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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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运动会时,薄矜初倒在了跑道上。王仁成的手已经挨上她的腿和肋骨,她盼着梁远朝来解救她,梁远朝却朝同样倒下的陈雅怡走去。
  突然,她被人从另一个方向抱起来。
  体育生笑了笑:“老师,我来吧,我跑得快。”
  说罢,体育生抱着她飞快地冲出王仁成的视线。
  1.不要乱解别人的鞋带
  医务室里,一层厚厚的帘子两边各躺着一个女生。
  除了体育生和梁远朝,其他同学都被医生劝走了:“她们需要安静,你们先回去吧。”
  两人躺在病床上打点滴,陈雅怡要去厕所,女医生举着吊瓶陪她去了。
  体育生:“我去楼下买水。”
  空气沉寂,只听得见薄矜初和梁远朝轻微的呼吸声。她在靠门的那侧,里面的人要出来,必须从她床前经过。梁远朝准备出去的时候,薄矜初喊住了他:“你的鞋带散了。”
  他蹲下去系鞋带。
  “梁远朝,你和陈雅怡是怎么回事?”
  他起身,看都没看她一眼:“以后不要乱解别人的鞋带。”
  陈雅怡回来的时候没见着梁远朝,问薄矜初:“同学,刚才那个男生了呢?”
  薄矜初冷冷地回了两个字:“走了。”
  她听到一声轻叹。陈雅怡很失望吧?她也挺失望的。
  “那个……”刚才那个体育生回来了,薄矜初看向他,男生特意拧开盖子将水递给她,
  温声道,“给你买的水。”
  “谢谢,我现在不渴。”
  他把水放在了柜子上。
  “你是哪个班的?”薄矜初问他。
  “高三十二班。”
  “谢谢学长。”薄矜初礼貌地说道。
  体育生看上去憨厚老实,不知是不是第一次和这么好看的女生接触,他有些害羞地挠了挠头:“不客气。”他没走,在床边坐下。
  “学长,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她心里想着,梁远朝果然冷漠,竟不如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
  陈雅怡先一步打完点滴,离开的时候停下来看了一眼薄矜初,微微一笑:“学妹,你长得真好看。”
  陌生女性的夸赞,十有九邪。薄矜初虽然低她一级,但不想给的面子就是不给,她回了陈雅怡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也没说谢谢。
  薄矜初摁着手上的创可贴,站在医务室门口的台阶上远眺,发现王仁成正朝这边走过来,她立马换了个方向跑了。
  路上碰到刚才那个体育生,旁边还站着梁远朝,男生调侃道:“学妹恢复得不错啊!”
  薄矜初嘴角一抽:“学长,我还有事,先走了。”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刚刚梁远朝看她的眼神中带着嘲笑。
  运动会期间,教学楼空荡无人,薄矜初一个人在教室里连风扇都没开,依稀可以听到远处操场上传来的欢呼声。
  除此之外,还能听到一阵脚步声。
  她莫名紧张,从座位上起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桌斗里的书,课本散落一地,她来不及捡,猫着腰往前门跑,蹲在第一排的课桌前。
  “躲什么?”
  谢天谢地!不是王仁成的声音。薄矜初拍了拍胸口。
  梁远朝站在教室后门,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她。
  “你来干吗?”
  他经过走廊的时候把东西往她身上一丢。
  薄矜初差点儿没接住:“什么东西?”
  “捡到了你的校园卡。”
  “哦,谢谢。”下午的阳光是金黄色的,落在少年的后背上。
  比赛结束,奖状下周颁发。
  每周五放学时,学生们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王仁成让薄矜初留下,说有事找她。同学们正在收拾书包,全转过头看她。王仁成走到她位子边:“你没事吧?”
  薄矜初不想理他,却还是硬着头皮说:“没事,校医老师说多休息就行了,所以我先回家休息了。”
  还好薄矜初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即使王仁成堵在她左边,她也可以从后面跑开。
  保安大叔认得她,笑道:“哟,今天跑这么快?”
  薄矜初深呼吸一口气,扯起嘴角,给了保安大叔一个微笑。
  薄矜初不骑小破车的时候,就从巷子穿回去,因为这样会近很多。她刚走进巷子,就看见围墙上靠着三个男生,旁边兩个在给中间那个扇风,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十三中的校服。
  三个人打量着她。
  “薄矜初。”看来三个人是有备而来的。
  她掀了掀眼皮子,没有流露出一丝恐惧,甚至有点儿不耐烦 :“干吗?”
  中间的胖子把脚从墙上拿下来,在雪白的围墙上留下一个脚印,两个跟班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戏。
  “认识我吗?”胖子问。
  “陆铁功。”连钱可可都知道的十三中恶霸,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高三有“两王”,一个是学生会主席梁远朝,另一个是“乞丐帮”帮主陆铁功。
  “应该是陆学长。”胖子纠正她。
  “学长?学长,你学吗?”
  胖子被逗笑了:“有意思,那就叫陆哥吧,喊全名怪生疏的。”
  “那得熟了才能这么叫啊。”
  “一起玩玩不就熟了吗?”
  “谈恋爱吗?我不敢。我妈说如果我早恋,就把我的腿打折,再把那男的腿砍断。”
  陆铁功作威作福惯了,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说恐吓的话,笑出了声,后面那两个人也跟着笑了:“留个电话?”
  薄矜初挑眉:“你觉得我充得起话费吗?”
  十三中好看的女生很多,但大多看上去柔柔弱弱、温温和和,比如高三的陈雅怡就是女神般的存在。像薄矜初这般妖艳又耀眼的,十三中除了她,找不出第二个。
  后面的一个男生大手一挥:“别怕,有陆哥给你充!”
  陆铁功掏出手机,点出新建联系人:“号码是多少?我先存一下,等会儿我就让冬瓜去给你充。”   薄矜初叹了一口气 :“常年充不起话费的人,费这脑子记号码干吗?”其实她都没有自己的手机,她手上的小灵通还是她妈淘汰下来的。
  陆铁功一听,觉得也是,又说:“那就赏脸一起去吃个烤串?”
  “陆铁功。”薄矜初道。
  胖子一愣:“怎么了?”
  “你昨天不是还和高一的小白兔走在一起吗?你俩这么快就掰了?还是你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你当自己是皇帝吗?还想后宫佳丽三千?没事多读点儿书,提升提升自己的品位。还有,你看你这裤子,破不是潮流,像个乞丐。是谁教你这么走时尚的?再看看你那鸡窝一样的头发,很酷吗?多花点儿心思捯饬捯饬自己吧。你看看你们班的梁远朝,追他的女生都能排到校门口了,像你这种自己下场找对象的太逊了。”
  三个男生愣住了,薄矜初快步拐进另一条小巷,撒腿就跑。
  高三的陆铁功仗着家里有钱,在学校里称王称霸,老师也管不住他。
  陆铁功特别喜欢撩小学妹,人长得不帅,却总有学妹跟着他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魅力。走在学校里,十次有九次他旁边都站着学妹,而且次次不同。他和其他男生起冲突的时候动不动就挥拳头,至于输赢,薄矜初还真不知道。她在学校里遇见过几次陆铁功,他满嘴脏话,形象又不佳,多看一眼薄矜初都觉得脏了自己的眼。
  薄矜初不参与班里的八卦讨论会,自然也不知道关于陆铁功的一些故事,以至于陆铁功的手段和性子,她完全不清楚。她怕陆铁功会把她堵在那里,或者把她拖走,所以用了最冒险的方法,不过好像起作用了,没人追上来。
  方才的巷子口,张冬瓜看着薄矜初离去的背影 :“陆哥,她教训你!”
  另一个道:“陆哥,她还拿你跟梁远朝比!”
  两人准备去追,陆铁功伸手拦住了:“走。”
  见自家老大掉头,两人一脸茫然:“去哪儿?”
  “理发店。”
  薄矜初成功脱离虎口后才感觉到疲倦,这一天像是过了一年,她转了转手腕,骨头咯咯响,头一回觉得回家的路这么漫长。
  2.少年站在万丈崖边
  周一,学生会主席梁远朝当值,他收到一条爆炸性消息。
  高三的陸铁功带人在高二(七)班门口堵薄矜初。
  早读时间,高二(七)班鸡犬不宁。
  “门口那个是谁啊?”
  “高三的陆铁功啊!”
  “陆铁功不是有刘海吗?”
  “快看!陆铁功剪头发了!这是要改变非主流风格了吗?”
  陆铁功的跟班敲了敲前门:“学弟、学妹们好,麻烦叫一下你们班的薄矜初同学。”
  班里顿时炸开了锅,男生起哄的闹腾声传到楼上。
  薄矜初低头看书,仿佛周遭的一切与她无关。
  钱可可转头,用笔在她桌边轻敲了一下:“有人找你。”
  薄矜初依然没抬头,将书往后翻了一页:“不用管他。”
  “不是陆铁功,是主席。”
  “梁远朝?”薄矜初抬眸,前门站着的明明是陆铁功。
  “后面。”
  陆铁功和梁远朝一前一后占据了高二(七)班的前后门。
  薄矜初不过一个周末没见到梁远朝,对视的那一刻忽然感觉像隔了数月。
  “出来。”主席下命令了。
  薄矜初没有犹豫,跟上他。
  前门的陆铁功扭了扭脖子:“张冬瓜。”
  张冬瓜凑上去:“陆哥。”
  “去给我拦下来。”陆铁功一边磨牙,一边靠近,“梁远朝那小子想干吗?”
  一群人挪到高二教学楼前的花坛边,那里是视线盲区,看不见战况的同学们渐渐地消停下来。陆铁功的怒气值已蓄满,因为薄矜初在场才刻意隐忍。
  “薄矜初,我这发型帅吗?”他剃了个平头,把之前的刘海全剪掉了。
  “比之前好。”薄矜初如实回答。
  梁远朝懒得听他们废话,把手上的册子递过去:“自己写。”
  “写什么?”薄矜初看到他翻开的那一页写着一行字——早读违反纪律学生名单。
  “我违反什么纪律了?”
  梁远朝正色道:“扰乱班级学习氛围。”
  薄矜初摸了一下鼻尖:“是我扰乱的吗?”
  “和你没关系吗?”
  见她不动,梁远朝右手拿着记名册,左手拉过她的右手腕放到册子上:“写。”
  陆铁功瞬间奓毛,挥拳向梁远朝脸上招呼:“你妈没教过你做人要宽宏大量吗?”
  梁远朝反应极快,一只手推开薄矜初,一只手截住陆铁功的拳头。
  接着,“砰”的一声,梁远朝一拳把陆铁功打趴下了。
  三人皆一愣。
  薄矜初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没想到身为学生会主席的梁远朝会在学校动手。
  梁远朝这一拳虽力道不小,但也不至于把陆铁功打趴下。是因为陆铁功被打的时候脚下一滑,才趴在了地上,显得十分笨拙。陆铁功招摇惯了,最忌讳的就是在女生面前丢脸。何况,他真的看上了这个有意思的学妹。
  “呸。”陆铁功侧身吐了一口唾沫,没流血。
  梁远朝蹲下身,一把拽过陆铁功的校服衣领,眼里淬着冰:“说话别那么难听。”
  陆铁功何时受过这种屈辱,笑着说了句十分欠揍的话:“还是说你没妈教?”
  梁远朝又一拳砸过来。
  这回两个男生反应过来了,扑过去抓住梁远朝的肩膀。
  薄矜初一把推开他们:“滚!”
  两个男生还挺忠诚,在妹子和陆铁功之间,他们毅然决然地选了陆哥。
  薄矜初被甩开,陆铁功被梁远朝按在地上,嘴上继续骂。叫张冬瓜和李铁柱那两个的家伙就是废铁,两个人还拉不开一个梁远朝,最后直接上手打,薄矜初看到梁远朝耳侧挨了一拳,登时脑子一片空白。
  打到第四拳的时候,薄矜初大喊了一声 :“阿远!陆铁功,你闭嘴吧!”   陆铁功果然不骂了。
  梁远朝收手,身后兩人却没有作罢的意思,提着梁远朝的后领要报仇。
  “陆铁功,你的人很不听话。”薄矜初皱着眉。
  “张冬瓜,放手!”
  二〇〇七年的十三中,条件设施一般,有监控,但做不到无死角。他们现在的位置就是监控盲区。薄矜初看了看周围,没有老师,早读还没下课,琅琅书声掩盖了一切罪行。
  “你现在这个形象配不上你丐帮帮主的称号,你得去医院。”
  薄矜初没想到陆铁功真的会那么听她的话。
  他起身后狠狠撞了一下梁远朝的肩膀:“张冬瓜,走。”
  张冬瓜:“不、不是……陆哥,就这么放过他?”
  李铁柱比他有眼力见儿:“你分不清形势?跟上。”
  终于清静了,薄矜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梁远朝起身站了一会儿,弯腰捡起地上的册子走了。
  薄矜初叫住他:“喂!不用写名字了吗?”
  梁远朝折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冰冰地说:“你刚干吗去了?”
  此后几天,陆铁功没来学校——张冬瓜替他请了十天病假。老师巴不得这种不学习的霸王别回来,立马准了假。同时,梁远朝也请了三天假。
  除了薄矜初和陆铁功的跟班,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关于那天的事,两个年级之间流传的版本是:陆铁功为了薄矜初剃头从良,偏偏薄矜初只中意梁远朝。
  事后第三天,薄矜初去周恒那里吃饭。那天中午艳阳高照,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人撑伞,有人戴帽子。薄矜初挨着墙边走,企图让那狭窄的阴影替她遮阳。
  周恒在拉卷闸门。
  “周恒!”薄矜初喊他。
  周恒看清来人,边锁门边说:“我有事,你去别的地方吃吧。”
  “你有什么事啊?”每次薄矜初来他都在,她忍不住问道,“你家怎么了?”
  周恒起身:“不是。”他准备走了。
  薄矜初知道他急,也没想拖着他,趁他拖车的空当问:“你知道梁远朝最近请假了吗?”
  周恒握着车把的手一紧:“知道。”
  “他怎么了?”薄矜初的猜测是梁远朝脸上有伤,怕节外生枝才在家休息几天,但看周恒的表情……她的猜测估计有误。
  “他没事,你早点儿回学校。”
  周恒跨上车,薄矜初连忙拖住他的后车座。
  周恒的自行车和她的一样,都是老式的款式,后面带一个座位。不同的是,她车头和座位之间的连接是弯曲的,而周恒的是又高又直的横杆,估计是凤凰牌的。
  周恒踩下脚踏板,车没往前走,反而往后退了。
  “喂!你干吗?”
  “梁远朝在学校打架了。”
  周恒两脚点地,一脸错愕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薄矜初换了种说法:“他打人了,也被打了。”
  “为什么?”梁远朝不是轻易会打架的人,就算他和别人起冲突到了非得动手的地步,也都是周恒和傅钦去的。
  周恒说过,他们这个年纪所犯的错误都会上升到父母家教,他和傅钦真出事了,背后还有爸妈,梁远朝没有,他就一个人。
  薄矜初简单叙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周恒手背青筋暴起,车把手像是要碎在他的手里,他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陆铁功。”
  “他喜欢你?”
  “……”这种时候还讨论这种问题吗?
  薄矜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和陆铁功真的不熟,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想搞什么鬼。
  她突然觉得周恒认真起来的可怕程度不亚于梁远朝。如果她说不是,那要是陆铁功以后真追她怎么办?如果她说是,那事情全是因她而起。
  “他爸妈不在了。”周恒说完的那一刻就后悔了,虽然梁父、梁母去世的事连水果摊老板都知道,但在十三中算是个秘密。
  “什么不在了?”薄矜初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恒想走,薄矜初拽着他:“周恒,你什么意思?”她忽然想起上回在梁远朝家里打碎的相框,脑子像被雷劈了,嗡嗡直响。
  “这是他的禁区,今天是我多嘴了,该怎么做,你清楚。”
  她忽然有些后悔喊住梁远朝,真应该让他多揍几拳,把陆铁功揍成一个猪头才对。
  周恒消失在巷口。
  薄矜初没吃午饭,她在灰白的卷闸门前蹲了很久,来来往往的行人用探寻的目光看向她,她拒不理睬。
  数年后,薄矜初刚进入研究所。
  陈伯生在饭桌上谈到人岁数越大越怕死,总是还想多看几眼,想看看这个时代的变化是否跟他们年轻时期许的一样,不知道手里的那些课题究竟能不能做完。
  他还问同桌的学生,他们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近是在什么时候。
  话题有些沉重,桌上的每一位都是有故事的人,那些一张一合的嘴有很多话要说。
  唯有薄矜初,沉默无言。
  她第一次感受到死神的压迫,就是在周恒家商店的卷闸门前。
  十六岁的薄矜初没参加过一次丧事,十七岁的梁远朝父母双亡。
  她以为的梁远朝是个身后有城,出征无畏的肆意少年,从没想过少年站在万丈崖边。
  3.你回来啦
  那天下午刚好是运动会的颁奖仪式。颁奖仪式在操场举行,天气太热,不少人逃了,薄矜初也逃了。
  舒心难得从麻将桌上下来得早。
  薄矜初也没想到舒心这么早就回来了。
  舒心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分针刚好指向十二,下午四点整:“又这么早放学了?”
  “嗯,今天下午运动会颁奖,颁完就放学了。”
  “哦。薄矜,过来帮忙。”
  薄矜初扔下书包,跟着舒心进了厨房。
  舒心把一捆芹菜递给她:“择一下,洗干净。”   那个时候,后街人家里的水龙头流出来的还是井水,像梁遠朝家才是自来水。
  双手浸入冰凉的井水,薄矜初问:“妈,你今天没搓麻将吗?”
  “去了,赢了一点儿就回来了。”
  “妈,你在做什么?好香啊。”
  “我在熬猪油。这两天菜烧得多,前几天刚熬了一大碗,昨天又用完了。今天早上去菜市场的时候,我买了一点儿肥肉回来。”
  舒心把肥猪肉切成小块,等锅热了扔进去熬,那种特有的香味令人欲罢不能。
  猪油熬得差不多了,舒心让薄矜初把猪油倒在罐子里,猪油渣盛在小碗里。
  “妈,弄好了!我出去一下!”
  舒心在屋后洗东西:“你又跑哪儿去?油盛好了吗?”
  “好了!”薄矜初一边回应,一边往大门外跑。
  “煤气灶关了吗?”
  “关了,煤气也关了。”
  薄矜初朝巷口跑去,三步一回头,时不时低头看看怀里的东西。她妈暂时应该不会发现。
  她跑了一路,哼哧哼哧地爬上六楼,敲门没人开,等了几分钟再次敲门,屋里依然没动静。梁远朝可能不在家,薄矜初抱着东西坐在台阶上等。
  彼时,前街的篮球场,打球结束后,傅钦招呼两人一起去家里吃饭。周恒扯起衣服下摆抹了把脸上的汗:“我就不去了,中午把店关了,得趁他们回来前开门。”
  “那阿远去吧。”
  “我要回去洗澡。”
  “洗完再过来。”
  “太累了。”说罢,梁远朝骑上山地车走了。
  少年的影子越来越小。
  梁远朝走到楼梯口,发现他家门口坐了个人。
  少女侧身,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在逗地上的蚂蚁。
  一束斜阳刚好落在少女身上,将她小小的身影笼住,像是一帧被定格的画面,安静又柔和。
  梁远朝看了片刻,蚂蚁从台阶上爬下去,薄矜初的视线跟着那个小黑点一起移动,慢慢往下,一双黑色的球鞋映入眼帘。
  薄矜初倏地抬头。
  “你回来啦!”她惊喜地叫道,等了那么久,他终于回来了。
  少女眉眼带笑,生动得不像话。
  梁远朝眉头轻皱,越过她走向家门,发现地上还放着一袋东西。
  薄矜初从地上起来,忙不迭拿起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玻璃餐盒。她打开,猪油渣的香气在楼道里弥漫开来。
  梁远朝的表情更冷了。
  “这是我妈今天熬猪油的猪油渣,香吧?别看这东西是熬猪油剩下的,它可是宝藏,撒上一点儿盐,简直是人间美味!”她低头对着猪油渣嘀咕,脑袋一晃一晃的,“这是我专门给你带的,你要不要尝尝?”
  梁远朝刚想拒绝,启唇之际,一小粒东西塞了进来,她的手指碰到了他的唇,淡淡的咸味立马弥散,冲击着感官。
  “香吧?餐盒里还有。为了补偿我抢走你的瓜,我把我们家所有的猪油渣都给你带来了。还有……”她捏着袋子的手指不停地抓捏,“上回那个相框的事,真的对不起。”
  她紧张得手心冒汗,不敢抬头看他。
  梁远朝抬起手,她以为他要接过自己手上的袋子,赶紧递出去,回应她的却是关门声和一阵风,还有一个字——滚。
  确实是她有错在先,她认了。
  她走出单元楼的时候,暴雨倾盆而下,要不是响了个雷,她还以为楼上的人在往下泼水。她试着往外走,腿一伸出去,裤脚湿了大半,黏在腿上难受死了。明明来的时候还是晴天。
  南城好久没下雨了,她哪会想到出门带伞,只能冒雨回去了。
  梁远朝正打算关窗,看见楼下有个瘦削的身影在雨幕中狂奔。
  豆大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声音清晰可闻,闪电接踵而至。
  那个身影晃了一下,慌忙跑到一旁的屋檐下蹲着。
  梁远朝关好窗回到沙发上,嘴里还有余留的咸味。忽然想起几分钟前她说那句“你回来啦”的那一瞬间,他的脑袋是空白的。
  少女的声音像沙漠里的一眼清泉,带给人绝处逢生的喜悦。
  他突然起身,从玄关处取出两把伞。
  开门的时候,他看到那袋东西还在门口,上面多了一张字条:猪油渣是我给你的赔罪礼,虽然有些廉价,但是诚意十足。梁远朝,对不起。如果你还是不能原谅我,那我下次来负荆请罪。(猪油渣要快点儿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把东西拎进门后下了楼。
  薄矜初蹲久了,腿有点儿麻,站起来跺了跺,再次冲出去。
  暴雨来得又急又猛,梁远朝撑着伞走了没两步,裤脚便湿透了,刚到楼下,又见薄矜初再次冲进雨中。那句“等一下”卡在喉咙里,垂下的手中握着一把束好的长柄伞,伞扣突然崩开。恰好薄矜初回头,她把盖在头顶的手拿下来,揉了揉被雨水蒙住视线的眼。
  两人隔着雨帘互望,像渐行渐远,又像在悄无声息地靠近。
  薄矜初两手相对,搭起棚子撑在眼眶上,尽量不让雨水落入眼睛里,勉强看清那人是梁远朝。
  她向他挥了挥手,喊道:“雨太大了,你早点儿回去,拜拜!”
  那天,薄矜初回去时浑身都湿透了,晚上高烧不退。
  舒心本来打算等她回来质问她猪油渣哪儿去了,后来一忙活就忘了。
  梁远朝受的那一拳力道不及他自己打出去的二分之一,落下的伤两天便完全好了,第三天回了学校。
  早上,舒心起了个大早,帮薄矜初量体温。
  “三十七点七摄氏度,不烧了,赶紧起来上学去。”
  “妈,我难受。”薄矜初赖在被窝里。
  “给我快点儿,别磨蹭!高二了,还成天想着请假。”舒心把她的被子扯掉。
  “我都生病了,你还对我这么凶。”
  舒心懒得听她废话:“我让你跑出去淋雨的?该。”
  算了。她拗不过她妈,只能老老实实从床上爬起来。   薄矜初洗漱完坐在餐桌边吃早餐,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大叫一声:“妈!”
  舒心吓了一跳:“干什么?!”
  “现在才六点半!”
  七点四十分才算迟到,她走路过去二十多分钟,骑车不过十分钟。
  她以往都是七点十五分出门的。
  “我又没让你现在起床,我是提醒你今天要去学校的。”舒心一本正经地狡辩。
  “……”
  薄矜初准备回房间再睡半个小时,舒心一把拽住她的衣领:“都起来了,就早点儿去读书,一日之计在于晨。”
  她拿着牛奶,心不在焉地往学校走,还特地挑了一条远的路——穿过后街去学校,路程增加一倍。
  因为夜里下了暴雨,早晨的空气清新了很多,混着泥土味儿与青草香。
  薄矜初凭着记忆拐进一条巷子,许是太早,路上行人并不多。那年的南城还没开始城市化改造,除了市中心那块全是街道,往外延伸一点儿全靠巷子互通。
  牛奶喝了一半,她咂巴了一下嘴。突然,墙头跳下来一只大花猫。那会儿,大家养的都是正宗土猫,哪有英国短毛、折耳、加菲这些五花八门的品种?土猫拖着圆润的身子大摇大摆地走在她前头,要是薄矜初离得远些,它就会回头看她,姿态高傲。
  薄矜初蹲下去看,土猫的毛上有一片污渍,估计是刚才乱窜沾上的脏泥。薄矜初从来不撸猫,生怕被它挠了。她蹲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它“搔首弄姿”,偶尔和它说几句话。
  “猫,你有名字吗?”前一晚淋雨发烧的后果就是第二天她鼻音极重,外加鼻塞。即便如此,也没能妨碍她和猫的交流,“你的主人叫你什么?”
  “大猫?小猫?花猫?胖猫?还是喵喵?”
  猫索性躺在地上,晨光熹微,它懒洋洋地看着她。
  “喂,问你呢。”
  “它不会讲话。”
  “但它可以点头啊。”
  直到吸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才起身,把牛奶盒的四角展开压平,吸完最后一点儿,抛入垃圾箱中。
  嗯?刚才说话的声音好熟悉。
  她吸了吸鼻子:“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他上学的必经之路,不从这儿走,难不成飞过去?
  梁远朝越过一人一猫大步往前。
  “哎,梁远朝,等等我!”薄矜初扯着书包带子追上去,还不忘跟身后的猫道别,“走了!喵喵!”
  “等等我。”
  她跑到梁远朝右侧,听见他说:“你别给人乱取名字。”
  “可它是猫。”
  随便你。
  “喂。”薄矜初厚着脸皮撞了一下梁远朝的手臂,“你昨天下来,不会是想送我回家吧?”
  “没有。”
  “死鸭子嘴硬。”
  两人穿着十三中的秋季校服,并肩走在路上。那时候的校服是真的丑,典型的中国校园风,黑蓝相间,再好的身材也给遮得严严实实。
  走进另一条街,热闹了不少,路边有很多卖早餐的小摊,客人络绎不绝。
  “哎,今天那个卖糯米饭团的出来了!”薄矜初轻轻扯了几下梁远朝的袖子,“我们过去买一个吧。”
  梁远朝一脸“我为什么要跟你过去买”的表情道:“不去。”
  薄矜初偶然吃过一次那家的糯米饭团,美味到无法形容。她后来路过很多次都没买到,今天赶巧遇上了,哪怕不饿也想吃一个。
  “很好吃的,去吧!”
  梁远朝从来不在路边摊买东西吃,特别是刚才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掀起一片灰尘,再加尾气……
  “不去。”
  “那你在这儿等我。”薄矜初跑开了。
  小摊前,老板一只手拿工具,一只手去饭甑里挖饭:“要甜的还是咸的?”
  “咸的。”
  “加什么菜?”
  “都加。”
  “吃辣吗?”
  “吃。”
  她在等待的时候听到有人喊她,循声望去,她看见了陆铁功。他脸上贴了几个创可贴,嘴角的伤口刚结痂。
  “你怎么在这儿?”陆铁功问。
  “买早饭啊。”看不见吗?眼瞎?
  自从知道梁远朝的事以后,薄矜初就对陆铁功有了敌意。
  “你家离这儿很远吧?下次你想吃告诉我,我给你買了送过去。”
  “不用。”薄矜初连谢谢都懒得说。
  “不麻烦的,我家就住这楼上。”陆铁功指了指身后的楼。
  糯米饭团很快做好了,薄矜初接过饭团后说:“专心养伤吧。”
  没脑子就别想太多,小心脑容量负担不起。
  抬眼一看,路边早已不见梁远朝的人影。
  上市预告:
  十二月的南城极冷,薄矜初到周恒店里时,发现梁远朝拿着一个热水袋,她可怜巴巴地看向梁远朝。梁远朝从不会把自己的东西借给别人,可这次,他把热水袋丢到了薄矜初怀里。
  再见面时,薄矜初弄坏了梁远朝的热水袋,只能接了一杯热水让他暖手。
  梁远朝却将一个新的热水袋递给薄矜初道:“施舍土匪一点儿爱。”
  薄矜初不知道,这是梁远朝逛超市时想起她可怜巴巴的样子,莫名多买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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