他从街道那头跑了过来,似乎喊了她的名字,突然那影子又变成了小桑,小桑!
  咽喉感觉到骨爪已经抓到了颈骨,刺得很深很深,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幻影,她想见国雪,可是临死之时,却想看见……小桑来救她……
  想见国雪……
  想要获救……
  眼神失去焦距之时,眼前仍然摇晃着小桑的影子……
  为什么,没有期待国雪……
  死去的时候,国雪的一生自头脑中闪过,他似乎一直还是那样,从来没有想过……要求国雪付出什么,她一直追逐着他的影子,竟然没有期待过他回头……
  扶她一次。
  
  桑国雪缓缓放下电话。
  心情很激动,抬起左手按住心脏,他和绿章在一起两年了,情绪一直平静如水,约会、散步、牵手、读书,从来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应该那样。
  现在却心跳得很厉害,仿佛……非常期待她来,很想很想在一起,没有什么理由、没有计划,只是想在一起,好像只要在一起,心就安定得多,便不恐惧。
  桑菟之斜靠在异味馆通向二楼的楼梯口,李凤扆在厨房洗碗。看见桑国雪放下电话的样子,他笑了笑,“出去接她吧。”
  桑国雪转过头来,挺直了背脊,仿佛很冷静。
  “出去接她啊。”桑菟之扬起眉毛,笔直看着桑国雪的眼睛。
  桑国雪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嗳……”桑菟之笑了出来,“你还是不是男人啊?想见她就出去找她啊!”
  桑国雪突然转过身,大步走出门去了。
  呵呵呵……桑菟之的眼睛在笑,国雪很幸福,不管将来怎样,他一直都很幸福。
  有个人,会一直陪着他,会等他,会相信他、依靠他,一直都只以为自己付出得不够,而从来没有要求他付出什么。
  只要国雪依然在那里、依然让她追逐,让她陪伴就好。
  只要是国雪就好。
  他的眼睛笑出了眼泪,其实……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啊……比起爱慕自己会对自己好的人,宁愿追逐自己爱的人,无论多么辛苦,都愿意等待,相信他会回来……而相信了一次又一次,却从来没有人回来过……
  绿章能等到国雪回来,等到国雪回头去找她,能等到他说其实一切都是误会都是彼此还不会恋爱,是多么幸运的事,祝福他们。
  “你不出去接她?”李凤扆洗完碗,拿起干毛巾擦手,“你也是想见她的吧?”
  “啊?”桑菟之转过了头,“嗯……绿章是好朋友。”
  “你会爱上一个女孩吗?”李凤扆微笑,缓步登上楼梯。
  “会,在精神上会。”桑菟之抬起头看他走上楼梯,突然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什么?”李凤扆驻足问。
  “草薇死的时候,你不伤心吗?”桑菟之问,“你从来没有纪念他。”
  李凤扆微微仰头,看着异味馆二楼楼顶悬挂的华丽挂灯,“死者已矣……我……”他微微一顿,没有说下去。
  “你看过很多人……死?”桑菟之问。
  “怎么这么问?”李凤扆回头,气息沉淀,卓尔不群。
  “没什么,就是感觉而已。”桑菟之笑着说,“草薇死了、草薇死了……”他甩了一下头发,有种说不出的悲哀的艳丽的风情,“你没什么变。”
  “我……”李凤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腕,语气微微一缓,仍旧温雅如玉,“我总觉得,他不会真死,你能救他。”
  “我?”桑菟之扬起眉头。
  “你吃了他,难道不是为了救他?”李凤扆的神色不变,慢慢地说,“他再那样躺下去,才是真的死了,没有半点希望。”
  “我能给你希望吗?”桑菟之明艳地笑。
  李凤扆微微一笑,“你能给大家希望。”
  “凤扆希望什么?让我救人,救草薇,救大家?”桑菟之指着自己笑,微微晃着身体,像能摇落许多花瓣,蹁跹一地风情。
  “希望你救人,救草薇,救大家,”李凤扆停了一停,“如此而已。”
  “你自己呢?凤扆有什么愿望?”
  “没有。”李凤扆语气沉静,典雅温柔。
  那种沉静,像已经死过,而后复生,索然无味地静,如一潭精美绝伦的湖水,纵然有莲花无数,也是纹丝不动,颗颗静死。
  “救大家是很虚无的愿望耶,”桑菟之说,“凤扆不希望自己幸福?遇到对的人,有个美满的家,过简单的生活?”
  “不必幸福。”李凤扆简短地回答,言罢举步上楼,步态端正,风姿怡然。
  不必幸福?
  桑菟之抬头看他走进他自己的房间,每个人都有过去、每个人都有遗憾、每个人都有心结……不知道死心应该还是不应该。但难道不抱期望,死心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人还是要有愿望,才能往前走、才会快乐,有些事应该忘记、有些事应该看开、有些事应该期待。
  不过自己常常想到很多道理,却什么也没有做到。
  桑菟之在楼下望着华丽死寂的异味馆,环视了一圈,又环视了一圈。
  
  绿章就要来了。
  桑国雪站在风雨巷某个小巷口,春季深夜的寒风自巷口吹过,吹得他全身冰凉,傻傻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绿章会从哪个方向来,刚才忘记问她在哪里?
  要是在家里,会从左边过来。
  要是在外面,会从右边过来。
  他从来没有等过她,只知道手心很冷,胸膛很热,身体越凉,就越感觉到胸口跳动的心脏的节奏和温度。
  竟然很紧张。
  他从小学第一次上台演讲获奖以后,对任何人和事就不再感觉到紧张了。
  她怎么还不来?
  他看了看手机,才出来两分钟,再等一等。
  时间极慢极慢地过去,他每看一次时间,都发现才过去十几秒。
  看了十次,终于过去了两分多钟,他突然抬起头往左边看去——不对!太迟了!
  如果她在外面,不会说“我马上过去找你,你不要走”,她会说“我在什么时间到,你先喝茶”。何况现在这么晚了,她不会在外面。
  她要是在家里,这么短的路,怎么可能还没有到?
  人呢?
  一股强烈的饥饿感突然升起,他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奇异的气息,非常熟悉的气味,本就剧烈跳动的心脏立刻如脱缰野马一样疯狂搏动,撕裂胸口的剧痛再度传来,身体……又在排斥这颗心脏了。
  木法雨……
  桑国雪端正严谨的脸上充满坚毅忍耐的神色,绿章……还没来,一定和木法雨有关。
  夜里点点滴滴下起了小雨,敲打在他原本冰凉的身体上,像一簇簇刺入皮肤的针,疼痛异常清晰,全力排斥他心脏的身体不受控制,他伸出手掌,手指僵硬得无法动弹,张开嘴发不出丝毫声音……
  绿章、绿章、绿章……
  左边巷子里慢慢走出一个人,那个人个子不高,穿着一条到膝盖的淡青色裙子、白色背心,打着一条简单的绸丝带。
  绿章!
  桑国雪陡然一振一惊,绿章!他想往前走却迈不动脚步,想说话,却无法开口,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已经变成了失血的惨白色,心脏强烈收缩,缩成了一团之后竟然不再跳动,他的手掌变成了无血的惨白色!
  而顾绿章的表情却很迷茫,她看着前方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渐渐目光变得惊恐,脚步停了下来。
  绿章……绿章!桑国雪僵硬的手掌一分一分抬起,压住胸口收缩的心脏,猛力往下按压,他控制不了力量,那一按,胸口传来强烈的钝痛,才知道用上了自残般的力量。一股温热的血液从胸口流向全身,他喘了口气,用力在胸口再按了一下,闭起了眼睛。
  而小巷中间,顾绿章的表情越发惊恐,像看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
  再按一下,桑国雪往前走了一步,顾绿章的双手慢慢掐住自己的脖子,手指上长出骨爪,慢慢刺入自己的咽喉。桑国雪用力张开了嘴,“绿……章……”他的声音微弱到只有他自己听见,陡然发丝扬起,他心里涌动着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愤怒,“绿——章——”
  顾绿章脖子上的血已经流了出来。
  “绿章!”桑国雪猛然叫了出来,向她那里大步跑了过去,“你怎么了?”
  顾绿章突然“砰”的一声倒地,桑国雪跪地将她扶起,就在扶起的刹那之间,顾绿章双手长出的骨爪穿透桑国雪的胸口,将他的心脏挖了出来,丢弃在地上,那颗心仍旧温热地跳动,跳个不停。
  “绿……”桑国雪骇然地扶着顾绿章,心脏陡然脱离身体,他和顾绿章一起倒了下去,“砰”的又一声,两人身体交叠,鲜血流在一起,那摊血迹慢慢地变大。脸色苍白僵硬的顾绿章双眼流出眼泪,掉在血里,但那双眼睛依然睁大,充满了惊恐的表情。
  “啊!”不远处有个人的声音惊诧地叫了一声,刹那之间一股柔和的光辉将血流不止的两人托了起来,那股光亮甚至托住血液,将血液送回两人的身体里去。那颗刚刚掉出胸口的心脏也被一起托起,送回桑国雪胸口。就在柔光卷地而来的同时,一件东西“铮”的一声打在麝月界外圈,毫厘之差,就劫走了桑国雪的心脏!
  那击打在麝月界外围的东西,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条银链,上面挂着一个圆形的银质雕花盒子,里面放着很小的相片。这东西一击不中,缩了回去,在一个人手腕上绕了几圈,静止不动。
  “你是谁?”小巷里跑出来的人是桑菟之,眼见顾绿章和桑国雪都受重伤,不禁变了脸色,麝月界内的空气越来越白,他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了麝月界内,治疗顾绿章和桑国雪的伤势。他在异味馆坐了一会儿,李凤扆上楼之后,他实在无事可做,打算回家睡觉,一过拐弯路口,却突然看见桑国雪和顾绿章砰然摔倒,血溅三尺!
  那个人一身洗到发白的蓝色球衣,头发的颜色也很苍白,相貌却很年轻,淡淡的不算太英俊,却也冷峻——他长得并不太像之前的木法雨,但那气质却很像。
  “你是谁?”那麝月界将重伤的两个人托起,慢慢漂浮回来,桑菟之将两人挡在身后,站到最前面的时候,心里一股熄灭了很久的热情突然被点燃了。
  “我姓柯。”那个人淡淡地说,语调很冷漠,“你叫桑菟之?”
  桑菟之眉眼一挑,笑着说:“嗨。”
  “即使吃了唐草薇,你也不过是个只会搞同性恋的傻子。”那个人冷冰冰地说,“杀你——不足挂齿——”
  桑菟之全神贯注地令麝月界救治两人的伤,全力渡给麝月界力量,以里面两个人受伤的程度,要保护他们不死,至少要在麝月界里待上一个小时。
  他知道李凤扆现在在打坐,没有人能帮他。
  他一个人面对这个姓柯的怪物——这个拥有木法雨心脏的怪物——能撑住一个小时吗?就在他考虑的时候,突然“咯啦”一声左手臂传来剧痛,他惊骇地看着一条挂着银盒子的链子收了回去——那个人居然招呼也不打,直接攻击了他——而且一出手打断了他的左手!
  左手强烈的痛楚让他整个人绷紧站了起来,一声马嘶般的口哨,桑菟之周围雾气弥散,他额头的角长了出来,夜空中什么东西临空飞过,如硕大的蝙蝠无声滑过夜空,转头又滑了过来,在两人头上遨游。
  那是一只黑翅罗罗鸟!
  猎食之鸟!
  召唤罗罗鸟是唐草薇的能力,桑菟之第一次用,竟然召唤出两只罗罗鸟在空中相互交替遨游,如同两只巨大的幽灵,在地面留下片片硕大的阴影。
  姓柯的年轻人身前身后骤然出现了许多鬓毛激扬的虎豹猛禽,惊人的兽吼顿时激尘响起,仿佛一道强烈的龙卷风自地上掠过,威力直上天空。
  罗罗鸟骤然下扑,空中掠过两道诡异的黑影。年轻人身边的各类食人猛兽轰然大吼,如脱缰般狂奔而出,有些振翅直起,和罗罗鸟扑咬在一起。一声极其尖锐的鸣叫,罗罗鸟巨大的羽翼猛力扑打一头牛头六角的猛兽,黑夜中扬起不少纷飞的黑色大羽。
  就在各类怪兽相互扑咬的时候,刹那之间,麝月界外也出现了几头狮虎一般的猛兽,奔跑出来,奇怪的是却和罗罗鸟并肩作战,和同类厮杀在一起。
  那是桑国雪!
  ——国雪虽然重伤,但是他也在努力战斗,努力挣扎!
  桑菟之的左手痛得让他掉下眼泪,本来就不是很能忍痛的人,那银链子蕴藏着极强的力量,绝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他看着对方,那个人淡淡站着看他,“居然有召唤神兽之能,可惜太弱,杀你不过如掐死一只蚂蚁。”
  这句话听起来很熟。桑菟之想笑,抱着左手臂对那个人艳艳地笑了一下,脸颊上还挂着眼泪。那个人缠绕在手臂上的银链又一圈一圈地抖开,眼看就要再次出手,那银链在空中发出强劲的“呼呼”声,随即“叮”的一声响,银链抖了过来直缠他的脖子!
  绝对不能输!
  绝对不会输的!桑菟之一伸手抓住那银链子——“咯啦”一声,那银链子上的力量强劲得惊人——对了,是和凤扆一样的高手!是练有武功的高手才会这样……桑菟之忍住右手掌的剧痛,根据李凤扆指导的方法,双手一挫,“铮”的一声竟然将那条银链一拆一扯,拉成了两段!
  那姓柯的年轻人微微一怔,“剪烛手!”他说得快来得也快,第三个字说出口他已一把抓住了桑菟之的咽喉,桑菟之却微微弯腰,右手肘猛地撞向他小腹——他心神一分——桑菟之却已拧开他的手,左足绊住他右足,左膝一压,竟令他一个踉跄,若不是桑菟之反手摔人委实过于幼稚,他真让他挣脱了去!“剪烛手!李凤扆人在哪里?”这年轻人喝问,右足缩回,换手一把抓住桑菟之的肩,“快说……”他一句喝问突然停住,桑菟之手画火焰符,点在了他胸口——“呼”的一声那身蓝色球衣起火燃烧,一条蜿蜒大蛇骤然将他紧紧缠绕,张嘴吐出信子,蛇的双眼所到之处,处处火焰升腾,噼啪作响。
  “嘿!”姓柯的年轻人“啪”地一手抓住大蛇的七寸,那些火焰就在他身上燃烧,他却毫不在意,桑菟之只见眼前白光闪烁,那条大蛇竟在刹那间四分五裂,随后消失不见,右手臂再度“咯啦”一声,已被他五指抓住。
  “李凤扆人在哪里?”年轻人淡淡地问。
  桑菟之双手都受了伤被扭断,痛得脸色苍白,满头都是冷汗,几乎昏倒,却仍然在笑,“嗯?”
  “还在异味馆运气逼毒?哈哈哈,不可能的,一千两百三十八年前他没能把这种毒逼出来,如今更加不可能,那是绝毒!绝毒!”年轻人冷冰冰地说,“至于你,死吧!”
  桑菟之膝盖微弯,猛地往那人身上撞去,年轻人不料他双手都受了重创还敢反抗,手肘一撞一推,“砰”的一声桑菟之被他如击败絮一样摔了出去,跌在五步之外,他微有诧异之色,“你还真是……”一句话没说完,桑菟之坐了起来,他又是一怔——这个人居然又坐了起来,倒是顽强得很。
  凤扆在打坐,国雪和绿章都不能死……桑菟之坐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潋潋月光映在他身边,就如坐在一潭极清亮明媚的水中,看起来竟不很狼狈。他的眼睛仍然在笑,带着残余的风情,还有一股并不强烈的火焰——虽不像其他人临死不甘时眼中的那种熊熊烈火,却明亮温暖,像无论怎样也不会熄灭!
  “我低估了你。”那年轻人突然说,“我叫柯常亭,你死之后,定会记住。”他大步走向越来越是明亮的麝月界——不杀桑国雪,他便是空手而回。迈出第八步,左脚一紧,已经被桑菟之召唤来的罗罗鸟咬住。柯常亭一跃向后,桑菟之一声口哨,空中黑影再现,四只罗罗鸟空中盘旋,柯常亭心头火起,一手悬在桑菟之头顶,淡淡地问:“这些扁毛畜生你收不收?”
  桑菟之笑得风情无限,“不收,好不容易才学会的怎么能收?”
  柯常亭淡淡地说:“哦?”他说杀就杀,一掌往桑菟之头顶拍落,以他的掌力,这一掌拍下,桑菟之必定脑浆迸裂,一命呜呼。
  “啪”的一声他没有拍碎桑菟之的头,迎上的是桑菟之的右脚——他四肢重伤三肢,竟然还有力气以手肘支撑,踢起这一脚救自己一命!柯常亭又是一怔,冷笑道:“我就让你四肢全断,全身上下没有半根骨头能动弹,再看你还有什么能耐……”他五指握住桑菟之右脚,一寸一寸将那腿骨捏碎,一寸一寸……
  桑菟之呼吸急促,全身骨骼尽碎,右腿上的痛苦已经算不上什么……他满脸红晕,全身的痛已痛过了极限,仿佛已不再剧痛,眼睁睁看着麝月界,他头顶那颗独角依然晶莹明亮——一个小时……快要到了。
  自己原来真的很勇敢。
  自己表扬自己,今天晚上的表现……让自己很看得起自己啊。他忍不住轻笑,原来……自己骨子里还是有热血的……还能拼命……还能……很认真地……要活下去。
  今天……很勇敢啊。
  
  尾声
  
  麝月界里。
  顾绿章先睁开了眼睛。
  她先看见了如天堂般的光,然后看见婴儿般沉睡的国雪,而后转过头去——突然看见了小桑在笑。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笑?
  笑得……像全世界的花都在他身边盛开。
  “小桑!”她扑到麝月界边上,变色看着一个人以怪异的手法扭断桑菟之的骨头,一点一点的……小桑全身都是血……全身都是……“小桑!小桑!放开!放开这里,我不要你救人,不要你救人……啊——”她看着桑菟之的鲜血渐渐在地上晕成一团,平生第一次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不要——放开——”
  桑菟之额头的独角渐渐消散,他身上的血和顾绿章桑国雪刚才流下的血混在一起,他觉得温暖,一点也不冷,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很灿烂、很开心,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
  “绿章,今天我很温柔。”他说。
  顾绿章在麝月界里摇头,“你一直都很温柔,真的很温柔,小桑你不会保护自己你会害死自己,像小薇一样你们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救别人?你们……你们都不懂得要自私一点,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牺牲自己……我宁愿死、我宁愿死,我不要……这种救……我不要……”
  “今天我很开心,今天是个好男人……”桑菟之没有听她说话,他已经听不见了,渐渐地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还带着风情地瞟了国雪一眼,微微一笑,“‘麫’的力量都给你啦,你……不是木法雨,会有……希望……的……还有……草……薇……的……”
  麝月界里,桑国雪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桑菟之、看着他还带着那有些调笑的口气说到最后一个字,慢慢闭上眼睛,渐渐不再呼吸。
  而后麝月界弥散。
  世界上再也没有“麫”这种神兽。
  他说:会有希望的,桑国雪的希望,唐草薇的希望。
  那些希望,随着唐草薇和“麫”的力量,他留给了桑国雪。
  那他自己的希望呢?桑菟之的希望——遇见一个在他弹琴的时候会看报纸的好男人……那个愿望,虚幻得像蒲公英,不过是个童话时期,单薄而美丽的……梦。
  麝月界消失了。
  桑国雪和顾绿章站了起来,面对着那个叫做“柯常亭”的年轻人,桑国雪双眼都已经睁开了,一样清澈,其中充满了近乎歇斯底里的愤怒和忍耐。
  顾绿章紧紧咬着嘴唇,嘴唇在流血,小桑、小桑……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来救她了吗?
  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没有人保护一定会死于伤害。但是我不知道,你会被……伤害得如此惨痛、如此彻底……
  那时候说下了决心想要救人,难道只是救两个人而已?小桑你所说的想要给每个人希望,难道……就是……这样……
  难道就是这样而已吗?
  你……你……你……未免……伤人……太甚……
  难道要救一个人就要牺牲一个人吗?那我宁愿去死——宁愿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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