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代奇才木心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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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良师益友中,孙木心是一个神奇的人,他比我年长十二岁,但学问不知比我高多少倍。永远见他两眼炯炯,神采飞扬,妙语连珠,高论不断。只要他在场,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学生,都得听他纵古论今。只须一句俏皮的双关语,就能点出论述的精辟所在,令众人意想不到,倾心折服。大家都对木心着了迷,听他玄思妙谈,大家都心向往之。他的学问无所不包,似乎古今中外,无所不晓。世间除了诸葛亮,我看就是木心。
  最初认识木心,听王元鼎介绍,是一位设计界的高手。他仪表不凡,衣着讲究,十分清高,只与像元鼎这样有品位的人来往。我和巨洪自然热切希望与之交往,希望一睹他的丰采。在元鼎的安排下,我们在新雅粤菜社宴请了木心。
  初次相逢,木心如天人下凡,谈论艺术,古往今来,如数家珍,各种流派,艺术观点,任意点评,如探囊取物,如在云端,对人世万物,一目了然。我们洗耳恭听,暗暗敬佩,庆幸结交如此高人,至今未见有过木心者。
  木心亦对我和巨洪评价甚高,戏称为龙种。对元鼎的评价尤在耳边:“是拉斐尔,如此的细腻又不失大气,当今无人可及。” 之后,与木心就有了交往。那时在元鼎和巨洪之外,木心并不看重我,因为我的艺术不但看不出才气,更看不出勤奋,只是一个泛泛之辈,无足轻重。
  我们认识木心时,他已被划为五类分子,不是地主就是反革命,什么原因,我们至今没有当面向他提起,他当然也是讳莫如深,从不及此。这是他极少与外界交往的原因,只有很小的朋友圈子,如我等。即使如此,相约方式也颇有地下工作者的味道,他的家从不让外人去,一般都约在同事吴大姐的家中。
  木心当时年近五十而未婚,身边总有一位俊美的少年随侍左右,我们都叫他小翁,既是学生又是干儿子,两人形影不离,后来才知道他们是邻居,每天在一起。
  1976年的一天,木心约请了我们这几位至友,到吴大姐家,在她两个儿子的工作室里,向我们展示了他的一套极为特殊的艺术作品。说特殊是因为以前从未见过这种形式,这种技法。他可以极娴熟地控制这种特殊的肌理,完成大气磅礴的山川日月,江河大地,森林云海,是天地间的高大全。这是木心五十岁之际,特意向我们展示五十幅精心之作,以期博得一片赞扬之声,却不料众人对他这种全新的艺术太过陌生,不知如何评说,都保持了沉默。
  之后好长时间大家没有见面,一天晚上,木心和小翁到我家,观赏我们的画,大家为艺术的暗淡前途,也为自己的奋斗不息感慨不已。谈到上次他的五十大作,我当面递上早已写好的一篇颂词,对他的画作尽我的能力大加赞美了一番。他仔细看了一遍,显得很高兴,但又略表谦虚之意,连说过奖。没过几天,木心叫小翁送来一封出乎意料的信函,对我们当时的所有情景作了一个高度完美的叙述,是一篇杰出的散文:
  少璞顿首顿首奉书於
  巨源先生阁下,渭庐初识,粤楼承宴,十载神交,一泓秋水,亦明心见性之谓也。然则数峰清苦,犹自商略黄昏雨。临川芹溪辈,嘤嘤侃侃代不乏人,彼苍苍者,亏吾何甚。
  璞本狷介,谪居年年,尘缘渐尽,祸福皆忘,其所以耿耿长夜,如病似酲者,方寸间豪情逸兴颉颃未已耳。
  今秋挟画曝献,匪逞雀屏,实伤骥足。区区五十纸,薄技小道,壮夫大匠不为也。璞运蹇才竭,无亢无卑,其心苦,其诣孤,如此而已矣。
  是夕观罢,诸公寂然,是耶非耶璞之不济耶,抑诸公之不鉴,乃有郢人逝矣谁与尽言之叹。收拾而归,嗒然若丧,途中斜阳余晖,晚晴可爱,就饮小肆,不觉微醺,窃以为明月清风易共适,高山流水固难求也。
  秋去冬来,珠阁再叙,仗酒使气,诉及前悻。先生乃慨慷自剖,始照一出声便俗之妙谛,良有以也,不禁莞尔继之,划然大笑,怨触顿释。怀书归寓,挑灯回诵,空谷足音,感荷良深,少璞何幸,吾道不寡。
  先生盛誉溢美,倍增愧畏,日月山川,精髓典范之称,不亦大而无当乎。
  昔东坡素重米芾,往还常年,以为谙熟,及观海岳新构诗文叹曰:知元章不尽。先生近岁诸作已非畴昔,画境倩雅而登堂,诗味晶朗以入室,大有可观,贺贺。
  语云: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先生之画可谓淡矣,盖明志之品也,诗可谓静矣,诚致远之格也。承质玉石之论,岂敢率纷纭,容待飞觞醉月,详特斟酌。
  专此鸣忱,不尽所怀,北风多厉,伏维珍摄,并候,
  巨洪先生康胜
  少璞顿首再拜 丙辰十二月八日
  这篇文章用毛笔写在硬质白纸上,苏体书法,功底深厚,通篇看来宛如宋元名家手迹,令我欣赏不尽。而其散文之美,亦不逊唐宋八大家。如此才华,红灯高烛,天底下哪里去觅。捧在手上,如获至宝,故珍藏至今,只以复印品示人。
  在我的朋友中,有一对兄弟钢琴家,叫金石,金声。是傅聪、刘诗昆、李名强那一辈的名家。金石曾赴莫斯科参加国际钢琴比赛,是沈阳音乐学院教授。那年兄弟俩回上海看望父亲及各位老朋友,应朋友们的请求,在虹口某人的家中,兄弟俩为大家演奏钢琴,开了一场小型音乐会。都是特邀的好朋友,其中也有木心。
  他们兄弟轮流弹了些短节目,接下来金石演奏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尽管没有乐队协奏,他把整个曲子弹得天衣无缝,如行云流水,起伏跌宕。时而壮丽高昂,时而婉转优美,整个曲子如同展现出一幅俄罗斯的风俗画,连满城教堂的钟声也回荡在房间里,真是荡气回肠。一曲终了,金石十分谦虚地过来向朋友们征求批评意见,我们除了连声叫好,怎么敢说外行话?给金石提意见,除非是真正的行家,还要跟金石在同样的高度,这个人就是木心。
  木心的音乐修养神秘莫测,不知从何而来,他把金石的演奏一个乐章一个乐章、一个乐段一个乐段地分析评论,对整个协奏曲了然胸中,更像是一位指挥家在指导他的乐队。接下来对柴可夫斯基的作曲也展开了评论,指出整个曲子何处衔接不好,何处应该修改,柴可夫斯基俨然成了在座的一位老朋友。当然金石对木心是十分敬佩的,音乐评论玄而又玄,金石这种极为谦虚的人碰到木心这种高深莫测的高人,自然也深感荣幸,听取意见态度更是诚恳至极。   八十年代初,木心也加入了出国的大潮,在他挥别故国的前夕,我常在晚上到他长治路隐蔽的居室里,与小翁三人默默地饮酒。他戴着老花镜,边饮边缝制他的出国新装,令人难以置信他竟还是一位服装专家,他那身讲究的穿着原来都出自自己的大手笔。可惜在那个年代,他只能锦衣夜行,不敢招摇。他还曾得意地讲在美国领事馆签证的趣事,这是他用他神奇的魅力征服美国领事的故事。
  他的申请递上去了,美国人问到婚姻,年龄,赴美动机,美国有什么亲戚。好像木心都不符合条件。去美国什么目的?美国人怀疑。他的申请从窗口推了出来。
  木心也很紧张,但他有准备,他是智者,来签证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领事先生,请你看看这个。”
  木心递上一本他自己制作的画册,他为自己五十年人生而作的五十幅杰作,这是他预料必不可缺的一招。果然,美国人想揽尽天下人才、独霸世界资源的心态,让美国领事见猎心喜。一见如此独特的画风,从未见识过,立刻问:
  “你画的?”
  “我画的。”
  “喔,很好,我给他们看看。”他转身离开窗口到里面去,木心在外面都看见,三个美国人在仔细研究这些作品。一会,签证领事过来请木心进去,一反原来的态度,十分恭敬地对他说:
  “你画得这么好,我怎么可以不让你去美国。美国需要这样的人才,美国人都很优秀,像你一样,你应该去美国。”
  木心的签证手续很快就到手,美国领事还不断向他说:“Wonderful,Wonderful。”
  木心是怎么拿到赴美邀请,什么人担保,什么名义,是留学还是探亲,这些我一概不知道,他一贯含糊其词。
  他准备行装,那天我见他又在舞针弄线,戴着老光镜,毕竟已五十多岁的人,还要到心目中的天堂去拼搏第二个人生。
  直到上飞机,他所在的《美化生活》编辑部都没人知道他出国了,他是这本杂志的主编。他去了纽约,上了一所艺术学院,尽情享受自由的西方艺术教育。
  这以后木心就漂浮在西方世界的空气中,和我们这些仍旧奋斗在故国土地上的老友失去了联系。直到1993年秋的一天,小翁忽然来到我的画廊,原来他也早已追随木心赴美多年。这次回国探亲,并为我带来两本木心的著作,我方才知道木心在美国已经成了小有名望的华人文学家,在台湾文学界也引起了震动,那时在大陆的我们还都浑然不知。
  那两本书是《散文一集》和《琼美卡随想录》。翻阅他的文字,你会失去时空,没有了界限,漫游在多维的世界里,直到忘记了我是谁。纽约《东西风》编辑部研讨木心作品的记录,小翁也带给了我一份,他们都谈到散文这种最难于达到表现极致的文学形式,直到木心散文的出现,终于显得左右逢源。他的玄思冥想、机智幽默博得了一致的崇敬。
  这以后木心就存在于一些人的传说中,又失去了联系。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句老话有点悲哀,时间到了2007年,我在报上看到介绍乌镇水乡旅游的文章,其中提到当地引以自豪的文化名人中,不但有茅盾,还有木心。难道木心已经叶落归根,回到故乡?我立刻致信乌镇旅游局,希望与木心取得联系。木心果然已经回到他的出生地,在旅游局的安排下,我终于和木心又重逢。
  在乌镇政府为木心故居重建的园林别墅中,我被引领到宅中的西花厅,一袭黑色中装的木心正等着我。故人重逢不知是喜是悲,他的笑容依旧,神态安详,头发已经花白,并不显老,仍然充满幽默,只是行动有点慢了,还是离不开他的香烟和烟斗。
  在全部中式家俱陈设的客厅中,我们回忆起几十年前的许多人和事,也问到了今天仍健在的一些老朋友,大家不胜感慨。
  我对他说:“我是唯一没有往国外跑的人,不知不觉也就老了,再过两年就七十岁,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
  他有些神伤,低声说:“我已经八十了。”于是沉默了一阵,又点了一支烟。
  “这次你是怎么回到这里的呢?”
  他并不细说过程,只是说:“我对他们讲我一个人,要我回来我怎么办。他们说只要你回来,一切都替你安排好,包你称心,我就回来了。这件事多亏了陈丹青。”
  确实很不容易,这幢宅子不但大而豪华,连上二楼也不用爬楼梯,竟装上了电梯。服侍他的是一个班子,两位小年轻服侍左右,还有厨师,打杂,门卫。
  因为有厨师,午餐十分丰盛,鸡鸭鱼肉汤摆满一张长餐桌,他的一套班子都同桌共餐,气氛十分温馨。
  他用茅台酒与我同庆重逢的喜悦,他的酒量并不大,年轻时可能会多喝些,他喝酒是为了能发表更多的宏论,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从来不可能没有酒。
  饭后,他领我参观了他楼上的卧室和书房,又让我到楼下他的画室中欣赏他的画作。他的画室异常的整洁干净,所有的纸张工具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如同陈列室。他的画也一样,装裱得绝对精美考究,每展示一幅都由小年轻戴着白手套搬动,形同珍宝。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木心的画,是中国现代画家中第一个、也是唯一入藏大英博物馆者,这样的画岂能不珍贵。
  回到花厅,他叫小年轻拿来一本设计精美的画册送给我,他的画我是熟悉的,与三十年前的作品一脉相承,只是更精致了。
  离别前他带我在园林里参观,下午阳光仍然很好,园子里树木花草十分繁茂,还有一条小狗跟随,然而他对我说:“你是不是可以在上海替我找一个住处,不必像这里这么大。”
  我很疑惑,为什么?
  “这里离上海太远,朋友来往不方便。”这是他当面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看得出他感到孤独,因为他毕竟老了。
  2011年岁末的一个早晨,我去买报,木心的一张大幅照片映入眼帘,拿起一看才知道,原来一代奇才已经离世。
  由于木心情况特殊,国内对他知之甚少,但是如果人们能细细研读一下他的著作,相信有识之士定会被他的渊博、睿智、超凡脱俗的大气所折服,会惊叹中国几千年的文字传承至今还能够别开生面产生出木心这样的大家。他不单是作家,诗人,还是风格特殊的大画家,更在古典音乐上有很深的造诣,作过交响曲。我最崇拜苏东坡、李白,第三个可以算木心。他第一个发现并肯定我的艺术,那时我们常常得到他的引导,会按他的指导去努力,这并不奇怪,因为他就像魔法师,充满魅力,使他周围的年轻人都被深深地吸引,为他着迷。
  资深评论家、鲁迅博物馆馆长孙郁说:“木心的诗文中都是力的美和情的美,读木心的文章像一番奇遇,天下竟有这样的文字在。”
  北京日报记者、著名评论家李静,以论“木心”而获奖:“木心追寻久经失落的古典词语,藉以拓展现代思维,他创造了成熟华美、丰瞻而高贵的文体,振兴了残伤的汉语。”
  作家陈村读到木心作品时,顿时感到如遭雷击:“毫不夸张地说,在中国当下的作家群中,木心的文章最为优美,深刻,广搏。”
  凤凰卫视中文台主播梁文道曰:“文坛刮起木心热,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作家,八十年代台湾报刊登了木心的文章,大家都惊为天人,他像是从一个从来没有断裂的传统中出来的,能够用文字把你整个儿抓进去。”
  我引述四位名家对木心的评价,作为这篇文字的结尾,以证明我讲述木心的故事并没有夸张,木心确实值得世人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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