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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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从山头落下去,黑夜从山头升起来,转瞬就吞没了西天的残霞,近处的山峦,还有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庄。
  村庄里亮起了电灯,十多年前这里还是点煤油灯的。煤油灯可比电灯暗多了,电灯比煤油灯至少强十倍。但还是黑,竹林、树木,都隐在大片的黑暗里,灯光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像村庄里剩下的老人们昏暗的眼睛。
  张老五家的门被一个背着背篼拿着蛇皮编织袋的女人一脚踢开了,女人的声音一惊一乍的,哟,金花,我还以为你没下床呢。
  被称为金花的女人瘦得像个游魂似的,捧着饭碗的手像桌上的竹筷那样细,指节倒像竹节一样显眼。
  金花说,玉叶,来了哈,吃饭不?
  张老五闻声赶紧给玉叶让坐。张老五的两个眼珠被炸飞了,是前些年在那边修路时,炮眼炸掉的,两只眼眶就成了两个黑窟窿,永远留在黑灯瞎火之中。
  桌旁还坐着两个孩子,大的是儿子的,小的是女儿的,孩子父母都到那边打工去了,孩子只能留给张老五和金花两口子带。
  玉叶把背篼放在门外,又把编织袋塞在背篼里,然后也坐到饭桌上。
  金花起身给玉叶舀了一碗绿豆稀饭,说,天刚黑,不急,再吃点,免得半夜饿得慌。
  玉叶也不推辞,捧碗就喝。
  玉叶也是将近五十的人了,头顶已有一大片白发,脸上被黄斑糟蹋得不成样子,嘴唇像秋天的两片叶子,早已失去了光泽,只有两个大眼睛仍然有些神采,隐约可见年轻时秋波荡人的样子。
  玉叶问,病好了?
  金花说,没好,也要起来啊,男人和两个孙子都要靠我,想死死不下去啊!金花停住,眼圈发红,一颗泪水掉进碗里,和着稀饭吞了下去。又假装咳了两声,似乎想把自己内心汹涌的情绪挤出来。
  张老五尖起耳朵听,伸一只黑漆的手过来拍金花的肩膀,似乎想给她一点虚弱的安慰。听见两个孙子在说话又转向两个孙子,女孩对他说,外公,外婆又在想妈妈了。
  张老五便安慰孩子,妈妈回不来了,妈妈到天上给王母娘娘打工去了,天上比那边好,那边比我们这里富多了。
  金花不想在孙子面前哭,忙起身去添饭。玉叶便跟着到灶房去,玉叶说,人都死去一个多月了,你也睡了差不多一个多月,孙子们还要靠你,这个家哪离得开你嘛,你不要再怄气,总得活下去。
  金花哽咽着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就是想女儿啊,想得快发疯了,脑袋里全是她的影子。笑的样子,小时候的样子,离家出去时的样子,结婚时的样子……
  看你孙女的样子嘛,那么乖的小人儿,跟青凤小时候一模一样。
  是有青凤那么漂亮,比青凤还聪明哩,成天安慰我,外婆,我妈不能侍候你,我长大了侍候你,我不到那边去打工,我就守着外公外婆。金花說着,脸上勉强有些笑容,这使她的脸看上去更显得凄惶。
  金花放下碗说,我今晚跟你一起去,再不去,癞蛤蟆都给人抢光了。换几个钱,下半年两个孙子读书好用。
  你的身体行不?
  身体不行也得去啊,我倒想两眼一闭到阴间去享清福,说不定还能见着我女儿。但阎王偏让我活受罪,不让我死呀!
  看你这样子,风都吹得倒。
  你以为我们是金枝玉叶啊,那么经不住摔打。
  玉叶笑,这才是我赞赏的金花嘛。
  金花收拾好桌上的碗筷,吩咐丈夫照顾两个孙子睡觉。拿起家里的电筒,换了一对新电池,也像玉叶一样背上背篼,拿上编织袋,还特意找了一节麻绳装在衣兜里,这才跟玉叶往外走。张老五摸了一件黑色的塑料雨披放在背篼里,说,这几天每天下半夜都要下雨,你要淋病了,咋办?
  金花说,放心,天亮就回来。
  张老五用两个空洞的眼睛望着黑夜,他的老婆一跨进院坝外的那片竹林,就被黑夜卷走了。张老五仍然还在门口站着,老婆和玉叶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传来,带着他的牵挂,渐行渐远了。
  两个女人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小路有点白色的反光,纵横交错的路径看上去像一些毫无规则的细网,她们就像网上的两个黑蜘蛛,茫然地向前移动。
  金花问玉叶,还要走多远?
  玉叶手提着停电宝说,要走十多里路哩,近处的都被别人捉光了。
  你说那边的人咋个尽吃脏东西呢,前些年抓乌烧蛇、打青蛙,这几年又要癞蛤蟆,那东西看一眼都肉麻,咋个下得了嘴巴去吃它?
  玉叶说,听说那里的人眼睛小得像黄豆,两个鼻孔朝天,嘴唇又黑又厚,白米白面吃得不耐烦了,专找怪东西吃。
  吃得怪,病得也怪。青凤的病估计就是这样给传染上的。
  玉叶忙说,那还不是青凤一心想要住带玻璃、地砖的房子,才到那边去的。我听说那边的房子有山那么高,全是玻璃的,亮堂得很呢,晚上都不黑,像水晶宫一样透亮。
  那不是跟天上一样美了吗?小时候听大人说月宫里才是那个样子的。
  差不多吧,听说比月宫热闹多了,晚上通夜都有吃的喝的耍的。月宫里只有嫦娥和她男人嘛,怪冷清的。
  怪不得都要往那边跑,乡村里的娃儿刚长大就扔下爹妈,跑到那边去了。
  玉叶的声音有些哀怨,说道,哎!我们都老了,也跑不动了。
  金花说,就算我再年轻二十岁我也不会去。
  玉叶问,为啥?
  因为我恨那边。
  玉叶不再说话了,两人沉默着继续走路。两道细弱的光柱之后,是两条悠长的黑影。
  玉叶突然打破了这种沉默的局面,说道,听说那边的女人都住在没有一点灰尘的玻璃房里,怀里还会抱一条小狗睡觉,手指被染得像花朵一样呢。
  金花反问,那她们的男人呢?男人到哪去了?竟然让狗爬到床上,那不成狗窝了?
  男人都在河那边呗。晓得是河还是海,反正就是水的那一边吧?听说那边的人富得流油,肚子大得我们的背篼也装不下。玉叶咯咯地笑,笑得没遮没拦的样子,笑得像个公主。   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即使人家追来,金花想,你敢说这癞蛤蟆就是你的,你有啥证据?癞蛤蟆又不是你的娃长得像你,在我背篼里就是我抓来的。金花这样在心里跟模拟的那个来人辩白,又得意又轻松地笑了,仿佛她已经理直气壮地讨回公道,而那个臆想中追来的人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家,打烂牙齿往肚里吞。金花觉得她终于胜利了,尽管这胜利来得不明不白,她还是觉得莫名地高兴,意外的横财让她终于露出一些开心的笑容。转念又想,玉叶这回是聪明过头了,我却因祸得福了。这样一想,更加兴奋,一手叉腰,又用未受伤的手按摩胸口,心已经在胸口跳得快蹦出来了。
  左等右等,始终不见玉叶出来。金花又想,玉叶都这么长时间还没来,是不是一锄挖到金娃娃,遍地都是宝啊?
  金花赶紧背上背篼去找玉叶,抄近路又捡到一些,这更增加了对玉叶的怨恨。右边的人家好像都没有捡癞蛤蟆,但左边金花到过的那户人家已经在周围捡了一些,兴许是准备凑多了再去卖,肯定是一个没有体力跑远的老人捡的,这样一想,金花心中便有一些愧疚。但又给自己打气,这世界,哪个不是欺软怕恶,我家老五不就给别人黑了,我们还不是只有忍了?青凤又死得不明不白,连冤家都找不到。
  金花走了几户,果然看到了一些癩蛤蟆,癞蛤蟆稀里糊涂就被装进口袋,金花想,还是人聪明,动物只会受人欺负,你癞蛤蟆还斗得过人?你们也怨不得谁,各是各的命。
  金花在一家后檐下碰见了玉叶,玉叶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金花说,你又不是这里的人,你都可以来,我为啥不能来?
  玉叶咬住嘴唇,瞪了金花一眼,又不便声张,收拾行头,扭头气呼呼地往外走。
  到了大路,各自放下背篼比战绩,虽然玉叶的口袋里估摸着比金花多些,玉叶还是说,你还不错嘛,头一晚上就抓到这么多。
  金花不软不硬地说,奸人发横财,傻人有傻福。
  玉叶并不回话,心满意足地往前走。
  天下起了小雨,就像大诗人杜甫写的那样,“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如果是睡在春夜的暖被里听着天上地下的沙沙声,真会生出这样的柔情,对夜雨有一番诗情画意的体验。偏偏是两个只识一些字的村妇,又在这样的荒村野外,干着这样荒诞滑稽的发财营生,淋着这样不大不小的雨,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中摇摇晃晃地走,生怕摔坏了背篼里的宝物。这时,玉叶便一个劲地骂天,说老天就像一个总也撒不干净尿的老男人,点点滴滴往下流尿水。
  金花咧了一下嘴,先前的同情变成此刻的幸灾乐祸了,金花想,你那么好强,偏偏留不住男人,骂天也没用。金花心里这么想,手上却赶紧拿出她家男人张老五给准备的雨披,两人用手牵着顶在头上,此刻的金花越发有点幸福感了,有男人没男人就是不一样,知冷知热的有人疼着护着牵挂着。
  但一走近村子,玉叶便一把掀开雨披,不顾一阵紧似一阵的雨声,直往有癞蛤蟆的地方奔去。金花也不听玉叶的安排,始终跟在她身边,道理很简单,她是对付癞蛤蟆的行家,知道在哪里能捉到更多的活物。金花和玉叶一左一右并排行进,摸到一户人家阴沟后。竹林边散发出浓烈的粪臭,两个女人已经顾不得这种异味,心随着惊慌不安的癞蛤蟆一起跳来跳去。捉得正酣时,猛听一声狗叫,一条大黄狗瞬间已蹿到她们面前,一口咬住了玉叶的后腿,玉叶不敢吱声,只好脱了背篼去撞狗头,慌乱间编织袋掉在了粪坑边,袋口的绳子滑脱了,癞蛤蟆便往外直跳,玉叶大叫一声,天啦!便和金花扑过去抢,差点掉进粪坑里,脚上、手上,甚至额上都沾满了秽物,慌忙把癞蛤蟆装进背篼。这时黄狗又邀约了村里另外的几条土狗一起包抄过来,两个女人操起舀粪的工具,一边威胁群狗一边往后退。直退到大路上来,又用石头把狗打散,这才一屁股坐在路上喘气。玉叶撩起裤腿看到几个很深的犬牙印,庆幸狗东西下嘴并不狠,还好没将皮肤咬破。两个女人直叹气,大骂疯狗扰了她们的好事,看见人家的窗户已亮起了灯光,便不敢再回去,只得往场镇方向走。来到小河边洗了手脚,捧水洗了脸,互相闻了一阵,还是有一股臭味。再看看对方,头发上尽是雨滴,衣袖、前胸和后背都湿透了。两个人便再次牵起雨披,顶在头上。见天边已有一些白光,两人便商量今晚收工,虽有意外,但收获不小。两个人的口袋也装了大半袋。
  玉叶说前几天晚上没走这么远,捡一些便回家了,家里现在还放着一些癞蛤蟆,忘了背上一起拿来卖。玉叶开始牵挂那些宝物,说,要是死了,我就惨了。隔了一会儿,又说,也不知这些瘟物吃什么,饿不饿,饿了要掉称斤的,会少卖价钱。看来今天回去,要赶快把它们养着。
  金花取笑她,你把癞蛤蟆当男人来侍候了,看把你操心成啥样了。
  哎,它们比男人还值钱。男人能卖钱不?依我心里那个恨啊,恨不得把我那个负心男人像癞蛤蟆一样捉去卖了。
  两个女人都开怀大笑,只是各人笑的意思大不相同。
  然后,便走上公路。她们要到场镇上找到收购的老板,将癞蛤蟆换成钱,用卖癞蛤蟆的钱买点盐巴、酱油、醋,再给自己买一个饼子,塞进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金花要多支出一点钱,她要给孙子买几颗糖,让没爹没妈看护的孩子尝点甜。然后,再摇着空背篼和空口袋往家里走。
  玉叶说,趁还抓得到,每晚都要来。
  金花只能当玉叶的伙伴,金花也想过,张老五要是眼睛好着,也不会再跟玉叶搭伙,发财都是一家人的了。但张老五目前那个样子,她只好跟玉叶结成暂时的生意伙伴。毕竟,两个女人都怕桐子弯的阴森,黑夜里都需要一个伴。
  公路在青白的晨曦中闪着亮光,跟乡镇的房屋一样,还沉睡在寂静酣甜的梦乡。再等一会儿,这里的汽车和赶集的人便会喧闹起来,商店里摆放着从大地方运来的货物,流动商贩们叫卖着那边运来的女袜、内裤。到时候乡镇中学的学生们,留着大明星的爆炸头发型,将父母给的一点零钱(这其中可能有卖癞蛤蟆的钱)拿去投超女李宇春的票,或是去买老明星刘德华喜欢戴的黑眼镜,这些都是金花和玉叶无法想象的事情,也是她们长期呆在乡村,一个木鱼脑袋无法理解的事情。
  青岗桠只有这一条公路,那是金花、玉叶他们这一辈人七十年代末肩挑背磨修出来的,这里才有了汽车,这里的后生才坐着汽车往外跑,脚跟像装了弹簧似的,中学没毕业就想往外溜。这汽车可以通往哪里,据说可以通到那边。那边是哪里,是富得流油的地方,是广东、上海……反正是一些大得哧人哧人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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