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要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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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贬途苦诗多
  江州史上也称浔阳,唐中期升为上州。从长安到那里去,先要向南翻越秦岭到商州,再到襄阳,改行汉江水路,转换郢州、荆州、鄂州(今武昌),再沿长江往东行船,才能到达浔阳城。如果走今日高速公路,从西安到九江也要上千公里,跨越三省多个地市。古代舟车简陋,山重水复,其艰辛可想而知。
  一位帝都当朝近臣,忽然远放荒州贬作地方小官,一步步行走几千里地赴任,这本身就是一次巨大磨砺。
  第一天,白居易独骑进入蓝田县境,在秦岭北麓篮桥驿馆歇脚,仅七八十里路已是人困马乏,还没有出了京兆府。从这里向南到武关,秦时开辟古官道,数百里尽在万山之中,乃京师通向南方最重要出入口。自此经商州、南阳、邓州而襄阳,史载驿站233处,处处都有文化名人的印记与诗篇,壁上录诗最多者,恰是白居易之作。前路商州,也叫鹤城,距长安300里,尤为著名。而今一条东西綠荫大街,先后竖起了八尊人物雕塑,或坐卧或站立,或凝思或长啸,叫做“名人街”。他们是:李白、韩愈、元稹、杜牧、白居易、柳宗元、李商隐、温庭筠,个个千古流芳,名人街当之无愧。即使再塑一批历史文化名人群像,此地也不乏其人,只因千百官员贬谪或者升迁,此乃必经之路。南方学子赴京赶考,更是必驻之城。我在这里记住两句旅游推介词,说“见识过王公权贵的雍容,也包容过布衣书生的落魄”,有点意思。
  白居易此番踏入鹤城,在此等候家眷会合同行。白诗 《发商州》 曰:“商州馆内停三日,待得妻孥相逐行”,想必杨氏怀抱刚刚出生的二女儿阿罗,又携引着幼侄龟儿,一路南来,身心俱疲,无论如何也走不快呢。
  不久前,元稹自通州给白居易来信诉苦,乐天复信,感慨同情了一番,他形容通州荒蛮“虫蛇白昼拦官道,蚊蚋黄昏扑郡楼”,“人稀地僻医巫少,夏旱秋霖瘴疟多”,“何罪谴君居此地,天高无处问来由”。还急忙给元稹寄上清爽衣裤,诗云,“莫嫌轻薄但知著,犹恐通州热煞君”,这是夏初的事。哪知尚未入秋,居易一家竟也行走在这条贬谪道路上,悲苦又向谁人说?泣血颠沛,老少悲啼。柳宗元,曾在这条路上搀扶着七旬老母翻山越岭,一家人再也没有返回长安;韩愈携全家,忍饥渴过险关,叹“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12岁的爱女病累惨死在这条路上。而今,白居易踏上这条贬谪之道,留下了真实感受:“皆疑此山路,迁客多南征。忧愤气不散,化结为精灵!”(《和〈 思归乐〉》)学者尚永亮先生分析唐朝官员贬谪生涯,所言尤为深切:
  贬谪,实实在在是一种饱含逐臣血泪的苦难。就好比一道界碑,一座分水岭,贬谪以它所内含的专制的无比严酷和生命史上的全部痛苦,把从政文人的人生历程截然划分成为两段,贬谪之前,这些文人们优游宫廷,作诗唱和,或者直言强谏,大呼猛进,他们的生命内蕴得到了充分展现。但是接踵而来的贬谪,又把他们抛上了万死投荒的路途,使他们的生命形态顷刻间发生了巨大逆转,生命的价值也由发展高峰跌落到了无底深谷。这种情况,我们把它称作生命的沉沦。
  苦难成诗多内涵。白居易打开行囊,一遍遍吟诵友朋贬后诗作,体味其中的命运交响。此刻,读柳宗元《江雪》,才能真正体会到贬谪荒谷的冷峭:“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初看绝美风景,细品彻骨萧寒。不惟奇景罕有,尤在精神悲切。
  从尚永亮研究可知,唐朝对于贬官的人身自由,有着明确限定,他们不能擅离州县任所,出行外埠必须具名奏报,包括奔丧、宴会都被限令禁止。日常活动半径十分狭小,由此在精神上近乎软禁困苦。而这种磨难遥遥无期,流官迁客唯有苦苦坚守,“待之以时”。元稹把贬所视为畏途,说“黄泉便是通州郡,渐入深泥渐到州”,几近绝望;韩愈贬潮州仰天长叹:“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忧惶渐悸,死亡无日。”柳宗元贬永州居无定所,一度栖身残寺。几番遭逢火灾,书稿俱焚,母亡人病。他把贬所比作囚禁人身的“圜土”狱城,绝望中作《囚山赋》。又有诗曰:“沉埋全死地,流落半生涯。入郡腰恒折,逢人手尽叉。”腰杆子实在直不起来。
  虽有《永州八记》极尽精美,却是永贞党人生命余晖,“千山鸟飞绝”才是柳宗元心路历程。历尽肉体和精神双重磨难,一代俊杰柳宗元,死于柳州贬所,年仅47岁;至于那位永不服输的刘郎禹锡,先后被贬郎州、连州、夔州、和州,在这些不发达地区,耗废了人生最雄健的中年时光。他放声怨叹:“巴山蜀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刘禹锡凭借顽强坚韧,创造了唐朝官员长贬二十三年的最高纪录。
  极权专制力量,对忠臣俊杰摧残蹂躏,黑暗传统,即使在盛世唐朝也不会例外。贬官悲剧数不胜数,精灵冤魂,千古弥漫。
  白居易夜读元稹贬放江陵组诗《放言五首》,发觉这位老友在逆境中缺少豁达坚定,人生态势已见颓唐。“近来逢酒便高歌,醉舞诗狂渐欲魔。五斗解醒犹恨少,十分飞盏未嫌多。眼前仇敌都休问,身外功名一任他。”“云到何方不是家”,“柳树迎风一向斜”,白居易则认为,是非曲直,终有公道评说。他劝元稹眼光放远一点,“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圆岂是珠?”“何须恋世常犹死,亦莫嫌身漫厌生”。
  元稹精神上不够振作,白居易便在长江岸畔写了《舟行遇风寄李十一舍人》,以激励友人包括自身不可颓废:“虎蹋青泥稠似印,风吹白浪大如山。且愁江郡何时到,敢望京都几岁还。”
  既要正视左贬江州已成现实,又要看到重返京阙大有希望。白居易不断调整自身心态,树立起“敢望京都几岁还”的良好信心,这很不简单。这个信心的树立,很可能与一路上凡遇驿馆亭台,处处可见诗人自己的作品有关。天下竞相传播白诗,激励乐天重新鼓起了勇气,李白不是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吗?
  江州路上,白居易且行且吟,又创作了一首力作。此诗本是对应元稹《放言五首》而写,“因缀五篇以续其意耳”,其中第三首,享誉至今: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放言五首·其三》
  诗中深意不仅在于劝寄元稹,也是白居易贬后自述的写照,他认为时间可以证明一切,而自甘暴弃万万不可取。
  从江船上东望,到了江州浔阳。
  “遥见朱轮未出郭,相迎劳动使君公”。(《初到江州》)只因白居易名满天下,江州刺史崔能,亲率本府大小官员,破格来到江岸码头迎接,对这位贬官给予特殊礼遇。这位崔能乃诗人崔融曾孙,特地带来官车,请居易一家乘坐,鼓乐齐鸣。
  浔阳城依傍大江,向为水陆要枢,城乡人口可达两万,比起元稹所在通州好了许多,更强于荒野部落那些无文字族群,物产丰盛,山水非同凡俗。
  地方郡守热情接待,贬官却不能忘乎所以。乐天感受着盛情暖意,心神依旧惶恐未安,“伤禽侧翅惊弓箭,老妇低颜事舅姑”。(《初到江州寄翰林张李杜三学士》),初抵任所,人地两生,身心实难自由奔放起来。
  诗论瑰宝与分类集成
  州府司马是个闲官,所谓协助刺史处置州务,实际无权无责。日子平庸而空闲,白居易迎来贬谪任上第一个冬天。
  浔阳地处江南,本不寒冷,今冬却十分反常。风雪南侵,大地成冰,鸿雁声声迁移而来,哀鸣雪原寻觅吃食。猎手张网捕捉,缚雁于市,终成桌上佳肴。白居易见状心生恻隐,遂买雁放生。遥望孤雁飞入云端,诗人又担心它被乱兵射杀,即吟《放旅雁》一首。此诗在白氏集中并不显要,笔者还是愿意录在这里,体味诗人悲悯:
  九江十年冬大雪,江水生冰树枝折。
  百鸟无食东西飞,中有鸿雁声最饥。
  雪中啄草冰上宿,翅冷腾空飞动迟。
  江童持网捕将去,手携入市生卖之。
  我本北人今遣谪,人鸟虽殊同是客。
  见此客鸟伤害人,赎汝放汝飞入云。
  雁雁汝飞向何处?第一莫飞西北去。
  淮西有贼讨未平,百万甲兵久屯聚。
  官军贼军相守老,食尽兵穷将及汝。
  健儿饑饿射汝吃,拔汝翅翎为箭羽。
  怜悯生灵孤雁,赎而放生,恐被甲兵乱箭射杀,“官军贼军相守老”,战争对峙旷日持久,民不聊生。
  雪后初霁,白居易收到一封重要书信,这便是元稹《叙诗寄乐天书》。这位才子从各个侧面思考诗歌问题,先谈诗赋比兴,继谈新题乐府,又从情爱艳诗,谈及杜甫悲欢,乘兴提出诗歌可分十个类别。元稹论诗多以感性闪光,远未完善,但这封书信深深地触动了白居易。诗歌早已成为乐天生活重要组成部分,老友叙诗传书,意在切磋砥砺,居易当然要做回应。往昔长安峥嵘岁月,论诗谈艺难得从容,眼下江州闲职,何不将多年诗文见解,加以系统总结?
  著名诗论《与元九书》,正是在诗友碰撞之下诞生的。白居易回溯自古以来诗歌发展轨迹,以丰厚的创作实践为基础,系统阐述了心存已久的诗文主张,全文近四千言,层层递进,论述全面,构成古代诗歌理论瑰宝,为历代研究者所珍视。
  白居易自觉的理论意识,在唐代诗人中独树一帜,《与元九书》所阐述的文学理念,实为作者政治理想和人生追求的延伸:其中心思想“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是要改变以往“嘲风雪,弄花草”,一味“为文而作”之弊,使文学创作为社会进步发挥能动作用。谢思炜先生认为,“白居易对传统儒家诗教做出了实质性的巨大贡献,具体解决了如何通过主动性的诗歌创作,在实际政治运作层次上,为完善儒家伦理秩序服务的问题”,从而“使诗的有用性与本体意义在一个最高层次上获得统一。”谢思炜先生此论也是有依据的,《策林》第15篇《忠敬之文损益》,第68篇《议文章》,第69篇《论采诗》,第70篇《纳谏》,均对文章辞赋的经世作用给予了崭新评估,把文学创作引伸为当作国家政治文化生活中一个重要问题提了出来。而《策林》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纲领设计文献,十多年过去,白居易一直在极力寻找着诗文新价值,以适合经邦治国、学以致用的需要。“采诗”补察时政,白居易观点鲜明,有提倡之功。而以诗歌“讽上”观念,“在中唐以前十分淡薄,持论激切如陈子昂,成就之高如杜甫,也未曾提出过明确的理论口号”。(谢思炜语)白居易《新乐府序》,坦言“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秦中吟》等一系列讽喻诗实践莫不如此。他将文章和诗歌崇为经天纬地、匡君理国之道,以平凡“中人”的自我思想情感为基准,力图与官员民众取得无障碍沟通,据此在文学手法和形式上,尽力深入浅出,通俗易懂,以期雅俗共赏,建构士人平民都可以接受的平易诗风,在当时和后世造成了巨大影响。
  仆,传统中的自我谦称。《与元九书》多用“仆”字表明自身:“自登朝以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这一段,阐明自己著文歌诗,干预时政,批判现实,以至于既得利益者相目变色,咬牙切齿。
  乐天作品直面人间疾苦,敢于针砭时弊,且合于乐律,非常明畅好读,每有新作,人们竞相传阅。“豪权近贵者”“执权柄者”“握军要者”越是不喜欢,广大读者越是爱不释手,屡有轰动效应:“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其宗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侣、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   用今天话说,一个诗人、作家,能拥有如此众多的拥趸粉丝,作品能够广植民间,深入人心,吟诵之声不绝于耳,足够幸福了。即使贬谪外放,内心深处也大可宽慰。正因为这样,白居易对于流离挫折,并没有凄凄惨惨,而是十分看得开,在《与元九书》中颇有些自豪:
  “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又说,“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迍穷,理固然也。”又举前辈陈子昂、孟浩然、李白、杜甫等诸多文豪诗杰为例,一生坎坷,穷悴终身,孟郊六十岁,张籍五十岁,也未曾得到什么公平待遇,这批与荣华富贵无缘的才子,又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啊,白居易连连发问,感叹不已:
  彼何人哉?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逮彼。今虽谪左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处,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之子矣。
  白居易真是一个通悟人生哲理的明白人。他继而谈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深切体会,“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喻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与元九书》仿佛一把金钥匙,为后人打开了白居易心灵之锁:“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铨次,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此一夕之话,立意何其高远,坦荡真诚一泻千里,振聋发聩,非大彻大悟之人,无论如何写不出来。
  日本学者评价《与元九书》,比中国人还高。有下定雅弘在其论述中说:白居易将诗歌创作分为讽喻、闲适、伤感、杂律四类,“这种分类理论的提出,典型地体现了白居易对待精神生活的态度,即不用现成的陈旧理论规范自己的精神活动,而是从自身实际出发,建构反映自己所要求所期望的理论总结。它本质上是中唐新兴士大夫阶层充满活力的自我表现的反映。韩愈、柳宗元等同期人杰,也是这么做的。《与元九书》 提出自己的理论,表现自己的才能和自信,不仅在中国文学史上,而且在思想史上,都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反复揣读《与元九书》,深入了解乐天精神世界,诗词文化之精髓要义,尽在字里行间。
  我们需要从中华古典文学宝库中重新认识前贤,参悟中国。钱穆先生有个论断,他说:“古代的文学,是应用于贵族社会的多些,古代的艺术,则应用于宗教方面者多些,但一到唐代全都变了,文学、艺术全都以应用于平民社会的日常人生为主题。这自然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显著的大进步”。白居易,就是推动这种进步的突出典型。
  白司马在江州,自云:“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与元九书》),“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在物质生活上,显然不致受穷。
  白居易调节心态能力很强,同时,江州郡府人际温度也起了抚慰作用,他很快稳定情绪,抓住大块空闲时间,对以往诗作进行了一次系统整理。手边积累“自拾遗以来”十多年诗稿约800首,将其分作四个类别,《与元九书》均有简叙:
  “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迄元和,因事主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喻诗。”这是第一部分,关键词是“讽喻”。
  “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关键词是“知足、保和、闲适”。
  “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关键词是“感伤”。
  “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百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关键词是“杂律”。
  以上800余首诗稿,分作讽喻、闲适、感伤、杂律四大类,白居易将其编纂而成15卷。前两类,集中反映了白居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世思想,“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喻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又特地说明,“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今日未能删去,姑息留下,声明“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至此,白居易做了一件大事,完成了生平第一部诗集。诗人情绪更加开朗,甚至有些悠然得意。由是轻松写下一首律诗,置于卷尾,又寄给元稹和李绅。标题点明事由,谓之“戏赠”。《編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十二》:
  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
  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
  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
  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
  长恨风情,秦吟正声,足可流传,得不到高官富贵又有什么要紧?
  翻检新诗集,逆境中自寻快乐,一高兴又要饮酒。新近结识一位友人,名叫刘十九,何不请他一起品尝新酿美酒,畅所欲言,共享诗集之乐呢: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问刘十九》
  小诗二十字,历代诗评赞赏精彩。《唐诗三百首》誉之:“信手拈来,都成妙谛,诗家三昧,如是如是。”《唐诗评注读本》誉之:“用土语不见俗,乃是点铁成金手段。”《诗境浅说》誉之:“末句之无字,妙作问语,千载下如闻声口也。”绿蚁,酿酒的曲子。新酒成时,绿曲浮渣泡沫如蚁,最是馋人,室内温度上升,窗外飘起雪花,红陶器小火炉,你说该醉不该醉?偏巧,前辈杜甫一首《对雪》,竟也提到了新酒、寒雪和蚁沫:“北雪犯长沙,胡云冷万家……无人谒浮蚁,有待至昏鸦。”独斟寒酒,友朋何在?除了茫然愁苦,全无温情快乐。同为对酒吟诗,语境心境不同。
  江州司马青衫湿
  次岁春,白居易大哥白幼文,从符离来到江州。老兄只作过一任浮梁主簿,容颜衰老而恬淡豁达,同父异母兄弟分别竟已十三年。二人欢喜,国事家事尽在杯中。   浔阳城南数十里,便是壮美庐山,往西面行不远,又是陶渊明故乡栗里。乐天对两地向往已久,身处闲职正可以尽情访游。香炉峰下,爱不能舍,柴村研读,佛道兼修。数百年前陶渊明,更是居易心中烛光亮色。白诗《访陶公旧宅》,小序注满真挚感情:“予夙慕陶渊明为人,往岁渭上闲居,尝有效陶体诗十六首。今游庐山,经柴桑过栗里,思其人访其宅,不能默默,又题此诗云”:
  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
  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
  昔尝咏遗风,著为十六篇。
  今来访故宅,森若君在前。
  不慕樽有酒,不慕琴无弦。
  慕君遗荣利,老死在丘园。
  柴桑古村落,栗里旧山川。
  不见篱下菊,但余墟中烟。
  子孙虽无闻,族氏犹未迁。
  每逢姓陶人,使我心依然。
  白居易对陶潜高风亮节敬佩之至。也可以说,在诗人心中,杜甫是达兼天下,忧患家国的一座灯塔,陶潜是独善其身,知足度难的另一座灯塔,两座灯塔光芒闪烁,昭示着白居易顽强而又美善的人生。
  既来之,则安之。白居易经过踩选,决计在香炉峰之北、遗爱寺之南,建造一座草堂,藉以寄情山水,安家归隐。他看透了名利荣辱,宁愿终老山林。因作《端居咏怀》云:“贾生俟罪心相似,张翰思归事不如。胸襟曾贮匡时策,怀袖犹残谏列书。从此万缘都摆落,欲携妻子买山居。”又在《寄李相公催侍郎钱舍人》诗中说:“官满更归何处去,香炉峰在宅门前。”看来,只要放平心怀,居庐山而终老,足可安然。曾闻长安“居大不易”,为官险恶居亦难,难道居江州也不行吗?
  行年四十五,两鬓半苍苍。
  清瘦诗成癖,粗豪酒放狂。
  老来犹委命,安处即为乡。
  或拟庐山下,来春结草堂。
  ——《四十五》
  白居易认为自己已经老了,“老来犹委命”“老度江南岁”“老死比丘国”“邻老罕复遗”之类句子,稍不留神便生乎笔端。谁曾想到,在他人生低落之际,又一次惊世骇俗的艺术高峰凸现在浔阳江畔。
  乐天贬居江州第二年(816),到了萧瑟秋天。湓浦江口晚风清冷,诗人送友来到客船,且在舱间小饮。水面上渔火点点,波光灯影,码头岸畔入静于夜阑之中。皓月当空,离愁别绪,不觉酒至半酣。忽然,江风拂动,隐隐约约,飘来一阵琵琶乐曲,时而悠扬婉转,时而咽呜凝重,弹奏名曲,声声动情。
  诗人屏息静听,心生惊异,若非精工妙手,不能得此绝技便让船家轻摇橹桨,寻声而动,慢慢向那弹奏船只靠近。舟灯之中,果有风韵女子怀抱琵琶,半遮颜面,弹拨如诉。长安《霓裳羽衣曲》惊现此间,诗人闻声激动不已。当即礼邀相见,移船添酒,细节不尽。《琵琶行》序言云: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船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宫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行,行歌也。长诗始名 《琵琶引》,又名 《琵琶行》,是共通的。贬官与歌妓,一位曾经红极乐坊的京城名妓,一位誉满天下的皇室近臣,同样来自遥远长安,同样被命运无情遗弃,一朝相遇在同一条江舟之中,共享昔日帝京名曲。灵魂震荡而不能平复。诗中“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据寅恪先生考证,饶州浮梁县向为茶行集散地,唐中期,“每岁出茶七百万驮,税十五余万贯”,而寡情商贾,视此女可有可无,哪里还将这条孤舟放在心上?琵琶女“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白司马“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京味丝弦促相逢,此情此景,令诗人内心产生强烈共鸣:“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撼动心魄。
  如果说,此前《长恨歌》《秦中吟》《新乐府》种种重磅诗文,多是为君为臣为民而作,那么,這一回《琵琶行》,却是为自我不幸而作,为女性哀怨而作。有学者把这首长诗,看作白居易人生态度和文学观念发生重大转变的分水岭。事到如今,白居易对兼济天下正在丧失信心,曾经铿锵有力的脚步在浔阳江头停滞不前……
  笔者思量,这是白居易完整性格两个不同侧面,随着严酷现实而自然转换,并非前后自相矛盾。中国古代政治生态,制约着千百个志士仁人,臣子命运尽在极权掌控中,无法真正独步天下。帝王主宰着历史走向,才人学子是多么软弱渺小。
  琵琶曲再次响起来,丝乐凄凄,满座掩泪,“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青衫,六品以下阶官的制服颜色,包括绿色,统称为青衫。依唐律,官阶服色一目了然,三品以上服紫,四品服深绯,五品服浅绯,六品服深绿,七品服浅绿,八品九品服青。六品以下合称为青袍、青衫,在自我谦称时,更是如此。
  问题来了。白居易从九品校书郎起步,此后县尉、拾遗、翰林、参军、赞善,一路升迁,到江州做上个州司马,常例应为从五品下,为何也讲青衫泪湿?
  人们习惯认为,做什么官,就是什么级,而唐朝不是这样,唐代官场有“职、散、勋、爵”四大概念,必须把“职官”和“散位”两者分开。官是职,散是阶,有官职还要有阶衔。文官著袍,先看散阶标准,也叫“本阶”,百官均有“散阶”,到达“朝散大夫”一级,始可著绯,工资俸禄,也依据这一标准。“散”,就好比我国自1956年以后行政干部定24级。军队从准尉到元帅定14级。发工资都要依凭级衔,并不凭据职务。职务时有调整,而级别不常变动。到后来,官职与级别才变成了一回事。唐时,“职、散、勋、爵”,散是核心,是纲性阶品,这一点后面还会谈及,白居易一生把四种情况都涉及到了。江州司马著“青衫”,原因正在于彼时乐天尚未领授“朝散大夫”这个五品“本阶”,几年后才达此标准。此外,唐官独有一项特例,即州郡刺史,不论上、中、下州,不论散阶是五品或六品,凡刺史官员必须著绯,不达散阶标准时亦可“借”穿绯袍,佩银鱼袋。这项规定,是为了庄重朝廷权威,地方主管代表着国家形象,而州郡司马不是主官是副官,则不在此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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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瀚的银河系恒星盘是什么形狀?近日,来自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的最新消息称,由中国天文学家领导的国际合作团队已证实并首次向人们展示出银河系恒星外盘惊人的翘曲结构。  天文学家指出,星系盘并非人们想象的是一个很平的圆盘子,而是处于一个不稳定的状态。在外盘处,巨大的星系盘会逐渐向上或向下卷起,整体形成一个接近炸薯片一样的弯曲状态,天文学家称这种形状为“翘曲”。大量观测表明,约三分之一的河外盘星系都或多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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