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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第一次见到王顺华是在木里火场。那天是3月31日的清晨,四川凉山森林消防支队西昌大队准备突破火线。当时,我正在拍照,王顺华从身后拍了两下我的肩膀。
我俩认识8年了,我们从小是在云南边陲长大的,十八九岁的时候来到四川凉山,先后服役于武警西昌森林大队。转制后,叫西昌森林消防大队。王顺华传承了彝族人特有的肤色,黑黑亮亮的,配上圆圆的大眼睛,看上去有些憨厚。
战友们对王顺华的印象都差不多,喜欢笑,话不多,性格温和。我钦佩他总能把一个沉重的事情讲得很轻松,自己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生活强加给他的一切,但他依然保持自己的风骨和气节。
2019年“3.30”木里大火带走了我们的27 位兄弟。从那以后,王顺华对凉山的烟、火尤为敏感,稍微有些相似的环境,他就会联想起曾经的人和事。而我,总在新的环境下重建老的记忆。从去年开始,我按快门的次数就慢慢减少,大部分时间在调整自己与战友、森林、山脉的关系、距离和角度,我试图穿过深山暗夜去记录那些没有人看到的角落。
我觉得,只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置身那个环境,才会试图去理解它。当自己拿起照相机站在角落里的时候,就能看到角落里的人。就像这次木里火场,我在小帐篷里吃进去的每一粒沙子和灰尘,最后都变成一个又一个的像素,成为了一张张有意义的照片。若干年后,这些照片就会成为时间的线索,像一把钥匙那样能打开记忆的储藏室,可以让我们重温逝去的光芒。
从一片森林到一棵树,以前,我拍那棵树也是人,拍那个人也是树,我们就是里面的一部分。现在,我拍战友却是天空中的那朵云,拍那朵云就是我的兄弟。对我来说,战友和森林融在一起了,已经化作了凉山的山脉。
一个人的时候,我会用相机记录我们曾经战斗过的足迹,拍下那些唤起记忆的山花、林木,以及那些不那么容易忘却的面孔。
最近几年,全球范围内一年比一年热。工业技术是个巨大的能量转换器,大自然曾经慷慨地施予,人类则无节制地索求。后果是气候干旱,海平面上升,无论是在亞马逊的原始森林,还是被桉树覆盖的澳大利亚,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大火都越来越频繁地光顾。
一个百分之百安全的系统是不存在的。经常有人说,这一切本可以避免,但我们很少反思我们的生活方式。数据显示,97% 以上的森林火灾是人为因素引起,如果一定要指责的话,那么一定是人,而不是火。
在我看来,真正的勇敢不是不害怕,而是即使双腿颤抖,仍然往前走。我们这群人越是艰难,越能忍耐,我不会退,即使已经到了极限,也要战斗下去。包括我和王顺华在内的大部分森林消防员也会对这个职业有怨言,甚至偶尔会有放弃的念头,但只要扑火任务来了,又是另外一副模样,不惜一切代价,去守护那些需要守护的人和森林。
在木里火场上,原始森林没有路,见不到其他人。爬山颇耗体力,几个小时后,整个人都疲得不行。只要一说休息,兄弟们眼睛一闭就能睡着,站着、蹲着或者抱着树……随时随地都能睡觉。事实上,森林消防员并非铜墙铁壁、刀枪不入,而是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家长里短。有的消防员在火场被烟熏火烤得没有“人样”,但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贴面膜,也很爱护自己的脸蛋。
我和王顺华相处的时候,很少拍照,我俩大部分时间在聊以后的打算。现在,王顺华最大的梦想是走出大山,在老家云南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和父母一起住。“有些时候爸妈总说没事,家里都挺好的,可是每次回家爸妈的头发一年比一年白。”他说,以前没有过多想家里的事,但是去年那件事后就觉得自己为家人做得太少了。
在凉山,无论遇到多么大的危险,多么黑的漫漫长夜,我的战友们在火场上总会有纯真一刻、至纯一瞬。就像这次,在海拔3800多米的木里火场上,天空突然飘起雪花,在宿营地的兄弟们瞬间欢呼起来,口哨、尖叫声、歌声与雪花一起飘荡空中,所有的抱怨和不爽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随风而去。即使大家都知道,雪花一分钟左右就会停,但这瞬间的纯真依然如此动人。
我放下了手中的相机,只想沉浸在这个时刻。
王顺华说:“活着出来后,一切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