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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今年的冬日仿佛来得早了些，树上那枯黄的叶子还有些许没来得及落下，天空便飘起了雪花，一直纷飞了整整两日。
北境的这场战乱历时六个月，终于以大齐夺回边境十余座城池而告终。
沈秋白回来那日，江棠钰早早便登上最高的城墙等待着。城墙上风大，寒风夹杂着雪花吹得人的衣袖猎猎作响。一旁伺候着的高公公冷得瑟缩着脖子，抬头却见年轻的帝王一身明黄立得笔直。雪落了他满头，他却浑然不觉，静静地盯着远处，嘴角噙着笑意。
嗒嗒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江棠钰终于回了神，眉眼间染上几许欢快，急急地吩咐下去：“快开城门，沈将军回来了！”
“微臣不辱皇恩，奉命前往北境平定战乱，共收复城池一十三座，现呈上捷报。”
刻板的字眼他并没有怎么仔细听，心里眼里都是此刻正跪在面前的她。他想要上前扶起她，最终还是止住了动作，只对着她道：“平身吧！”
沈秋白一身戎装，虽然面露疲态但精神尚好，眉眼间透露出些许英气来。突然，他眸子一沉，语气里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冷意：“你受伤了？”
因一道利器划过而留下的伤疤，自左耳根起，断断续续一直蜿蜒到嘴角。由于这疤已经有些时日了，颜色已经淡了好多，所以直到她起身，他才瞧见。
闻言，沈秋白皱眉，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平静地说：“为了守住这大齐江山，臣不言辛苦。”
平静无波的语气，满口的君臣之义，却仿佛无形地在江棠钰面前画下一道屏障。她只是为了守住大齐江山，却不是为了替他守住这大齐江山。
他微微苦笑，罢了，她回来就好。往后的日子，就算是为了这天下，为了那个人，她也会好好待在他的身边，这就够了。
晚上是按惯例为她设的接风宴，她也按惯例没来，只派了几个有功的副将出席。江棠钰没了兴致，简单应付了几句便起身出去醒酒。
甩开跟着的高公公，他抄假山中的小道摸黑来到明华宫。
明华宫中也是漆黑一团，他卻甫一推开门便看到了正在院中树下独自饮酒的沈秋白。
她已经换回了紧袖短摆的女装，青丝也只简单地挽了一个髻，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在脑后，这是她这么多年来除却出征时从未变过的打扮。
“你来了，坐吧。”
见他来，她也不吃惊，等他拂落石凳上的薄雪坐定后才淡淡开口：“陛下今天失态了，作为一个君王，你要做到的是擅于利用手中的利剑，而不是关心它是否缺了口。”
脚下的雪映衬着月光打在她的脸上。明明那么近，他却仿佛用尽一生的时间都够不到。他心里微动，道：“我只是在意你。”
话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对面的沈秋白显然也惊到了，一时气氛有些紧张。
“沈姑姑！”
不远处有人手执一盏宫灯歪歪扭扭地往这边跑，听声音就知道，来的人是他的小侄子——大皇兄江棠明的遗腹子。
“我和他们并没有任何区别。”她轻轻淡淡的一句话飘过。
说话间，江念已经跑过来了，扑进沈秋白怀里撒着娇。她微微低着头仔细听着怀里的小人儿说些童稚的话，偶尔也低低应答几句。发着暖黄色光的宫灯就搁在石桌上，暖洋洋的颜色打在她的侧脸上，照亮了她嘴角温柔的笑意。
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颊边有一对深深的酒窝，眉眼弯弯。
他看得恍然，细细算下来，原来距他第一次看见她这样明媚的笑脸已经过去了十年，而江棠明，也死了有七年了。
贰
大齐先帝子嗣虽然兴旺，但历来后宫与前朝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故而能在阴险诡谲的险境里活下来的，也只有三个。
江棠钰的母妃初入宫时也是受过宠的，只是后来受了母家的牵连被先帝厌恶，连带着尚在襁褓中的他也不受父皇的宠爱。
后来先帝膝下的儿子一个个都夭折了，只余大皇子和双腿有残疾的三皇子。至此，年老的帝王才终于想起了这个被他遗忘在深宫中的儿子。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仲夏之际，接连阴沉多日的天终于下起了雨。一个面生的内监携先帝的口谕前来传召他，他还不清楚状况，就被母妃欢欣地推搡着跟着那人离开。
殿外凄风苦雨，殿内却是满室静谧。他跪在德政殿带着冷意的地板上，怯得连头都不敢抬。先帝看了他一会儿，开口让他起来，他战战兢兢地抬头，便看见了他从未亲近过的父皇，恰巧一个惊雷劈下，他被吓得又低下了头。
“阿弟，快起来吧！”
江棠明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伸手拉他起来。那时江棠明已经十六岁了，足足比他大了六岁，况且因着是皇嫡子的缘故，气度也非他可比。
江棠明拉着他来到先帝面前，先帝的目光扫过面前的这两个儿子，良久才吩咐道：“钰儿今年也已十岁，该接受些管束了。日后你便跟在你皇兄身边受教，不得懒怠。”
他怯怯地应了，抬头便撞入江棠明微笑的眸中，那里有一个大哥对幼弟的关爱。就这样，江棠钰被江棠明带回了明华宫，也是在那里，他见到了年岁尚小的沈秋白。
回到明华宫时雨势已经小了，因着江棠明故去的生母王皇后生前极爱合欢花，所以明华宫里种着许多合欢树。此时雨打合欢，倒是有一番别样的景致。
江棠明牵着他打伞走过两旁开满合欢的小径，路的尽头是一株分外大的合欢树。一个身着青绿色宫装的女童正躲在树下捡着那些被雨打落的残花，宫女在她上方打着伞。奈何她跑动得太厉害了，身上早已被雨打湿，就连那身好看的青色裙子，裙摆都沾了泥水。
看到这情景，江棠明皱眉，眼底却还是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呵斥道：“秋儿！被雨淋湿了衣服容易生病，到时候可别嫌汤药难喝。”
听见江棠明说话，那女童起身笑着跑过来，拉着江棠明的衣摆撒娇。看见他，先是好奇地眨眨眼，然后霸道地叉腰问：“你是谁呀？怎么来明哥哥宫里了？”
“秋儿，不得无礼。他是我八弟，以后他便跟在我身边了。” 闻言，她咧嘴一笑，唇边是醉人的酒窝，眼睛里仿佛有星星，一跳一跳的。
“那刚好，我正闲得无聊，有个弟弟陪我玩儿也挺好。”
“你先到伞下去，头发都淋湿了。”
沈秋白撇嘴：“不嘛，我就是要和你打一把伞。”
他抬头看了看，显然一把伞下是容不下三个人的，于是便主动退后一步道：“我打另一把伞就好了。”
江棠明扶额，无奈地将沈秋白拉入伞下，往殿内走去。
他跟在后面，看着前面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着。沈秋白扭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后又仰头和江棠明说着话，笑得明媚而欢快。
原来真有所谓的一眼万年，之后朝夕相伴的三年里，她几乎成了他枯燥生活中唯一的色彩。后来的很多年里，他再想起当时的情景，不觉失神。若是当初他没有从伞下退出去，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肆
第二日下朝后，江棠钰一路阴沉着脸回到德政殿，殿里伺候的宫人们敛声屏气，生怕天子之怒波及自己。
高公公领着沈秋白进来时，他正负手站在窗边，并没有转身：“沈将军来是有什么大事吗？”
闻言，她微微皱了下眉头：“陛下不应该回绝南疆提出来的亲事。”
他没有说话，缓缓转过身来，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沈将军是希望我娶那位南疆的公主？”
高公公早已带着宫人们退下，此时大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满室静谧。
“是。南疆擅长蛊毒巫术，如果两军交战，我大齐虽有防卫能力，但还是难免会使边境不宁，百姓难安。”
“但是，你可曾考虑过我？”
就在刚才，南疆的使者上奏，南疆有意嫁一位公主过来，以示两国交好。听说那公主是南疆国王最宠爱的女儿，非要闹着嫁来大齐，而且言明要的是凤后之位。
闻言，沈秋白抬头看向他，只见他神色隐在暗处，叫人看不真切。
她垂眸，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陛下！请您以国事为重，以天下百姓为先。”
一阵沉默过后，他緩步走来将她扶起，微微弯着嘴角，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好，我答应你，娶那南疆的公主。只是，后位不许。”
“可是……”
“这是我的底线。”
她微微抬头看向他，虽然眉眼并无太大的变化，可是那越来越锐利的眼角眉峰无不在昭示着，那个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的男孩，已经长大了。
初春，冰雪即将消融。
江棠钰与南疆公主辛珠的婚事定在了这个乍暖还寒的时候。虽然只是封为贵妃，但毕竟是一国的公主，所以必要的婚礼议程还是要有的。
他甫一见到辛珠，便明白了为何她会那么坚定地要嫁给他。辛珠长着一副典型的南疆人的样貌，立体大气的五官，一双黝黑的大眼睛，明亮又灵动。她朝他微微笑着，用流利的大齐语和他打招呼：“阿钰，终于又见面了。”语气熟稔得似多年好友。
他曾在七年前救了辛珠一命。
那时辛珠淘气，混入南疆的使团来到大齐，却在都城走丢了，差点儿被人贩子卖进青楼。
当时沈秋白刚好闹着他溜出宫来玩儿，他听到呼救后便救下了辛珠。没想到他当年的一个无心之举，竟让这傻姑娘记了这么多年。
婚礼当晚，他提着酒孤身一人来到明华宫，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沈秋白。
沈秋白对于他此刻出现在这里很是吃惊，他却不在意地笑笑：“我只是想来和你喝会儿酒。”
他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和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小时候的旧事。一杯接着一杯的陈酿入肚，他终是醉了，说出了藏在心里多年的话：“沈秋白，你告诉我，江棠明到底有什么好？竟让你这么多年都忘不了？”
“感情这种东西，既然曾安放在心里，就再难拿出来，就算拿出来了也是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她答得平静。
是了，江棠明之于她，她之于他，若想忘记，哪里有那么容易。
借着酒意，他终于大胆了一次，伸手拉住她的皓腕，不顾她眸底闪过的愕然：“沈秋白，你可曾有那么一次，是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动心的？”
说罢，也不待沈秋白的回答，他便起身提着酒跌跌撞撞地走了。
沈秋白抬头看了看已经隐隐带了些许复苏之意的合欢枝丫，手腕处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灼热。
他喜欢自己，这一点她一直都知道。
江棠明刚刚去世的那几个月里，她痛不欲生，是他日日守在她身边，沉默笨拙地哄她开心；她每次出征，他都要亲自在城楼上送她，直到飞沙模糊了视线；登基多年，他却一直未曾立后，后宫里总共也没有几个人，太后那里不断地给他施加压力，他都未曾退步。那后位是为谁而留，她一直都明白……
这么多年，他所做的努力她都看得到，若说没有丝毫感动是假的，只是感情这种东西，又哪里能说得清楚。
那夜他就这么在殿外坐了一夜，酒气上头后模模糊糊地靠着石阶睡去。梦里全是些旧事：生气时的她，开心时的她，后来变得冷冰冰的她……她仿佛梦魇，就这么乐此不疲地侵占着他的梦。
他不知道的是，他坐了多久，身后的辛珠就这么站着看了他多久，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华服。兜兜转转一大圈，谁还不是困在情网中，再难走出来。
伍
那夜发生的事，他对她说的话，后来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
转眼已入夏，这段时间大齐各地时不时地有流寇出没，煽动民心，竟还有几股起义军打着为民争利的名号和当地府衙闹出不少摩擦。
江棠钰努力使自己沉浸在繁忙的政务中，不去想沈秋白。
这夜他依旧看奏折看到深夜，因着他不喜被打扰，所以就连高公公都退到外面伺候。
突然烛台上的灯焰闪了闪，他抬头只见一个黑衣人自半开的窗口闯入，手里的利剑闪着寒光，直直冲着他刺来。
他儿时练过武，有些底子在，但是此次事发突然，他匆忙躲避，还是被刺伤了胳膊，躲得好不狼狈。那刺客却是攻势不减，就当他以为自己这次会丧命于剑下时，那人却突然面色扭曲地倒地。 辛珠坐在榻上，手边是一堆辗转收集来的记载着蛊术的医书。听他说完这些后，她低低叹了口气：“克制双心蛊的药本就有极其特别的味道，所以想混在汤药里送去瞒过太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顿了顿，她又轻声道，“我收到传信，江念体内的子蛊已经取出来了。所以沈姑娘体内的母蛊已经开始发作了。”
“你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对吗？”他紧张地望着她，眼底是近乎疯狂的执念。
“若是……要付出的是你自己的性命呢？”
夜风忽然吹开窗户，吹灭了案上的蜡烛。黑暗中，他缓缓开口：“其实，爱一个人真的很痛苦，但是爱一个人又真的可以很勇敢，甚至可以让人连死都不怕。”
良久，辛珠笑了，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凄凉：“我原本以为世间只有女人才能做到情深不许，所以我坚持着要嫁给你，可是你同样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付出了这么多。说到底，咱俩还真的是傻得一模一样。”
“辛珠，对不起，这辈子我只能负了你的一片深情了。”
“好，我接受你的道歉。只是下辈子，你别再救我了。”
柒
这日，他下朝后照例去太后宫中请安，太后留下他说话，提到很多当年他们在冷宫时受到的欺辱。
“沈秋白你打算怎么处置？”
闻言，他并没有接话。太后眉峰一挑，接着道：“你可别忘了，她是和江棠明议过婚事的。”
他手中的茶盏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音，只听太后又道：“而且，沈棠明终究是死在咱们母子手里的啊……”
他额角微跳，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紧接着是宫女焦急的呼唤声。
他起身冲出去，只见沈秋白一身素衣倚着窗咳嗽，一声声，似要把心肺都咳出来。这段时间，她瘦了好多，面色苍白得可怕，本是合身的衣裳现在却空荡荡的。
见他过来，她赤红着双眸，怒吼道：“你滚！枉我那般真心辅佐你，竟不想是我瞎了一双眼！”
“秋儿……你听我解释！”
接着，她便晕了过去，嘴角还有丝丝血迹。
看着她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他不禁回想，他们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那年江棠明把他领回明华宫，自此后便是三年的朝夕相对。她虚长他两岁，又是武将世家出身，自然与那养在深闺中的女子不同，多了些肆意和潇洒。
那时他因为之前不得宠时受尽了欺辱，所以便养成了谨慎小心的性子，一板一眼的，沉默得不似那个年纪的孩子。
那时候天天拉着他闯祸的沈秋白是除了江棠明外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人。那时候他们几乎天天厮混在一起，她拉着他逃学，被江棠明发现了，她便推他出来顶罚。他却从来不生气，他喜欢看她半夜溜到后院中看他笑话时那双狡黠的眼睛，以及偷摸着把从御膳房顺来的点心塞在他怀里时微微有些抱歉的模样。
他想，那时候她心里也是有他的。
再然后，沈秋白及笄，先帝毫无意外地下旨给她和江棠明赐婚。
变故发生在七年前，先帝病重，缠绵病榻不到两个月便驾崩了。
国丧处理完的那日，正是深秋。江棠明夜里来看他，就在院中的那棵大梧桐下，谁知他喝了宫中送来的酒后便中毒身亡了。就在最后一刻，江棠明还在嘱咐沈秋白，让她辅佐他，保住这大齐的河山。
后来查明，那毒是三皇子的人下在杯沿儿上的，目的就是那至尊之位。没有人对此提出怀疑。沈秋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大病了一场，有好几次太医都说救不活了。可是他不信，白日里忙着登基的事情，夜里便守在她身边，一遍遍地和她说着往事，想尽办法哄她开心。
直到江棠明生前的一个侍妾被查出有了身孕，她眼底才真正有了些许光亮。后来那侍妾难产身亡，生下一个男孩。她便撑着身体照顾那孩子，给他取名为江念。
后来她果真好了，只不过性情大变。从前活泼单纯的她已不在，登上将军之位的她，是他手里稳固国土的利剑。她竭力守着这大齐江山，只不过，只有他知道，她做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江棠明罢了。
她醒来时，江棠钰正守在她的身边。他看起来很憔悴，见她醒来，小心翼翼地端来药。
她挣扎着一把将药碗打翻，滚烫的药汁全都倒在了他的手上。他微微皱眉，又转身吩咐宫人重新煎药。
她冷冷地开口：“你滚！我不想见到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咳咳……”她还没说完，便又咳了起来。
他慌乱地过来替她顺气，她挣扎着一把挥开他，咬着牙恨声道：“别碰我！我嫌惡心！”
他似是被激怒了，伸手将她按回榻上：“恶心？呵，原来我这么多年的付出只换回这么两个字！”
他伏在她耳边，声音里带着些许痛苦：“沈秋白，你究竟有没有心……”
最后看着她失了光彩的双眸，他明白，自此后，他终究是彻底失去她了。
捌
一个月后，合欢尽落。
又落了丝丝细雨。沈秋白倚在榻边，身旁是倒落的酒壶。
辛珠推门而入，眼圈微红，似是哭过。她淡淡地道：“你去见他一面吧，太医说，他撑不了几天了。”
闻言，沈秋白嗤笑一声：“他那种人，死了也活该。”
“我想，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
那日，辛珠说的能解双心蛊的办法就是将蛊虫从沈秋白体内引到江棠钰体内，只是蛊虫宜解不宜引，若将蛊虫引入体内，他的身体会在短时间内被摧垮，药石无用。为了沈秋白，他终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沈秋白半晌无言，过了好久才怔怔地道：“他杀了我最爱的人，却又为了救我而亡，何必呢……何必呢……”
傍晚时雨势渐收，沈秋白独身步入明华宫。
他正躺在院中的木榻上，身旁是那棵初遇时的合欢树。
见她来，他眼底闪过一丝光亮。他苍白着脸想要起身，却没能成功，便就这么躺着道：“皇兄被害之事，当年我不能左右，如今我已派人接念儿回来了，我死后你便扶持着他登基……这天下，我也算是还给他了……”
顿了顿，他转头低声道：“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里……那时你真的好漂亮……我一不小心就失了一颗心。”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风一吹，这年最后一朵合欢也被吹落，落在他的眼睛上，带着湿润的雨水。
他恍然回到了十年前的那日，她晶亮的眉眼中氤氲着合欢香，正是韶华正好的时候。
今年的冬日仿佛来得早了些，树上那枯黄的叶子还有些许没来得及落下，天空便飘起了雪花，一直纷飞了整整两日。
北境的这场战乱历时六个月，终于以大齐夺回边境十余座城池而告终。
沈秋白回来那日，江棠钰早早便登上最高的城墙等待着。城墙上风大，寒风夹杂着雪花吹得人的衣袖猎猎作响。一旁伺候着的高公公冷得瑟缩着脖子，抬头却见年轻的帝王一身明黄立得笔直。雪落了他满头，他却浑然不觉，静静地盯着远处，嘴角噙着笑意。
嗒嗒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江棠钰终于回了神，眉眼间染上几许欢快，急急地吩咐下去：“快开城门，沈将军回来了！”
“微臣不辱皇恩，奉命前往北境平定战乱，共收复城池一十三座，现呈上捷报。”
刻板的字眼他并没有怎么仔细听，心里眼里都是此刻正跪在面前的她。他想要上前扶起她，最终还是止住了动作，只对着她道：“平身吧！”
沈秋白一身戎装，虽然面露疲态但精神尚好，眉眼间透露出些许英气来。突然，他眸子一沉，语气里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冷意：“你受伤了？”
因一道利器划过而留下的伤疤，自左耳根起，断断续续一直蜿蜒到嘴角。由于这疤已经有些时日了，颜色已经淡了好多，所以直到她起身，他才瞧见。
闻言，沈秋白皱眉，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平静地说：“为了守住这大齐江山，臣不言辛苦。”
平静无波的语气，满口的君臣之义，却仿佛无形地在江棠钰面前画下一道屏障。她只是为了守住大齐江山，却不是为了替他守住这大齐江山。
他微微苦笑，罢了，她回来就好。往后的日子，就算是为了这天下，为了那个人，她也会好好待在他的身边，这就够了。
晚上是按惯例为她设的接风宴，她也按惯例没来，只派了几个有功的副将出席。江棠钰没了兴致，简单应付了几句便起身出去醒酒。
甩开跟着的高公公，他抄假山中的小道摸黑来到明华宫。
明华宫中也是漆黑一团，他卻甫一推开门便看到了正在院中树下独自饮酒的沈秋白。
她已经换回了紧袖短摆的女装，青丝也只简单地挽了一个髻，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在脑后，这是她这么多年来除却出征时从未变过的打扮。
“你来了，坐吧。”
见他来，她也不吃惊，等他拂落石凳上的薄雪坐定后才淡淡开口：“陛下今天失态了，作为一个君王，你要做到的是擅于利用手中的利剑，而不是关心它是否缺了口。”
脚下的雪映衬着月光打在她的脸上。明明那么近，他却仿佛用尽一生的时间都够不到。他心里微动，道：“我只是在意你。”
话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对面的沈秋白显然也惊到了，一时气氛有些紧张。
“沈姑姑！”
不远处有人手执一盏宫灯歪歪扭扭地往这边跑，听声音就知道，来的人是他的小侄子——大皇兄江棠明的遗腹子。
“我和他们并没有任何区别。”她轻轻淡淡的一句话飘过。
说话间，江念已经跑过来了，扑进沈秋白怀里撒着娇。她微微低着头仔细听着怀里的小人儿说些童稚的话，偶尔也低低应答几句。发着暖黄色光的宫灯就搁在石桌上，暖洋洋的颜色打在她的侧脸上，照亮了她嘴角温柔的笑意。
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颊边有一对深深的酒窝，眉眼弯弯。
他看得恍然，细细算下来，原来距他第一次看见她这样明媚的笑脸已经过去了十年，而江棠明，也死了有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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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齐先帝子嗣虽然兴旺，但历来后宫与前朝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故而能在阴险诡谲的险境里活下来的，也只有三个。
江棠钰的母妃初入宫时也是受过宠的，只是后来受了母家的牵连被先帝厌恶，连带着尚在襁褓中的他也不受父皇的宠爱。
后来先帝膝下的儿子一个个都夭折了，只余大皇子和双腿有残疾的三皇子。至此，年老的帝王才终于想起了这个被他遗忘在深宫中的儿子。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仲夏之际，接连阴沉多日的天终于下起了雨。一个面生的内监携先帝的口谕前来传召他，他还不清楚状况，就被母妃欢欣地推搡着跟着那人离开。
殿外凄风苦雨，殿内却是满室静谧。他跪在德政殿带着冷意的地板上，怯得连头都不敢抬。先帝看了他一会儿，开口让他起来，他战战兢兢地抬头，便看见了他从未亲近过的父皇，恰巧一个惊雷劈下，他被吓得又低下了头。
“阿弟，快起来吧！”
江棠明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伸手拉他起来。那时江棠明已经十六岁了，足足比他大了六岁，况且因着是皇嫡子的缘故，气度也非他可比。
江棠明拉着他来到先帝面前，先帝的目光扫过面前的这两个儿子，良久才吩咐道：“钰儿今年也已十岁，该接受些管束了。日后你便跟在你皇兄身边受教，不得懒怠。”
他怯怯地应了，抬头便撞入江棠明微笑的眸中，那里有一个大哥对幼弟的关爱。就这样，江棠钰被江棠明带回了明华宫，也是在那里，他见到了年岁尚小的沈秋白。
回到明华宫时雨势已经小了，因着江棠明故去的生母王皇后生前极爱合欢花，所以明华宫里种着许多合欢树。此时雨打合欢，倒是有一番别样的景致。
江棠明牵着他打伞走过两旁开满合欢的小径，路的尽头是一株分外大的合欢树。一个身着青绿色宫装的女童正躲在树下捡着那些被雨打落的残花，宫女在她上方打着伞。奈何她跑动得太厉害了，身上早已被雨打湿，就连那身好看的青色裙子，裙摆都沾了泥水。
看到这情景，江棠明皱眉，眼底却还是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呵斥道：“秋儿！被雨淋湿了衣服容易生病，到时候可别嫌汤药难喝。”
听见江棠明说话，那女童起身笑着跑过来，拉着江棠明的衣摆撒娇。看见他，先是好奇地眨眨眼，然后霸道地叉腰问：“你是谁呀？怎么来明哥哥宫里了？”
“秋儿，不得无礼。他是我八弟，以后他便跟在我身边了。” 闻言，她咧嘴一笑，唇边是醉人的酒窝，眼睛里仿佛有星星，一跳一跳的。
“那刚好，我正闲得无聊，有个弟弟陪我玩儿也挺好。”
“你先到伞下去，头发都淋湿了。”
沈秋白撇嘴：“不嘛，我就是要和你打一把伞。”
他抬头看了看，显然一把伞下是容不下三个人的，于是便主动退后一步道：“我打另一把伞就好了。”
江棠明扶额，无奈地将沈秋白拉入伞下，往殿内走去。
他跟在后面，看着前面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着。沈秋白扭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后又仰头和江棠明说着话，笑得明媚而欢快。
原来真有所谓的一眼万年，之后朝夕相伴的三年里，她几乎成了他枯燥生活中唯一的色彩。后来的很多年里，他再想起当时的情景，不觉失神。若是当初他没有从伞下退出去，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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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下朝后，江棠钰一路阴沉着脸回到德政殿，殿里伺候的宫人们敛声屏气，生怕天子之怒波及自己。
高公公领着沈秋白进来时，他正负手站在窗边，并没有转身：“沈将军来是有什么大事吗？”
闻言，她微微皱了下眉头：“陛下不应该回绝南疆提出来的亲事。”
他没有说话，缓缓转过身来，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沈将军是希望我娶那位南疆的公主？”
高公公早已带着宫人们退下，此时大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满室静谧。
“是。南疆擅长蛊毒巫术，如果两军交战，我大齐虽有防卫能力，但还是难免会使边境不宁，百姓难安。”
“但是，你可曾考虑过我？”
就在刚才，南疆的使者上奏，南疆有意嫁一位公主过来，以示两国交好。听说那公主是南疆国王最宠爱的女儿，非要闹着嫁来大齐，而且言明要的是凤后之位。
闻言，沈秋白抬头看向他，只见他神色隐在暗处，叫人看不真切。
她垂眸，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陛下！请您以国事为重，以天下百姓为先。”
一阵沉默过后，他緩步走来将她扶起，微微弯着嘴角，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好，我答应你，娶那南疆的公主。只是，后位不许。”
“可是……”
“这是我的底线。”
她微微抬头看向他，虽然眉眼并无太大的变化，可是那越来越锐利的眼角眉峰无不在昭示着，那个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的男孩，已经长大了。
初春，冰雪即将消融。
江棠钰与南疆公主辛珠的婚事定在了这个乍暖还寒的时候。虽然只是封为贵妃，但毕竟是一国的公主，所以必要的婚礼议程还是要有的。
他甫一见到辛珠，便明白了为何她会那么坚定地要嫁给他。辛珠长着一副典型的南疆人的样貌，立体大气的五官，一双黝黑的大眼睛，明亮又灵动。她朝他微微笑着，用流利的大齐语和他打招呼：“阿钰，终于又见面了。”语气熟稔得似多年好友。
他曾在七年前救了辛珠一命。
那时辛珠淘气，混入南疆的使团来到大齐，却在都城走丢了，差点儿被人贩子卖进青楼。
当时沈秋白刚好闹着他溜出宫来玩儿，他听到呼救后便救下了辛珠。没想到他当年的一个无心之举，竟让这傻姑娘记了这么多年。
婚礼当晚，他提着酒孤身一人来到明华宫，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沈秋白。
沈秋白对于他此刻出现在这里很是吃惊，他却不在意地笑笑：“我只是想来和你喝会儿酒。”
他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和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小时候的旧事。一杯接着一杯的陈酿入肚，他终是醉了，说出了藏在心里多年的话：“沈秋白，你告诉我，江棠明到底有什么好？竟让你这么多年都忘不了？”
“感情这种东西，既然曾安放在心里，就再难拿出来，就算拿出来了也是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她答得平静。
是了，江棠明之于她，她之于他，若想忘记，哪里有那么容易。
借着酒意，他终于大胆了一次，伸手拉住她的皓腕，不顾她眸底闪过的愕然：“沈秋白，你可曾有那么一次，是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动心的？”
说罢，也不待沈秋白的回答，他便起身提着酒跌跌撞撞地走了。
沈秋白抬头看了看已经隐隐带了些许复苏之意的合欢枝丫，手腕处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灼热。
他喜欢自己，这一点她一直都知道。
江棠明刚刚去世的那几个月里，她痛不欲生，是他日日守在她身边，沉默笨拙地哄她开心；她每次出征，他都要亲自在城楼上送她，直到飞沙模糊了视线；登基多年，他却一直未曾立后，后宫里总共也没有几个人，太后那里不断地给他施加压力，他都未曾退步。那后位是为谁而留，她一直都明白……
这么多年，他所做的努力她都看得到，若说没有丝毫感动是假的，只是感情这种东西，又哪里能说得清楚。
那夜他就这么在殿外坐了一夜，酒气上头后模模糊糊地靠着石阶睡去。梦里全是些旧事：生气时的她，开心时的她，后来变得冷冰冰的她……她仿佛梦魇，就这么乐此不疲地侵占着他的梦。
他不知道的是，他坐了多久，身后的辛珠就这么站着看了他多久，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华服。兜兜转转一大圈，谁还不是困在情网中，再难走出来。
伍
那夜发生的事，他对她说的话，后来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
转眼已入夏，这段时间大齐各地时不时地有流寇出没，煽动民心，竟还有几股起义军打着为民争利的名号和当地府衙闹出不少摩擦。
江棠钰努力使自己沉浸在繁忙的政务中，不去想沈秋白。
这夜他依旧看奏折看到深夜，因着他不喜被打扰，所以就连高公公都退到外面伺候。
突然烛台上的灯焰闪了闪，他抬头只见一个黑衣人自半开的窗口闯入，手里的利剑闪着寒光，直直冲着他刺来。
他儿时练过武，有些底子在，但是此次事发突然，他匆忙躲避，还是被刺伤了胳膊，躲得好不狼狈。那刺客却是攻势不减，就当他以为自己这次会丧命于剑下时，那人却突然面色扭曲地倒地。 辛珠坐在榻上，手边是一堆辗转收集来的记载着蛊术的医书。听他说完这些后，她低低叹了口气：“克制双心蛊的药本就有极其特别的味道，所以想混在汤药里送去瞒过太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顿了顿，她又轻声道，“我收到传信，江念体内的子蛊已经取出来了。所以沈姑娘体内的母蛊已经开始发作了。”
“你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对吗？”他紧张地望着她，眼底是近乎疯狂的执念。
“若是……要付出的是你自己的性命呢？”
夜风忽然吹开窗户，吹灭了案上的蜡烛。黑暗中，他缓缓开口：“其实，爱一个人真的很痛苦，但是爱一个人又真的可以很勇敢，甚至可以让人连死都不怕。”
良久，辛珠笑了，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凄凉：“我原本以为世间只有女人才能做到情深不许，所以我坚持着要嫁给你，可是你同样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付出了这么多。说到底，咱俩还真的是傻得一模一样。”
“辛珠，对不起，这辈子我只能负了你的一片深情了。”
“好，我接受你的道歉。只是下辈子，你别再救我了。”
柒
这日，他下朝后照例去太后宫中请安，太后留下他说话，提到很多当年他们在冷宫时受到的欺辱。
“沈秋白你打算怎么处置？”
闻言，他并没有接话。太后眉峰一挑，接着道：“你可别忘了，她是和江棠明议过婚事的。”
他手中的茶盏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音，只听太后又道：“而且，沈棠明终究是死在咱们母子手里的啊……”
他额角微跳，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紧接着是宫女焦急的呼唤声。
他起身冲出去，只见沈秋白一身素衣倚着窗咳嗽，一声声，似要把心肺都咳出来。这段时间，她瘦了好多，面色苍白得可怕，本是合身的衣裳现在却空荡荡的。
见他过来，她赤红着双眸，怒吼道：“你滚！枉我那般真心辅佐你，竟不想是我瞎了一双眼！”
“秋儿……你听我解释！”
接着，她便晕了过去，嘴角还有丝丝血迹。
看着她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他不禁回想，他们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那年江棠明把他领回明华宫，自此后便是三年的朝夕相对。她虚长他两岁，又是武将世家出身，自然与那养在深闺中的女子不同，多了些肆意和潇洒。
那时他因为之前不得宠时受尽了欺辱，所以便养成了谨慎小心的性子，一板一眼的，沉默得不似那个年纪的孩子。
那时候天天拉着他闯祸的沈秋白是除了江棠明外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人。那时候他们几乎天天厮混在一起，她拉着他逃学，被江棠明发现了，她便推他出来顶罚。他却从来不生气，他喜欢看她半夜溜到后院中看他笑话时那双狡黠的眼睛，以及偷摸着把从御膳房顺来的点心塞在他怀里时微微有些抱歉的模样。
他想，那时候她心里也是有他的。
再然后，沈秋白及笄，先帝毫无意外地下旨给她和江棠明赐婚。
变故发生在七年前，先帝病重，缠绵病榻不到两个月便驾崩了。
国丧处理完的那日，正是深秋。江棠明夜里来看他，就在院中的那棵大梧桐下，谁知他喝了宫中送来的酒后便中毒身亡了。就在最后一刻，江棠明还在嘱咐沈秋白，让她辅佐他，保住这大齐的河山。
后来查明，那毒是三皇子的人下在杯沿儿上的，目的就是那至尊之位。没有人对此提出怀疑。沈秋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大病了一场，有好几次太医都说救不活了。可是他不信，白日里忙着登基的事情，夜里便守在她身边，一遍遍地和她说着往事，想尽办法哄她开心。
直到江棠明生前的一个侍妾被查出有了身孕，她眼底才真正有了些许光亮。后来那侍妾难产身亡，生下一个男孩。她便撑着身体照顾那孩子，给他取名为江念。
后来她果真好了，只不过性情大变。从前活泼单纯的她已不在，登上将军之位的她，是他手里稳固国土的利剑。她竭力守着这大齐江山，只不过，只有他知道，她做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江棠明罢了。
她醒来时，江棠钰正守在她的身边。他看起来很憔悴，见她醒来，小心翼翼地端来药。
她挣扎着一把将药碗打翻，滚烫的药汁全都倒在了他的手上。他微微皱眉，又转身吩咐宫人重新煎药。
她冷冷地开口：“你滚！我不想见到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咳咳……”她还没说完，便又咳了起来。
他慌乱地过来替她顺气，她挣扎着一把挥开他，咬着牙恨声道：“别碰我！我嫌惡心！”
他似是被激怒了，伸手将她按回榻上：“恶心？呵，原来我这么多年的付出只换回这么两个字！”
他伏在她耳边，声音里带着些许痛苦：“沈秋白，你究竟有没有心……”
最后看着她失了光彩的双眸，他明白，自此后，他终究是彻底失去她了。
捌
一个月后，合欢尽落。
又落了丝丝细雨。沈秋白倚在榻边，身旁是倒落的酒壶。
辛珠推门而入，眼圈微红，似是哭过。她淡淡地道：“你去见他一面吧，太医说，他撑不了几天了。”
闻言，沈秋白嗤笑一声：“他那种人，死了也活该。”
“我想，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
那日，辛珠说的能解双心蛊的办法就是将蛊虫从沈秋白体内引到江棠钰体内，只是蛊虫宜解不宜引，若将蛊虫引入体内，他的身体会在短时间内被摧垮，药石无用。为了沈秋白，他终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沈秋白半晌无言，过了好久才怔怔地道：“他杀了我最爱的人，却又为了救我而亡，何必呢……何必呢……”
傍晚时雨势渐收，沈秋白独身步入明华宫。
他正躺在院中的木榻上，身旁是那棵初遇时的合欢树。
见她来，他眼底闪过一丝光亮。他苍白着脸想要起身，却没能成功，便就这么躺着道：“皇兄被害之事，当年我不能左右，如今我已派人接念儿回来了，我死后你便扶持着他登基……这天下，我也算是还给他了……”
顿了顿，他转头低声道：“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里……那时你真的好漂亮……我一不小心就失了一颗心。”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风一吹，这年最后一朵合欢也被吹落，落在他的眼睛上，带着湿润的雨水。
他恍然回到了十年前的那日，她晶亮的眉眼中氤氲着合欢香，正是韶华正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