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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里找块巴掌大小的土地自己种菜，图啥？是醉心于“蔬香”的田园生活，还是恐惧施加了农药的蔬菜？在我看来，都市种菜的深层原因，还是源于人对土地的感情。无论富贵贫贱，往上数几辈子，大都是种田的出身。人的记忆深处，还是种族、家族遗留的情感密码，一到关键时刻就下意识地跳出来左右你的行为。比如看到一块空地，哪怕是巴掌大小的地方，地里仿佛有祖先的眼睛与你对视，好像在说：种点什么吧，别荒废了啊。这个时候，你还无动于衷，两手空空，就会深深刺痛祖宗的心。
1两年的下乡生活，唤醒了我对祖先和土地的记忆。我的曾祖父就是从陕西华县挑挑子逃难来到山东的。华县紧挨着秦岭，是个“六山一水三分田”的半山区县，可耕种的土地少得可怜，一遇到灾荒，就挨饿，就死人。曾祖父万般无奈，一咬牙就挑着挑子跋涉千万里来到济南，在一家油漆店学徒，后来自己开铺子当了老板，从此我们这个家族算是告别了土地，摇身一变当了“城里人”，但这改不了祖先是“种地的”成分。
农民活命吃饭靠啥？土地啊。黄土地、黑土地是希望，是活路，是全家的命根子。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说的是一个农民的土地明天就要被恶霸地主占有了，老农带着儿子深夜来到自家的地，抓了一把土在星光下仔细端详，老泪纵横。然后，他竟然把这把土送到嘴里吞咽下去。家有万贯抵不上几亩良田，那四海闻名的徽商，挣脱了土地的羁绊外出经商赚了大钱，总要把一部分资本投入到购买田产上去。在他们眼里，金银细软不是财，土地才是安身立命代代相传的祖产。后来，历史也一再证明了徽商的精明，世道多变，强盗红眼，金银说散就散，唯有土地，坚实坚硬，强盗掠不走，官府也无奈。
在农村，土地多少是衡量一个农村家境是否殷实的重要标志，为啥农村人爱生孩子，除了人丁延续香火，还有多一口人就多一份口粮，多一个男丁就多分一块土地。所以，人均多少地就成了这个家族夸耀的资本。有一天，我去村里的农家发科学种田的明白纸，里屋破旧的棉帘子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一打听，是汉子那年近五十的婆娘又生了一个娃，是个男丁。男，田里的劳力，中国人生孩子就是为了得到田地，然后在田地里卖力。难怪“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成了普通中国老百姓的理想生活模式。还有一次，我跟着村大队长和邻村的人丈量土地，划出村邻土地的界限。邻村的会计拉线时故意放偏，结果大队长立刻火冒三丈，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差点动了铁锨。你看，平日里说说笑笑的乡亲至亲，一旦到了土地的问题上，谁也不让，谁也不认。一寸土地就是一寸尊严，一寸土地就是一寸意志，一寸土地就是祖先遗留的一寸血脉，夺不得啊。
大概，不少到城里居住的人还惦念着祖辈对土地的这份情感，纷纷在自家的小院、凉台和小区的空地上打起了种菜的主意。动因很多，根上还是人和土地的渊源联接不能切断。
有个干房地产的哥们，在市区黄金地段建了一个罗马花园住宅小区，特高档，欧罗巴风情的。小区内种植了很多花草树木，有些还是珍稀的品种。不过，没两年业主们就在绿地上种上了蔬菜，还有的用大花盆、塑料泡沫盒子种西红柿、豆角、辣椒、香菜、韭菜。欧式小区里还出现了丝瓜棚架、南瓜秧子，更要命的是，这些种菜的业主施肥全是自产，绝不用化肥，弄得臭气熏天，连小区内那些光屁股的雕塑人体都恨不能换个姿势捂住鼻子。
“一帮子土鳖啊，住这么高档的社区，还改不了农村的本性。”一次喝茶聚会，哥们提及此事，感叹道。
我说：“别，你往上数你的祖宗，不出八辈跑不了也是农民。”
哥们咧咧嘴：“咋着，莫非这欧式花园要变成农家菜畦？城里人都种菜那菜农干啥？”
“城里人种菜固然有担心蔬菜农药残留严重的考虑，但绝不是抢菜农的饭碗。人，祖祖辈辈靠土地活了几千年，即便现在离开了土地，心理上还有个前摄抑制。就是说，土地和人的感情不能做经济学和交易的判断，而属于价值判断和遗传学研究的对象。”我说了一大串，哥们似乎被绕进去了，一时无语。
后来，据说这哥们投入了350万元，挨家挨户到业主家做工作，拔掉菜苗，恢复草地，移植了大量名贵树木。
但，这阻挡不了业主凉台的窗户里，又爬出了丝瓜苗的青绿，透出了豆角开花的紫红。
2城里人也有闲得难受的时候。
打发时间不能只靠下棋打牌，读书看报，喝茶聊天，摆弄手机，傻看电视，在电脑前苦守深夜，钻进KTV鬼哭狼嚎，窜到广场上群魔乱舞，蹲在护城河畔看着小鱼儿和水草发呆。我顽固地认为，都市生活的诗意、惬意、慢摇的节奏，应当和祖先传统的生活方式有一个衔接。在遥想先人生活劳作场景的时候接接地气，在浮躁喧嚣的都市里寻找一方一宁静，呵护一下江湖挨刀的心，舒展一下囚禁在盒子里的筋骨，同时体会劳动的不易和收获的喜悦，感念上苍土地的恩赐，于是坚定了某种信念，不忘曾有的家园，不忘自己的根，活得自在、充实又有意义。这，属于精神种菜，是都市里的时尚，是思想的复古，是人本位的回归，是朴素的提醒，是心灵小河的自然鸣奏。
大舜知道吧？如今在济南舜耕山庄前，还矗立着他的一尊雕像。作为中华民族的先祖，他不仅是一个广纳贤、善任贤的圣明之君，还是一位善于耕种土地、发明创新农具和生产方式的大行之人。比如济南有口舜井，传说井就是舜的发明。大舜是个种田的好手，还教人制犁耕田，将自己开发好的良田分发给他人耕种。千佛山古称“犁山”后叫历山，山脚下那片原本碎石不毛之地，就是大舜带头开发的。那天，在舜耕山庄陪客人，看到碑铭上刻了大舜姓氏分化的分布图，才知道诸多姓氏的人，包括我和那个干地产的哥们的姓氏，原来都出自大舜这个祖宗。说喜欢种菜和耕地的人是“土鳖”，这不是对祖宗的大不敬么。
大概冥冥中受了舜和土地的影响，我在选房子的时候，一套二手房外的一块闲置的空地引起我的注意，于是立刻买下。当时刚从北漂归来，身心疲惫，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但看到这块地，立马有了种菜的念头。说干就干，我将房子的窗户改成门，并修了一个台阶，这样，窗外大约半分土地就属于我了。这块地遗留了盖楼时的很多建筑垃圾，水泥块、碎砖头、草苫子，层层叠加。我买来铁锨、镐头，借用附近工地的小推车，将建筑垃圾一层层挖去，倒掉，然后推来黄土，历时十多天的时间，终于平出了一块新地。 农村民谚说，一亩园，十亩田。意思是菜园果园的产出要顶十亩粮食呢，当然，花费气力也大。于是，我精耕细作，一锨锨拍平土坷垃，作起田垄，四席平整的菜畦便呈现在眼前了。累出了一身臭汗，手心里的泡隐隐作痛，但我也像老农那样，手抓一把黄土，嘴里哼唧着：多好的地啊。
土地已有，接着就是选苗栽种了。我驱车到南部山区农民的菜畦，向一个中年汉子递上烟，申明也曾是农民的身份以套近乎，然后就切入正题，要菜苗。农村人实在，给了一大把茄子苗，一大把辣椒苗，然后叮嘱注意事项，我都走远了他还冲我喊了一嗓子：千万多浇水呀，别让苗干渴了。回家在菜畦上施上草木灰、豆腐渣等有机肥料，刨坑，一一将菜苗栽好，然后浇足水。第二天一大早，我看到那些原本萎靡低垂的菜苗都抬起头，挺直了身子，在朝阳的映照下生机盎然的样子，心中大喜。
随着天气变得炎热，这苗儿越长越高，越来越粗，也越来越费功夫了。大雨后，我要小心地将吹歪的菜苗一棵棵扶正，培土；烈日下，我要用小铁锨松动板结的土地，拔掉杂草；黄昏时，我提起水桶，一勺勺地为菜苗浇水；清晨起，第一件事就是为那些心爱的菜苗捉虫子，剔除荒败的残叶。妻对我说，你真成了菜农了；老母看了夸奖说，这几年乡没白下呀，知道开荒种地了。我洋洋得意，甚至极端不恰当地联想起当年叱咤风云的彭德怀大将军，他落魄后，不也在自家的小院种了几分地的小麦么？既对亩产千万斤粮食的神话作了实践的驳斥，也慰藉了那颗正直高贵而又惆怅沮丧的心。
菜苗到了开花的时节，为小院增添了田园般的瑰丽风光。茄子花是淡紫色的，它们藏在硕大肥沃的叶子里，不时在风吹叶子的摆动中显露自己的妩媚；辣椒花是白色的，它们簇拥着开放，黄色的花蕊散发着幽香，引来了蝴蝶翩翩起舞。我沉醉于这菜畦的生机，享受劳动的快乐，期待着丰收喜悦的来临。这些菜苗也吸引了楼上邻居们的注意，每当我在院子里劳作时，他们纷纷从窗口探出头来，啧啧之声不断，那是羡慕，也是妒忌。
花开过后，果实孕育，地力显得不足了，必须追肥。为了兑现绿色蔬菜的承诺，我开始了寻找肥料的行动。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农民兄弟总结得多么精辟深刻。化肥那东西再好再快，也有副作用，而且种出菜都变了味道。我突然联想到，刚到农村下乡的时候，农民欢迎我们知青到他们家的简陋厕所方便，这就是免费送肥啊。为此，我不惜将“出恭”的时间，精确地调整到深夜12点左右，在整幢楼的灯光熄灭之后，偷偷溜到菜地，猫下腰，开始了用自产肥料为菜苗上肥的过程。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沐浴着习习晚风和皎洁的月光，周围的花香沁人心脾，头顶天，脚踩地，屏住呼吸，微微运气，然后，大舒服，大轻松，还不忘顺便拔上菜苗周边的一些杂草，真的是拉屎拔草 —— 一举两得呀。
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了，那茄子的果实硕大，黑紫色的皮泛着蓝光，压得枝条垂在地上，有几棵竟然同时结出了三四个茄子，真是创出了高产纪录。而辣椒就没那么幸运了，大概是小虫子太多的缘故，更重要的是我基本没有使用自产肥料，结果，有的没有结出果实，结出果实的也歪七扭八，缺少光泽，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自己吃不完，就开始送，老母要送，岳母要送，弟弟要送，战友朋友要送。于是，或打电话邀请来拿，或采摘后驾车送菜上门，每当将自己辛苦劳动的果实送出的时候，我总有点恋恋不舍。人家收下后，我总是喋喋不休地说上几句：别忘了，这是我自己种的，真正绿色蔬菜。
那天出门，看到门口几个菜农开着农用车卖茄子，上前问价：
茄子，多少钱一斤？
一块钱3斤。菜农回答。
啊，这么便宜。回想三个多月的种菜历程，不仅为农民的不易感叹，更为自己耗费苦心和经济回报如此不成比例而失望。然而，邻居们的举动让我释怀释然了。他们，也学着我的样子，把自家窗前空地收拾成一方平整的菜畦，还给我搭讪说：来年请你做种菜的师傅啊。
3 现代城市生活愈来愈远离田园，更多的都市人忘记了自己祖上八辈都来自农村的历史，瞧不起农村人，奚落昔日的手足兄弟姐妹，以为住大房子，开豪车，出入西餐厅，弄身名牌就是都市生活的骄傲。实际上，能够在城市有限的空间里种点蔬菜，营造些田园氛围，不但可以吃放心菜，绿化环境，净化空气，还可以让那些从小生活在城市，不知道西红柿是长在树上还是地上的孩子们多了解一些生活常识，也是都市生活的组成部分。但，如今的小区似乎得了种菜恐惧症，到处贴着严禁毁绿种菜、私自占地种菜、公共区域禁止盆养、圈拱种菜的标语，保安们见到蔬菜如同城管见到街头小贩，上来就拔，就砸，何等深仇大恨。
而在大洋彼岸的另一端，黑人总统奥巴马2009年入主白宫第一个春天，他的老婆就在白宫南草地开辟了一块空地，还邀请华盛顿一所小学的20多个孩子和她一起种蔬菜。据说，当年奥巴马夫人和孩子们一起种下了土豆、菠菜、西兰花、洋葱等蔬菜。这里种植出的有机食物将供“第一厨房”和华盛顿其他厨房使用。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这是白宫首次开辟菜园。至于白宫种菜的动因，奥巴马夫人说：“我们从自己的菜园中摘菜，自己做着吃，这感觉很好。因此，我们想与全国乃至全世界民众分享这种乐趣。我们收到过许多有关这个菜园的问题，比如：我们怎么做到的？我们为什么这样做？等等。”去年，奥巴马夫人将白宫种菜的经历写成了一本书，书名叫《美国成长》。这本书不仅记录了奥巴马夫人白宫种菜、收获、烹饪的过程，还提出了资源利用的建议，她呼吁创建更多的社区、学校以及城市菜园，支持当地农业市场，以最小的生活方式改变为代价，得到最大的健康益处。
上溯到上世纪二战期间，罗斯福夫人曾在白宫开辟了一块地，取名“胜利菜园”，为的是帮助全美民众度过战争难关，自家种菜不但自己吃，还可以接济无家可归者。而在更早的一战期间，时任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不仅在白宫的草坪上种菜，还在草坪上养羊。总统家庭身体力行，民众则竞相效仿，种菜不仅仅成了自给自足的一种供养方式，还成了全国上下一心支援前线的精神之战。
两相比较，不免让人沮丧。你高档小区建得再豪华、管得再严格，也不会超过白宫吧。看来不是管理的问题，而是态度的问题。种菜是人类的生活方式之一，古老而现代，可以农村，也可以城市；可以达官，也可以百姓。庭院的花花草草赏心悦目，但不能吃。蔬菜是绿色的，而且能吃，更主要的，种菜还体现了都市人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对土地的挚爱之情，对孩子的启蒙教育，对土地有限资源的最大限度的利用，从这个意义上说，种菜是生活，也是政治。
如今，在当年大舜耕种的历山脚下，一片片高档别墅小区挤占了远古的良田。这个楼盘地理位置最佳，卖价也最高，成了古城地产开发的风向标。前不久，外地同行来济南，说要看看济南最好的地产楼盘。我带他们来到历山脚下，先看了大舜的铜雕，讲了这位先贤的故事。同行饶有兴趣，不时问这问那。然而，当他们走进小区看到那些别墅时，却一再摇头，从容积率到房型，一一数落，末了，还说地产的生命是文化地产。我随口做了这样的假设，他们的眼睛立刻绿了——
我说的是：假若历山脚下是一派都市田园风光，菜畦和别墅交相映照，社区里有舜文化博物馆，每家门前和小院都有一块可耕种的土地，种上各种蔬菜；小区内还有一条街道集市，邻居们可以自由交易自家种的绿色天然瓜菜，不收银两，而且要穿上复古的服装，仿大行之人的乐善好施，也许就会成为济南最好的地产，也许会是中国最有特色、最有文化的地产，说不定，联合国都要授个什么最佳宜居田园式文化庄园的牌牌呢。
1两年的下乡生活，唤醒了我对祖先和土地的记忆。我的曾祖父就是从陕西华县挑挑子逃难来到山东的。华县紧挨着秦岭，是个“六山一水三分田”的半山区县，可耕种的土地少得可怜，一遇到灾荒，就挨饿，就死人。曾祖父万般无奈，一咬牙就挑着挑子跋涉千万里来到济南，在一家油漆店学徒，后来自己开铺子当了老板，从此我们这个家族算是告别了土地，摇身一变当了“城里人”，但这改不了祖先是“种地的”成分。
农民活命吃饭靠啥？土地啊。黄土地、黑土地是希望，是活路，是全家的命根子。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说的是一个农民的土地明天就要被恶霸地主占有了，老农带着儿子深夜来到自家的地，抓了一把土在星光下仔细端详，老泪纵横。然后，他竟然把这把土送到嘴里吞咽下去。家有万贯抵不上几亩良田，那四海闻名的徽商，挣脱了土地的羁绊外出经商赚了大钱，总要把一部分资本投入到购买田产上去。在他们眼里，金银细软不是财，土地才是安身立命代代相传的祖产。后来，历史也一再证明了徽商的精明，世道多变，强盗红眼，金银说散就散，唯有土地，坚实坚硬，强盗掠不走，官府也无奈。
在农村，土地多少是衡量一个农村家境是否殷实的重要标志，为啥农村人爱生孩子，除了人丁延续香火，还有多一口人就多一份口粮，多一个男丁就多分一块土地。所以，人均多少地就成了这个家族夸耀的资本。有一天，我去村里的农家发科学种田的明白纸，里屋破旧的棉帘子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一打听，是汉子那年近五十的婆娘又生了一个娃，是个男丁。男，田里的劳力，中国人生孩子就是为了得到田地，然后在田地里卖力。难怪“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成了普通中国老百姓的理想生活模式。还有一次，我跟着村大队长和邻村的人丈量土地，划出村邻土地的界限。邻村的会计拉线时故意放偏，结果大队长立刻火冒三丈，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差点动了铁锨。你看，平日里说说笑笑的乡亲至亲，一旦到了土地的问题上，谁也不让，谁也不认。一寸土地就是一寸尊严，一寸土地就是一寸意志，一寸土地就是祖先遗留的一寸血脉，夺不得啊。
大概，不少到城里居住的人还惦念着祖辈对土地的这份情感，纷纷在自家的小院、凉台和小区的空地上打起了种菜的主意。动因很多，根上还是人和土地的渊源联接不能切断。
有个干房地产的哥们，在市区黄金地段建了一个罗马花园住宅小区，特高档，欧罗巴风情的。小区内种植了很多花草树木，有些还是珍稀的品种。不过，没两年业主们就在绿地上种上了蔬菜，还有的用大花盆、塑料泡沫盒子种西红柿、豆角、辣椒、香菜、韭菜。欧式小区里还出现了丝瓜棚架、南瓜秧子，更要命的是，这些种菜的业主施肥全是自产，绝不用化肥，弄得臭气熏天，连小区内那些光屁股的雕塑人体都恨不能换个姿势捂住鼻子。
“一帮子土鳖啊，住这么高档的社区，还改不了农村的本性。”一次喝茶聚会，哥们提及此事，感叹道。
我说：“别，你往上数你的祖宗，不出八辈跑不了也是农民。”
哥们咧咧嘴：“咋着，莫非这欧式花园要变成农家菜畦？城里人都种菜那菜农干啥？”
“城里人种菜固然有担心蔬菜农药残留严重的考虑，但绝不是抢菜农的饭碗。人，祖祖辈辈靠土地活了几千年，即便现在离开了土地，心理上还有个前摄抑制。就是说，土地和人的感情不能做经济学和交易的判断，而属于价值判断和遗传学研究的对象。”我说了一大串，哥们似乎被绕进去了，一时无语。
后来，据说这哥们投入了350万元，挨家挨户到业主家做工作，拔掉菜苗，恢复草地，移植了大量名贵树木。
但，这阻挡不了业主凉台的窗户里，又爬出了丝瓜苗的青绿，透出了豆角开花的紫红。
2城里人也有闲得难受的时候。
打发时间不能只靠下棋打牌，读书看报，喝茶聊天，摆弄手机，傻看电视，在电脑前苦守深夜，钻进KTV鬼哭狼嚎，窜到广场上群魔乱舞，蹲在护城河畔看着小鱼儿和水草发呆。我顽固地认为，都市生活的诗意、惬意、慢摇的节奏，应当和祖先传统的生活方式有一个衔接。在遥想先人生活劳作场景的时候接接地气，在浮躁喧嚣的都市里寻找一方一宁静，呵护一下江湖挨刀的心，舒展一下囚禁在盒子里的筋骨，同时体会劳动的不易和收获的喜悦，感念上苍土地的恩赐，于是坚定了某种信念，不忘曾有的家园，不忘自己的根，活得自在、充实又有意义。这，属于精神种菜，是都市里的时尚，是思想的复古，是人本位的回归，是朴素的提醒，是心灵小河的自然鸣奏。
大舜知道吧？如今在济南舜耕山庄前，还矗立着他的一尊雕像。作为中华民族的先祖，他不仅是一个广纳贤、善任贤的圣明之君，还是一位善于耕种土地、发明创新农具和生产方式的大行之人。比如济南有口舜井，传说井就是舜的发明。大舜是个种田的好手，还教人制犁耕田，将自己开发好的良田分发给他人耕种。千佛山古称“犁山”后叫历山，山脚下那片原本碎石不毛之地，就是大舜带头开发的。那天，在舜耕山庄陪客人，看到碑铭上刻了大舜姓氏分化的分布图，才知道诸多姓氏的人，包括我和那个干地产的哥们的姓氏，原来都出自大舜这个祖宗。说喜欢种菜和耕地的人是“土鳖”，这不是对祖宗的大不敬么。
大概冥冥中受了舜和土地的影响，我在选房子的时候，一套二手房外的一块闲置的空地引起我的注意，于是立刻买下。当时刚从北漂归来，身心疲惫，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但看到这块地，立马有了种菜的念头。说干就干，我将房子的窗户改成门，并修了一个台阶，这样，窗外大约半分土地就属于我了。这块地遗留了盖楼时的很多建筑垃圾，水泥块、碎砖头、草苫子，层层叠加。我买来铁锨、镐头，借用附近工地的小推车，将建筑垃圾一层层挖去，倒掉，然后推来黄土，历时十多天的时间，终于平出了一块新地。 农村民谚说，一亩园，十亩田。意思是菜园果园的产出要顶十亩粮食呢，当然，花费气力也大。于是，我精耕细作，一锨锨拍平土坷垃，作起田垄，四席平整的菜畦便呈现在眼前了。累出了一身臭汗，手心里的泡隐隐作痛，但我也像老农那样，手抓一把黄土，嘴里哼唧着：多好的地啊。
土地已有，接着就是选苗栽种了。我驱车到南部山区农民的菜畦，向一个中年汉子递上烟，申明也曾是农民的身份以套近乎，然后就切入正题，要菜苗。农村人实在，给了一大把茄子苗，一大把辣椒苗，然后叮嘱注意事项，我都走远了他还冲我喊了一嗓子：千万多浇水呀，别让苗干渴了。回家在菜畦上施上草木灰、豆腐渣等有机肥料，刨坑，一一将菜苗栽好，然后浇足水。第二天一大早，我看到那些原本萎靡低垂的菜苗都抬起头，挺直了身子，在朝阳的映照下生机盎然的样子，心中大喜。
随着天气变得炎热，这苗儿越长越高，越来越粗，也越来越费功夫了。大雨后，我要小心地将吹歪的菜苗一棵棵扶正，培土；烈日下，我要用小铁锨松动板结的土地，拔掉杂草；黄昏时，我提起水桶，一勺勺地为菜苗浇水；清晨起，第一件事就是为那些心爱的菜苗捉虫子，剔除荒败的残叶。妻对我说，你真成了菜农了；老母看了夸奖说，这几年乡没白下呀，知道开荒种地了。我洋洋得意，甚至极端不恰当地联想起当年叱咤风云的彭德怀大将军，他落魄后，不也在自家的小院种了几分地的小麦么？既对亩产千万斤粮食的神话作了实践的驳斥，也慰藉了那颗正直高贵而又惆怅沮丧的心。
菜苗到了开花的时节，为小院增添了田园般的瑰丽风光。茄子花是淡紫色的，它们藏在硕大肥沃的叶子里，不时在风吹叶子的摆动中显露自己的妩媚；辣椒花是白色的，它们簇拥着开放，黄色的花蕊散发着幽香，引来了蝴蝶翩翩起舞。我沉醉于这菜畦的生机，享受劳动的快乐，期待着丰收喜悦的来临。这些菜苗也吸引了楼上邻居们的注意，每当我在院子里劳作时，他们纷纷从窗口探出头来，啧啧之声不断，那是羡慕，也是妒忌。
花开过后，果实孕育，地力显得不足了，必须追肥。为了兑现绿色蔬菜的承诺，我开始了寻找肥料的行动。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农民兄弟总结得多么精辟深刻。化肥那东西再好再快，也有副作用，而且种出菜都变了味道。我突然联想到，刚到农村下乡的时候，农民欢迎我们知青到他们家的简陋厕所方便，这就是免费送肥啊。为此，我不惜将“出恭”的时间，精确地调整到深夜12点左右，在整幢楼的灯光熄灭之后，偷偷溜到菜地，猫下腰，开始了用自产肥料为菜苗上肥的过程。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沐浴着习习晚风和皎洁的月光，周围的花香沁人心脾，头顶天，脚踩地，屏住呼吸，微微运气，然后，大舒服，大轻松，还不忘顺便拔上菜苗周边的一些杂草，真的是拉屎拔草 —— 一举两得呀。
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了，那茄子的果实硕大，黑紫色的皮泛着蓝光，压得枝条垂在地上，有几棵竟然同时结出了三四个茄子，真是创出了高产纪录。而辣椒就没那么幸运了，大概是小虫子太多的缘故，更重要的是我基本没有使用自产肥料，结果，有的没有结出果实，结出果实的也歪七扭八，缺少光泽，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自己吃不完，就开始送，老母要送，岳母要送，弟弟要送，战友朋友要送。于是，或打电话邀请来拿，或采摘后驾车送菜上门，每当将自己辛苦劳动的果实送出的时候，我总有点恋恋不舍。人家收下后，我总是喋喋不休地说上几句：别忘了，这是我自己种的，真正绿色蔬菜。
那天出门，看到门口几个菜农开着农用车卖茄子，上前问价：
茄子，多少钱一斤？
一块钱3斤。菜农回答。
啊，这么便宜。回想三个多月的种菜历程，不仅为农民的不易感叹，更为自己耗费苦心和经济回报如此不成比例而失望。然而，邻居们的举动让我释怀释然了。他们，也学着我的样子，把自家窗前空地收拾成一方平整的菜畦，还给我搭讪说：来年请你做种菜的师傅啊。
3 现代城市生活愈来愈远离田园，更多的都市人忘记了自己祖上八辈都来自农村的历史，瞧不起农村人，奚落昔日的手足兄弟姐妹，以为住大房子，开豪车，出入西餐厅，弄身名牌就是都市生活的骄傲。实际上，能够在城市有限的空间里种点蔬菜，营造些田园氛围，不但可以吃放心菜，绿化环境，净化空气，还可以让那些从小生活在城市，不知道西红柿是长在树上还是地上的孩子们多了解一些生活常识，也是都市生活的组成部分。但，如今的小区似乎得了种菜恐惧症，到处贴着严禁毁绿种菜、私自占地种菜、公共区域禁止盆养、圈拱种菜的标语，保安们见到蔬菜如同城管见到街头小贩，上来就拔，就砸，何等深仇大恨。
而在大洋彼岸的另一端，黑人总统奥巴马2009年入主白宫第一个春天，他的老婆就在白宫南草地开辟了一块空地，还邀请华盛顿一所小学的20多个孩子和她一起种蔬菜。据说，当年奥巴马夫人和孩子们一起种下了土豆、菠菜、西兰花、洋葱等蔬菜。这里种植出的有机食物将供“第一厨房”和华盛顿其他厨房使用。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这是白宫首次开辟菜园。至于白宫种菜的动因，奥巴马夫人说：“我们从自己的菜园中摘菜，自己做着吃，这感觉很好。因此，我们想与全国乃至全世界民众分享这种乐趣。我们收到过许多有关这个菜园的问题，比如：我们怎么做到的？我们为什么这样做？等等。”去年，奥巴马夫人将白宫种菜的经历写成了一本书，书名叫《美国成长》。这本书不仅记录了奥巴马夫人白宫种菜、收获、烹饪的过程，还提出了资源利用的建议，她呼吁创建更多的社区、学校以及城市菜园，支持当地农业市场，以最小的生活方式改变为代价，得到最大的健康益处。
上溯到上世纪二战期间，罗斯福夫人曾在白宫开辟了一块地，取名“胜利菜园”，为的是帮助全美民众度过战争难关，自家种菜不但自己吃，还可以接济无家可归者。而在更早的一战期间，时任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不仅在白宫的草坪上种菜，还在草坪上养羊。总统家庭身体力行，民众则竞相效仿，种菜不仅仅成了自给自足的一种供养方式，还成了全国上下一心支援前线的精神之战。
两相比较，不免让人沮丧。你高档小区建得再豪华、管得再严格，也不会超过白宫吧。看来不是管理的问题，而是态度的问题。种菜是人类的生活方式之一，古老而现代，可以农村，也可以城市；可以达官，也可以百姓。庭院的花花草草赏心悦目，但不能吃。蔬菜是绿色的，而且能吃，更主要的，种菜还体现了都市人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对土地的挚爱之情，对孩子的启蒙教育，对土地有限资源的最大限度的利用，从这个意义上说，种菜是生活，也是政治。
如今，在当年大舜耕种的历山脚下，一片片高档别墅小区挤占了远古的良田。这个楼盘地理位置最佳，卖价也最高，成了古城地产开发的风向标。前不久，外地同行来济南，说要看看济南最好的地产楼盘。我带他们来到历山脚下，先看了大舜的铜雕，讲了这位先贤的故事。同行饶有兴趣，不时问这问那。然而，当他们走进小区看到那些别墅时，却一再摇头，从容积率到房型，一一数落，末了，还说地产的生命是文化地产。我随口做了这样的假设，他们的眼睛立刻绿了——
我说的是：假若历山脚下是一派都市田园风光，菜畦和别墅交相映照，社区里有舜文化博物馆，每家门前和小院都有一块可耕种的土地，种上各种蔬菜；小区内还有一条街道集市，邻居们可以自由交易自家种的绿色天然瓜菜，不收银两，而且要穿上复古的服装，仿大行之人的乐善好施，也许就会成为济南最好的地产，也许会是中国最有特色、最有文化的地产，说不定，联合国都要授个什么最佳宜居田园式文化庄园的牌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