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谢花还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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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丈夫是在一次井下事故中走的,矿上给她们一套房子,还给她安排了工作,她把丈夫的照片挂在客厅里,总觉着他迟早要回家,就跟那些年她在老家等他一样。
  丈夫生前的工友马良,是他们的老乡。料理丈夫后事时,她浑浑噩噩,哭得死去活来,那段日子她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全靠马良跑前跑后,矿上跟她说赔偿的事,马良教她怎么说,所有的事情都办得很顺利。来到矿上,一切都陌生得让她恐惧,好像掉进另一个世界,每天遇到的都是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目光,她就认识马良一个人,转户口、大龙和玲玲转学,也是马良带着她去办的,抚恤金到哪儿领、怎么向工会申请救济、去哪儿买粮买菜,马良成了她的生活向导,她把马良当成了娘家人,亲切地称他老马哥。
  新建的一幢五层的工人文化楼,楼里有工人培训学校、工会、计生办、电视台。她们三个女人负责大楼里的卫生,一起干活的那两个女人,都五十上下,她们看她刚从农村来,土里吧唧的,矿上的事啥也不懂,也不跟她多说话。她也觉着她们不像女人,泼辣凶悍,满口脏话,只想离她们远点儿,也就甘愿独处了。在家里也只和邻居走顶面时才打声招呼,觉着自己一个半边子女人,红白事情用不着,巴结人家也瞧不起你,跟你来往,人家还怕沾着晦气呢,自己好好的过日子就行了。她家也只有马良隔三差五地来一趟,马良提醒她说,每月都得去要救济,多少得给一点儿,你不去要,他们不会上门来问你是不是有困难。按马良说的,她每月都去,工会的铁师傅见她眼抹珠泪的,就批给她十块二十块的。她觉着马良这人啥事都有办法,不吃亏。
  马良是个世面人,知道的事情多,嘴皮子流利,走在路上到处是打招呼的人。他来了总能找到些粗活儿帮她做,也督促大龙和玲玲好好上学,还讲些井下的趣事,说庄上和矿上不一样的规矩,骂矿上人没有礼节,笑庄上人没见过世面,倒让她长了不少见识,渐渐的,她脸上有了笑容。
  马大哥,嫂子在哪儿上班?
  在灯房发灯。
  她是正式工,能挣多少钱?
  三百五六十块吧。
  哦,比俺家属工多一倍呢,你在采煤队挣的更多,双职工就一个孩子,嫂子真有福。
  唉,家家都有难念的经。马良脸上挂着愁容说,我们一直吵,虽说不是为了钱……
  她觉着自己不该知道人家的家事,不想让他再说下去,就说,马大哥是明白人,让着她点儿。
  她心不在你身上,让着有啥用?矿上的女人一点儿规矩都不懂,找个矿上的,我后悔死了。
  我也觉着矿上的女人和庄上的不一样……她笑着对马良说,正撞上他火辣辣的目光,她心里颤了一下,一阵羞怯,顿时有了某种警觉。
  马良认识的人多,她的工作、她的房子都是马良给跑的腿,还要了个带院的一楼。那天院门脱了块板子,她去找工会报修,进了矿门犹豫了一下,工会生活部的那个铁师傅,脸总是像铁板一样冷冰冰的,该办的事情给你办,一句话也不多说,也不让你多说一句,她总觉着有些怕他,正思忖着怎样对付那张铁板脸,马良走了过来,她就想干脆让老马哥寻块木板钉上算了。她跟马良一说,马良不屑地说,小菜。就领她去了单位的材料房,挑了一块合适的木板,出来时正迎着班上的几个工友,见马良和她在一起,都不怀好意地笑,她羞得满脸通红,不敢抬头,急慌慌地加快脚步前头走了。马良停下脚步和那些人胡咧咧起来。
  哈哈,马良行啊你,小寡妇才来矿上几天,就得手了……
  你小子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一天干三个井累不累?
  别胡吣了,天天大井里攉煤累得尿尿都扶不住了,哪还有那闲心……
  马良的话像刀尖戳在她的心上,她恨不得撕碎了那张臭嘴,这个孬驴养的马良,真不是个东西!她的脸一阵滚烫,不愿意听他们的脏话,几乎是小跑了,跌跌撞撞出了矿门。本以为有人欺侮她时,马良会像亲人一样护着她,狠狠地骂那伙人,没想到他一点儿也不在乎,还一脸的得意,嬉皮笑脸地拿她开心,这不是故意吗?他嘴上能这样腌臜地胡吣,心里一定也是腌臜的,她不由得害怕起来,早晚被他弄出闲话来,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姓马的咋是这种人……她心里的那个娘家人一下子变成了黄鼠狼。马良赶上她时,脸上的得意还没有收住,晶亮的眼睛里闪着淫邪的火苗,刺刺啦啦地烤着她,她心里更加羞恼。
  马良见她一脸的寒霜,有些尴尬地咧咧嘴说,都是以前和大龙爸一个班的,这些狗不吃的货,臭嘴……矿上的男人就这德行,你别在意。
  好像饭碗里落了苍蝇,她恶心得直想呕吐,心里骂道,你这人真不识趣,还说!她没理他,接过木板,塌着眼皮说,你回吧。马良愣了一下,本想趁机和她来几句油盐话,没想到她恼了脸,心里又羞又恨,还是巴结地说,我去帮你修。不用。她连句客气话也没说,转身走了。她不明白,男人咋都跟猪一样……
  二
  工人村都是楼房,住的比庄上拥挤,楼道里整天有人来来去去,那些不上班的女人们和男人混杂着打牌,嘻嘻哈哈,打情骂俏,他们的玩笑话比庄上新鲜,开口不离裤裆,有的还动手动脚,往女人身上瞎摸,女人也不恼,真硌硬死人了。她每回走过时,都不敢抬头,忽然有一天,几个女人亲热地和她打招呼,开始她还觉着人家是好意,渐渐的,就觉着她们的神情不对,她刚过去,后头就小声叽咕起来,隐隐约约听到了马良的名字,她觉着脊背一阵发凉。再出门时,总是先伸头看看楼道里有没有人,没人了,她才急匆匆地出去。
  她开始用敌意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人,不想和人来往,再苦再难也不愿求人,她总是拿矿上和庄上比,就觉着矿上没有人情味,人势利不好相处,连女人也这样刻薄。也是的,庄上都是老亲舍邻的,矿上山南海北的都有,谁和谁都没有牵连,哪有什么真心实意。娘儿三个整天价不声不响地,两个孩子也很少出来和别的孩子玩,星期天就在家写作业看电视,偶尔在楼道里和别的孩子发生争执,她就凶狠地瞪着人家孩子吼,以后不准欺负俺!赶紧拉着孩子回家。邻居们觉着她不合群,说这个小寡妇精神不正常。
  娘儿三个的抚恤金加上她的工资,还有公婆的抚恤金也都留给了他们,在矿上的日子也不犯难,冰箱洗衣机都买了,上班下班有时有点儿,不像地里的活儿,紧的时候就没日没夜地干,家里没有鸡鸭鹅猪的肮脏,出门就是亮亮堂堂的水泥地,吃的用的有地儿买,比庄上人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大龙对妈妈说,咱也买个彩电吧,钱不够,我向爷爷要点儿配上。黑白电视机还是大龙爸买的,她早就想给孩子买个彩电了,就对大龙说,彩電要托人才能买到,矿上的票都是给劳模的。大龙说,马叔能买到。她像被狗咬了似的,顿了下脚,别理他,咱不用他买。她扫了一眼丈夫的照片,咬着牙说,姓马的不是个人!   马良来了,对她说,妹子,我和市五金公司的主任说好了,给我一台十八吋的进口彩电,大龙都想迷了,今儿我就带你去搬。她不想和马良再有牵扯,就绷着脸说,大龙的爷爷给买彩电了,过几天就送来,以后我家的事不用你操心。马良清楚她这话就是赶他走,心里恨透了,一个寡妇装什么正经,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睡你就是帮你!马良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上门,她心里素净了许多,也更加小心谨慎起来,与楼道里的是非女人离得远远的,遇到亮着贼眼搭讪的男人,就赶紧躲开,有时候她觉着那张铁板一样的脸才像庄上的人,没有坏心。铁师傅就住她家对过儿楼上,逢年过节矿上发慰问品,他就顺便给带来了,每次来都是站在门口喊一声,从不进屋。
  晚上她刚上床睡下,楼道里突然传来吵嚷声,要是在庄上,这么晚出了这样的动静,不是抓贼就是两口子打架,家家戶户都会起来,她已习惯了矿上的嘈杂,也不理会了,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有人说,马良,你喝醉了,别胡闹,赶紧回家……她警觉起来,支起耳朵细听果然是马良的声音,别管我,我就要去找她……他嘴里像噙着梨膏糖,一嘟噜一块地说不清楚。她惊惧地坐了起来,她断定马良说的找她,就是要来找自己。
  今儿上午,马良用自行车驮了一袋嫩玉米来,说给孩子煮了吃。她清楚马良的用意,就赶他说,你走吧,俺不要。马良装作没听见,也不看她的脸色,说不是花钱买的,是班里的靠山窑户给的。她摁住玉米袋子,坚决不要,你带回家吧。马良小声说,我这些天不能回家,那个母老虎把我赶出来了。唉,你咋就不明白我的心思。她的脸火辣辣的,怒斥道,姓马的,你看错人了,有多远你滚多远!马良也不生气,讪讪地笑着说,妹子,我就是跟你说句玩笑话,千万别生气,玉米你不要,我就扔马路上去。他嘴里这样说着,手脚并没有停下来,忙着搬进屋里去了。她推不过他,想搬出来还给他时,他已骑着车子跑了。她朝那袋玉米踢了一脚,气得直哆嗦,个龟孙子,真不要脸,谁稀罕你的玉米!她想扔垃圾箱里去,又怕人家责备她,正不知咋处置,大龙和玲玲放学回来了,大龙惊喜地说,妈妈买嫩玉米了?她迟疑了一下,嘴角扯了扯没有吭声,大龙和玲玲早已拿了玉米穗子到院子里剥起来。
  她的心咚咚地跳着,一边祷告一边骂,观音菩萨保佑,别让这个坏种害我……龟孙子喝醉酒,咋跑到这儿来了?老天有眼,让他去死吧……他咋这么不要脸呢,让汽车撞死他……万一他真的来敲门,邻居会怎么想?怎么跟孩子说?外面的吵嚷声越来越近,好像已经到了院门口了。马良嘴里依旧是一嘟噜一块地嚷嚷,让我去,我就是要进去,问问她,为什么这样对我,从她来到矿上,我对她不薄,我就是要问问她,我哪儿对不起她……
  三
  几个人像拉死狗一样把马良拉走了。
  她受了惊吓,一夜没有合眼,她恨无耻的马良,怨大龙的爹心狠,忽然后悔不该来矿上……
  那年夏天,河水暴涨,水面差不多有五六十米宽,他游过河来,撸着头上的水,她才看清是他,她吃惊地望着他,他没头没脑地说,我在河那边看着是你。她哦了一声,更加紧张起来,俩人同学三年,几乎没说过话,可她一直觉着他在护着她,离开学校后,她时常会想到他,心里隐隐地悔恨,责备自己也责备他,今天这样的相见,她觉着像做梦一样。他局促地说,我明天要到很远的矿上当工人了,要是你愿意跟着我,以后不会让你受苦的。她的脸红得像桃花,又惊又喜,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一层热热的泪水罩住了眼睛,深情地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好人。他伸开胳膊机械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她的肩膀轻轻地抖了一下,羞答答地低下了头。他嘿嘿地笑,我回去就跟我娘说,到你家提媒。嗯,我等着你。他伸手想再摸她裸露着的胳膊时,她红着脸躲开了,直到太阳下山分别时两个人才缠绵到了一起。
  早晨还是蓝晶晶的天,中午下班时突然下起雨来,没带伞的聚在一楼的走廊里,着急地看着外面的雨帘,一会儿,便有丈夫来接妻子的、妻子给丈夫送伞的。电视台三个化了妆的年轻女人,嘻嘻哈哈地下了楼,瞅着她们,她想到了庄上的戏台子,冬天没事,经常有溜乡唱戏的,戏台上的女人搽胭脂抹粉,都像仙女似的,没想到平常日子里也有这样的女人,矿上真是啥稀罕景儿都有。穿那么短的裙子,真够吓人的,要是弯一下腰,屁股不就露出来了?又下来一个小伙子,站到她们面前说,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愿意把伞送给你们,可是送给谁呢?一个说,你也是个尊重老人的人,就送给我老人家吧,两个小姐姐不会有意见的。那两个笑着说,让他送你回家吧,你也老牛吃回嫩草。小伙子故作为难地说,可是,我也心疼你们两个呀……一个拍了他一巴掌,别假了,赶紧滚吧!小伙子哈哈大笑起来,我可不敢给你们送伞,我怕有人找我麻烦——要不,我陪你们一会儿,你们三位打个赌,今天谁没有送伞的,罚她明天给我买早点。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那个老人家撇撇嘴说,除去罚早点,还得让她自罚——三天不让他摸!没多大会儿,一个个都有人来接走了,只剩下她和铁师傅站在走廊下。
  平时总觉着有许多不懂的事想问他,眼前密匝匝的雨帘把他俩裹在走廊里,她又感到紧张起来,他们不该这样在一起,她离他远远地站着,两只手交叉着抱在怀里,两个乳房被托得高耸起来,她下意识地将手臂垂下来,侧过身抻抻衣服底边儿,一想到背后有张铁板脸在看着自己,浑身上下就像爬满了虫子,刺挠又不能抓……一秒一秒地忍着,盼着雨能停歇一会儿,老天却依旧不紧不慢地下,她不愿意再等下去了,打算冲进雨里,赶紧离开这儿,一下子没有迈开步,觉得两条腿有些麻木,就轻轻地跺了两下脚……突然,他站到了她身边,低声问,大龙和玲玲上学带伞了吗?
  她身子哆嗦了一下,只把脸朝他转过去半边,没看到他的整张脸,只看到了下巴上一抹青色的胡茬,靠得近了,觉着他个子真高,像面墙似的掩着她。她低低地说,姑姑来了,会接他们的。和他搭了话,她感到呼吸轻松了,身上也不再有虫子爬了,她不满意自己刚才的回答,觉着声音有些颤抖了,会不会让他有啥想法?就提高了嗓音说,看这雨下的……他说,秋天到了,雨水凉了,淋雨容易生病,要勤看着天气预报。在哗哗的雨声里,他的声音尽管很低,却很清晰。突然轰的一声,一辆大汽车从大楼前开过去,她惊得哆嗦了一下,本能地往前跨了一步,像要走出去的样子,头发和半边身子一下子被雨水打湿了,他赶忙过来撑开伞给她遮住。一股强大的男人气息淹没了她,她警觉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芒刺,心里骂道,你带着伞还不快滚?   你快点儿回去吧。他猛地把伞塞给她,咧了下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她怔了一下,好像怕掉了似的自然地张手接住了,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奔跑在白花花的雨帘里,两只胳膊架着,像军人跑步的姿势,脚下扑嚓扑嚓踩得水花四溅,衣服贴在身上,露出了瘦瘠的原形,背上的肩胛骨像两面犁铧翘起来……她心里顿生怨恨,想呵斥他想骂他,他跑远了,听不见了,她用轻蔑的目光看着和主人一样浅薄的伞,真想把它扔得远远的,这么大的雨,你逞什么能?淋病了咋办?好像我成心等你的伞似的,难道没有伞就死这儿了?就把伞丢这儿,让他上班时自己收去。雨似乎小了些,可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股凉风带着雨丝钻进了她的脖子,浑身立即叠起了鸡皮疙瘩,上牙磕着下牙直打哆嗦,她慌忙撑开伞,像作案的小偷,唯恐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四
  下午上班時已是雨过天晴。
  她一中午都觉着心神不定,像雨点嘭嘭地砸在伞上,搅乱了心跳,把那把伞往墙角里塞了几次,告诫自己不要看它,可它还是不时地跳到她眼前,展示着军人跑步的姿态、犁铧似的肩胛骨,好气又好笑。上班走的时候,她把伞装进包里,出了门老觉着它在动,包带儿老像从肩膀上往下滑,她担心它会突然挣出来,偷偷看了看它,抬手摁住了它,紧紧地夹在腋下。
  看着路上的女人撑着阳伞,她面前出现了一把粉色的阳伞,他从矿上回来时,给她带了许多礼物,她最喜欢的是一把粉色的阳伞,是防紫外线的,那会儿村里还没人用过,也许见都没见过,姐妹们都羡慕极了,下地时她们故意问,咋不打上你的阳伞?在庄上晴天打伞,人家还以为你跳大神呢,雨天又舍不得用,她一会儿把它挂在床头上,一会儿又藏到箱子里,她问伞,在学校里为啥三年都不睬我?伞说,怕你不理我,不敢呗。那天为啥不怕了?再怕,不知哪天就成别人的老婆了!
  二楼楼头的厕所旁边有一间屋,是她们清洁工的领地,既是更衣室又是工具储藏室,闲下来时,她们就坐在里面闲聊。她上了楼,将伞抽了出来,眼角扫了一下走廊,顺手放到了窗台上。刘姐怜惜地说,你呀,雨停打伞,贼过关门。她笑笑,好像没听到刘姐说的是什么。
  铁师傅上厕所,顺手把伞取走了。
  走廊和楼梯到处沾满了脏水污迹,三个清洁工拖完了地板,已通身是汗,刚坐下来休息,卫生队的队长来了,他绷着脸说,上午早走的罚五块钱。她想说话,队长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明白了不是说她的,就不吭声了。刘姐两手叉着腰像个将军似的站到队长面前,不屑地说,罚钱?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下这么大的雨,早走一会儿咋了?刘姐话说得急,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队长向后退了一步,迟到早退罚钱,是矿上的规定,不服找矿长去……哎呦呦,矿长老大你老二,你厉害!老娘一个家属工,哪认得矿长是啥屌样?俺一天才挣几块钱,罚五块去,你还有人味吗?管计划生育的关大姐从卫生间出来,笑着嗔道,干嘛呢,吹胡子瞪眼的,人家又没吃你豆腐,火气这么大。又转脸说队长,想吃阿姨豆腐得好好说,这样嘿唬二气的可不行。队长嘴里嘟囔着,灰溜溜下楼去了。
  刘姐憋着笑进了储藏室,个毛蛋孩子,当队长不认人了,吓唬谁呢!
  关大姐也笑,他是光腚戳马蜂窝,能戳不能撑,敢跟刘大妮斗,有好果子吃!
  她心里偷偷骂了句,真是鬼怕恶人,忽而又觉着凶一点儿也好,没人敢欺负。
  关大姐有文化,能写文章,坐在台上讲话都是一套一套的,平时和她们在一起却没有一点儿架子,随和得就像邻居大嫂,她敬重关大姐,为认识这样的女干部感到自豪,前几天关大姐套她的话,探她有没有再找的意思,她觉着关大姐轻看了她,对关大姐有些反感,见了只是淡淡地一笑,便独自到走廊里整理工具去了。
  刘姐把唯一的一把椅子搬给关大姐,关大姐一腚坐上去,炫耀似的大声喊,我给你们送套子来了。
  你送错地方了,俺套不上了。刘姐能跟关大姐对上口才。
  关大姐的嘴比刘姐还顺溜,新鲜话多,新闻也多,她神秘地说,劳资科朱科长,马上要退休了,被小妖精缠得着了迷,老婆一恼也找了个小鲜肉,人家五十多的都还这么大的兴劲,你们咋说套不上了。
  那个老骚胡,打一针才能弄一次,刘姐撇着嘴刻薄地说,他能给人家戴绿帽子,也活该戴人家的绿帽子。
  你给你家老张挣了多少绿帽子?
  他可不给你留这业余时间。
  乖乖,老张还真是金枪不倒……
  她心里骂了一句贱货,手里的扫把不觉摔在了地上,屋里三位知趣地压低了声音。她还是隐隐地听到了她们的谈话,老铁老婆离过婚就带着女儿去深圳了,听说在那边很能挣钱,老铁这个老实头……伤亡家属也行……比他年龄大几岁……唉,建矿二十多年,也有五六十个伤亡家属吧,很少有再找的……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有意无意地朝一扇门望去,那扇门在走廊的尽头,雪白的墙壁亮得刺眼,她眼前出现了丈夫死时,那张覆在丈夫身上的白莲纸,心中不觉得酸楚起来……丈夫出事前,探亲假回家,帮她收麦子,等地里拾掇清白了,假期也到了。她心疼地说,休假比你上班还累,再多住两天吧。他面有难色,可还是多住了两天,他走了以后,她像丢了魂似的,屋里院里来回转悠,好像啥啥都不是原来的样儿了,看啥都觉得烦心,圈里的猪瞅着她哼哼,她愤愤地骂,饿死你。锅开了才想起来还没下米,又觉着不是自己的错,就烦躁地说,不吃了!大龙放学回来了,一声连一声地喊妈,她不想搭理儿子,大龙就过来抱住她的腿喊。烦死我了,叫魂似的!骂着就无端地打了儿子一巴掌。大龙委屈地瞪着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子的眼神点燃了她的怒火,她突然吼起来,找你爹去吧!吼罢,又抱着儿子掉泪,你爸爸的……身份证忘记带了……我得给他送去,你和妹妹到奶奶家吃饭吧。
  她一路小跑赶到了火车站,她问他,在矿上想我吗?他说,想死了。想我咋慌得要走,不想就永远别回来。嘿嘿,要上班呢。矿上的女人漂亮吗?说啥呢,我心里只有你。我知道你难受,难受也得受,你要敢睡外头的女人,我就死给你看!丈夫抚摩着她的头发嘿嘿地笑,别胡思乱想了,再熬一段时间吧,很快就能给你们娘儿仨办农转非了,你们娘儿仨的户口迁到矿上,咱们就在一起了。   没想到那天竟是他们最后的诀别。
  五
  小姑子经常到矿上陪她住一阵子。
  哥哥死的时候,妹妹曾向矿上提出接哥哥的班,小姑子初中毕业,到矿上就是正式工,她是有孩子的人,只能干家属工。公婆也支持小姑子,就和她商量,只要她愿意让给小姑子接班,让小姑子供两个孩子读书,父母的抚恤金也全交给她。她嫁来时,小姑子才八岁,嫂子拿她当亲妹妹疼,赶集带着,回娘家带着,在地里摘了把野果子也给妹妹留着,姑嫂俩比亲姐妹还亲,公婆待她也和闺女一样,她也舍不得这个家,就答应了。马良在背后提醒她说,你让给妹妹接班,以后会后悔的,你要为两个孩子着想,还是把户口迁到矿上有出息。她听了马良的,马良对她公婆说,妹妹接班不符合矿上政策,矿上不会同意的。小姑子又哭又闹,当着嫂子的面对矿上的人说,这就不讲理了,亲妹妹接班,还能替哥哥养活爹娘,老婆接班要是再嫁了,俺哥的命不是白送了?小姑子的话伤透了她的心,他是我男人,我的天塌了,你咋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一家人,丢了恶气拾好气,不愉快的事过去也就算了,姑姑疼侄儿,也念着嫂子对她的好,嫂子到了矿上,姑嫂还和从前一样相处。小姑子谈恋爱了,对男女间的事敏感起来,想想嫂子才三十多岁,将心比心,嫂子也需要男人的疼,她怜惜嫂子也越发担心嫂子,就是不再嫁也难免不找相好的,那个老乡马良,一脸的坏相,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她就旁敲侧击提醒嫂子,嫂子一提起马良也是破口大骂,话音里也暗示小姑子,自己不会做丢人的事。那天铁师傅送来一袋矿上节日慰问的大米,小姑子又警觉起来,嫂子对铁师傅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感,嫂子越是心如死水,小姑子越是不安,觉着她未必是真心话,就用两个孩子引着嫂子往前看,说儿女大了,嫂子就享福了,总想断了嫂子再嫁的念头。
  快吃晚饭的时候,大龙哭着跑回家了,放学路上和一个男孩子打架,手腕被咬出血了,妈妈和姑姑都疼得蜇心,刚包扎了伤口,一个女人领着个和大龙差不多大的男孩,站在院门口指着她说,你家的孩子咋这么野蛮,把俺孩子脸都打青了。她认出来是马良的老婆,她正在气头上,一听这话更恼火了,也昂着头指着她说,你家的孩子像狗一样咬人,反倒恶人先告状了!马良老婆气势汹汹地往前跨了一步,有人生、无人管、少爹无娘的孩子,真是不懂规矩。她的心被戳了一下,立即跳出来和她对骂,俺男人死了,他没偷没抢,没钻谁家的半门子,你凭什么笑话俺?马良老婆的话,犯了煤矿人的大忌,简直比杀人放火还恶毒,女人们都恨恨地小声指责马良的女人,过头饭能吃,过头话不能说。马良的老婆骄横地说,来矿上就得懂矿上的规矩,这里不是你们庄上,不守规矩,早晚要吃大亏!她觉着这女人话里有话,肺都气炸了,今儿正好也在众人面前表表自己的心迹,天下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你稀罕的瘪壳子别人不稀罕!你今儿以为自己高人一等,说不定你男人哪天也死在井下了呢。女人们赶忙制止她,不能这样说。两个女人正在对骂,醉醺醺的马良蹿了出来,要打要捶地威胁她。她愈加愤恨起来,号啕着冲出来,你有种今儿就打死我吧。一边对戗,一边就跳到马良面前,马良觉着受了羞辱,脸憋成了紫猪肝,吼叫着朝她扬起了拳头,女人们赶忙上来把她推到院里关了门。马良也被几个男人拉住了,还是大喊大叫地来回蹿跳,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女人,没有良心的货,就是欠揍!人们见他这样火暴,也不敢放松,便在门口站成一道人墙。
  她在里面也大喊大叫,邻居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愤怒,就劝她,你弄不过他,忍一忍就过去了。小姑子哭着劝嫂子,咱为了大龙和玲玲,不能拼命呀……别人越劝她越觉着伤心,委屈地哭诉,死了男人多么艰难,没人给遮风挡雨,活着还不如和他拼了……她的话让邻居心酸起来,说男子汉跟个寡妇失落的女人耍横,算什么本事,得赶紧找派出所,可没有一个主动去的。
  马良突然拾起块砖头,砰砰地砸院门,围观的人心都提了起来,都吓得往两边躲闪,一个老工人担心地说,这样要出大事的。几个年轻人看不下去了,他们晃着膀子围上来,准备打抱不平。这时候,人群外有人突然大喝一声,把门打开,让他进去!山崩地裂的一声喊,把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闹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了,马良挥舞砖头的胳膊停在了半空中……里边真的就把门打开了,众人都瞪着眼珠子看那个人,马良也突然转过身来,好像在寻找那个人,人们大气儿不敢出,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也没人敢上来阻止马良,场面延续着安静,马良被尴尬地晾在敞开的大门前,他老婆哇的一声哭着跑了,马良这才睡醒了似的,灰溜溜地跟着女人去了。在场的人围上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铁师傅,你太厉害了!
  六
  她想了许多,觉着一个女人太难了,最后就想到了带着孩子回老家去。
  在老家的院子里,有像亲爹娘一样关心她的公婆,孙子孙女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庄上的亲邻多厚道,天天看见的都是笑脸。庄上人真亲啊,不管窮富,日子都过得如愿。谁家遇到难事,都像一家人似的相帮,添不了钱也有句暖心的话儿。唉,老家的情味儿天好,现在也回不去了,再苦也得在矿上熬下去。
  她领抚恤金时,都是站在他办公桌的对面,一声不响地递上私章,他取出单子,低头盖了章,递给她钱时,才望她一眼,是提示她数一数,她轻轻一笑,接了钱就转身出门。今天她站到了他的身边,身子贴着他的肩膀,悄悄地塞给他两包烟,低声说,谢谢你。他愣了一下,没有吭声,赶紧把烟放进抽屉里,把早已数好的钱递给她。她接了钱,没有马上离开,他以为钱发错了,抬头疑惑地望着她。她红着脸说,俺这钱能领一辈子吗?他点点头,当然了。她嘴角动了动,好像要说啥,没有张开口,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孩子到十八周岁,你的……要是……那样就不再有了。
  哦……她愣怔了一下,感觉脸上有些发烫,低头走了出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出了门,目光还飘忽地看着门外,眼睛越睁越大,白咧咧的阳光模糊了他的眼睛,什么也没看见。
  刘姐说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你越软他越跟你横,不要怕他,矿上还是好人多。她越来越佩服刘姐了,不再讨厌刘姐的粗鲁,她们说荤段子时她也不躲避了,也学着她们说荤口。刘姐调侃说,就找一个呗,干靠着多难受。三十大几了,谁还要?刘姐眼睛斜着铁师傅的门说,有人都快憋疯了!   小姑子不再厌恶铁师傅了,觉着嫂子和侄儿侄女需要有人保护,可一想到侄儿喊别人爸爸,她心里又不好受起来。楼上林姐的女儿出嫁,林姐的丈夫也是在井下没的,她知道自己插不上手,就陪着林姐说话,接新娘子的车到了,迎亲的提着礼盒上了楼,林姐顿时泪如雨下,她紧紧地抓住林姐的胳膊,无声地陪着林姐落泪,她从没感到和林姐这么亲近过,觉着就是自己嫁女儿。女儿走了,剩下林姐孤身一人,往后的日子更难了,可她对得起死去的丈夫,千难万难,总算有了结局。
  她对自己说,在矿上没有亲叔二大爷护着,只能靠自己。
  她参加了两次妇女协安活动,都是到井口送水果、给工人缝窑衣,她不看他们的黑脸,眼睛总是瞅着他们脚上穿的靴子……那时候她每年都借口给他拆洗被褥来矿上一趟,她一来,他就像孩子过新年似的,弄来酒菜和同宿舍的两个工友海喝,两个工友和他们挑逗够了,带着熏天的酒气让出了宿舍。天明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脚心上有丝丝缕缕的煤灰,问他咋没洗干净,他说靴子灌煤,脚心出汗煤泥渗到皮肉里不好洗。她问咋不穿袜子垫鞋垫。袜子、鞋垫一个班就踩成煤饼子了,太可惜了。他又说,有时候我们就用纸壳子撕成鞋垫。他上班去了,她就到街上捡纸箱子,用剪刀挖了一堆鞋垫。
  一个工人说,嫂子,咋不敢看我的脸,嫌我脸脏吗?澡堂子里一洗就白白净净的了。
  她咯咯地笑,庄稼人不嫌土脏,挖煤的不嫌煤脏……
  她时常到各办公室收纸箱子,没事就挖鞋垫,下次做协安时,她就抱着一箱子鞋垫到班前会上送给工人们。矿长知道了,找到她专门成立了鞋垫加工车间,让她当头儿,不是用剪刀挖纸壳鞋垫,而是买来了机器和鲜艳的无纺布,做一次性鞋垫。
  大龙和玲玲到了十八岁,矿上给安排了工作,玲玲出嫁了,大龙娶了媳妇读了电大,又提拔当了科长,鞋垫车间也由她承包了下来,生意做到了整个矿区,每年也有几万的收入,她突然觉着日子过得好快。她带着大龙回老家,姊妹们见了都说她苦尽甘来了,大家还像从前一样亲不够,可她不再喜欢串门了,总觉着她们身上比矿上的女人少了些什么,脸上带着自卑的模样,有些局促,不似先前那样随性了。她们说她变了,比在家时洋气了,皮子也更细更白了,比走的时候还好看,跟庄上一般大的姊妹比,看上去不止年轻十岁。一个嫂子盯著她的裙子笑,两条白腿像十八的。她知道她们对露大腿硌硬得慌,她们已经不把她当成一伙儿的了,她说话自然就加了小心,两下里就显得生疏起来,她常常想回家,回家待不了三天就想回矿上。
  她对矿上早已熟悉得和庄上一样了,推销鞋垫时与矿工们打情骂俏,楼道里的女人说的话她都敢说,和铁师傅的眉来眼去,早已瞒不住人了,关大姐常常给她洗脑,劝她俩合伙。
  妹子,和老铁搬到一起住吧,省得偷偷摸摸的了。
  她平静地点点头,心里有了主意,这事得让老铁听我的!
  杜晓光:供职于淮北矿业公司。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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