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唐代诗人元稹的一首《行宫》，大抵擘画出了千百年来世人对宫中女子的想象——雍容华贵又等级森严，风姿绰约又谨小慎微，由豆蔻年华而韶华逝去，由千般宠信而寂寞寥落。对于普罗大众而言，“入宫”既有着童话般的瑰丽而值得艳羡，又有着诚惶诚恐的忐忑而踟蹰无措。在讲究礼教大防的中国社会，大家闺秀尚且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于宫中的女人，寻常百姓就更不得见了。正因为没有见过，想象力便催动了各种演义，而演义至今，托大众娱乐的福，宫中女人们也被演绎得五花八门，这其间既有办公室政治的勾心斗角，也有冶艳窥私的等而下之。君不见“甄嬛体”走俏，一时间网络语言也尽是“小主如何如之何”，“臣妾实在做不到”，“贱人就是矫情”嘛。
　　在大众文化的拆解与狂欢之外，总有些人愿意“板凳坐得十年冷”，就是要安安静静地钻故纸堆，踏踏实实地做自己的学问。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图书馆副馆长向斯先生便是一位这样的学者。在他过往的作品中既有《缥缃盈天府——清代宫廷藏书考述》、《清宫“天禄琳琅”珍籍流传考》等学界看重的著述，也有《皇帝的女人们》、《宫闱秘史》这些明显经过出版社包装的畅销书。这其中《向斯说慈禧》是近年来颇为热门的读本。在正统的革命叙事中，慈禧太后作为晚清最高统治者，执掌政权长达48年。大清的衰亡、民族的屈辱、国民的苦难，她应负主要责任。
　　“慈禧太后是大清帝国的罪人；其次，她是中华民族的罪人，因为她的愚蠢和狭隘，让民族受辱；再次，作为一个最高执政者，没有圣明君主的远见卓识，当国家和民族处于危急关头之时，她不能引领国民，走上一条强国富民之路，数十年间，大清停滞不前，任人宰割。于是，慈禧太后，成为近代中国苦难的代名词。但是就常识来说，一个心智正常的家长，一定希望家族繁荣，经济富裕，人丁兴旺。客观地说，慈禧太后是一位心智正常的人，也是一位争强好胜之人，更是一位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女性。作为大清帝国的家长，慈禧太后一定希望国家强盛，国库充足，生活富裕，百姓安乐幸福，臣民安居乐业。事实上，慈禧太后统治大清的近半个世纪，为政、为人，有许多可圈可点：不拘一格，选贤任能，朝野人才济济；政权巩固，国家稳定，江山基本保持统一；为政尚勤，官僚机器一直能够正常运转；为人尚公，手握最高权力，家人、亲戚却并没有鸡犬升天。有鉴于此，不妨基于宫廷档案和历史资料，尽可能真实地复原历史，恢复宫廷生活和历史事件原貌，尊重史实，重新客观、历史地认识慈禧太后。”向斯说。


　　 Q=《北京青年》周刊A=向斯
　　“我们曾拒绝多个国家总统参观”
　　Q：在开始我们今天正式的采访前，我想先问个敏感些的话题，故宫之前丢过东西吗？
　　A：这其实是个很严肃的话题。紫禁城重重宫殿，辉煌壮丽。然而，在这平静的宫室屋檐之下，也有过偷鸡摸狗的盗窃勾当。特别是到了一个王朝的末期，所谓礼崩乐坏，王纲解纽，太监们守护的宫殿，盗窃活动从未间断。发展到溥仪大婚的时候，盗窃演变成了公然的行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疯狂程度：皇帝、皇后刚刚行过大婚礼，皇后凤冠上镶嵌的珍珠、宝石、玉翠，竟然整个换成了赝晶？！溥仪就曾回忆说：“参加打劫行径的，可以说是从上而下，人人在内。偷盗的方式，也各不同。有拨门撬锁秘密地偷，有根据合法手续明目张胆地偷。太监大都采用前一种方式，大臣和官员们则采用办理抵押、标卖或借出鉴赏，以及请求赏赐等等，即后一种方式。至于我和溥杰，采用的一赏一受，则是最高级的方式！”
　　Q：明年是故宫博物院建院90周年，您能不能为我们回溯下故宫图书馆筹备建院的情况？
　　A：1925年10月10日故宮博物院在紫禁城的旧址上成立。故宫博物院成立之后，当时一共有两大馆，一个是图书馆，一个是古物馆，图书馆分为图书部和文献部。图书馆负责收藏管理所有故宫中的图书文物和古籍。地址当时定在寿安宫，是乾隆的母亲住的地方。古物馆负责收藏管理整个宫廷当中的古物珍宝，包括字画、金银铜器和钟表。溥仪离开故宫的时候，规定除了随身物品不能带任何东西，但是还是带出了一些，比如三希堂中的“二希”就是由太妃带出宫最后流传到了香港。还有第三个馆是文献馆，负责收藏宫中所有的档案文献。
　　Q：在故宫图书馆的馆藏中有哪些精品、珍品，您能不能举例介绍下？
　　A：宫里的这些文件都是很珍贵的，有的是把经书抄在菩提叶上，把菩提叶经过四十多天的烘干，裁成一条一条，经过处理只剩下茎脉，特别规整，再把这些菩提叶裱在白绫或者黄绫上。上面没有一点痕迹，在这上面抄写经书。再有比如说龙鳞装，它是古代书籍从卷轴向册页过渡阶段出现的一种装帧形式。龙鳞装又称鱼鳞装，也有人把它叫旋风装。由于历史的原因，它的制作技术已经失传，实物也仅存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刊谬补缺切韵》 一件，这是极为珍贵的宝贝。这些善本我们现在都存放在地库里面，地库是24小时恒温恒湿。曾有多个国家的总统要求参观，我们一概拒绝。我们国家领导人想看，一般也不让进，顶多会提几件一级品或二级品，在地库门口的特展室由专家的讲解，讲解完了马上归库。


　　“慈禧真的很狠毒？”
　　Q：您是什么时候对皇室的研究感兴趣的？A：1983年，从武汉大学毕业到故宫工作，真是很幸运，是我一生的福气。不过，说真的，从某种角度上说，可能完全是天意。我在故宫工作，一直关注的是中国君主，如果说是喜欢哪个历史人物，自然是君主了，皇帝是乾隆，女皇则是武则天、慈禧太后，因为，他们几乎可以代表一个时代。
　　Q：说到慈禧，在教科书上，她几乎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您怎么看？ 　　A：你提到這句话就不能不提《辛丑条约》，而提到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又不能不提李鸿章。慈禧太后选定的李鸿章作为全权大臣，签订了一系列卖国条约，他的名字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可是，没有人知道李鸿章内心的委屈和痛苦：李鸿章官不大，顶天了是个直隶总督，不是军机大臣，不能称为宰相。他不学无术，一身痞子气，可是为国家干起事来，真是拼命三郎。而且，不管好事、坏事，只要国家需要，就勇于任事，决不推萎，也决不在乎以什么形象名垂青史。他死时，犹两目炯炯，死不瞑目。临终前，李鸿章老泪纵横，吟诗一首：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李鸿章临死，依然忧伤国事，掉落孤臣泪。
　　Q：在中国民间，甚至西方一些演义文本中，慈禧都被说成是一个恶毒的女人，您怎么看？
　　A：慈禧真的很毒？对家人也不好，六亲不认？慈禧在这一点上应该是很理性的，家和国，分得很清楚。她对家人，从来不乱赏赐钱财，乱封官职，包庇犯罪。她一直鼓励家人，自己成才，自己奋发。她很孝顺，做事做人都很讲究。她执政长达半个世纪，可是，只是按照旧例，给家人封了个承恩公，还是三等，封给自己祖父的。
　　Q：如果要为慈禧画像，在您心目中，她该是个什么样的容止？
　　A：这个问题，我们不妨援引一位外国人的说法。1903年，美国女画家卡尔女士为慈禧太后画像。她在所著《清宫见闻杂记》 一书中，描述69岁的慈禧：“予相皇太后面貌，乃一极美丽、和善之夫人。度其年事，不过四十而止……太后全体各部，极为相称。面貌之佳，适与其柔荑之手、苗条之体、黑漆之发，相得而益彰。盖太后广额丰颐，明眸隆准，眉目如画，樱口又适称其鼻，下颌极广阔，而并不带有一毫顽强之态。耳官平整，牙齿洁白如编贝。嫣然一笑，姿态横生，令人自然欣悦。予若不知其已臻六十九岁之寿者，平心揣之，当为一四十许之美女人。”
　　Q：在故宫里工作总会给人一种神秘感，请您谈谈您目前的心态如何？
　　A：人生不满百，文字越千年。翻开那些纸质变黄的宫廷古籍和墨香犹存的档案文献，你会觉得，历史并不遥远，皇宫生活仿佛就在眼前。有一次，我翻开清逊帝溥仪的练习册，看到他在空白的练习册上，用铅笔十分清楚楚却歪歪拧拧地写道：溥佳是个疯子。风光200余年的大清在溥仪手中灭亡了，可是，还是孩子的溥仪，不知道丢失江山的悲痛和羞耻，更不知道、也不会理会成群的遗老遗少正在为失去的荣耀而长虚短叹。孩子就是孩子，不管是帝王之身还是平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