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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冷战了一段时间，我与雷佳又剑拔驽张了。可经过一段时间的安静，我们终于明白夫妻之间不光做爱，就连吵架这种事也需要激情。所以在战争即将再次爆发的前夜，我们既不像最初那样比赛摔东西砸盘子，也不再挥舞手臂指着对方脸红脖子粗了。以至我们又一次选择了文斗——不见面、不电话，凡事通过短信解决。
雷佳的短信就这样来了。她向我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实际上已见惯不怪了）：杨同志，老娘决定了，继续无限期在我妈家住下去，直到你头发花白牙齿掉光。
看到雷佳短信里的“老娘”二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又想骂她没教养了。可转念一想，老娘就老娘吧，这又有什么呢。男人还不就跟女人一样，但凡只要急起来的时候，不也“老子”长“老子”短的大呼小叫吗？
我还知道，雷佳挖空心思发这样一条短信，无非是泄一下愤罢了。相同的道理，我曾占据了她的多少心的空间，现在她要以相反的方式，用针尖一点一点地挖回去。
这不，雷佳的上一条短信刚看完，下一条又到了。这次她仍延续了之前的口吻，杨同志，一想到你，想到要跟你发短信，老娘就心塞。心塞——懂吗？
我本想敲“与我何干”或“还真不懂”几个字怼回去，可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我想自己犯不着跟对方一般见识。
如此一想，气也就顺了。
后来我下了班，到幼儿园接了小豆瓣，将那小屁孩绑在安全座椅上，去了几十公里外的月亮渡。
想想还真是，自从入冬以来我就没有回乡下去看望过爷爷奶奶，尤其是与雷佳闹不愉快以来，一直心神不宁，根本就没想到过要回去。如今，我自然要带小豆瓣回去一趟了。
2
我将怀里睡着了的小豆瓣抱到了房间的床上，再回到客厅时掏出了手机。那时已临近午夜时分。
母亲依旧谈兴正浓地坐在火炉旁，而父亲则背靠在木椅上，一边听我们说话一边打起了瞌睡。看到我回来，母亲揭开炉盖往炉膛里又填进去了几块煤。这已是入夜以来第三次给炉子加煤了，等加完了煤母亲还把一铝壶的水放了上去。
整个夜晚几乎都是母亲在说话，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不厌其烦地说。当她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了，就捧起铁炉子上的茶缸，吹开缸口细雾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甲兰泡的药水。
放下茶缸时母亲无话找话，光秃秃地问了我一句，家明，你还记得白岩涌的阿曼吧？
这话来得有些突然，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看到我点头，母亲叹了一口气就意味深长地说了起来。她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今年初你阿曼已去世……
我两眼疑惑地看着母亲，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跟我提起一个死去的人，难道这也是拉家常的一部分？还是她刻意如此？
不管怎样，我觉得应该保持安静，或者少言，毕竟回一趟乡下不容易，母亲喜欢说她就说吧。哪怕纯属闲聊。再说了，这次回来不仅仅是静心来了，得好好陪陪上了年纪的他们，让他们开心开心。
然后我蹙起眉头，故作纳闷地问，怎么会这样？
母亲没有理会我，继续在那里发着自己的感慨。
她说，也许是她操劳过度和经常三病两痛的缘故吧……你阿曼呢，在生的时候还真是不容易……
说着，她停顿了一下。就在这短暂的安静里，我却听到了煤块在炉膛里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同时还看到炉盖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后来，母亲沉默够了，又兜着弯子说起了话。
她说，去年秋分，我都还在街场上遇到了你阿曼，那天她带着那个三岁和一岁多的小孙孙，歪歪搭搭地走过来，虽隔着赶场的人群，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我停下脚步站在街边，等她靠近了打招呼，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发现我，她只顾着一边低头走路，一边扯着手上握着的那两只小手，还不时地跟那两个小家伙说话，那样子像在提醒他们，记得看脚下，别只顾着东张西望地看人和看稀奇了。后来她走近了，我喊她，她才猛地抬起头来一脸诧异地看着我。那時候我发现，才多久不见啊，一个刚七十出头的人竟老得不成样子了，那张脸就像霜咂过的茄子，起了一绺一绺的皱子。
接着母亲又说，我当时笑着问她，老姐妹这是不是又病了？她回我说她的病早就好了，只是睡眠不行，经常整夜整夜失眠，每天晚上只要一躺到床上，只要两眼一闭就都是梦，一晚到亮翻江倒海睡不着，直折腾到最后醒来……后来她还把话题转移到了两个小孙孙的身上，叫他们叫我奶奶，之后就扯了扯那两个小人儿走远了。
说到这里，母亲像是陷入了无端的回忆，也像是为了避开我的目光把脸别了过去，只留了一张侧影对着我。
看着母亲，我不知说什么好。但我知道，这只不过是她回忆阿曼的一个开头而已，虽看似轻描淡写，她的内心实则早已堰坝溃堤了。毕竟母亲和阿曼从年轻时就一直搭着对，不是给村里的年轻人当媒人讲亲，就是被人家请去陪亲唱歌，长年累月，同进同出，不光唱和相应还互为伯仲。
后来，母亲似乎感受到了我在等她说话，将头抬起来的时候表情也恢复了正常。
这次，她总结因果似的告诉我：当年如不是你大林哥离了婚和外出打工之后一去不复返，你那原本好端端的阿伯也不至于一下子变成了酒坛子，你阿曼啊也不至于被逼到那个地步……你看，整条街场几千人赶场，就只有她一个老太婆带着两个孙孙，从街的这头到街的那头，又从街的那头回到街的这头，表面上看是在赶场，但那情景又与招摇过市、游街有何区别？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难道这次只我一人带小豆瓣回来，她从中觉察到了些什么？还是自阿曼去世以后，虽然村庄广阔，但她却因找不到一个能与自己搭对外出的拍档而有所感怀？
这些想法刚从心底跳出来，便立马被我给否定掉了。
首先，我不相信母亲具有先知先觉的能耐，能够洞悉我与雷佳之间的婚姻现在出现了问题。其次是母亲已年逾六旬，对于帮人说媒提亲之类的事情，不要说我与父亲明里暗里联合起来劝阻，就算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还想去，到了这把年纪，也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3
我相信，那天夜里母亲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不安，而她则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也许正因为这样，整个过程她才觉得我是听入了神。
然而就在她向我回忆起去年隆冬，和那些与阿曼生前有关的事时，我的注意力还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给转移了。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手机自动关机发出来的震颤，哪知道掏出来了才发现是短信，且不用点开便知道是谁发来的。
我想，雷佳又在问我小豆瓣的情况了，比如小豆瓣什么时候睡的觉，晚饭吃了些什么，有没有想妈妈和玩得开不开心之类。跟以前一样，只要我单独带小豆瓣出门，前脚刚走后脚她的电话和短信就追了过来，问这问那，好不厌烦。可我现在懒得理她，又将手机放回了兜里。
母亲说她至今还记得，去年冬天，尤其是天寒地冻的那一段，我那刚从鬼门关闯过来的阿曼，每天仍跟个陀螺似的旋转着，不光要忙家务，还要照顾整日醉醺醺的阿伯，以及接送大鹏上下学和看管好小鹏。
她说，你是知道的，从白岩涌下来，经我们月亮渡到龙头镇，光是走路，一趟下来至少也得个把小时吧，所以你阿曼几乎每天天还没亮全就起了床。先是给那两个小家伙准备早餐，等天亮透了才又把他们叫醒，给他们穿戴、洗漱，吃了早餐之后才出门上学去。
就这样，母亲一点一点地向我回忆起了那个冬日下半夜的事情。
她告诉我，当时，迷迷糊糊的她好像感觉到后院有什么响动，然后就醒了，躺在床上支棱着一双耳朵静静地听。刚开始她还以为是有陌生人在房屋四周转悠，要么就是屠户到渡上来杀猪或牵牛。可奇怪，好几次她只要认真一听，却又什么动静都没了。后来，她干脆就翻了个身，想既然没啥声响了那就再眯一会儿吧，可说来奇怪啊，就在她刚一合眼准备继续睡觉时，刚才消失的那些声音又跳了出来，而且还听清了，确实有人在后院的路上走动和说话，只不过那脚步时走时停，话也断断续续地罢了。
听母亲这样说我便提醒母亲，是不是她当时产生了错觉，误把夜晚风吹草动的声音当成了人的动静，要么就是那会刚刚醒来的她产生了幻听。
对于我的说法母亲却不赞同。她反问我道，你这孩子，我和你爸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还能有多少的瞌睡？再说了，至于当时是怎样的一个情况我还不清楚？
我不搭腔，不是因为我不想分辨什么。我了解母亲，她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一直以来她都喜欢有人静静地听她说话拉家常。这个时候我自是不能自讨没趣了。
看到我不说话，母亲就继续说。说她躺在床上又静静地听了一会，最终还从那些断断续续的话声中分辨出来了，那可不是别人，正是从白岩涌下来的阿曼和她的孙孙大鹏说话的声音。
看得出来，说到这里，我的母亲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便兀自感叹了起来，当时我就想嘛，每天大清早，除了你阿曼送大鹏去学校之外，还能有谁这么早就出门呢？
接着她还说，说来奇怪啊，按道理说我那悬着的心本该落下去才对，可不知怎的反倒是跳起来了……
不用猜我便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副矛盾的表情，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她此前的种种臆想全被打翻在地了，而让她感到更为意外的是，一切的终点都集中在我阿曼的身上，以及她与大鹏经常性地过早地出现在上学的路上。
母亲的心情也因此变得凝重起来。然后，我们便不约而同地就把目光转向了身旁的父亲。
我的父亲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烤火，自始至终不着一言。令人不曾想到的是，他竟低垂着脑袋睡着了，那张瘦削的脸旁连同胡子拉碴的下巴一道，还嵌进了竖起的领子里，轻微的鼾声也响起来了。
4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母亲接下来继续向我回忆她后来听到的一切。
她说，后来啊，我就听见你阿曼一声一声地唤着她背上的大鹏，每喊一声就试探性地问一句，大鹏醒了没有呵？每问一次她就停顿一下，在那里看大鹏有无反应。如果没有，她就把刚才的话又重復一遍。大鹏啊，该醒了呵……。直到瞌睡昏沉的大鹏有了动静，含糊其辞地在她的背上嗔道：奶奶你不要吵，大鹏不想醒，还想再睡一会儿呢。你阿曼这才有所放松，但她仍在那里提醒大鹏：
不能睡了呵奶奶的乖孙孙，再睡下去大鹏就要变成一只小懒虫了——小懒虫，知道吗，就是平时里我们见到树叶上的那种毛毛虫……
母亲告诉我，我阿曼说这些话的时候，刚才还哼哼唧唧的大鹏好像又睡着了。
我阿曼听不到声音，便抖动起了肩膀，还压低了嗓门，大鹏呵，你看看，奶奶背着你都到了月亮渡了，奶奶累得都快开不了步了，你醒来啊——奶奶牵着你走。
经这样一番折腾，半睡半醒的大鹏就醒了，哼哼唧唧地在那里央求道，奶奶，你就让大鹏再睡一会吧，大鹏好困好困。
我阿曼本来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叫醒大鹏，可这下她有些不忍心了，便用商量的口吻跟孙孙说起了话来。
她不无心疼地说，大鹏听话呢，这大冬天的，路又滑，让奶奶先歇一歇吧，等歇好了气，奶奶再背着你继续走——好吧？
后来，我阿曼就懒得再说什么了，自顾自地蹲了下来，还放下背上的大鹏，慢慢地抻直了满是疲惫的腰身。而大鹏离开了奶奶温暖的脊背之后，便低着个脑袋瓜子，垂下两条细小的胳膊，眼角挂着两粒晶莹的泪珠，一动不动地站在冰霜冻住了的路上。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大鹏酝酿够了似的才带着哭腔责问起了奶奶。说，奶奶，你怎么就背不动大鹏了呢？
我阿曼像以往一样，想都不想便给出了答案：因为大鹏长大了，奶奶老了，没了力气，自然也就背不动了呀。
大鹏沉默着，等沉默够了，才抬起他那双黑乎乎的眼睛盯了一眼奶奶，迅速地又低下了头去。
大鹏问，那——奶奶为什么要老呢？
……
母亲说，面对这样的问题，我阿曼顿时哑然了。她还往下猜道，我想啊，那一刻你阿曼心里一定五味杂陈，要不她怎么会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呢？可最终，寂静的空气还是被大鹏的话给打破了。 他突发奇想与一脸严肃地问，奶奶，你老了，会不会像别人家的奶奶一樣，也会死掉？
我母亲说，与之前一样，多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啊，竟一下子把你阿曼给噎住了。
紧接着还告诉我，当她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时，她发现原来这话似乎并不仅仅让我阿曼半天说不出来话那么简单，竟还让她悲从中来。然而还好，我阿曼虽然心情沉重，但当她开口说话时，却把话题给轻轻松松地转移了。
就变成了一个不经意间的，对孙孙的反问，如果奶奶不老，那么奶奶的孙孙——大鹏又怎么长大呢？
这是一个难以想得明白的问题。没等大鹏回答，我阿曼就又调整了一下情绪，语气自然地补充着说起了话。
她说，奶奶怎么会不死呢？只是现在大鹏与弟弟都还小，奶奶不想死也不能死呵……
后来，母亲还告诉我，凭她的判断，我阿曼说完这些话后立马就后悔了。她满是分析地说，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你阿曼面对的毕竟是一个五六岁的小人儿，年纪如此之小的孩子又哪能理解什么是生和死呢？
往下说着说着，母亲继而变得有些怅然起来，便道，不过啊也还真奇怪，你阿曼说完这些话之后，大鹏居然像个懂事的孩子那般安静了。可谁又曾预料到，意想不到的事随之发生了，那就是低头想事的大鹏忽然抬起头来，先是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奶奶，然后一脸认真和生气地冲着奶奶说，那以后大鹏就不要奶奶再背了，大鹏以后要自己上学……
还真是意外啊，这话竟还把我阿曼给逗乐了。她就此止住了悲伤，伸出两手捧着眼前的那张小脸蛋，高兴起来：要真是那样啊，奶奶就犯不着再像现在这样操心了喽！
感慨结束了，我阿曼牵着大鹏的手就想往前走，可不曾想，大鹏虽把手交给了她，但却不肯挪动一下脚步。相反还嘴角一撇，委屈地抽泣起来。
很显然，我阿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住了，赶忙蹲了下去。
大鹏不理会我阿曼，哪怕我阿曼为了安慰他而作出的任何猜测和询问。恰恰与之相反的是，大鹏先前的抽泣还变成了嘤嘤的哭泣。且直哭了好一会儿，哭够了似的，才伸出手指了指前边说起了话。
大鹏提醒奶奶说，你看——这天都还没亮呢！
顺着大鹏手指的方向，我阿曼往四周望了望。那时候，天地一片透明，不光脚下的路和路旁的枯草清晰可见，就连四周的树木、吊脚楼，远处的田野和在更远处的天穹底下隆起又回落的苗岭山脉，也都一览无余。
就这样扫视了一番，我阿曼回过头来对着大鹏，满脸怀疑又连哄带诓地问了起来，奶奶的大鹏这是怎么了，天都这么明了，怎么还不亮呢？
大鹏不看奶奶，仍旧不依不饶，奶奶，这天真的还没亮呢！
看到大鹏如此坚决，我阿曼又转过了头。这次，她依然觉得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与之前看到的根本没啥区别啊，无论脚下的路还是覆盖着枯草的冰霜，无论树木间的吊脚楼还是远处的田野和天边的山线……哪一样不都是如此的一目了然？可大鹏怎么说这天还没亮呢？难道是大鹏不想上学，故意来了这么一出？
我阿曼这就跟大鹏解释起来，奶奶的乖孙孙，你看，路边的这草，远处那些树和房屋，还有那边——所有的一切都看得这样清楚——你要知道，天快亮时就这个样子，特别是到了冬天，起了霜和结了冰……
可是，没等我阿曼解释完，大鹏便再次打断了她，还无比固执地仰起了一张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再次伸出了指头指着头顶上空说，奶奶，你看，月亮都还挂在天上——
沿着大鹏所指的方向奶奶这就望了过去，这次，她果真发现有一轮亮得惨白的圆盘悬挂在头顶上空，而且在那圆盘的周围还围绕着一层淡淡的云……
……
母亲说，我阿曼就这样久久地失了神地举着头，望着高天中的月亮。直过好一阵，她才低下头来，又看了一眼四周和眼前的孙孙，张开了两只手臂，一把将那具小小的身子骨揽进了怀里，泪水便夺眶而出，还咳咳唉唉地哭诉了起来。
我阿曼满心亏欠地在那里跟大鹏念叨起来，奶奶还真是老眼昏花了呵，刚才一觉醒来，看到窗外的天光大白了，还以为送你去上学迟到了，这就慌慌张张地背着你出门，谁知道啊，原来这天只不过是月光落在覆盖了冰霜的地上，然后把夜晚照得跟白天一样……
5
那天夜里，母亲说完了与我阿曼有关的事，我没能等她慢吞吞地封好炉火，便拍拍父亲的肩膀，叫醒了靠在椅子上睡觉的父亲，就起身钻进了房间去休息去了。
小豆瓣平时睡觉喜欢踢被子，我担心那小屁孩大冬天的会被冻着了。事实也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不知何时小豆瓣已从被子里翻滚了出来，还把原本穿得好好的两只袜子踢掉了，露出了一双冰棍般的小脚。我来不及多想，一把将小豆瓣抱起来又塞回了被子里，自己也急火火地脱掉了衣服在他的身旁躺了下来。
可说来奇怪，无论我怎么刻意地闭上眼睛，也不管我闭着眼睛在心底里默默地数了多少只羊，村子里的鸡都叫过三遍了，我仍旧毫无半点睡意。最后，我索性还将手机从枕头底下摸了出来。之前那些未曾阅读的短信都还在，我数了一下，总共九条。其中，除了一条是垃圾短信外，其余的都是小豆瓣的妈妈发来的。
吴治由，苗族， 生于1982年，贵州都匀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冷战了一段时间，我与雷佳又剑拔驽张了。可经过一段时间的安静，我们终于明白夫妻之间不光做爱，就连吵架这种事也需要激情。所以在战争即将再次爆发的前夜，我们既不像最初那样比赛摔东西砸盘子，也不再挥舞手臂指着对方脸红脖子粗了。以至我们又一次选择了文斗——不见面、不电话，凡事通过短信解决。
雷佳的短信就这样来了。她向我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实际上已见惯不怪了）：杨同志，老娘决定了，继续无限期在我妈家住下去，直到你头发花白牙齿掉光。
看到雷佳短信里的“老娘”二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又想骂她没教养了。可转念一想，老娘就老娘吧，这又有什么呢。男人还不就跟女人一样，但凡只要急起来的时候，不也“老子”长“老子”短的大呼小叫吗？
我还知道，雷佳挖空心思发这样一条短信，无非是泄一下愤罢了。相同的道理，我曾占据了她的多少心的空间，现在她要以相反的方式，用针尖一点一点地挖回去。
这不，雷佳的上一条短信刚看完，下一条又到了。这次她仍延续了之前的口吻，杨同志，一想到你，想到要跟你发短信，老娘就心塞。心塞——懂吗？
我本想敲“与我何干”或“还真不懂”几个字怼回去，可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我想自己犯不着跟对方一般见识。
如此一想，气也就顺了。
后来我下了班，到幼儿园接了小豆瓣，将那小屁孩绑在安全座椅上，去了几十公里外的月亮渡。
想想还真是，自从入冬以来我就没有回乡下去看望过爷爷奶奶，尤其是与雷佳闹不愉快以来，一直心神不宁，根本就没想到过要回去。如今，我自然要带小豆瓣回去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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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怀里睡着了的小豆瓣抱到了房间的床上，再回到客厅时掏出了手机。那时已临近午夜时分。
母亲依旧谈兴正浓地坐在火炉旁，而父亲则背靠在木椅上，一边听我们说话一边打起了瞌睡。看到我回来，母亲揭开炉盖往炉膛里又填进去了几块煤。这已是入夜以来第三次给炉子加煤了，等加完了煤母亲还把一铝壶的水放了上去。
整个夜晚几乎都是母亲在说话，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不厌其烦地说。当她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了，就捧起铁炉子上的茶缸，吹开缸口细雾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甲兰泡的药水。
放下茶缸时母亲无话找话，光秃秃地问了我一句，家明，你还记得白岩涌的阿曼吧？
这话来得有些突然，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看到我点头，母亲叹了一口气就意味深长地说了起来。她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今年初你阿曼已去世……
我两眼疑惑地看着母亲，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跟我提起一个死去的人，难道这也是拉家常的一部分？还是她刻意如此？
不管怎样，我觉得应该保持安静，或者少言，毕竟回一趟乡下不容易，母亲喜欢说她就说吧。哪怕纯属闲聊。再说了，这次回来不仅仅是静心来了，得好好陪陪上了年纪的他们，让他们开心开心。
然后我蹙起眉头，故作纳闷地问，怎么会这样？
母亲没有理会我，继续在那里发着自己的感慨。
她说，也许是她操劳过度和经常三病两痛的缘故吧……你阿曼呢，在生的时候还真是不容易……
说着，她停顿了一下。就在这短暂的安静里，我却听到了煤块在炉膛里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同时还看到炉盖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后来，母亲沉默够了，又兜着弯子说起了话。
她说，去年秋分，我都还在街场上遇到了你阿曼，那天她带着那个三岁和一岁多的小孙孙，歪歪搭搭地走过来，虽隔着赶场的人群，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我停下脚步站在街边，等她靠近了打招呼，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发现我，她只顾着一边低头走路，一边扯着手上握着的那两只小手，还不时地跟那两个小家伙说话，那样子像在提醒他们，记得看脚下，别只顾着东张西望地看人和看稀奇了。后来她走近了，我喊她，她才猛地抬起头来一脸诧异地看着我。那時候我发现，才多久不见啊，一个刚七十出头的人竟老得不成样子了，那张脸就像霜咂过的茄子，起了一绺一绺的皱子。
接着母亲又说，我当时笑着问她，老姐妹这是不是又病了？她回我说她的病早就好了，只是睡眠不行，经常整夜整夜失眠，每天晚上只要一躺到床上，只要两眼一闭就都是梦，一晚到亮翻江倒海睡不着，直折腾到最后醒来……后来她还把话题转移到了两个小孙孙的身上，叫他们叫我奶奶，之后就扯了扯那两个小人儿走远了。
说到这里，母亲像是陷入了无端的回忆，也像是为了避开我的目光把脸别了过去，只留了一张侧影对着我。
看着母亲，我不知说什么好。但我知道，这只不过是她回忆阿曼的一个开头而已，虽看似轻描淡写，她的内心实则早已堰坝溃堤了。毕竟母亲和阿曼从年轻时就一直搭着对，不是给村里的年轻人当媒人讲亲，就是被人家请去陪亲唱歌，长年累月，同进同出，不光唱和相应还互为伯仲。
后来，母亲似乎感受到了我在等她说话，将头抬起来的时候表情也恢复了正常。
这次，她总结因果似的告诉我：当年如不是你大林哥离了婚和外出打工之后一去不复返，你那原本好端端的阿伯也不至于一下子变成了酒坛子，你阿曼啊也不至于被逼到那个地步……你看，整条街场几千人赶场，就只有她一个老太婆带着两个孙孙，从街的这头到街的那头，又从街的那头回到街的这头，表面上看是在赶场，但那情景又与招摇过市、游街有何区别？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难道这次只我一人带小豆瓣回来，她从中觉察到了些什么？还是自阿曼去世以后，虽然村庄广阔，但她却因找不到一个能与自己搭对外出的拍档而有所感怀？
这些想法刚从心底跳出来，便立马被我给否定掉了。
首先，我不相信母亲具有先知先觉的能耐，能够洞悉我与雷佳之间的婚姻现在出现了问题。其次是母亲已年逾六旬，对于帮人说媒提亲之类的事情，不要说我与父亲明里暗里联合起来劝阻，就算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还想去，到了这把年纪，也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3
我相信，那天夜里母亲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不安，而她则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也许正因为这样，整个过程她才觉得我是听入了神。
然而就在她向我回忆起去年隆冬，和那些与阿曼生前有关的事时，我的注意力还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给转移了。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手机自动关机发出来的震颤，哪知道掏出来了才发现是短信，且不用点开便知道是谁发来的。
我想，雷佳又在问我小豆瓣的情况了，比如小豆瓣什么时候睡的觉，晚饭吃了些什么，有没有想妈妈和玩得开不开心之类。跟以前一样，只要我单独带小豆瓣出门，前脚刚走后脚她的电话和短信就追了过来，问这问那，好不厌烦。可我现在懒得理她，又将手机放回了兜里。
母亲说她至今还记得，去年冬天，尤其是天寒地冻的那一段，我那刚从鬼门关闯过来的阿曼，每天仍跟个陀螺似的旋转着，不光要忙家务，还要照顾整日醉醺醺的阿伯，以及接送大鹏上下学和看管好小鹏。
她说，你是知道的，从白岩涌下来，经我们月亮渡到龙头镇，光是走路，一趟下来至少也得个把小时吧，所以你阿曼几乎每天天还没亮全就起了床。先是给那两个小家伙准备早餐，等天亮透了才又把他们叫醒，给他们穿戴、洗漱，吃了早餐之后才出门上学去。
就这样，母亲一点一点地向我回忆起了那个冬日下半夜的事情。
她告诉我，当时，迷迷糊糊的她好像感觉到后院有什么响动，然后就醒了，躺在床上支棱着一双耳朵静静地听。刚开始她还以为是有陌生人在房屋四周转悠，要么就是屠户到渡上来杀猪或牵牛。可奇怪，好几次她只要认真一听，却又什么动静都没了。后来，她干脆就翻了个身，想既然没啥声响了那就再眯一会儿吧，可说来奇怪啊，就在她刚一合眼准备继续睡觉时，刚才消失的那些声音又跳了出来，而且还听清了，确实有人在后院的路上走动和说话，只不过那脚步时走时停，话也断断续续地罢了。
听母亲这样说我便提醒母亲，是不是她当时产生了错觉，误把夜晚风吹草动的声音当成了人的动静，要么就是那会刚刚醒来的她产生了幻听。
对于我的说法母亲却不赞同。她反问我道，你这孩子，我和你爸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还能有多少的瞌睡？再说了，至于当时是怎样的一个情况我还不清楚？
我不搭腔，不是因为我不想分辨什么。我了解母亲，她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一直以来她都喜欢有人静静地听她说话拉家常。这个时候我自是不能自讨没趣了。
看到我不说话，母亲就继续说。说她躺在床上又静静地听了一会，最终还从那些断断续续的话声中分辨出来了，那可不是别人，正是从白岩涌下来的阿曼和她的孙孙大鹏说话的声音。
看得出来，说到这里，我的母亲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便兀自感叹了起来，当时我就想嘛，每天大清早，除了你阿曼送大鹏去学校之外，还能有谁这么早就出门呢？
接着她还说，说来奇怪啊，按道理说我那悬着的心本该落下去才对，可不知怎的反倒是跳起来了……
不用猜我便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副矛盾的表情，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她此前的种种臆想全被打翻在地了，而让她感到更为意外的是，一切的终点都集中在我阿曼的身上，以及她与大鹏经常性地过早地出现在上学的路上。
母亲的心情也因此变得凝重起来。然后，我们便不约而同地就把目光转向了身旁的父亲。
我的父亲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烤火，自始至终不着一言。令人不曾想到的是，他竟低垂着脑袋睡着了，那张瘦削的脸旁连同胡子拉碴的下巴一道，还嵌进了竖起的领子里，轻微的鼾声也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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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母亲接下来继续向我回忆她后来听到的一切。
她说，后来啊，我就听见你阿曼一声一声地唤着她背上的大鹏，每喊一声就试探性地问一句，大鹏醒了没有呵？每问一次她就停顿一下，在那里看大鹏有无反应。如果没有，她就把刚才的话又重復一遍。大鹏啊，该醒了呵……。直到瞌睡昏沉的大鹏有了动静，含糊其辞地在她的背上嗔道：奶奶你不要吵，大鹏不想醒，还想再睡一会儿呢。你阿曼这才有所放松，但她仍在那里提醒大鹏：
不能睡了呵奶奶的乖孙孙，再睡下去大鹏就要变成一只小懒虫了——小懒虫，知道吗，就是平时里我们见到树叶上的那种毛毛虫……
母亲告诉我，我阿曼说这些话的时候，刚才还哼哼唧唧的大鹏好像又睡着了。
我阿曼听不到声音，便抖动起了肩膀，还压低了嗓门，大鹏呵，你看看，奶奶背着你都到了月亮渡了，奶奶累得都快开不了步了，你醒来啊——奶奶牵着你走。
经这样一番折腾，半睡半醒的大鹏就醒了，哼哼唧唧地在那里央求道，奶奶，你就让大鹏再睡一会吧，大鹏好困好困。
我阿曼本来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叫醒大鹏，可这下她有些不忍心了，便用商量的口吻跟孙孙说起了话来。
她不无心疼地说，大鹏听话呢，这大冬天的，路又滑，让奶奶先歇一歇吧，等歇好了气，奶奶再背着你继续走——好吧？
后来，我阿曼就懒得再说什么了，自顾自地蹲了下来，还放下背上的大鹏，慢慢地抻直了满是疲惫的腰身。而大鹏离开了奶奶温暖的脊背之后，便低着个脑袋瓜子，垂下两条细小的胳膊，眼角挂着两粒晶莹的泪珠，一动不动地站在冰霜冻住了的路上。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大鹏酝酿够了似的才带着哭腔责问起了奶奶。说，奶奶，你怎么就背不动大鹏了呢？
我阿曼像以往一样，想都不想便给出了答案：因为大鹏长大了，奶奶老了，没了力气，自然也就背不动了呀。
大鹏沉默着，等沉默够了，才抬起他那双黑乎乎的眼睛盯了一眼奶奶，迅速地又低下了头去。
大鹏问，那——奶奶为什么要老呢？
……
母亲说，面对这样的问题，我阿曼顿时哑然了。她还往下猜道，我想啊，那一刻你阿曼心里一定五味杂陈，要不她怎么会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呢？可最终，寂静的空气还是被大鹏的话给打破了。 他突发奇想与一脸严肃地问，奶奶，你老了，会不会像别人家的奶奶一樣，也会死掉？
我母亲说，与之前一样，多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啊，竟一下子把你阿曼给噎住了。
紧接着还告诉我，当她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时，她发现原来这话似乎并不仅仅让我阿曼半天说不出来话那么简单，竟还让她悲从中来。然而还好，我阿曼虽然心情沉重，但当她开口说话时，却把话题给轻轻松松地转移了。
就变成了一个不经意间的，对孙孙的反问，如果奶奶不老，那么奶奶的孙孙——大鹏又怎么长大呢？
这是一个难以想得明白的问题。没等大鹏回答，我阿曼就又调整了一下情绪，语气自然地补充着说起了话。
她说，奶奶怎么会不死呢？只是现在大鹏与弟弟都还小，奶奶不想死也不能死呵……
后来，母亲还告诉我，凭她的判断，我阿曼说完这些话后立马就后悔了。她满是分析地说，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你阿曼面对的毕竟是一个五六岁的小人儿，年纪如此之小的孩子又哪能理解什么是生和死呢？
往下说着说着，母亲继而变得有些怅然起来，便道，不过啊也还真奇怪，你阿曼说完这些话之后，大鹏居然像个懂事的孩子那般安静了。可谁又曾预料到，意想不到的事随之发生了，那就是低头想事的大鹏忽然抬起头来，先是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奶奶，然后一脸认真和生气地冲着奶奶说，那以后大鹏就不要奶奶再背了，大鹏以后要自己上学……
还真是意外啊，这话竟还把我阿曼给逗乐了。她就此止住了悲伤，伸出两手捧着眼前的那张小脸蛋，高兴起来：要真是那样啊，奶奶就犯不着再像现在这样操心了喽！
感慨结束了，我阿曼牵着大鹏的手就想往前走，可不曾想，大鹏虽把手交给了她，但却不肯挪动一下脚步。相反还嘴角一撇，委屈地抽泣起来。
很显然，我阿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住了，赶忙蹲了下去。
大鹏不理会我阿曼，哪怕我阿曼为了安慰他而作出的任何猜测和询问。恰恰与之相反的是，大鹏先前的抽泣还变成了嘤嘤的哭泣。且直哭了好一会儿，哭够了似的，才伸出手指了指前边说起了话。
大鹏提醒奶奶说，你看——这天都还没亮呢！
顺着大鹏手指的方向，我阿曼往四周望了望。那时候，天地一片透明，不光脚下的路和路旁的枯草清晰可见，就连四周的树木、吊脚楼，远处的田野和在更远处的天穹底下隆起又回落的苗岭山脉，也都一览无余。
就这样扫视了一番，我阿曼回过头来对着大鹏，满脸怀疑又连哄带诓地问了起来，奶奶的大鹏这是怎么了，天都这么明了，怎么还不亮呢？
大鹏不看奶奶，仍旧不依不饶，奶奶，这天真的还没亮呢！
看到大鹏如此坚决，我阿曼又转过了头。这次，她依然觉得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与之前看到的根本没啥区别啊，无论脚下的路还是覆盖着枯草的冰霜，无论树木间的吊脚楼还是远处的田野和天边的山线……哪一样不都是如此的一目了然？可大鹏怎么说这天还没亮呢？难道是大鹏不想上学，故意来了这么一出？
我阿曼这就跟大鹏解释起来，奶奶的乖孙孙，你看，路边的这草，远处那些树和房屋，还有那边——所有的一切都看得这样清楚——你要知道，天快亮时就这个样子，特别是到了冬天，起了霜和结了冰……
可是，没等我阿曼解释完，大鹏便再次打断了她，还无比固执地仰起了一张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再次伸出了指头指着头顶上空说，奶奶，你看，月亮都还挂在天上——
沿着大鹏所指的方向奶奶这就望了过去，这次，她果真发现有一轮亮得惨白的圆盘悬挂在头顶上空，而且在那圆盘的周围还围绕着一层淡淡的云……
……
母亲说，我阿曼就这样久久地失了神地举着头，望着高天中的月亮。直过好一阵，她才低下头来，又看了一眼四周和眼前的孙孙，张开了两只手臂，一把将那具小小的身子骨揽进了怀里，泪水便夺眶而出，还咳咳唉唉地哭诉了起来。
我阿曼满心亏欠地在那里跟大鹏念叨起来，奶奶还真是老眼昏花了呵，刚才一觉醒来，看到窗外的天光大白了，还以为送你去上学迟到了，这就慌慌张张地背着你出门，谁知道啊，原来这天只不过是月光落在覆盖了冰霜的地上，然后把夜晚照得跟白天一样……
5
那天夜里，母亲说完了与我阿曼有关的事，我没能等她慢吞吞地封好炉火，便拍拍父亲的肩膀，叫醒了靠在椅子上睡觉的父亲，就起身钻进了房间去休息去了。
小豆瓣平时睡觉喜欢踢被子，我担心那小屁孩大冬天的会被冻着了。事实也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不知何时小豆瓣已从被子里翻滚了出来，还把原本穿得好好的两只袜子踢掉了，露出了一双冰棍般的小脚。我来不及多想，一把将小豆瓣抱起来又塞回了被子里，自己也急火火地脱掉了衣服在他的身旁躺了下来。
可说来奇怪，无论我怎么刻意地闭上眼睛，也不管我闭着眼睛在心底里默默地数了多少只羊，村子里的鸡都叫过三遍了，我仍旧毫无半点睡意。最后，我索性还将手机从枕头底下摸了出来。之前那些未曾阅读的短信都还在，我数了一下，总共九条。其中，除了一条是垃圾短信外，其余的都是小豆瓣的妈妈发来的。
吴治由，苗族， 生于1982年，贵州都匀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