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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枝虬结，艳梅透雪。
京城的这场大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鹅毛般的雪片漫天纷扬，直到第四日清晨才稍微停歇。曲府的小丫鬟灵溪站在腊梅枝头下，踮着脚去瞧那掩藏在细雪中的花朵，只见白里透红，娇瓣吐蕊，倚在点点的积雪旁美不胜收，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扑棱棱的声音，竟是一只圆滚滚的小鸟儿落在枝头上，调皮地蹦来蹦去。
灵溪眼睛一亮，屏息凝神带着笑意偷偷地瞧那只小鸟儿。它麻雀般大小，全身雪白，胖乎乎的身子更显得憨态可掬，金黄的小爪子抓在腊梅枝头，弄得枝上积雪簌簌掉落。
灵溪正看得起劲儿，可那只小鸟儿却忽然发现了她，惊慌地拍起翅膀飞着逃走。
“喂、喂，你别害怕，我不抓你啊！”她失望地叫着，提起裙子便去追它，小鸟倒也飞得不高，只在曲府的亭台楼阁里穿梭。灵溪踩着积雪追得气喘吁吁，她踏过回廊，穿过一道又一道拱门，最后喘着气停在一处院落外，一抬头，发现小胖鸟正停在雕花繁复的门框上，不知所措地蹦着。
灵溪咬住下唇，猫着腰一点儿声音不敢出，只轻手轻脚地靠近。眼看就要走到鸟儿旁边，可脚下的绣花靴子不知怎的一滑，瞬间眼前天地颠倒，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夹杂着自己的惊呼，膝盖上不知怎的传来针刺般的疼痛。
“哎呀，哎呀……”她呻吟着爬起身左右环顾，发现原来自己竟撞开了门，半边身子
摔倒在屋里，而一袭曳地的红裙正在自己鼻尖前。灵溪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抬头，见站着的女子正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吓得她一顿，随即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朱儿姐姐，我……”
朱儿用严厉的眼神打量她，让她把剩下的半截解释咽进肚里。在整个曲府里，灵溪最喜欢的是大小姐曲柳，而最怕的，就属小姐的贴身丫鬟朱儿了。不知怎的，她对自己非常严格，成日里督导自己的功课，检查她的女红针指，琴棋书画。若是有一点儿做不好就要挨训。而她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曲小姐要请先生来细心调教自己这样一个卖身葬父的小小丫鬟。
“身为女子，应缓步慢行。”朱儿一字一顿，“可你瞧瞧自己，还像不像样！？”她气恼极了，自己苦心教导那么长时间，可灵溪依旧是小孩子的心性。偏偏这个娇小的丫头其实是凤命之人，是将来的天下之母。因为曲柳曾经得到仙人的凤琴，仙人委托她为断弦重续，而凤琴的弦需要的是凤命皇后的头发。为此朝廷兴师动众，以验发为法选出太子妃，最后只有一位姓齐的闺秀头发续在古琴上能够弹奏出悦耳之音，举国上下都以为她必定能在将来母仪天下。可只有曲柳和朱儿知道，那凤琴的弦没多久就被灵溪在打扫的时候失手弄断了，而更令她们惊奇的是，灵溪的三尺长发续在琴上居然也能奏出音乐，而且乐声更为空灵。
她曾经是个卖身葬父的穷苦丫头，可未来却要站在一国之君的身边辅佐他，这就是为什么曲柳要请先生教导她的原因。只是灵溪虽然聪明伶俐，但却心地纯洁，这样的姑娘，将来怎么才能够在处处暗箭的深宫里争夺一席之地呢？但是，天命不可违，朱儿低头看着匍匐在地的女孩，心里一阵叹息。
但小小的灵溪却并不知道这一切，更不明白等待她的将是不同的命运。她只是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等着挨训。可朱儿平日里严厉的训话却没了下文，她惊异地抬眼，却发现朱儿的眼神已经转到了案几上，灵溪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刚刚那只雪白的小鸟正藏在瓷瓶的假花中，瞪着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们俩。
“白色的？”朱儿皱起眉头，“奇怪，从来没见过这种鸟儿啊。”她的话音未落，小鸟就啁啾着飞起来，扑棱棱落到朱儿的手掌上。灵溪半跪在地，羡慕无比地仰望。
小鸟在朱儿手掌中蹦着，忽然俯下身去，重重啄了她的手指一下，朱儿一惊，鸟儿早已飞出门外，站在院落的树枝上歪着头看着她们，嘴里还嘀哩哩地鸣叫着，像一个恶作剧的调皮小孩。灵溪忙爬起身，“朱儿姐姐，出血了，我去找东西帮你包扎。”
“别大惊小怪的，”朱儿把指头放在嘴里吮吸一下，“一点儿小伤口而已。哪用那么费事，我还得整理过年的东西呢。对了，小姐在前院叫你，说是要和你一起去上善阁为公主选生辰的贺礼，去吧。记住了慢慢走！”
“是。”灵溪低身行了个礼，却偷偷做了个鬼脸。她转身出屋，发现刚刚那只小鸟已经飞走了，不由失望地轻声叹了口气。她与朱儿都没把忽然出现的鸟儿放在心上，却不知那只白鸟已经飞离曲府，在路边的老树上鸣叫了两声，胖胖的身子忽然向两端扯直，瞬间变成一支冰雪做的利箭，嗖地蹿了出去。
它贴地而行，疾速带起了一股强风，穿过行人们的衣袍，惹起一阵惊呼。箭经过了房屋林立的街道，射过重兵把守的城门，擦过墓碑挨挤的坟场。一盏茶的工夫后，它忽然被修长的手掌攥住，手掌的主人执起箭，嗅着箭头上点滴的血迹，低声笑起来：“抓到你了……”
二
一乘轿子在积了雪的街道上缓缓穿行，灵溪掀开轿窗的帘子。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花，雪片纷扬，轻轻落在屋檐上与台阶下。她好奇地打量着雪中的世界，只见临街的府邸都掩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之中，朱漆大门失去了往日威严的红，连石狮子都蔫头耷脑地站在雪地中，爪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
她的目光跟随行人而动，虽然寒风凛冽，但人们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脸上依旧面带喜色。也是，快过年了嘛。灵溪吸吸鼻子，冷不防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她的人中上，她调皮地伸出舌头去舔了舔，忽而眼睛一亮。缩回轿子里对端坐着的曲柳兴奋道：“姐姐，雪是甜的。”
曲柳好笑地拂了拂她黑亮的秀发，只觉得面前的小丫头出落得越发漂亮了。一年前她来自己府里时还面黄肌瘦，像是一只待毙的小麻雀，而今却大不相同。曲柳端详着与自己长得有五六分相似的灵溪，想起用她的头发为凤琴续弦的那件事，不由心中暗叹，不知道她还能天真多久。曲柳宠溺地把手炉塞进她怀中，半是疼爱半是责备地说：“瞧你冻得冰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等出嫁的时候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灵溪撇撇嘴，小脸蹭着曲柳的肩头撒娇，“我才不要嫁人，我要伺候姐姐一辈子。”
曲柳刮了下她娇小的鼻子，“别胡说，姑娘大了哪能不嫁人。”而且她嫁得应该恐非常人，她将来的丈夫必定是当今太子。曲柳在心中盘算，灵溪也大了，该顺应天命把她送到东宫中。毕竟当年救灵溪时，太子也算有分，只是看灵溪现在的孩子心性，又怎能在暗流汹涌的东宫生存呢？
正想着，忽然摇摇晃晃的轿子被砰的一声放到地上，惊得灵溪身子一跳，只听外面“吁”的一声。她连忙倾身掀开轿帘，冷风夹杂着片大的雪花儿猛地涌了进来，让她不由举起袖子抵挡风雪。
曲柳却是不动声色地弓身钻出轿外，只见有一匹高头大马在轿子外踏步，碗大的蹄子踩在雪上，留下一个个松软的坑。而马上的白衣男子正勒住马的缰绳，俯身焦急地问她们：“对不住，对不住，我的马惊了。姑娘没事吧？”
曲柳仰起头，与男子的视线不期而遇，而后微微一笑，“多谢关心，并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男子点点头，两脚一夹马肚子，随着一声清越的“驾”，白气在他的嘴边团成一团儿。马儿应声奔驰，绝尘而去。只留曲柳站在雪中，拢着手注视他消失的方向。
“姐姐，姐姐！”灵溪的小手在她面前挥了两下，夺回了她的注意，“怎么了？”
“奇怪……”曲柳喃喃着，随即回神，拉着灵溪坐回到轿子中，向她笑道：“没什么，我们也该快些，还要到上善阁为公主选生日贺礼呢。”
三
虽是寒冬腊月，可上善阁里却暖意融融的。无数客人与伙计穿梭其中，更显热闹。每逢年底是上善阁最忙的时候，这里的古董珠玉很受达官贵人的青睐，而过年又是送礼的好机会。伙计们一个个笑容满面，耐心地服侍着前来选购的客人们。周围店铺里的伙计总是羡慕在上善阁做事的人，因为年底曲柳包的红包格外厚实，让大家不由不努力工作。
“大小姐，您来了。”掌柜的一看曲柳踏进大门，连忙迎了上去，“店里这两天生意好得不得了，您要不要看看账本？”
曲柳摇摇手，“辛苦您了张伯，不过账本今儿先不看。我要去趟库房，公主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我要去为她选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才行。”
“对的，对的。”张伯连忙让开身，他知道自己的小姐与朝中许多官员都有来往，因此上善阁的生意才能如此顺当。而驸马爷与小姐未来的夫婿方清兴更是私交甚密，几个人的关系一向不错。公主生辰，自家的贺礼定要既别致又贵重才是。于是他赶忙从腰上解下钥匙，毕恭毕敬地递给曲柳。曲柳接过来点点头，带着灵溪便向后院走去。
上善阁灵溪不是没来过，只是来后院还是第一次。她瞪大眼睛四处打量，见除了造得坚固外，这里的房子与外界并无太大不同，只是每一个门上都贴有字条，写着屋里存放着什么。曲柳领她弯弯曲曲地拐了好几个弯儿，路经书画库、珠宝库和瓷器库。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一扇门前。灵溪眨着眼，这扇门上没有“某某库”的名字，反而在门框上贴了一副对联。最奇的是，那对联写的不是什么对仗工整的诗句，反而曲曲折折地写了些蝌蚪似的符咒，似乎在镇着屋里成精的老物。
灵溪在曲府待了一年有余，曲柳有什么事都不瞒她。于是她也知道风流倜傥的贺川是东海来的鲛人、活泼多嘴的碧井是住在井中的小龙，而自己最怕的朱儿姐姐也是妖物，只是不知道她的真身是什么。所以现下看见符咒对联封着的库房，虽然吃惊，倒也并不害怕。
曲柳拿起刚刚张伯给的钥匙，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把，让灵溪把两把钥匙对在一起。她自己默念了一句，只见白光一闪，钥匙竟合成一把。
灵溪歪头“咦”了一声，曲柳早已把钥匙捅进锁里，推开门，一阵尘雾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灵溪直咳嗽。她挥着袖子，好容易把灰尘赶走，这才左右环顾着打量库房的摆设。
这库房应该不常有人进来，成排的架子上积满浮灰，屋子内静得可怕，走在这里，仿若置身另一个空间。
“姐姐。”灵溪不由揪住曲柳的衣袖，缩起身子小心翼翼地跟着她。曲柳见她这样，莞尔一笑，轻轻拉起她的手，挨个端详架子上的古物。她的举动让灵溪抿唇轻笑着，她最喜欢与自家小姐在一起，虽说朱儿姐常说曲柳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就是让她仗剑斩龙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灵溪却觉得小姐在自己面前总是端庄温柔，让她不由想起自己已经过世好多年的娘亲。
“姐姐，这里为什么这么静？”
“因为门上的咒符，所以它们都睡着了。”曲柳一边回答她一边拉开架子下的抽屉，拿出一个瓷碗打量，随即喃喃自语道：“玲珑瓷怎么样？”
“不行不行。”她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把那瓷碗又放了回去。灵溪好奇地跟在她身后，见她拿起天籁笛、活镇纸等等等等无数的稀罕物，可都不合心意。
“这是什么？”灵溪忽然在架子上发现一个朱漆盒子，上面攀龙附凤精致无比，她不由心中一动，拿下来仔细观察。曲柳回头看见，扑哧笑了出来，“傻丫头，快放回去，那是你朱儿姐姐的真身。”
“什么？”灵溪捧着盒子愣在当场，任由曲柳把盒子从她怀中拿出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朱儿姐姐，她、她是个盒子？”那个自己最畏惧的人，成天对自己横眉冷对，一旦功课完成得不好就要训斥自己的人，竟然是个盒子？
曲柳看出了灵溪心中的疑问与震惊，连忙安慰她道：“若是严格说起来，你朱儿姐姐的真身应该是这盒子里的一块朱砂才是。”
“朱砂？”
“是啊，教书的先生有没有给你讲过买椟还珠的故事？”
曲柳为灵溪找的先生知识极其渊博，他除了教她认字和诗词歌赋之外，还总是借一些古代的故事来讲人生的道理，买椟还珠的故事先生自然是讲过，当时她还觉得那个花大价钱买了盒子却还了珠宝的人，一定是个脑袋不灵光的傻子呢。
“世人都以为买椟还珠的人是傻子，不过那只是他们不知道实情罢了。”曲柳一下下地抚摸着手中的朱漆木盒，“那盒子其实是收妖用的，而妖物的魂魄就附在珍珠上。他知道自己降服不了那妖物，所以只买了收妖盒，还了妖珠。”
灵溪一点就通，接着说道：“那这么说，朱儿姐姐的真身是附在朱砂上的妖物了，盒子其实是关她的牢狱？”
“不错，”曲柳很满意她的聪明，“当时降服她的人一定很厉害，连我都没有法子把她全部放出来。我遇到她时，因为年代久远，她被封的魂魄已经觉醒了一些，不过也只是三魂七魄中的一魂而已。我怕她出去作乱，也怕别有用心的人害她，所以就把她留在府中。”
别有用心的人害她？灵溪被这句话逗笑了，“像朱儿姐姐那样厉害的人，有谁敢害她呢？”
“那可不一定，你朱儿姐以前一定是非常强大的妖物，要不然用妖珠缠绕她的魂魄就可收服，可制服她的人偏偏用了最厉害的朱砂石，所以她的法力可想而知。只不过她现在的法力只剩下了不到一成，而这个世上又有以别人的妖气来强大自己的怪物，所以不得不防。”
灵溪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如此。难怪朱儿姐的脾气那么暴躁，若是换成她，被关上个千百年的时间，而且法力又被压制，恐怕也温柔不起来。她接过木盒，又仔细地端详了一阵，这才小心翼翼地想要将其放回到架子上。可一束亮光却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蹲下身去摸索着，然后从架子底下摸出一方手帕，“这是什么？”
“咦？什么时候掉出来的？”曲柳眼睛一亮，忙把架子下端的抽屉拉出来。瞬间，夺目的光彩从抽屉里迸出，灵溪哎呀一声，忙举起手挡上眼睛。
“这是什么呀，怎么这么亮？”
曲柳高兴地把抽屉里的裙子拿了出来展开甩了甩，“就是它了，把这条裙子拿去送给公主刚好。”她高兴地将其搭到臂弯上，而灵溪则小心翼翼地放下手臂，好奇地看着眼前流光溢彩的裙子。
“姐姐，这是什么布料啊？颜色好美。”
“美吗？”曲柳把刚刚她捡到的手帕塞进灵溪的袖子里，“这帕子与裙子是同一块布料做的，你留着吧。”
四
卷珠帘赏阶前雪。每一年，公主的生日宴都过得别有一番风味，帘外大雪飘飘，帘内春意融融。舞女们甩着水袖旋转出梦幻的舞步时，宾客们也纷纷奉上各种奇珍异宝，整个厅堂都被照得灿烂光华。
公主坐在席上，依旧是温柔万般。而驸马苏蒙则豪气地频频举杯，邀宾客共饮。他为人豪爽，又是异族之人，所以自己妻子过生日也没有什么避讳，把朝中交好的皇亲贵胄与官员都请了来。太子含笑喝酒，可视线总落在曲柳的方寸处，惹得方清兴频频回头，其他客人也有所觉察，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起来。
吏部的尚书是官场老手了，见此情景连忙打岔道：“太子殿下，老夫最近认识了一位奇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不知殿下是否有兴趣观赏他的法术。”
“哦？”太子瞥了眼曲柳，“怎么，比我们屠龙乘鹏的博物千金都要厉害吗？”话音未落，忽然堂下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曲姑娘我自然比不上，但些微小技在宴席上博大家一笑倒也足够了。”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众人都被男子的话语勾起好奇心。一时间视线集中到堂下，只见一位白衣青年落落大方地走了上来，撩起下摆跪下行礼，“小民白凌寒，见过太子殿下及各位大人。”
侍立在曲柳身后的灵溪“咦”了一声，忙俯下身子在她耳边道：“姐姐，这人怎么看着这么面熟？好像是那天在轿子前惊马的那位啊。”
曲柳不着痕迹地点头，当时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可究竟奇怪在何处一时也说不出来，现在白凌寒就在旁边，她仔细打量他。只觉有那么一瞬间，冰凉的寒气忽然猛地扑来，覆盖了自己每一寸的肌肤，寒凉入骨。
白凌寒起身时头微微低着，可分明有余光从眼角溜出，与曲柳警觉的视线短兵相接。曲柳眯起眼，心知这白凌寒一定不那么好打发，说不定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小民为了公主的寿诞，特意准备了一样稀罕物，还请公主笑纳。”
众人刚刚听闻他会些法术，又说是稀罕物，不由好奇之心大起。连厅下奏乐的乐师也放下乐器，与舞女们一起伸长脖子等待。只听白凌寒一声“来……”就有几名大汉吭哧吭哧抬上来一架折叠的屏风，不过奇的是，这屏风只有架子，架子上既没有镶嵌华丽的丝绣，也没有绚丽的琉璃，只是空落落地被放在厅堂上，像一张掉光了牙齿的大嘴徒劳地张着。
“嘻嘻……”瞧见这么不入流的东西，已经有舞女悄声笑起来。其他高官虽然还沉得住气，可心里也都在犯嘀咕：他说要送公主一样稀罕物，难道就是一架未完工的屏风，这也太不恭敬了吧。
白凌寒一眼就看清众人心里的疑惑，他不慌不忙地一挥手，就有仆人吭哧吭哧地抬上一桶清水来。
就在大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时，白凌寒却故作姿态地环视了一周，俊俏的脸上挂着一抹浅淡的笑容，而后大声道：“请各位看仔细。”
说时迟那时快，他忽然提起水桶哗啦啦一泼，众人齐齐惊叫出声，虽然屋里的火盆生得正旺，可大冬天的被溅一身冷水可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许多人弓腰举袖，想要躲避那一屏冷水。
可水并没有落下，大家从张开的袖子后探出头来，这才发现泼出去的水都挂在了屏风的那四幅架子上，形成一层透亮的水膜。众人刚要惊叹出声，却有一股带雪的冷风吹开大门长驱直入，瞬间火盆全息，屋里的温度陡然下降。冷风如蛇般绕着屏风疾行，屏风上的水膜噼啪作响，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水膜全结成了冰，冰上竟然还有晶莹剔透的冰花，每一幅都有所不同。
“梅兰竹菊，草木之仙。”白凌寒大袖一挥，“恭祝公主殿下品行高洁，长命百岁。”
目瞪口呆的众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定睛去看时发现，那四幅屏风上果然是梅兰竹菊，冰花的姿态高雅、线条流畅，仿佛是技艺高超的画家所做，一时间不由交口称赞。美中不足的只是屋中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又有冰屏摆在屋中央，不一会儿就觉得有凉意入骨，那些穿着单薄的舞女们更是上下牙打战，抱紧了胳膊不肯放开。
“怎么回事？”驸马低声召唤身后的仆人，“快让他们生火！”说着他担心地看了眼自己的妻子，只见公主小脸煞白，双手护住肚子。他不由心里一紧，把火热的大手覆在她冰凉的小手上，给她送去温暖。公主现在不能着凉，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身子骨要紧得很，可是不一会儿仆人却苦着个脸跑回来。
“驸马爷，火点不起来，炭全冻得跟冰凌一样了。”
曲柳扫视一圈，见温度越来越低，心知这是白凌寒要跟自己较劲。于是扭头跟灵溪说了句什么，那小丫鬟便急急离席，随即拿了一根蜡烛送到她手上。
一豆火苗燃了起来，摇摇曳曳，一开始是浅浅的橙色，忽然变蓝，火苗直舔房梁，而后无数小小火球雨点一般从天而降，却长了眼睛似的避开宾客，稳稳地落在火盆中。被覆了一层薄冰的木炭遇火就燃，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不一会儿室内又温暖如春了。
“啪、啪、啪。”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站在厅堂上正中的白凌寒已经拍了几下掌，“曲姑娘果然是名不虚传，当真让在下佩服。”
“不敢，雕虫小技而已。”
众人见他们二人这副情景，心下明白这白凌寒恐怕是来一比高下的。不过在公主的寿诞上，又有太子坐席，就算是比试也会太过分，大概只是学道之人不服输而已，所以倒也并不恐慌，反倒是兴致勃勃地睁大眼睛，想看个稀奇。
“曲姑娘谦虚了，在下在别处时就早已听说你的大名，今日一见，博物千金果然名不虚传。”他微微上前一步，直视曲柳，“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看看您为公主殿下准备了什么礼物？”
曲柳淡然一笑，“我们女人家的礼物，也不过是些日常所需的物件。既然白公子想看，灵溪，奉上来。”
身后的小丫鬟脆脆地答应一声，恭敬有礼地捧着一个礼盘走到公主面前，曲柳站起来上前，轻轻把盘上覆着的布拿开。一时间华彩满屋，所有的酒器、墙壁、桌椅和人身上都有流光在荡漾，仿佛世间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这一间屋子里。
“天哪，那是什么？”乐工们踮脚伸头，都想一睹礼物的真面目。
曲柳扯着盘里的东西抖开，是一条薄如蝉翼的裙子，裙子上光华流转，色彩绚烂。众人睁大了眼想看看它是什么颜色，却只觉得它美丽无比，所有的颜色在布料上流动，简直就像活了一般。
“裁霞为裳？”白凌寒愣了一下，随即走上前去不相信似的拈动裙子的布料，“这真是裁霞为裳？”
“哦，不知裁霞为裳是什么？”太子见白凌寒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曲柳占了上风，心里竟有些得意起来。
曲柳把裙子叠好，交给公主的丫鬟收了。这才转身向大家解释道：“这种料子绚丽非常，据传是仙人裁下天边的彩霞做成的，它的颜色并不固定，像彩虹一样流转不停。前几年机缘巧合，让我得了这块料子，今日送给公主，也算仙衣配美人了。”
众人听了她的解释，没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反而痴痴呆呆地张着嘴，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裁下天边的彩霞做衣服？这也太玄了，不过曲柳做事向来奇妙无比，所以大家也只能努力消化自己所听到的奇闻。
只是白凌寒似乎还有些不服气，他嘴角一勾，冷笑一声：“在下领教了，只是曲姑娘，我这里还有点好玩的把戏，想请你指点一下。”
说着他手一招，细雪纷纷从房梁上簌簌而下，凝成一只雪雀的模样，拍着翅膀在屋里飞翔，只听“嘀哩、嘀哩”，鸟儿鸣叫声声悦耳。
“咦？”灵溪惊讶地睁大眼，这和她之前在曲府的院子里看到的鸟儿一模一样，胖胖的身子雪白的羽毛，看起来憨态可掬。鸟儿飞到曲柳席上蹦蹦跳跳，时不时地还抬起头用它那双晶莹的眼睛看着曲柳，模样甚是讨喜。弄得灵溪想要伸手去摸摸它，却又不敢。可出乎她的意料，那鸟儿本来纯净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忽然瞬间化身为箭，直冲曲柳而来！
“啊！！”灵溪大叫，那鸟和曲柳相去不过三尺距离，箭势迅猛，就算是神仙也躲避不及，“小姐！”
“没事。”曲柳抬手一攥，箭便不见了踪影，对面白凌寒见状得意的笑容顿时消失。只见他噔噔噔地大步上前，负手与曲柳对视，宾客们被他们的举动弄得鸦雀无声，只剩下火盆里的炭火劈里啪啦地燃着。
“你能赢，不过是仗着这里有热源。”他紧紧盯着曲柳手里融化了的一摊水渍，咬牙切齿道：“若是在我的冰雪世界里，你曲柳不会有半点胜算！”
“可不管怎么说，我到底还是赢了。”曲柳拿过灵溪递来的手帕，漫不经心地擦着手，“白公子，我赢了。”
“好、好、好！”白凌寒忽然仰天长笑，笑得在座宾客汗毛立起，只见他宽袖一甩，竟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便负手而去。他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外，屋外便开始狂风怒号，风啸中还夹杂着他的警告：“曲柳，胜负未分，你我来日再战！”
太子和方清兴闻言脸色皆是一变，可曲柳却悠然地拿起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随后执起酒杯向在座的宾客道：“学道之人，未免性格孤傲，让各位受惊了，我向各位赔礼。”说着一饮而尽。
明明是白凌寒让宾客们受惊，却让自家小姐赔罪。灵溪气鼓鼓地嘟起嘴，她那稚气的表情落在太子眼中，让他不由一愣，只觉得这女孩有几分面熟，倒像是在哪儿见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无奈地摇摇头，举起酒杯喝下曲柳所敬之酒。倒也奇怪，那酒从嗓子滑落，只觉得满嘴满腔都暖呼呼热腾腾的，刚刚被白凌寒所带来的寒气，统统在这杯酒的温暖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呼……”不仅是太子，在座的许多人都长舒一口气。面上的神色也放松下来，眉目间仿佛现了些喜色。此时堂下的乐曲恰到好处地响起，席间又开始觥筹交错，公主的寿诞总算是没被白凌寒搅得不欢而散。待宴终天色已晚，太子走后众人便纷纷告辞。曲柳与方清兴伴着一同跨出府外，就见自家的轿子在驸马府的门口等候多时了。几名轿夫抄着手聊得热火朝天，竟没注意到曲柳一行人。
“哎、哎，刚刚驸马府那门房说的话你们听见了？”
“啥话！”
“说你们耳背你们还不承认！他说刚刚有个白衣公子，牵着马出来后一夹马肚子，那马就顺着大道跑起来。”
“嗨，这有什么好说的，虽然雪天坐轿子的多，可也不是不能骑马啊！”
“听我说完，那门房一直盯着他。最后你猜怎么着……”轿夫故意停了一下，环视了其他三个伙伴，见他们一个个都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这才得意道：“他说怪得很，那白衣公子连人带马，整个身子竟全都变成雪片，和这大雪融到一起去了！”
“哈哈哈！”他的同伴都笑了起来，“人变成了雪片？那是门房眼花了吧！”
那轿夫被众人笑得有些恼羞成怒，不由跺着脚下的大棉鞋，“你们还别不信，难道你们忘了咱家小姐那些奇事？要我说，今儿这骑马的公子……”他的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众人随着他的目光回头。连忙放下抄在袖口里的手，跑过去把被雪埋了一半的轿子抬起来，掀开轿帘让曲柳进去。
方清兴扶曲柳坐进轿子里，担心地执着她的手问：“那叫白凌寒的是什么人？你这几天可要防着些，我瞧他是来者不善。”
“表哥放心，我自会多加留意。”曲柳小心地拂去落在他耳边的白雪，两人含情脉脉地对视着。灵溪见状偷偷一笑，便背过身去任他俩说些悄悄话。可远远的，一个跑得慌张的身影却映进了灵溪的眼帘，大雪纷飞，那人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呼哧呼哧的白气在他嘴边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就在她惊讶之时，那人却已经跑近，正扶着膝盖大口地喘气。
“小姐，小姐！”
“袁三，你怎么来了？”曲柳皱起了眉，袁三是上善阁里掌柜的得力帮手，这时不在铺子里做事，为何要跑到这里？“上善阁出什么事了吗？”
袁三使劲咽着唾沫压下喘息，“镇灵库的对联，半、半个时辰前被一阵狂风给掀走了！”
一旁的方清兴闻言脸色大变，他知道镇灵库里放着的都是些有来历的东西，那大门上的对联其实是一对镇符，其威力足以镇住屋里所有的精怪，怎么可能被风掀走！
曲柳的问话也有些变了调的急，“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老掌柜对着账簿清点，发现少了一个朱漆的盒子！”
朱漆盒子？
灵溪的眼睛刷地睁大，她不敢置信地望向曲柳，朱漆木盒，那不是朱儿的真身吗，怎么会丢了？难道真的像曲柳姐所说，有人觊觎她千年的道行？
正在主仆几人焦急之时，雪下得更大了，雪里滚着狂风，呼号有声。几个轿夫只觉得眼睛一花，似乎有什么在屋檐上飞舞盘旋而下，等他们回过神来，却发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曲柳身边。
“柳姐姐，我刚刚在府上和朱儿姐姐准备年货，可忽然间她说胸口疼，然后就化成一缕红烟不见了。”他急急地攥着曲柳的衣袖，似乎怕她也忽然消失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愣愣地注视着碧井焦急的脸庞，曲柳的耳边忽然回响起刚刚白凌寒的警告，“曲柳，你我胜负未分……”
看来这次是自己低估了对手，抬起头，无数的雪片从空中肆意向她砸来，让她不得不闭上眼，在斗篷下悄悄攥紧拳头：白凌寒，你究竟想干什么！
五
冬夜深沉，灵溪缩在锦被中，瞪着忽长忽短的火苗，只觉神思恍惚。屋里生着炭火，热气一浪浪的在她身边起伏，可她就是觉得有一种透骨的寒冷直刺五脏。大概是因为曲柳去救朱儿，一去便没了音信，所以她所有的希望都在慢慢破灭，感觉自己像是坠入冰水中，马上就要溺毙了一样。
灵溪把肩上的棉被裹紧，见自己的一缕头发横在枕边，不由想起曲柳在临走时拂着她的头发与她告别，“灵溪，帮我守好曲府，我去去就回。”
然后她就走进了屏风中的冰雪世界，至今也没有回来。一股悲凉的情感涌上灵溪心头，她的亲人总是在一个个离她而去。先是娘亲，然后是爹。好容易重新有了家，有了严厉的朱儿姐姐与宠溺她的曲柳姐姐，可一转眼却又都成了空。她抬起纤手擦擦眼角渗出的泪珠，暗骂自己尽想些不好的结果，曲柳姐姐那么厉害，一定会平安而归，只不过大概需要些时间罢了。自己胡思乱想的，岂不是在诅咒她？
可是心里依旧有些忐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好容易迷迷糊糊坠入梦境，一睁眼竟见自己站在冰覆的悬崖上，悬崖下是结冰的深潭，而曲柳就那么傲然地站在冰上，与白凌寒举剑对峙——
“姐姐！姐姐！”
呼啸的狂风卷走了她的呼喊，她努力在风雪中睁大眼，却见一条小龙毫无生气地躺在冰上，蜿蜒的血迹四处横溢，却是早已冻成血冰。曲柳的表情虽然不屈，可举剑的手却在抖着。
“曲小姐，你也有力不能敌的时候啊？”白凌寒好整以暇地看着曲柳挣扎，他简直得意极了。曲柳咬紧牙站稳，掌心的符忽然燃起一丛火焰，火焰顺着剑脊行走，霎时银白色的利剑就变成赤红。
她一跃而起，燃烧的利刃直刺敌手！
“当”，冰剑与火剑抵在一处，铁刃相较，白凌寒冷笑一声，与曲柳相离不过几寸的面孔压了过来，“我原以为你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可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吧，三味真火根本不可能在我的世界里有什么用处，你打错算盘了！”
说着他的腕子猛地发力，力量从剑身传到曲柳胳膊上，逼得她在冰上连步后退，直退到悬崖边上，后背猛地撞上坚硬冰冷的岩石。而剑上的寒气此刻毫不留情地扑来，曲柳只觉得手上一僵，不敢置信地低头，却发现那燃着真火的宝剑早已熄灭，坚硬的冰从剑尖开始生长，转眼就像剑鞘一般覆盖了整个剑身。
“曲小姐，你的热源，似乎不管用了呢。”白凌寒的鼻尖靠过来，他呼出的气都缠绕着冰冷的嘲讽，让曲柳抑制不住地颤抖，“怕了吗？”他的语调里有一种恶意的温柔，“这不是最可怕的，等你长眠在这里之后，外面就不会有我的敌手。你说，整座江山若是常年覆雪，将是多么美丽的图景啊！”
常年覆雪？曲柳的脸霎时褪去血色，冬日大雪是种美景，可若田地里一年四季都盖着皑皑白雪，庄家颗粒无收，那一定会引发饥荒，然后全国上下就会饿殍遍地、饥民哭号，以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白凌寒！”曲柳咬牙与他对峙，“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白凌寒歪着头思考一下，“曲柳，临行前你查过我的身份吗？我听说你以前遇到怪奇之事，若不明白缘由时总要将上善阁的藏书翻遍。可是这次却冒冒失失地闯进我的世界，你太心急了，为了朱儿就不顾一切，值得吗？”
曲柳大口喘息，白色的冰晶结在她的睫毛上，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你到底是谁？”
白凌寒大笑起来，“我一直等你问我这句话，原来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是如此的动听。”伸出指头拂过曲柳俏丽的面颊，白凌寒的动作轻佻至极，“我是雪灾。大雪封门，行人冻毙在路，都是我的功劳。上天根据轮回，选择年份让我降临人间。可你也知道，被人束缚的感觉实在是太糟了，所以我违背了上天的旨意。可恨那些因循守旧的神仙们，竟然把我的修为废掉，贬为雪妖，让我即使想冰雪覆城也有心无力。”他的眼睛里出现一抹带着寒意的恨色，似乎想把那些处罚过他的仙人挫骨扬灰，“我一直在等待机会，以前我也听说过你，可我一直没把你放在心上，以为你不过是个懂点方术的小丫头罢了。直到你在京城设坛，招来大鹏鸟直飞云中殿，我才真正留意到你。”说到这儿，他得意地挑起眉毛，“然后我就一直查你，你知道我在你身边发现什么了吗？朱儿！法力强大的妖怪，有了她，我就可以恢复以前的道行。所以我设计将她掠走，只不过你这个绊脚石太麻烦，在外面的世界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可你太贴心了，居然为了朱儿就心急如焚地自投罗网。”手指划过曲柳已经发紫的嘴唇，“这么乖，你说我要怎么奖励你才好呢？”
“你！”曲柳气极，掌中的剑发力，想要将紧贴着她的白凌寒挡开，可刺耳的碎裂声却出乎预料地传来，曲柳只觉手中一轻，竟是坚硬无比的宝剑轰然碎裂，带着冰块砸向潭面！
“没用的，曲姑娘，”白凌寒顺势将自己的冰剑横在曲柳白皙的脖子下，“不管是你的利剑、还是三味真火，都没有用处！我的世界里容不得热源。或许你可以把太阳弄来试试，只不过，”他抬眼看看厚厚的铅色雪云，“就算是阳光，也没办法拨开厚云的遮挡。斗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嘘，乖乖睡吧……”
说着，冰潭上的覆冰蛛网般从横裂开，噼里啪啦的碎裂声直刺耳膜，无数水柱轰然冲天而起，浇筑在曲柳身上，只见曲柳瞬间被裹了进去，巨大的冰块带着她沉入潭中。
在悬崖顶上的灵溪目睹了发生的一切，心急如焚却又找不到半点出路去帮助曲柳，她在崖顶团团转着想要寻找绳索或者冰梯。却惊见曲柳被裹进冰里，不由尖叫起来，“姐姐、姐姐！”她要去救她、救她！可四周全是冰雪，高高的悬崖结着厚厚的冰，根本没有可走的路。灵溪急得泪流满面，泪水却在落地的瞬间被冻成冰珠，然后砸得粉碎。
白凌寒缓缓地回过头，目光抬高直刺灵溪，脸上挂着得意的狞笑。
“不……”她惨叫着。
“不！不！”从床上猛地坐起，灵溪的嘴中乱嚷：“不！不！”
是梦？
她大口喘息，忍住眼角的泪环视四周，微弱的灯火摇曳着，火盆里的炭火依旧烧得正旺。掀开被子走到窗边一推，院外腊梅横斜，一片片大雪从天而降，静静地落在屋檐上与曲径下。
真的是梦吗？灵溪平静了好一会儿，拼命安慰自己只是因为担心太过，才会夜有所梦。而且老人家都说梦是反的，姐姐一定会平安无事！
可不管怎么安慰自己，心却早已乱了，再躺回床上便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灵溪只好起身披着衣服走到火盆旁，用铁条拨了拨炭火，一簇火星从红炭中冒出，带给人火热的温暖。火盆旁放着一架屏风，那正是公主生日时白凌寒送的。曲柳当时说白凌寒一定是有备而来，不但要对付她，恐怕另一个目的便是夺取朱儿的能力。当时自己也觉得奇怪，便将白鸟把朱儿手啄破的事讲给曲柳听，曲柳听完面沉如水，霍地一下从椅子中站起来，唤了人来去驸马府讨要那架屏风，说是要追踪到白凌寒，必须要有他接触过的东西才行。
灵溪拨着炭火，小小地叹气。自己当时多么想跟去啊。可她什么都不会，去了也是碍手碍脚。曲柳姐姐拿回了屏风后，用水往上一泼，竟泼出了延绵的山水。鲛人贺川不巧回了东海，所以她只带了碧井深入虎穴。临行前只告诉她好好看守曲府，还留给她一封信，说是若六日不回，就让她把信打开。
对啊！信！自己怎么就忘了呢！
灵溪急忙起身，冲到梳妆台前手忙脚乱地打开抽屉，从胭脂眉黛中翻出信，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读了起来。她原本出身贫寒目不识丁，可经过曲柳的调教，到现在琴棋书画都略略懂得。灵溪如饥似渴地一行行将信扫完，而后手却垂了下去，拿着展开的信纸愣愣发呆。
曲柳的信上并没有写怎么救她，寥寥数语仿佛在交代遗言。说是如果自己回不来，让她直接去找方清兴，方少爷会把她送给太子，以后就让她安心在东宫做事。
这算什么！
灵溪忽然愤怒起来，她总是软弱无力。娘去世的时候她只能扑在她冰冷的身上号啕大哭，爹走的时候她茫然四顾，在破败的家中找不到一个铜板去安葬他。而今曲柳也离她而去，她却只能任由白凌寒取去她的性命，自己却要去东宫过好日子？
不行！灵溪握紧手中的信纸，不管怎样，这次也要搏一把。方少爷与她一样是普通人，碧井随曲柳去了极寒之地，而贺川又不在京城，到底该去找谁？
灵溪咬紧下唇，她忽然记起有一次给曲柳奉茶，隐隐约约听见她和朱儿姐谈论克辽的事情。好像他的身上隐藏着什么秘密，可自己一走进屋里，朱儿姐就闭了嘴。或许克辽真的不是普通人也说不定，况且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根本没有选择，就算只有一丝希望也愿意去赌一赌。想到这儿一股力量涌上灵溪的心头，她把信纸抚平叠好，平整地放回到信封里，暗下决心。
这一次，我不会让我的亲人离开我！
布。不管怎样，就算还剩下一丝希望也要把她救出来。若是她得罪了朝里的人，我自然会去找方大人。可现在的情形是就算找了他也于事无补。”
克辽盯着她那花瓣一般嫣红的娇唇，思考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却听灵溪接着道。
“我知道你的身份，这个京城，有能力救曲姐姐的，我也只知道你了。”
原来如此，克辽点点头，“姑娘，你找对了人，可你又找错了人。”
灵溪被他矛盾的话弄糊涂了，抬起头眨着眼睛看他，不经意间流露出孩子的好奇。克辽笑了笑，向她解释道：“说你找错了人，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救她，而说你找对了人，是因为我可以帮你联系别人。”说着他把信塞给灵溪，大手拿着信封叠了几下便叠出一只鹰形，厚唇伏在鹰旁轻语，“去，去蓬莱岛把明石请来。”
纸鹰得令，扇动几下翅膀便冲出了屋子。灵溪虽然在曲府见识过一些，不过叠纸传信还是头一回看见，不由得就有些晃神。克辽见状用大手拍了拍她柔弱的肩膀，“去，我陪你去找方大人。不管怎样，他是曲姑娘未来的夫婿，曲姑娘有事又怎能不通知他？”
七
一屋子的人围着屏风团团转，有人焦急地踱步，有人窝在椅子中发呆，还有人双目无神一直默念：“她不会有事的，她不会有事的……”
灵溪束手无策地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其中有她认识的，比方说自言自语的表少爷方清兴；还有在一旁安慰他的驸马爷；踱步的是太子。而窝在椅子中发呆的那位，现在看上去是个虎目龙睛的精干男子，而昨日他敲门时，还是一只虎斑的大花猫。
灵溪从未见过他，听一只猫口吐人言后还吓得倒退三步，最后才知道他是曲柳口中经常提到的明石，来自蓬莱岛，是克辽传信请来的。这一群人大清早的就聚在一起商量如何解救曲柳，他们本想通过屏风进入曲柳去的那个世界。可奇怪的是再往屏风上泼水，凝结成的冰花却不是延绵山川的模样，每泼一次不是梅兰竹菊就是福禄寿喜，急得大家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灵溪想到那天自己做的梦，若梦境是真实的话，恐怕曲柳姐姐等不了多久了。
“我……我大概有办法。”灵溪一开口，无数的眼光刷地集中在她的脸上，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方清兴也顾不得男女有别，疾步走上来抓住她的手，眼里满是恳求，“快说，什么办法？”
灵溪羞得满面通红，挣扎着从他的手中脱出来，“我那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姐姐在一个冰雪世界里和白凌寒一决高低。那里到处是覆着白雪的高山悬崖。若是能进去，或许我能带路！”
“嗨！”明石把袖子一甩，“现在说这有什么用处，关键是进不去啊！”他急得跺脚，方清兴倒还不放弃希望，追着问灵溪，“你还看见什么了？”
“我还看见……”灵溪本想说曲柳被冻在深潭里，可见方清兴似乎一夜未睡熬出的满眼血丝，就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我还看见，还看见……”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一向沉稳的太子也着急起来。灵溪到底还是有些畏惧他的身份，没想到他把信送给方清兴，方清兴立即领她去见了太子，而太子得知曲柳的事情后也甚是焦急，还瞒住皇上屈尊来到曲府，甚至现在门外还守着一群侍卫，说是要带他们一同进入极寒之地搜寻曲柳的踪迹。
“你倒是说话啊！”太子捏紧了拳头咚咚地敲着案几，吓得灵溪连忙跪下，“我还看见一只小龙卧在结了冰的潭面上，身边全是血迹。”
“小龙？”几人对视一眼，到底还是明石反应快些，“坏了，是碧井。”他把灵溪从地上拉起来，满脸焦急地问她：“还活着吗？”
灵溪的胳膊被他攥得生痛，咬牙摇头说道：“不知道，隔得太远实在是看不清，而且，那是在梦里，说不定不是真的。”
“也有可能是托梦，碧井血流满地，谁知道他还有命没有？”明石放开她，也开始来回踱步，“对了，碧井是小龙，太子也是龙命！”他忽然停住，大叫出声。
“什么意思？”
“我记得碧井跟我说过，一年前法华殿有异像，当时是因为寺庙里画着的迦楼罗画像生性噬龙，所以太子和他当时在那里都会有危险。而如今碧井在冰雪的屏风里，而太子在屏风外，他们之间能不能有联系？”
“对啊！”克辽两手一合，啪的一声脆响，“我怎么就没想到！”
太子听得一头雾水，“说了半天，到底要我干什么？”他这一问，所有的人又安静下来，眼神复杂地瞅着他，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殿下，或许我们需要您的血。”灵溪狠了狠心，走过去跪在他的脚下，抬起头仰视着他，“把您的血混在水里，泼在屏风上试试。我不知道行不行，不过……有一线希望也好。”
“大胆！”有侍卫立刻厉声呵斥她，“你这小姑娘得了失心疯了，快来人把他拖下去。”
灵溪打了个哆嗦，她咬咬牙，深深磕下头去，“殿下，我没疯，若是能救曲姑娘……”
嚓的一声，侍卫已经拔出了刀。方清兴看见侍卫冒出的杀意，忽然急起来，灵溪是曲柳最心疼的妹妹，怎能看着她糟践自己的生命。
“等等。”太子手一抬，止住了他们的动作。他俯身，捏着灵溪的下巴仔细打量她，似乎在这一刻，他才有心第一次去好好看看这姑娘秀丽的五官，“你，你和曲姑娘……”
他顿住了，似乎在思考用什么词来形容她。驸马摇摇头，不用猜都知道，太子一定是说灵溪与曲柳真是有几分相似，这一点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或许他能因为爱屋及乌，对灵溪大发善心，不治她的罪，那就谢天谢地了。
“都说仆随主性，不过你和曲姑娘这主仆俩还真是完全不同……”
方清兴一颗心正吊着，这话一入耳差点儿咳了出来，太子眼瞎了吗？主仆俩完全不同？可还没等他琢磨出太子话里的意思，他却顺手从灵溪发髻上拔出一根簪子，然后撩起袖子露出手腕，狠狠一划！
跪在那里的灵溪立刻把手放在他的腕子下，鲜血蜿蜒着从太子手腕上滑落下来。一滴、两滴，汇在灵溪合在一起的双手中，聚成小小的一洼。灵溪抬起头，眼眶里全是感激的泪水，与太子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我不会治你的罪。”太子淡淡地一笑，“毕竟我也想救她。”
“快、快，拿桶来！”明石连忙唤着，没想到这办法居然真的有用，待混着太子鲜血的水一泼到屏风上，连绵起伏的群山就开始在屏风架子上闪烁，晶莹中透着逼人的寒气。明石把手指覆上去摩挲着蜿蜒的山川，而后沉着脸收回手指，静静地环视了一圈，低声道：“进去，大概不能活着回来，还请各位考虑清楚……”
八
千里冰封，万丈黑云。风雪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刮来，众人不得不互相扯住衣袖，才不会被肆虐的狂风吹走。
“灵溪，你不是说知道路怎么走吗？”明石在风中扯着嗓子，向站立不稳的女孩喊话。
“我在梦里看见的是一个深潭！不是这儿！”灵溪挡住额头，努力环视着四周。可除了白茫茫的雪，剩下的只有白森森的山和树，风一刮来，更是卷起无数的雪屑，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除了满目的混沌，其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现在怎么办？”方清兴拉住驸马苏蒙，勉强站稳，“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她？”
“不知道！”明石依旧大声吼着，风从他的口中灌进去，让他也受不了地大声咳嗽起来，“咳、咳，这里是风口，先绕过山路避避风再说吧！”
一行人踏着皑皑白雪艰难前行，灵溪被夹在中间，摔倒了无数次。可她却不言不语地咬牙爬起来，跟着太子的侍卫们往前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好容易转过一个山头，风果然小了起来。大家这才有心思四处打量，只见每个人身上脸上都积了厚厚的雪，乍一看上去像是肥胖的白熊，大家互相拍打着，都忍不住笑起来。可笑意刚刚爬上他们的脸颊，却又不由自主地冷了下去。他们实在是没有料到冰雪屏风中会是如此的世界，十几个人贸然闯进来，却一点儿头绪都没有，甚至连路都不知该怎么走。
“是我们冒失了！”明石皱紧眉头，把大家领进一个山洞中，洞里只有一层细细的薄雪铺在地上，应该是被风带进来的，“先休息一下，暖和暖和。”说着他拿出一块打火石，砰砰撞击几下，可根本连一点儿火星都擦不出来。驸马从他手里抢过火石，“我来，我们西域男儿常年征战在外，引火难不倒我。”
可一炷香的工夫过后，驸马也铁着脸放弃了。到底还是方清兴反应快些，“我记得那日在驸马府大宴宾客时，那白凌寒一出现，火盆里的火就点不着了，幸亏有柳妹在。不过她到底是使得什么方法，这我可不知道。”
明石闻言点头，也对，这里比不得现实世界，要引火恐怕还需要些别的办法。于是他从腰间拿出一道符咒，向周围的人一笑，“从曲姑娘的梳妆盒里偷来的，我在她的闺房里呆过好几个月，她的东西放在哪里我最清楚。”
他这话一出口，太子与方清兴都变了脸色，明石得意地“喵”了一声，让灵溪身上一阵恶寒。没想到这位看起来精干的男子也有如此促狭的一面，再一细想，他在曲府的那些日子都是一只花斑大猫，也不由得释然了。
只见明石把黄纸符往半空一扔，纸符便飘飘摇摇地落在地上。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张纸上，可直到它在细雪上停稳，也没看到有一簇火光冒出。
“怎么回事？”明石脸上有些挂不住，忙从腰后摸索着又拿出一张来如法炮制。可结果依旧和刚才一样，他那骨节分明的大手有些颤，“难道说，难道说……”
太子察言观色的本事厉害，见他表情不对，忙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符的灵力取决于人的道术高低。曲姑娘的符从不会出问题，可现在……”
“你是说她有危险？”
明石沉重地点头，“生死关头，最好的情况是昏迷不醒，最差的是……”他摇了摇头，闭嘴不言。可被他咽下的半句话语却将一行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我们没时间了，必须要快！”明石拉住灵溪，“你到底记不记得路？”
灵溪秀美的眉头锁紧，“我、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在一个很高的悬崖上，崖下是深潭。”
“悬崖？很高？”明石低头思忖，“好，既然这样，只能碰碰运气，我们往最高的那座山头走。”说着他紧了紧脖子上的棉帽，“都把御寒的衣服系紧。冻掉了手指鼻子，可别怪我没有提醒！”
山高路险，一步一滑。几十个人在雪山踯躅而上，远远望去就似疲于奔命的小小蝼蚁一般。无数雪山连绵起伏，铅云压顶，暴风嘶吼着向他们扑来。太子、驸马和侍卫们还算坚持得住，毕竟平时经常练武强身，可方清兴与灵溪的脸色早已煞白，一口连着一口地喘气。
“来！”太子踩上一块冰石，转过身向努力攀爬的灵溪伸出手去。在这个极寒之地，身份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灵溪也顾不得太子极其尊贵的地位和自己身为女子应有的娇羞，反而毫不犹豫地握住他伸来的手，两人一起用力，又向上爬了一步。
就这样缓慢地前行，好容易爬到山顶，一行人却被眼前的景色给惊呆了。
两山遥望，山头之间隔着有几里远。奇的是山头和山头当中悬着一座冰桥，那桥窄小，周围连可以扶的绳索都没有，只能算是一条极长的冰柱横在山间，无数的冰凌从桥上挂下去，如刀一般闪着刃光。
忽然灵溪抬手激动地指着对面的山大叫道：“那里，就是那里。过了这座桥，对面山下的悬崖就是梦里的深潭！”
众人闻言皆是面色复杂，喜的是终于有了一线希望，惊的是没想到灵溪的梦还真的确有其事，怕的是这样的冰桥，底下是万丈深渊，哪怕脚下轻轻一滑，也会粉身碎骨。
“想个办法，我们得安全地过去。”方清兴走到明石身边恳求着，他不怕死，大不了与曲柳一同相会在奈何桥上。可是苏蒙再过几个月就要当父亲了，还有未来的一国之君也与他们同行。若是他们出了什么岔子，自己与曲柳岂不成了罪人？
明石皱眉，望望冰桥、再望望围了一圈的侍卫与皇亲贵胄，不由虎牙暗咬。当初进入冰雪屏风里时，还觉得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所以他没有拒绝太子也要进来的请求，而太子一来，他的那些侍卫更是义不容辞地紧紧跟随。现在看来这些人全变成了累赘。
“我一次只能带两三个人过去，其他人在这里等候，事情一办完，大家在这里会合一起回去。”说着他蹲下身，大手刨了刨地，竟突地变成一只吊睛猛虎，长尾啪地一甩，激起三丈高的雪雾。
可这厢雪雾刚落，那厢一阵隆隆的开裂声忽然从脚下传来。声音低沉震耳，与呼啸的风完全不同。
“怎么回事？”一时间大家乱了起来。瞬间积在地上的厚雪纷纷隆起，无数白雪从上面滚滚滑落，竟有几十只白色的雪狼抖着毛发从积雪中钻出，把众人团团围在中间。领头的巨狼仰脖一声号叫，叫声直冲天际，划开密布的铅云，让人不由腿脚发软。
“保护殿下！”侍卫们嚓地拔出腰间利剑，迅速把太子几人护在圈里。
“怎么回事？”苏蒙一把将方清兴挡在身后，大吼着问明石。
“白凌寒的把戏，他不想让我们过这座桥。”明石弓起身子，“看来桥的那边确有蹊跷。我和侍卫们挡住雪狼，你带着灵溪他们一起过去！”说完它虎啸一声，凭空蹿起三丈，直直地落到狼群之中。
猛兽们拼命的吼声震动山谷，雪狼纷纷扑到明石身上，被它尖长的牙齿一下咬透脖颈，然后用力一甩，摔到地上时就变成一具狼尸。可寡不敌众，明石只有一人，雪狼却有十几只。侍卫们见状急忙冲上前去举剑直刺。一时间斗得天昏地暗。虎的咆哮、狼的尖啸与人的惨叫混在一起，如同人间炼狱。
“快走！”驸马护住方清兴，急急地喊着太子。
桥面极滑，长不过四尺的方寸之地镜面似的，每走一步心都发颤。冰桥透亮，低头就能看到无尽的深渊。灵溪咬紧牙，一声也不吭地向前走去。只怕一分神，便是万劫不复。
忽然一阵风擦着她的头顶掠过去，竟是一只雪狼撇下侍卫，一下扑到桥面，只见它抬起残暴的眼睛，尖牙暴露，一步一步朝走在最前面的苏蒙逼近。
对任何事情从不畏惧的异族男子竟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忽然他稳稳定住，然后缓缓地从腰间抽出宝剑护在胸前，剑光映着冰色，分外寒冷。雪狼张开利爪钉在冰桥上，苏蒙执着宝剑站稳。一人一狼静静对峙，不是你死我活，就是同归于尽！
风穿过冰桥下的每一个冰凌，像是在唱一首悲哀的挽歌。灵溪的脸已是煞白，她仿佛看见死亡狞笑着向他们走来，巨大的恐怖笼罩而下，让她不自觉地想要寻找依靠。于是太子只觉手上一紧，低头发现女孩的手牢牢地握住他，冰凉中还带着些颤抖。他回握住她，两人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读懂了交织的绝望与希望。
“别怕！”太子低声安慰，他的声音被风雪卷走，可灵溪虽然听不到，却从他的唇上读出力量。
只听一声长啸，狼蹿起向几人扑来。苏蒙挥剑迎敌，剑声铮铮，半空扑来的雪狼竟被他从肚子上整整划开，分成两半的尸体从桥的两旁迅速下落，鲜血迸溅到桥体上，迅速结了点点红冰。
“苏蒙！”方清兴一声惨叫，弯腰捞住他的手。原来苏蒙刚刚使力太大，竟然收拾不住，脚下一滑落下桥去。方清兴紧紧抓住他，两人吊在窄小的桥上，被山风吹得乱摇，情势千钧一发！
“你放手！”眼见着方清兴趴在桥上的身体也渐渐下滑，苏蒙眼一闭，“放手！”
方清兴咬紧牙不回答，额上的血管绷成青色，却牢牢地把住他不松半毫。太子与灵溪心下像着了火一样焦急，可怎奈离他们还有一丈远的距离，两人颤颤巍巍地想要上前去帮忙，只是行走的速度却及不上他们下滑的速度。
“抓住我！”好容易太子走到他们身边，可终究是晚了一步，苏蒙与方清兴惨叫着一同坠下，衣角从太子的手间划过。
“不要！”灵溪撕心裂肺地哭喊，忽然一道阴影从上空掠过，直直冲向谷底。竟是明石撇下敌人冲过来。只见他虎爪一抓，一把将苏蒙与方清兴甩到背上。怎奈他下落的速度太快，已然够不到桥面。只能背着两人凭空一跃，利爪扣到悬崖的崖面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灵溪眼睁睁地看着明石几人在悬崖上挣扎，最终滑落深谷。一瞬间，她似乎感觉不到世界的存在，木然地抬起头，前方是险象环生的冰桥，后面是吼声动天的厮杀。她茫然四顾，不知为何身处此地。
太子紧紧闭上眼喘息几秒，似乎在把所有的情感都压入心底，然后挣开拉住她的手说道：“我们走！”
性命已置之度外，只能一步一步地迈着脚。情势不允许灵溪伤心，她被太子的动作惊醒，跟着他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
一步、两步、三步……
厮杀声渐行渐远，只剩天上地下蒙蒙的雪与风。另一侧的山顶离他们越来越近，山上覆着白雪的老树也渐渐清晰起来。“到了！”两人长舒一口气，踏上实地。可灵溪却直觉感到有些不对劲，余光一转，竟见剩下的唯一一只雪狼沿着冰桥向他们奔跑而来，它的速度极快，而且大概爪下生着倒钩，所以在冰桥上如履平地。风将它巨大头颅上的毛发向后掠去，那龇起的獠牙越发显得尖利可怖。
眨眼之间，雪狼前爪一支，后脚猛地用力，整个身子腾空而起，性命就在顷刻间！灵溪条件反射地抢过太子手中的剑，闭着眼狠狠一刺！
时间停滞了。
沾满了血点的冰桥沉默地横斜在山谷上，大雪纷纷飘落，裹着厚重衣物的男子背身而立，而他身前的女子却双手执剑，剑尖穿过半空中的狼咽喉，形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轰”的一声，巨狼砸向地面，带着娇小的女孩也跟着滚倒。太子惊诧地回头，只觉得背上一片冷汗。若不是灵溪反应快，恐怕现在他们二人已经被雪狼撕裂了。他弯下身去扶灵溪，可女孩却跪在地上，不停地哆嗦。从小到大，她连看见杀鸡都会躲得远远的。可现在……灵溪把双手举到眼前，颤得厉害。
“不怕不怕！”太子将灵溪拥进怀里，像安慰幼儿一样安慰着她，“没事了。”可怀中的女子却挣扎起来，“不！”
他以为她的恐惧未消，便将灵溪抱得更紧，可下一刻小腿上却传来一阵剧痛。女孩一把推开他，拿起剑猛砍咬住他腿的狼。原来那巨狼刚刚未曾死透，竟拖着残躯咬住了他。太子痛得五官都扭曲了，可雪狼就算咽下最后一口气，也不肯松口。
山谷沉寂下来，冰桥的这边是孤立无援的一男一女，那边是散落了无数侍卫与雪狼尸体的杀戮之地，浓重的黑云低低地压下，仿佛在嘲笑他们的自不量力。
灵溪跪在太子身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掰狼牙，可狼牙扣得死紧，若是强行扯破，恐怕太子腿上一大半的肌肉都要撕离。而他的脸色也越来越白，为了不让女孩儿绝望，硬生生地把痛楚的呻吟统统咽进嘴里。
“我没、没事！”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可雪狼的身体太重，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待在这里无疑是等死，灵溪咬紧牙，举起利剑就向狼头砍去。“哐”，碎骨与毛发四溅，硕大的狼头被她几下砍离了身子。灵溪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剩下唯一的念头：不能让他死！
于是她举剑不停地剁着，一下、两下、三下……狼头被她一块块地剁开，到最后竟只剩下颌骨还嵌在太子腿上。幸亏太子的剑锋利，才能砍得动坚硬的头骨。也幸亏天气极冷，伤口只渗出一点儿血迹，剧痛因为寒冷很快就麻木了。
太子挣扎着站起，灵溪赶紧扶住他。她抬头看了看天，只见浓云翻滚，虽然这里分不清白天黑夜，但眼见更大的风雪就要来了，而受伤的太子更需要休息。
“我们找个地方躲一躲。”
太子艰难地点头，两个人扶持着，向雪山深处走去。他们蹒跚的背影看起来如此无助，而此时却有人透过巴掌大的冰块闲闲地望着里面显现的这幅情景，似乎在玩味着什么。
“你的面子好大啊曲姑娘！”白凌寒放下手中的冰块，对着双目紧闭被封在潭中的曲柳道,“连王朝未来的帝王与皇后都来救你，你说，我是该留他们一命，还是……”他得意地笑起来，然后顺手拿起旁边的朱漆盒子摩挲着，“你说呢，嗯？”
九
他觉得冷意从五脏里泛出来，嘴唇忍不住哆嗦。周围洞穴的石壁上覆着一层晶莹的冰，将石头冻得严严实实。而身下铺的那一层兽皮斗篷不能说不厚，可根本抵不住刺骨的寒凉。
冷，好冷。
蜷起身子，胳膊环抱，嘴唇不停颤抖。腿上的伤已经麻木，可仅有的热气却从伤口处流泻出去，这一刻，似乎自己也跟这整个世界一样，被冰雪入侵到每一个骨缝，冻成坚硬的一团。
忽然有一丝热气环绕而来。他抬头，发现自己竟陷入了少女温软的怀抱，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就这样袭来，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自己沉溺在母亲的怀里，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伤害自己。
“太子殿下。”灵溪担忧地低头，“你怎么样？”
他们俩好容易找到一处避风的山洞，可太子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灵溪心知是受伤的缘故，可这里缺医少药，她一个小姑娘根本束手无策，只能抱紧他，用自己的体温带给他一点希望。
“和我说说话。”太子向她的胸口靠了靠，这一刻变得毫无防备，他不再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他只是一个受了伤的平凡人，也会疼、也会怕。
“和我说说话，不管什么，让我醒着。”
灵溪也知道，有些人受伤后一旦睡去，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紧张地吞咽一下唾沫，犹豫着开口，“我……我小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夏天。太阳照在肩膀上，热得要命。我就和邻居家的小孩一起冲到河里，河里的水也被阳光晒得温热了，泡在里面很舒服。”她一边说着，一边回想以前的情景，似乎想让旧日的阳光照耀现今的肌肤，“太子殿下，您喜欢什么季节？”
“什么季节？”太子轻轻摇头，“从没有想过，我的童年很短，或者说根本没有童年。出行都有一大堆的宫人跟随，左也不让右也不许。”
“有一大群人跟着，那玩起来还有什么意思？夏天的时候荷花都开了，我爹那时候还活着，他若是不忙，便会划一条小船到湖里。荷叶密得很，要我在船头拨开，小船才能走得顺畅。看见熟了的莲蓬就掐下来，清香里还带着点苦味，没有什么比那更好吃了。”
“莲蓬？宫里也熬过冰糖莲子粥，只是，我记不得是什么味道了。”
“到曲府后我也尝过的，”灵溪撇撇嘴，“把莲子里的绿苦芽儿都去掉了，掺上冰糖使劲儿地熬，原本的清香劲儿全都给熬没了，殿下您当然记不得有什么味道。”
太子仰着头看她，只见她秀气的脸庞沉浸在以往的快乐中，眼睛里都放出光彩。那光彩让他暂时忘记了腿上的伤，也忘记了肆虐的严寒，只想在这一刻与她多说说话。
“莲子粥算不得什么，宫里好吃的很多，齐妃最喜欢吃桃花糕，若是能出去，我让东宫里的厨子给你做。”
“桃花糕？那是什么？”
“春天里新鲜的桃花瓣磨碎了，用蜂蜜浸泡，和上面粉做出来的。”
灵溪想了想说道：“太子妃喜欢吃的东西，一定很不错。那时候在曲府里用她的头发为凤琴接弦时，我躲在外面偷偷看过她，她长得可真漂亮，殿下您肯定很喜欢她。”
她的语气笃定，似乎这世间的夫妻都应该恩爱无比。可是太子却迷惑了，喜欢吗？他身为未来的帝王，这天下没有什么不属于他，于是对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欲望。太子妃美貌端庄，又为人贤惠。他们夫妻二人相处得就如同模子里刻出的范本一样，一举一动都符合礼数，可唯独少了感情。
“呀！”灵溪忽然捂住了嘴，她好像说错话了，自己一时之间竟忘了太子喜欢的人应该是自家小姐才对，于是表情不由讪讪起来。可小姐喜欢的却是从小就定亲的表兄方清兴，那太子岂不是有些可怜？
“你、你别太难过，我们家小姐她……”她想说小姐配不上他，可这话实在不是自己的本意。在灵溪的心中，曲柳才是这世上最优秀的人物，可要说曲柳不适合宫闱，那也太打击殿下了。
太子瞧她面上的表情变来变去，倒也有趣儿。不由微笑，“你们家小姐不是皇宫里能困得住的，她拒绝了我，也是我们俩最好的结果。”他缓缓地解释着，其实当初是不甘心的，好容易有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人，可那人却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午夜梦回时，也痛苦过，也嫉妒过。他原以为这些事情会永远隐秘地长在他心里，不为人知却时时隐隐作痛。可今日说了出来，倒却释怀了许多。自己对曲柳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呢？是钟爱？还是欣赏？
他思考着，或许自己信任她。因为她的力量，也因为她的忠诚。而对于生活在到处都是暗箭的宫中的他来说，信任一个人几乎就是他所能付出的最大的感情，而在寂寞中，他把这种感情升华，变成了喜欢。
“也是，你不知道我们家小姐啊，绝招可多着呢……”灵溪一谈到曲柳就变得滔滔不绝。太子柔和地看着她，听她说个不停，一时间冰雪似乎失去了力量，被他遗忘在遥远的身后，直到灵溪说累了，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笑道：“殿下，我是不是太啰唆了？”
他终于笑出了声，自己的笑声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也是，好多年他没有这样真心笑过了，“不、听你讲话很有意思，简直有疗伤的奇效。”
灵溪闻言，欣慰地长舒了一口气。她心里明白，他们在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可其实也不过是在麻醉自己，或许两人剩不了多少时间。若是平时，她是断然不敢与太子这样说话的，可现在，能在死前留下快乐的记忆，又有什么不好呢？
“嘀哩、嘀哩！”忽然一阵熟悉的啁啾声传入耳膜，灵溪脸色一变，目光四处搜索。
“怎么了？”太子见她不对劲儿，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那只鸟儿！”灵溪发现了它的踪迹，抬手指着焦急道，“就是那只鸟，它曾经把朱儿姐姐的手啄破过，曲柳姐说它是白凌寒故意做出来的！”正说着，雪雀已经从洞口飞到他们身边，灵溪大惊失色，身体一扭挡在太子身前。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温暖的热流却在太子的心间澎湃汹涌起来。这个娇小的女孩看起来如此平凡，却在这诡异的世界里三番五次救了他。他很清楚，她不为钱，不为权，只是本能地为了保护他这个唯一的同伴。
相依为命。
这个只在书上读过的词不知怎的忽然浮上他的脑海，而在过去，他根本不相信这个词会和自己的生活扯上任何关系。
灵溪并不知道太子此刻心中已是百转千回，她眼也不眨地盯住雪雀，生怕它来攻击。可奇怪的是，那肥胖的小鸟只是扑扇着翅膀绕着两人飞了几圈，便向洞外飞去。一边飞还一边扭过头来，朝他们唧喳地叫着。
太子疑惑地皱眉，“它好像在叫我们出去？”
灵溪咬住下唇，现在也只有这只鸟儿能找到白凌寒了。若是待在此处，虽然几个时辰内性命无虞，可无食物也没有取暖的东西，毙命也不过是几天之内的事，况且就算只有一丝希望，她也想救曲柳。而跟着鸟儿走，说不定还会有什么转机……
“殿下，你能走吗？”
“没事，扶我起来。”太子撑住灵溪的肩膀，两人一同挣扎着站了起来，“我们跟着它！”
一出山洞，呼啸的风便夹杂大颗大颗的雪粒劈头盖脸地砸来，冷风直往鼻孔里钻，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太子与灵溪互相扶持着往前走去，而那鸟儿则逆着风飞一会儿，然后停下来等他们一会儿。看那样子，还真的是要为他们引路。
不管是诱敌深入还是请君入瓮，他们都顾不得了。冒着呜咽的风雪，男子与女孩扯紧斗篷，低头顶着巨大的风力向前走去……
十
“欢迎来到冰天雪地。”白衣朱唇的男子张开双手，“怎样，旅途还愉快吧？”
这次是太子手一伸，不动声色地将灵溪护在身后，“白凌寒，你究竟想干什么？”他毫不畏惧地在风雪中站直身子，定定地与白凌寒对视着。身为太子，他被教导不能被任何人打败，就算面对的是比自己强大的人，也不能屈服。
“您二位可真不简单，居然能在我一手掌控的幻境里走这么久。”他的身子前倾，似乎在好好打量他们，“龙凤呈祥，不同凡响，是吗？”
他那不明不白的话让灵溪的眉头皱紧，此时眼前的情景或许是再诡异不过的了。她与太子站在悬崖前，崖下是结冰的深潭。而白凌寒则浮在崖边与他们对话。悬崖高耸，大概有上百仞，他却浮在半空，脚下踩的是一只巨大的白鸟，鸟儿缓缓扑着翅膀，平稳地停在那里。
这只鸟儿正是刚刚那只小雪雀变的，一炷香前她与太子跟着雪雀来到崖壁，惊见曲柳双目紧闭被冰封在深潭中，他们本想下去把潭冰敲碎，将曲柳救出来。可崖壁竖直，竟没有一处能下山的地方。就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无数的风雪竟在雪雀身上卷成旋涡，一眨眼它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鹰隼，而鹰隼上忽然出现的人就是白凌寒。
“瞧瞧我这里怎么样？”他一挥手，一股风雪的旋风卷起，呼啸着在他们身边落下，只见有许多躯体噼里啪啦地从旋风里摔到雪地上，惹起灵溪的惊叫。
“表少爷！”她冲过去摇着方清兴，可方清兴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转而晃着苏蒙的身体，“驸马！驸马你醒醒！”可却没有人回答她。灵溪急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她回头跪在明石身边，紧紧揪住他那长长的虎毛，“醒醒，求你们醒醒啊……”
“他们醒不过来了，”白凌寒若无其事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在公主寿宴上曲柳能打败我，不过是仗着现实世界有热源而已，哼，她居然点了一支蜡烛。我倒要看看，在我的幻境中，没有阳光，没有火，半点热气都没有，还有谁能挡我的路！”
太子不动声色地将灵溪拉过来，伸手抹去她要落下的眼泪，轻声道：“别哭，会冻伤皮肤的。”
“呀，还真是伉俪情深。”白凌寒眉毛一挑，“好吧，那我就让二位好好看一场戏。”说着他抬手一指，太子与灵溪只觉得脚下发麻，低头惊见冰碴儿在靴子上渐渐生长，转瞬间透明的冰块已经侵袭上小腿。
“他是要把我们冻起来！”两人惊恐地对视，而白凌寒却狂笑着驾着鸟儿转身落到潭面上，崖底传来他张狂的声音，“曲姑娘，你在这冰里睁大眼睛看着，看我怎么把你最重视的人都一点点毁掉！”说着他祭起朱漆盒子，高声大喊：“这千年妖物的道行，今朝是我的啦！”
盒子被打开，一块小小的朱砂石悬浮起来。灵溪在崖上看得清楚，可脚下被冰封住，怎么也动不了。太子也有些惊慌，却又马上冷静下来，他俯身去摸索着，好容易勾到刚刚落地的侍卫的弓箭，于是拉弓欲射。而他的动作落到灵溪眼里，让她忽然醒悟。
不行！没用的！
她在曲柳身边待的时间长，对这些奇异之事也有三分明白，心里知道对付这些人平常的兵器根本不行。眼见着冰已经侵袭到他们的大腿，若是一次失误，便一线生机都不存在了。
“等等！”灵溪不知怎的急中生智，想起刚刚白凌寒的话。他说曲柳对付他是因为有热源，而这里没有半点阳光。阳光？阳光？她有阳光！
焦急地掏着层层叠叠的胸口，灵溪从衣襟里面揪出一条流光溢彩的手帕来。那是曲柳送她的，说是天边彩霞做成的霞光帕，若她说的是真话，那么彩霞也应该算是阳光。
“把这个系上！”执起箭头将手帕缠绕到上面，灵溪的语气不容拒绝。太子似乎也认出了帕子，朝她点点头，不管好不好用，只能破釜沉舟了！
他举臂拉弓，弓的弧度很大，能拉起这样弓的人，应该都有不凡的臂力。太子平日练武时拉这样的弓不在话下，可在这紧要关头，手指竟然不听使唤，怎么也抓不紧弓弦！
“不好，我的手指僵了！”冰侵袭到腰上，所有寒气上走，冻住全身的血液，现在他的手指头不听指挥，像是枯败的树枝一样僵硬无比。
偏偏是这个时候！灵溪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俯下身就去含住太子的手指，用嘴里仅存的余温一根一根地暖和着他。她的温暖给了他力量，于是羽箭带着霞光破风而出，在白凌寒回头的一瞬间深深没入他的后背，那男子一开始只是不屑地冷笑了一下，可脸上的表情却渐渐扭曲，因为他的后背竟然在融化。大鸟在他头顶盘旋，白凌寒伸出手绝望地嘶喊：“救我！救我！”鸟儿鸣叫着俯冲而下，但它却无视白凌寒，反倒站在潭面上，用利嘴一下下啄着冰层，要把冻在里面的曲柳弄出来。
“不！你这个叛徒！不！”
白凌寒狂乱地喊着，灵溪看见他背上的光芒在迅速扩大，四射的光线照到崖壁上，冰冷的白色立刻褪去，露出星星点点的绿来。而厚重的潭冰也迅速消融，加上鸟儿的努力，曲柳的衣角已渐渐清晰。而那只鸟的喙上，灵溪清晰地看见染着一缕红色，与当初雪雀啄出朱儿血时的颜色，一模一样。
到处都是冰块坠落的声音，冰天雪地的幻境崩塌了……
十一
几片老姜沉在碗底，一口气吹来，瓷碗中的姜汤荡起层层涟漪。
“喝了吧。”曲柳把腾着热气的碗递给被窝里的灵溪，顺手帮她掖着被子。灵溪还没等接过碗，便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姐姐！”她不好意思地抬眼瞅着她，曲柳叹了口气，把姜汤搁在一边，板起脸来训斥，“不是让你不要管我，安安心心去东宫做事吗？怎么如此大张旗鼓，差点儿把太子都搭进去！”
“姐姐……”灵溪可怜兮兮地眨着眼睛，看得曲柳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只觉得又是感激又是生气，不由得用指头戳了下她的额头，像教育自家亲妹妹一般斥责道：“你啊……”
灵溪知道她已经原谅自己了，马上变得兴高采烈，裹着棉被一点一点移到她身边蹭着她撒娇，“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所以才……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决定要去的，方少爷和太子都很担心你。”
“说到太子，”曲柳沉吟了一下，“他派人送来很多药，还有这个。”说着，她起身从桌子上端来一个食盒，掀开盖子以后就见做工精致的糕点整整齐齐摆放其中。
“这是什么？”灵溪伸头去瞧，鼻子一吸，只觉得清香无比。
“桃花糕，”曲柳执起一块放到她嘴边，让她轻轻咬了一小口，“宫内的食物，需得新鲜的花瓣来做，寒冬腊月可真不容易吃到。”
灵溪歪着头嚼着，似在细细品咂滋味，“倒也不错。”她咂咂嘴，“对了，曲柳姐姐，驸马和方少爷怎么样？我听朱儿姐姐说他们也病得不轻。”
“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曲柳拂了拂棉被上落下的渣子，“都在家里大口灌药呢。不过幸亏你反应快，若不是有霞光帕，恐怕连我和朱儿还有所有的人，都要葬送在白凌寒手里。唉，都怪我轻敌，当时进入冰雪屏风里时只带了三味真火，可没想到那些火种全然没有用处。”
这话听起来叫人后怕，灵溪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她看看桃花糕，想问问太子如何。可不知怎的话到了嘴边又变了个模样，“明石和碧井哪里去了，怎么也没看到他们？”
曲柳安慰道：“别担心，明石带碧井去蓬莱岛了。碧井的伤太重，明石说要把他关到炼丹房里，用丹气熏上几个月才能恢复。”
灵溪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她当时看到明石驮着驸马与方清兴滑下崖壁，还以为他们必死无疑。听闻他们都安然无恙，总算是放下心来。只是她心里仍觉得奇怪，那只雪雀在最后关头为什么会转而帮助曲柳呢？正疑惑间，屋外忽然又传来熟悉的“嘀哩”声，灵溪脸色一变，猛地抓住曲柳的双手，“姐姐，是那只鸟！”
一阵寒风吹进屋中，房门被人用力推开。灵溪一个瑟缩，只觉得幻境中的恐怖之景又朝她袭来，胖胖的雪鸟扑着翅膀落到她被子上，吓得灵溪一边挥手一边大叫道：“走开！走开！”
“教了那么久，还是这个大惊小怪的德行！”朱儿从屋外进来，一开口就是训斥，“谁家的闺秀这样声嘶力竭地喊叫。”说着她胳膊一抬，鸟儿就飞回到她的肩膀上，站在那里调皮地朝灵溪眨眼睛。
“凡是染了你朱儿姐姐血的生灵，恐怕都要受她的操控。”曲柳看出了灵溪的迷惑，笑着向她解释原因。原来当时白凌寒为了能够将朱儿的魂魄掠走，派出雪雀啄出了她手指上的血。他确实成功了，不过却埋下隐患。因为朱砂血有惑人心魄的力量，驸马府里的克辽本来是个纸人，他能活着，就是因为朱儿的功劳。雪雀沾了她的血，只要时机成熟，就有可能被她操控。而太子射向白凌寒的箭极大地削弱了他的力量，所以朱儿才有能力趁势反击。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絮絮叨叨。马上就要过年了，家里的活和店里的事全挤在一起，乡下的庄子来交年租，我在外面累得腰酸背疼，你还有空陪小姑娘聊天！”
灵溪与曲柳对视一眼，不由齐齐扑哧一笑。曲柳连忙站起身来：“知道了，管家婆比正经的主子还厉害，我可真消受不起。”
灵溪躲在床上，用被子半捂着脸，偷偷笑个不住。朱儿三两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也别在这儿躲清闲，外面有人找你，快穿上衣服到客厅里去！”
“找我？”她一个小丫鬟，有什么人来找她，“是谁？”
“是……是说不得公子。”
说不得公子？这又是个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什么人说不得啊？灵溪更糊涂了。而曲柳则抬眼看了朱儿一下，后者向她点点头，曲柳恍然大悟，连忙催着灵溪起身，“快些梳洗，到底是谁去见了不就知道了。”
一盏茶的工夫后，灵溪百般疑惑地推开了花厅的木门。只见大厅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垂头轻啜香茗。他虽然是普通人打扮，但依旧掩不住一身的贵气，灵溪定睛一瞧，发现竟是太子驾临曲府。她赶忙上前便要下跪，“殿下！”
“免了！”太子急急站起来扶住她，慌乱之中手上的茶盏不知怎的滚落下去。只听灵溪哎呀一声，吓得太子忙执住她的手，“烫着没有？烫着没有？我看看。”
“没事！”灵溪不好意思地把手往后抽着，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她的目光与太子的眼睛相遇，一时间两人的视线不知怎么胶到一起，竟是分也分不开。屋内火盆烧得正旺，每一寸空气里都腾着温暖。灵溪只觉得手心发湿，也不知是自己的汗还是太子的汗，心跳得如擂鼓一般。
“我……”好半天，太子才张开口，可才说了一个字，却又停下了。他的胸口起伏得有些厉害，那些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不知怎的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我……我今天是一个人来的，没带侍卫。”情急之下，他冒出了自己都想打自己脸的一句话。
“嗯。”灵溪低头答应着，她想起了在冰雪幻境中自己做的那些事，把受伤的太子抱在怀里；含着他僵硬的手指为他化冻；跟他絮絮叨叨聊自己小时候的事。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想来整个脸都热得发烫。别说冒犯天颜，就算是普通男女，这样子也太有违礼制了。
太子正懊恼自己说错了话，却见灵溪羞涩地低下头去，不由望着她竟有些痴了。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自从被朱儿和雪雀从幻境中救出，他的脑海里再也没有别人，只剩下这么个小丫鬟。所有的场景在白天和黑夜一遍遍地回放，她在冰桥上一下下剁着狼头的表情，她抱着自己时温柔的模样，她系上霞光帕时果断的语言。她，她……都是她！弄得自己甚至连上朝都走神。经过那一番同生共死的经历后，他觉得甚至可以把生命去交付给这个小小的女孩，去信任她，去保护她。如果说曲柳曾留在他心上，那灵溪就是走进了他的心底。对曲柳是欣赏与喜欢，而对灵溪的则是怜爱与渴求。他想不到自己堂堂的一国太子，还能像刚刚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对着自己心仪的姑娘，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灵溪……”他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想告诉她自己对她的感觉，想问她愿不愿随他走，想向她许诺未来美好的日子。可他却只能低低唤着她的名字，“灵溪……”
或许真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女孩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太子以为一辈子就这样在两人的对视中缓缓流过。然后她轻轻点了点头说：“好。”
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涵盖了整个世界。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你想做的我都了解，你的未来我愿意陪伴。
好……
太子的眼眶湿润了，再华丽的情话也比不过这软软的一个字，他拼命地眨着眼将泪水逼回去，紧紧抓住灵溪的手。好，他重重地点着头，不管朝堂多大，天下多广，未来的日子我们两人好好的相濡以沫，做一对恩爱的夫妻。
窗外大雪纷扬，静静落到世上，院里腊梅吐蕊，偷偷送递暗香。一缕缕的香气悄悄钻进窗内，环绕着执手相看的两人，似乎在昭示着甜美的未来，不管有什么风浪，你我共同抵挡……
老枝虬结，艳梅透雪。
京城的这场大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鹅毛般的雪片漫天纷扬，直到第四日清晨才稍微停歇。曲府的小丫鬟灵溪站在腊梅枝头下，踮着脚去瞧那掩藏在细雪中的花朵，只见白里透红，娇瓣吐蕊，倚在点点的积雪旁美不胜收，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扑棱棱的声音，竟是一只圆滚滚的小鸟儿落在枝头上，调皮地蹦来蹦去。
灵溪眼睛一亮，屏息凝神带着笑意偷偷地瞧那只小鸟儿。它麻雀般大小，全身雪白，胖乎乎的身子更显得憨态可掬，金黄的小爪子抓在腊梅枝头，弄得枝上积雪簌簌掉落。
灵溪正看得起劲儿，可那只小鸟儿却忽然发现了她，惊慌地拍起翅膀飞着逃走。
“喂、喂，你别害怕，我不抓你啊！”她失望地叫着，提起裙子便去追它，小鸟倒也飞得不高，只在曲府的亭台楼阁里穿梭。灵溪踩着积雪追得气喘吁吁，她踏过回廊，穿过一道又一道拱门，最后喘着气停在一处院落外，一抬头，发现小胖鸟正停在雕花繁复的门框上，不知所措地蹦着。
灵溪咬住下唇，猫着腰一点儿声音不敢出，只轻手轻脚地靠近。眼看就要走到鸟儿旁边，可脚下的绣花靴子不知怎的一滑，瞬间眼前天地颠倒，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夹杂着自己的惊呼，膝盖上不知怎的传来针刺般的疼痛。
“哎呀，哎呀……”她呻吟着爬起身左右环顾，发现原来自己竟撞开了门，半边身子
摔倒在屋里，而一袭曳地的红裙正在自己鼻尖前。灵溪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抬头，见站着的女子正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吓得她一顿，随即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朱儿姐姐，我……”
朱儿用严厉的眼神打量她，让她把剩下的半截解释咽进肚里。在整个曲府里，灵溪最喜欢的是大小姐曲柳，而最怕的，就属小姐的贴身丫鬟朱儿了。不知怎的，她对自己非常严格，成日里督导自己的功课，检查她的女红针指，琴棋书画。若是有一点儿做不好就要挨训。而她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曲小姐要请先生来细心调教自己这样一个卖身葬父的小小丫鬟。
“身为女子，应缓步慢行。”朱儿一字一顿，“可你瞧瞧自己，还像不像样！？”她气恼极了，自己苦心教导那么长时间，可灵溪依旧是小孩子的心性。偏偏这个娇小的丫头其实是凤命之人，是将来的天下之母。因为曲柳曾经得到仙人的凤琴，仙人委托她为断弦重续，而凤琴的弦需要的是凤命皇后的头发。为此朝廷兴师动众，以验发为法选出太子妃，最后只有一位姓齐的闺秀头发续在古琴上能够弹奏出悦耳之音，举国上下都以为她必定能在将来母仪天下。可只有曲柳和朱儿知道，那凤琴的弦没多久就被灵溪在打扫的时候失手弄断了，而更令她们惊奇的是，灵溪的三尺长发续在琴上居然也能奏出音乐，而且乐声更为空灵。
她曾经是个卖身葬父的穷苦丫头，可未来却要站在一国之君的身边辅佐他，这就是为什么曲柳要请先生教导她的原因。只是灵溪虽然聪明伶俐，但却心地纯洁，这样的姑娘，将来怎么才能够在处处暗箭的深宫里争夺一席之地呢？但是，天命不可违，朱儿低头看着匍匐在地的女孩，心里一阵叹息。
但小小的灵溪却并不知道这一切，更不明白等待她的将是不同的命运。她只是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等着挨训。可朱儿平日里严厉的训话却没了下文，她惊异地抬眼，却发现朱儿的眼神已经转到了案几上，灵溪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刚刚那只雪白的小鸟正藏在瓷瓶的假花中，瞪着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们俩。
“白色的？”朱儿皱起眉头，“奇怪，从来没见过这种鸟儿啊。”她的话音未落，小鸟就啁啾着飞起来，扑棱棱落到朱儿的手掌上。灵溪半跪在地，羡慕无比地仰望。
小鸟在朱儿手掌中蹦着，忽然俯下身去，重重啄了她的手指一下，朱儿一惊，鸟儿早已飞出门外，站在院落的树枝上歪着头看着她们，嘴里还嘀哩哩地鸣叫着，像一个恶作剧的调皮小孩。灵溪忙爬起身，“朱儿姐姐，出血了，我去找东西帮你包扎。”
“别大惊小怪的，”朱儿把指头放在嘴里吮吸一下，“一点儿小伤口而已。哪用那么费事，我还得整理过年的东西呢。对了，小姐在前院叫你，说是要和你一起去上善阁为公主选生辰的贺礼，去吧。记住了慢慢走！”
“是。”灵溪低身行了个礼，却偷偷做了个鬼脸。她转身出屋，发现刚刚那只小鸟已经飞走了，不由失望地轻声叹了口气。她与朱儿都没把忽然出现的鸟儿放在心上，却不知那只白鸟已经飞离曲府，在路边的老树上鸣叫了两声，胖胖的身子忽然向两端扯直，瞬间变成一支冰雪做的利箭，嗖地蹿了出去。
它贴地而行，疾速带起了一股强风，穿过行人们的衣袍，惹起一阵惊呼。箭经过了房屋林立的街道，射过重兵把守的城门，擦过墓碑挨挤的坟场。一盏茶的工夫后，它忽然被修长的手掌攥住，手掌的主人执起箭，嗅着箭头上点滴的血迹，低声笑起来：“抓到你了……”
二
一乘轿子在积了雪的街道上缓缓穿行，灵溪掀开轿窗的帘子。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花，雪片纷扬，轻轻落在屋檐上与台阶下。她好奇地打量着雪中的世界，只见临街的府邸都掩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之中，朱漆大门失去了往日威严的红，连石狮子都蔫头耷脑地站在雪地中，爪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
她的目光跟随行人而动，虽然寒风凛冽，但人们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脸上依旧面带喜色。也是，快过年了嘛。灵溪吸吸鼻子，冷不防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她的人中上，她调皮地伸出舌头去舔了舔，忽而眼睛一亮。缩回轿子里对端坐着的曲柳兴奋道：“姐姐，雪是甜的。”
曲柳好笑地拂了拂她黑亮的秀发，只觉得面前的小丫头出落得越发漂亮了。一年前她来自己府里时还面黄肌瘦，像是一只待毙的小麻雀，而今却大不相同。曲柳端详着与自己长得有五六分相似的灵溪，想起用她的头发为凤琴续弦的那件事，不由心中暗叹，不知道她还能天真多久。曲柳宠溺地把手炉塞进她怀中，半是疼爱半是责备地说：“瞧你冻得冰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等出嫁的时候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灵溪撇撇嘴，小脸蹭着曲柳的肩头撒娇，“我才不要嫁人，我要伺候姐姐一辈子。”
曲柳刮了下她娇小的鼻子，“别胡说，姑娘大了哪能不嫁人。”而且她嫁得应该恐非常人，她将来的丈夫必定是当今太子。曲柳在心中盘算，灵溪也大了，该顺应天命把她送到东宫中。毕竟当年救灵溪时，太子也算有分，只是看灵溪现在的孩子心性，又怎能在暗流汹涌的东宫生存呢？
正想着，忽然摇摇晃晃的轿子被砰的一声放到地上，惊得灵溪身子一跳，只听外面“吁”的一声。她连忙倾身掀开轿帘，冷风夹杂着片大的雪花儿猛地涌了进来，让她不由举起袖子抵挡风雪。
曲柳却是不动声色地弓身钻出轿外，只见有一匹高头大马在轿子外踏步，碗大的蹄子踩在雪上，留下一个个松软的坑。而马上的白衣男子正勒住马的缰绳，俯身焦急地问她们：“对不住，对不住，我的马惊了。姑娘没事吧？”
曲柳仰起头，与男子的视线不期而遇，而后微微一笑，“多谢关心，并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男子点点头，两脚一夹马肚子，随着一声清越的“驾”，白气在他的嘴边团成一团儿。马儿应声奔驰，绝尘而去。只留曲柳站在雪中，拢着手注视他消失的方向。
“姐姐，姐姐！”灵溪的小手在她面前挥了两下，夺回了她的注意，“怎么了？”
“奇怪……”曲柳喃喃着，随即回神，拉着灵溪坐回到轿子中，向她笑道：“没什么，我们也该快些，还要到上善阁为公主选生日贺礼呢。”
三
虽是寒冬腊月，可上善阁里却暖意融融的。无数客人与伙计穿梭其中，更显热闹。每逢年底是上善阁最忙的时候，这里的古董珠玉很受达官贵人的青睐，而过年又是送礼的好机会。伙计们一个个笑容满面，耐心地服侍着前来选购的客人们。周围店铺里的伙计总是羡慕在上善阁做事的人，因为年底曲柳包的红包格外厚实，让大家不由不努力工作。
“大小姐，您来了。”掌柜的一看曲柳踏进大门，连忙迎了上去，“店里这两天生意好得不得了，您要不要看看账本？”
曲柳摇摇手，“辛苦您了张伯，不过账本今儿先不看。我要去趟库房，公主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我要去为她选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才行。”
“对的，对的。”张伯连忙让开身，他知道自己的小姐与朝中许多官员都有来往，因此上善阁的生意才能如此顺当。而驸马爷与小姐未来的夫婿方清兴更是私交甚密，几个人的关系一向不错。公主生辰，自家的贺礼定要既别致又贵重才是。于是他赶忙从腰上解下钥匙，毕恭毕敬地递给曲柳。曲柳接过来点点头，带着灵溪便向后院走去。
上善阁灵溪不是没来过，只是来后院还是第一次。她瞪大眼睛四处打量，见除了造得坚固外，这里的房子与外界并无太大不同，只是每一个门上都贴有字条，写着屋里存放着什么。曲柳领她弯弯曲曲地拐了好几个弯儿，路经书画库、珠宝库和瓷器库。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一扇门前。灵溪眨着眼，这扇门上没有“某某库”的名字，反而在门框上贴了一副对联。最奇的是，那对联写的不是什么对仗工整的诗句，反而曲曲折折地写了些蝌蚪似的符咒，似乎在镇着屋里成精的老物。
灵溪在曲府待了一年有余，曲柳有什么事都不瞒她。于是她也知道风流倜傥的贺川是东海来的鲛人、活泼多嘴的碧井是住在井中的小龙，而自己最怕的朱儿姐姐也是妖物，只是不知道她的真身是什么。所以现下看见符咒对联封着的库房，虽然吃惊，倒也并不害怕。
曲柳拿起刚刚张伯给的钥匙，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把，让灵溪把两把钥匙对在一起。她自己默念了一句，只见白光一闪，钥匙竟合成一把。
灵溪歪头“咦”了一声，曲柳早已把钥匙捅进锁里，推开门，一阵尘雾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灵溪直咳嗽。她挥着袖子，好容易把灰尘赶走，这才左右环顾着打量库房的摆设。
这库房应该不常有人进来，成排的架子上积满浮灰，屋子内静得可怕，走在这里，仿若置身另一个空间。
“姐姐。”灵溪不由揪住曲柳的衣袖，缩起身子小心翼翼地跟着她。曲柳见她这样，莞尔一笑，轻轻拉起她的手，挨个端详架子上的古物。她的举动让灵溪抿唇轻笑着，她最喜欢与自家小姐在一起，虽说朱儿姐常说曲柳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就是让她仗剑斩龙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灵溪却觉得小姐在自己面前总是端庄温柔，让她不由想起自己已经过世好多年的娘亲。
“姐姐，这里为什么这么静？”
“因为门上的咒符，所以它们都睡着了。”曲柳一边回答她一边拉开架子下的抽屉，拿出一个瓷碗打量，随即喃喃自语道：“玲珑瓷怎么样？”
“不行不行。”她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把那瓷碗又放了回去。灵溪好奇地跟在她身后，见她拿起天籁笛、活镇纸等等等等无数的稀罕物，可都不合心意。
“这是什么？”灵溪忽然在架子上发现一个朱漆盒子，上面攀龙附凤精致无比，她不由心中一动，拿下来仔细观察。曲柳回头看见，扑哧笑了出来，“傻丫头，快放回去，那是你朱儿姐姐的真身。”
“什么？”灵溪捧着盒子愣在当场，任由曲柳把盒子从她怀中拿出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朱儿姐姐，她、她是个盒子？”那个自己最畏惧的人，成天对自己横眉冷对，一旦功课完成得不好就要训斥自己的人，竟然是个盒子？
曲柳看出了灵溪心中的疑问与震惊，连忙安慰她道：“若是严格说起来，你朱儿姐姐的真身应该是这盒子里的一块朱砂才是。”
“朱砂？”
“是啊，教书的先生有没有给你讲过买椟还珠的故事？”
曲柳为灵溪找的先生知识极其渊博，他除了教她认字和诗词歌赋之外，还总是借一些古代的故事来讲人生的道理，买椟还珠的故事先生自然是讲过，当时她还觉得那个花大价钱买了盒子却还了珠宝的人，一定是个脑袋不灵光的傻子呢。
“世人都以为买椟还珠的人是傻子，不过那只是他们不知道实情罢了。”曲柳一下下地抚摸着手中的朱漆木盒，“那盒子其实是收妖用的，而妖物的魂魄就附在珍珠上。他知道自己降服不了那妖物，所以只买了收妖盒，还了妖珠。”
灵溪一点就通，接着说道：“那这么说，朱儿姐姐的真身是附在朱砂上的妖物了，盒子其实是关她的牢狱？”
“不错，”曲柳很满意她的聪明，“当时降服她的人一定很厉害，连我都没有法子把她全部放出来。我遇到她时，因为年代久远，她被封的魂魄已经觉醒了一些，不过也只是三魂七魄中的一魂而已。我怕她出去作乱，也怕别有用心的人害她，所以就把她留在府中。”
别有用心的人害她？灵溪被这句话逗笑了，“像朱儿姐姐那样厉害的人，有谁敢害她呢？”
“那可不一定，你朱儿姐以前一定是非常强大的妖物，要不然用妖珠缠绕她的魂魄就可收服，可制服她的人偏偏用了最厉害的朱砂石，所以她的法力可想而知。只不过她现在的法力只剩下了不到一成，而这个世上又有以别人的妖气来强大自己的怪物，所以不得不防。”
灵溪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如此。难怪朱儿姐的脾气那么暴躁，若是换成她，被关上个千百年的时间，而且法力又被压制，恐怕也温柔不起来。她接过木盒，又仔细地端详了一阵，这才小心翼翼地想要将其放回到架子上。可一束亮光却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蹲下身去摸索着，然后从架子底下摸出一方手帕，“这是什么？”
“咦？什么时候掉出来的？”曲柳眼睛一亮，忙把架子下端的抽屉拉出来。瞬间，夺目的光彩从抽屉里迸出，灵溪哎呀一声，忙举起手挡上眼睛。
“这是什么呀，怎么这么亮？”
曲柳高兴地把抽屉里的裙子拿了出来展开甩了甩，“就是它了，把这条裙子拿去送给公主刚好。”她高兴地将其搭到臂弯上，而灵溪则小心翼翼地放下手臂，好奇地看着眼前流光溢彩的裙子。
“姐姐，这是什么布料啊？颜色好美。”
“美吗？”曲柳把刚刚她捡到的手帕塞进灵溪的袖子里，“这帕子与裙子是同一块布料做的，你留着吧。”
四
卷珠帘赏阶前雪。每一年，公主的生日宴都过得别有一番风味，帘外大雪飘飘，帘内春意融融。舞女们甩着水袖旋转出梦幻的舞步时，宾客们也纷纷奉上各种奇珍异宝，整个厅堂都被照得灿烂光华。
公主坐在席上，依旧是温柔万般。而驸马苏蒙则豪气地频频举杯，邀宾客共饮。他为人豪爽，又是异族之人，所以自己妻子过生日也没有什么避讳，把朝中交好的皇亲贵胄与官员都请了来。太子含笑喝酒，可视线总落在曲柳的方寸处，惹得方清兴频频回头，其他客人也有所觉察，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起来。
吏部的尚书是官场老手了，见此情景连忙打岔道：“太子殿下，老夫最近认识了一位奇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不知殿下是否有兴趣观赏他的法术。”
“哦？”太子瞥了眼曲柳，“怎么，比我们屠龙乘鹏的博物千金都要厉害吗？”话音未落，忽然堂下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曲姑娘我自然比不上，但些微小技在宴席上博大家一笑倒也足够了。”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众人都被男子的话语勾起好奇心。一时间视线集中到堂下，只见一位白衣青年落落大方地走了上来，撩起下摆跪下行礼，“小民白凌寒，见过太子殿下及各位大人。”
侍立在曲柳身后的灵溪“咦”了一声，忙俯下身子在她耳边道：“姐姐，这人怎么看着这么面熟？好像是那天在轿子前惊马的那位啊。”
曲柳不着痕迹地点头，当时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可究竟奇怪在何处一时也说不出来，现在白凌寒就在旁边，她仔细打量他。只觉有那么一瞬间，冰凉的寒气忽然猛地扑来，覆盖了自己每一寸的肌肤，寒凉入骨。
白凌寒起身时头微微低着，可分明有余光从眼角溜出，与曲柳警觉的视线短兵相接。曲柳眯起眼，心知这白凌寒一定不那么好打发，说不定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小民为了公主的寿诞，特意准备了一样稀罕物，还请公主笑纳。”
众人刚刚听闻他会些法术，又说是稀罕物，不由好奇之心大起。连厅下奏乐的乐师也放下乐器，与舞女们一起伸长脖子等待。只听白凌寒一声“来……”就有几名大汉吭哧吭哧抬上来一架折叠的屏风，不过奇的是，这屏风只有架子，架子上既没有镶嵌华丽的丝绣，也没有绚丽的琉璃，只是空落落地被放在厅堂上，像一张掉光了牙齿的大嘴徒劳地张着。
“嘻嘻……”瞧见这么不入流的东西，已经有舞女悄声笑起来。其他高官虽然还沉得住气，可心里也都在犯嘀咕：他说要送公主一样稀罕物，难道就是一架未完工的屏风，这也太不恭敬了吧。
白凌寒一眼就看清众人心里的疑惑，他不慌不忙地一挥手，就有仆人吭哧吭哧地抬上一桶清水来。
就在大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时，白凌寒却故作姿态地环视了一周，俊俏的脸上挂着一抹浅淡的笑容，而后大声道：“请各位看仔细。”
说时迟那时快，他忽然提起水桶哗啦啦一泼，众人齐齐惊叫出声，虽然屋里的火盆生得正旺，可大冬天的被溅一身冷水可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许多人弓腰举袖，想要躲避那一屏冷水。
可水并没有落下，大家从张开的袖子后探出头来，这才发现泼出去的水都挂在了屏风的那四幅架子上，形成一层透亮的水膜。众人刚要惊叹出声，却有一股带雪的冷风吹开大门长驱直入，瞬间火盆全息，屋里的温度陡然下降。冷风如蛇般绕着屏风疾行，屏风上的水膜噼啪作响，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水膜全结成了冰，冰上竟然还有晶莹剔透的冰花，每一幅都有所不同。
“梅兰竹菊，草木之仙。”白凌寒大袖一挥，“恭祝公主殿下品行高洁，长命百岁。”
目瞪口呆的众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定睛去看时发现，那四幅屏风上果然是梅兰竹菊，冰花的姿态高雅、线条流畅，仿佛是技艺高超的画家所做，一时间不由交口称赞。美中不足的只是屋中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又有冰屏摆在屋中央，不一会儿就觉得有凉意入骨，那些穿着单薄的舞女们更是上下牙打战，抱紧了胳膊不肯放开。
“怎么回事？”驸马低声召唤身后的仆人，“快让他们生火！”说着他担心地看了眼自己的妻子，只见公主小脸煞白，双手护住肚子。他不由心里一紧，把火热的大手覆在她冰凉的小手上，给她送去温暖。公主现在不能着凉，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身子骨要紧得很，可是不一会儿仆人却苦着个脸跑回来。
“驸马爷，火点不起来，炭全冻得跟冰凌一样了。”
曲柳扫视一圈，见温度越来越低，心知这是白凌寒要跟自己较劲。于是扭头跟灵溪说了句什么，那小丫鬟便急急离席，随即拿了一根蜡烛送到她手上。
一豆火苗燃了起来，摇摇曳曳，一开始是浅浅的橙色，忽然变蓝，火苗直舔房梁，而后无数小小火球雨点一般从天而降，却长了眼睛似的避开宾客，稳稳地落在火盆中。被覆了一层薄冰的木炭遇火就燃，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不一会儿室内又温暖如春了。
“啪、啪、啪。”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站在厅堂上正中的白凌寒已经拍了几下掌，“曲姑娘果然是名不虚传，当真让在下佩服。”
“不敢，雕虫小技而已。”
众人见他们二人这副情景，心下明白这白凌寒恐怕是来一比高下的。不过在公主的寿诞上，又有太子坐席，就算是比试也会太过分，大概只是学道之人不服输而已，所以倒也并不恐慌，反倒是兴致勃勃地睁大眼睛，想看个稀奇。
“曲姑娘谦虚了，在下在别处时就早已听说你的大名，今日一见，博物千金果然名不虚传。”他微微上前一步，直视曲柳，“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看看您为公主殿下准备了什么礼物？”
曲柳淡然一笑，“我们女人家的礼物，也不过是些日常所需的物件。既然白公子想看，灵溪，奉上来。”
身后的小丫鬟脆脆地答应一声，恭敬有礼地捧着一个礼盘走到公主面前，曲柳站起来上前，轻轻把盘上覆着的布拿开。一时间华彩满屋，所有的酒器、墙壁、桌椅和人身上都有流光在荡漾，仿佛世间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这一间屋子里。
“天哪，那是什么？”乐工们踮脚伸头，都想一睹礼物的真面目。
曲柳扯着盘里的东西抖开，是一条薄如蝉翼的裙子，裙子上光华流转，色彩绚烂。众人睁大了眼想看看它是什么颜色，却只觉得它美丽无比，所有的颜色在布料上流动，简直就像活了一般。
“裁霞为裳？”白凌寒愣了一下，随即走上前去不相信似的拈动裙子的布料，“这真是裁霞为裳？”
“哦，不知裁霞为裳是什么？”太子见白凌寒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曲柳占了上风，心里竟有些得意起来。
曲柳把裙子叠好，交给公主的丫鬟收了。这才转身向大家解释道：“这种料子绚丽非常，据传是仙人裁下天边的彩霞做成的，它的颜色并不固定，像彩虹一样流转不停。前几年机缘巧合，让我得了这块料子，今日送给公主，也算仙衣配美人了。”
众人听了她的解释，没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反而痴痴呆呆地张着嘴，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裁下天边的彩霞做衣服？这也太玄了，不过曲柳做事向来奇妙无比，所以大家也只能努力消化自己所听到的奇闻。
只是白凌寒似乎还有些不服气，他嘴角一勾，冷笑一声：“在下领教了，只是曲姑娘，我这里还有点好玩的把戏，想请你指点一下。”
说着他手一招，细雪纷纷从房梁上簌簌而下，凝成一只雪雀的模样，拍着翅膀在屋里飞翔，只听“嘀哩、嘀哩”，鸟儿鸣叫声声悦耳。
“咦？”灵溪惊讶地睁大眼，这和她之前在曲府的院子里看到的鸟儿一模一样，胖胖的身子雪白的羽毛，看起来憨态可掬。鸟儿飞到曲柳席上蹦蹦跳跳，时不时地还抬起头用它那双晶莹的眼睛看着曲柳，模样甚是讨喜。弄得灵溪想要伸手去摸摸它，却又不敢。可出乎她的意料，那鸟儿本来纯净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忽然瞬间化身为箭，直冲曲柳而来！
“啊！！”灵溪大叫，那鸟和曲柳相去不过三尺距离，箭势迅猛，就算是神仙也躲避不及，“小姐！”
“没事。”曲柳抬手一攥，箭便不见了踪影，对面白凌寒见状得意的笑容顿时消失。只见他噔噔噔地大步上前，负手与曲柳对视，宾客们被他们的举动弄得鸦雀无声，只剩下火盆里的炭火劈里啪啦地燃着。
“你能赢，不过是仗着这里有热源。”他紧紧盯着曲柳手里融化了的一摊水渍，咬牙切齿道：“若是在我的冰雪世界里，你曲柳不会有半点胜算！”
“可不管怎么说，我到底还是赢了。”曲柳拿过灵溪递来的手帕，漫不经心地擦着手，“白公子，我赢了。”
“好、好、好！”白凌寒忽然仰天长笑，笑得在座宾客汗毛立起，只见他宽袖一甩，竟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便负手而去。他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外，屋外便开始狂风怒号，风啸中还夹杂着他的警告：“曲柳，胜负未分，你我来日再战！”
太子和方清兴闻言脸色皆是一变，可曲柳却悠然地拿起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随后执起酒杯向在座的宾客道：“学道之人，未免性格孤傲，让各位受惊了，我向各位赔礼。”说着一饮而尽。
明明是白凌寒让宾客们受惊，却让自家小姐赔罪。灵溪气鼓鼓地嘟起嘴，她那稚气的表情落在太子眼中，让他不由一愣，只觉得这女孩有几分面熟，倒像是在哪儿见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无奈地摇摇头，举起酒杯喝下曲柳所敬之酒。倒也奇怪，那酒从嗓子滑落，只觉得满嘴满腔都暖呼呼热腾腾的，刚刚被白凌寒所带来的寒气，统统在这杯酒的温暖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呼……”不仅是太子，在座的许多人都长舒一口气。面上的神色也放松下来，眉目间仿佛现了些喜色。此时堂下的乐曲恰到好处地响起，席间又开始觥筹交错，公主的寿诞总算是没被白凌寒搅得不欢而散。待宴终天色已晚，太子走后众人便纷纷告辞。曲柳与方清兴伴着一同跨出府外，就见自家的轿子在驸马府的门口等候多时了。几名轿夫抄着手聊得热火朝天，竟没注意到曲柳一行人。
“哎、哎，刚刚驸马府那门房说的话你们听见了？”
“啥话！”
“说你们耳背你们还不承认！他说刚刚有个白衣公子，牵着马出来后一夹马肚子，那马就顺着大道跑起来。”
“嗨，这有什么好说的，虽然雪天坐轿子的多，可也不是不能骑马啊！”
“听我说完，那门房一直盯着他。最后你猜怎么着……”轿夫故意停了一下，环视了其他三个伙伴，见他们一个个都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这才得意道：“他说怪得很，那白衣公子连人带马，整个身子竟全都变成雪片，和这大雪融到一起去了！”
“哈哈哈！”他的同伴都笑了起来，“人变成了雪片？那是门房眼花了吧！”
那轿夫被众人笑得有些恼羞成怒，不由跺着脚下的大棉鞋，“你们还别不信，难道你们忘了咱家小姐那些奇事？要我说，今儿这骑马的公子……”他的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众人随着他的目光回头。连忙放下抄在袖口里的手，跑过去把被雪埋了一半的轿子抬起来，掀开轿帘让曲柳进去。
方清兴扶曲柳坐进轿子里，担心地执着她的手问：“那叫白凌寒的是什么人？你这几天可要防着些，我瞧他是来者不善。”
“表哥放心，我自会多加留意。”曲柳小心地拂去落在他耳边的白雪，两人含情脉脉地对视着。灵溪见状偷偷一笑，便背过身去任他俩说些悄悄话。可远远的，一个跑得慌张的身影却映进了灵溪的眼帘，大雪纷飞，那人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呼哧呼哧的白气在他嘴边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就在她惊讶之时，那人却已经跑近，正扶着膝盖大口地喘气。
“小姐，小姐！”
“袁三，你怎么来了？”曲柳皱起了眉，袁三是上善阁里掌柜的得力帮手，这时不在铺子里做事，为何要跑到这里？“上善阁出什么事了吗？”
袁三使劲咽着唾沫压下喘息，“镇灵库的对联，半、半个时辰前被一阵狂风给掀走了！”
一旁的方清兴闻言脸色大变，他知道镇灵库里放着的都是些有来历的东西，那大门上的对联其实是一对镇符，其威力足以镇住屋里所有的精怪，怎么可能被风掀走！
曲柳的问话也有些变了调的急，“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老掌柜对着账簿清点，发现少了一个朱漆的盒子！”
朱漆盒子？
灵溪的眼睛刷地睁大，她不敢置信地望向曲柳，朱漆木盒，那不是朱儿的真身吗，怎么会丢了？难道真的像曲柳姐所说，有人觊觎她千年的道行？
正在主仆几人焦急之时，雪下得更大了，雪里滚着狂风，呼号有声。几个轿夫只觉得眼睛一花，似乎有什么在屋檐上飞舞盘旋而下，等他们回过神来，却发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曲柳身边。
“柳姐姐，我刚刚在府上和朱儿姐姐准备年货，可忽然间她说胸口疼，然后就化成一缕红烟不见了。”他急急地攥着曲柳的衣袖，似乎怕她也忽然消失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愣愣地注视着碧井焦急的脸庞，曲柳的耳边忽然回响起刚刚白凌寒的警告，“曲柳，你我胜负未分……”
看来这次是自己低估了对手，抬起头，无数的雪片从空中肆意向她砸来，让她不得不闭上眼，在斗篷下悄悄攥紧拳头：白凌寒，你究竟想干什么！
五
冬夜深沉，灵溪缩在锦被中，瞪着忽长忽短的火苗，只觉神思恍惚。屋里生着炭火，热气一浪浪的在她身边起伏，可她就是觉得有一种透骨的寒冷直刺五脏。大概是因为曲柳去救朱儿，一去便没了音信，所以她所有的希望都在慢慢破灭，感觉自己像是坠入冰水中，马上就要溺毙了一样。
灵溪把肩上的棉被裹紧，见自己的一缕头发横在枕边，不由想起曲柳在临走时拂着她的头发与她告别，“灵溪，帮我守好曲府，我去去就回。”
然后她就走进了屏风中的冰雪世界，至今也没有回来。一股悲凉的情感涌上灵溪心头，她的亲人总是在一个个离她而去。先是娘亲，然后是爹。好容易重新有了家，有了严厉的朱儿姐姐与宠溺她的曲柳姐姐，可一转眼却又都成了空。她抬起纤手擦擦眼角渗出的泪珠，暗骂自己尽想些不好的结果，曲柳姐姐那么厉害，一定会平安而归，只不过大概需要些时间罢了。自己胡思乱想的，岂不是在诅咒她？
可是心里依旧有些忐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好容易迷迷糊糊坠入梦境，一睁眼竟见自己站在冰覆的悬崖上，悬崖下是结冰的深潭，而曲柳就那么傲然地站在冰上，与白凌寒举剑对峙——
“姐姐！姐姐！”
呼啸的狂风卷走了她的呼喊，她努力在风雪中睁大眼，却见一条小龙毫无生气地躺在冰上，蜿蜒的血迹四处横溢，却是早已冻成血冰。曲柳的表情虽然不屈，可举剑的手却在抖着。
“曲小姐，你也有力不能敌的时候啊？”白凌寒好整以暇地看着曲柳挣扎，他简直得意极了。曲柳咬紧牙站稳，掌心的符忽然燃起一丛火焰，火焰顺着剑脊行走，霎时银白色的利剑就变成赤红。
她一跃而起，燃烧的利刃直刺敌手！
“当”，冰剑与火剑抵在一处，铁刃相较，白凌寒冷笑一声，与曲柳相离不过几寸的面孔压了过来，“我原以为你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可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吧，三味真火根本不可能在我的世界里有什么用处，你打错算盘了！”
说着他的腕子猛地发力，力量从剑身传到曲柳胳膊上，逼得她在冰上连步后退，直退到悬崖边上，后背猛地撞上坚硬冰冷的岩石。而剑上的寒气此刻毫不留情地扑来，曲柳只觉得手上一僵，不敢置信地低头，却发现那燃着真火的宝剑早已熄灭，坚硬的冰从剑尖开始生长，转眼就像剑鞘一般覆盖了整个剑身。
“曲小姐，你的热源，似乎不管用了呢。”白凌寒的鼻尖靠过来，他呼出的气都缠绕着冰冷的嘲讽，让曲柳抑制不住地颤抖，“怕了吗？”他的语调里有一种恶意的温柔，“这不是最可怕的，等你长眠在这里之后，外面就不会有我的敌手。你说，整座江山若是常年覆雪，将是多么美丽的图景啊！”
常年覆雪？曲柳的脸霎时褪去血色，冬日大雪是种美景，可若田地里一年四季都盖着皑皑白雪，庄家颗粒无收，那一定会引发饥荒，然后全国上下就会饿殍遍地、饥民哭号，以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白凌寒！”曲柳咬牙与他对峙，“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白凌寒歪着头思考一下，“曲柳，临行前你查过我的身份吗？我听说你以前遇到怪奇之事，若不明白缘由时总要将上善阁的藏书翻遍。可是这次却冒冒失失地闯进我的世界，你太心急了，为了朱儿就不顾一切，值得吗？”
曲柳大口喘息，白色的冰晶结在她的睫毛上，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你到底是谁？”
白凌寒大笑起来，“我一直等你问我这句话，原来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是如此的动听。”伸出指头拂过曲柳俏丽的面颊，白凌寒的动作轻佻至极，“我是雪灾。大雪封门，行人冻毙在路，都是我的功劳。上天根据轮回，选择年份让我降临人间。可你也知道，被人束缚的感觉实在是太糟了，所以我违背了上天的旨意。可恨那些因循守旧的神仙们，竟然把我的修为废掉，贬为雪妖，让我即使想冰雪覆城也有心无力。”他的眼睛里出现一抹带着寒意的恨色，似乎想把那些处罚过他的仙人挫骨扬灰，“我一直在等待机会，以前我也听说过你，可我一直没把你放在心上，以为你不过是个懂点方术的小丫头罢了。直到你在京城设坛，招来大鹏鸟直飞云中殿，我才真正留意到你。”说到这儿，他得意地挑起眉毛，“然后我就一直查你，你知道我在你身边发现什么了吗？朱儿！法力强大的妖怪，有了她，我就可以恢复以前的道行。所以我设计将她掠走，只不过你这个绊脚石太麻烦，在外面的世界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可你太贴心了，居然为了朱儿就心急如焚地自投罗网。”手指划过曲柳已经发紫的嘴唇，“这么乖，你说我要怎么奖励你才好呢？”
“你！”曲柳气极，掌中的剑发力，想要将紧贴着她的白凌寒挡开，可刺耳的碎裂声却出乎预料地传来，曲柳只觉手中一轻，竟是坚硬无比的宝剑轰然碎裂，带着冰块砸向潭面！
“没用的，曲姑娘，”白凌寒顺势将自己的冰剑横在曲柳白皙的脖子下，“不管是你的利剑、还是三味真火，都没有用处！我的世界里容不得热源。或许你可以把太阳弄来试试，只不过，”他抬眼看看厚厚的铅色雪云，“就算是阳光，也没办法拨开厚云的遮挡。斗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嘘，乖乖睡吧……”
说着，冰潭上的覆冰蛛网般从横裂开，噼里啪啦的碎裂声直刺耳膜，无数水柱轰然冲天而起，浇筑在曲柳身上，只见曲柳瞬间被裹了进去，巨大的冰块带着她沉入潭中。
在悬崖顶上的灵溪目睹了发生的一切，心急如焚却又找不到半点出路去帮助曲柳，她在崖顶团团转着想要寻找绳索或者冰梯。却惊见曲柳被裹进冰里，不由尖叫起来，“姐姐、姐姐！”她要去救她、救她！可四周全是冰雪，高高的悬崖结着厚厚的冰，根本没有可走的路。灵溪急得泪流满面，泪水却在落地的瞬间被冻成冰珠，然后砸得粉碎。
白凌寒缓缓地回过头，目光抬高直刺灵溪，脸上挂着得意的狞笑。
“不……”她惨叫着。
“不！不！”从床上猛地坐起，灵溪的嘴中乱嚷：“不！不！”
是梦？
她大口喘息，忍住眼角的泪环视四周，微弱的灯火摇曳着，火盆里的炭火依旧烧得正旺。掀开被子走到窗边一推，院外腊梅横斜，一片片大雪从天而降，静静地落在屋檐上与曲径下。
真的是梦吗？灵溪平静了好一会儿，拼命安慰自己只是因为担心太过，才会夜有所梦。而且老人家都说梦是反的，姐姐一定会平安无事！
可不管怎么安慰自己，心却早已乱了，再躺回床上便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灵溪只好起身披着衣服走到火盆旁，用铁条拨了拨炭火，一簇火星从红炭中冒出，带给人火热的温暖。火盆旁放着一架屏风，那正是公主生日时白凌寒送的。曲柳当时说白凌寒一定是有备而来，不但要对付她，恐怕另一个目的便是夺取朱儿的能力。当时自己也觉得奇怪，便将白鸟把朱儿手啄破的事讲给曲柳听，曲柳听完面沉如水，霍地一下从椅子中站起来，唤了人来去驸马府讨要那架屏风，说是要追踪到白凌寒，必须要有他接触过的东西才行。
灵溪拨着炭火，小小地叹气。自己当时多么想跟去啊。可她什么都不会，去了也是碍手碍脚。曲柳姐姐拿回了屏风后，用水往上一泼，竟泼出了延绵的山水。鲛人贺川不巧回了东海，所以她只带了碧井深入虎穴。临行前只告诉她好好看守曲府，还留给她一封信，说是若六日不回，就让她把信打开。
对啊！信！自己怎么就忘了呢！
灵溪急忙起身，冲到梳妆台前手忙脚乱地打开抽屉，从胭脂眉黛中翻出信，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读了起来。她原本出身贫寒目不识丁，可经过曲柳的调教，到现在琴棋书画都略略懂得。灵溪如饥似渴地一行行将信扫完，而后手却垂了下去，拿着展开的信纸愣愣发呆。
曲柳的信上并没有写怎么救她，寥寥数语仿佛在交代遗言。说是如果自己回不来，让她直接去找方清兴，方少爷会把她送给太子，以后就让她安心在东宫做事。
这算什么！
灵溪忽然愤怒起来，她总是软弱无力。娘去世的时候她只能扑在她冰冷的身上号啕大哭，爹走的时候她茫然四顾，在破败的家中找不到一个铜板去安葬他。而今曲柳也离她而去，她却只能任由白凌寒取去她的性命，自己却要去东宫过好日子？
不行！灵溪握紧手中的信纸，不管怎样，这次也要搏一把。方少爷与她一样是普通人，碧井随曲柳去了极寒之地，而贺川又不在京城，到底该去找谁？
灵溪咬紧下唇，她忽然记起有一次给曲柳奉茶，隐隐约约听见她和朱儿姐谈论克辽的事情。好像他的身上隐藏着什么秘密，可自己一走进屋里，朱儿姐就闭了嘴。或许克辽真的不是普通人也说不定，况且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根本没有选择，就算只有一丝希望也愿意去赌一赌。想到这儿一股力量涌上灵溪的心头，她把信纸抚平叠好，平整地放回到信封里，暗下决心。
这一次，我不会让我的亲人离开我！
布。不管怎样，就算还剩下一丝希望也要把她救出来。若是她得罪了朝里的人，我自然会去找方大人。可现在的情形是就算找了他也于事无补。”
克辽盯着她那花瓣一般嫣红的娇唇，思考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却听灵溪接着道。
“我知道你的身份，这个京城，有能力救曲姐姐的，我也只知道你了。”
原来如此，克辽点点头，“姑娘，你找对了人，可你又找错了人。”
灵溪被他矛盾的话弄糊涂了，抬起头眨着眼睛看他，不经意间流露出孩子的好奇。克辽笑了笑，向她解释道：“说你找错了人，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救她，而说你找对了人，是因为我可以帮你联系别人。”说着他把信塞给灵溪，大手拿着信封叠了几下便叠出一只鹰形，厚唇伏在鹰旁轻语，“去，去蓬莱岛把明石请来。”
纸鹰得令，扇动几下翅膀便冲出了屋子。灵溪虽然在曲府见识过一些，不过叠纸传信还是头一回看见，不由得就有些晃神。克辽见状用大手拍了拍她柔弱的肩膀，“去，我陪你去找方大人。不管怎样，他是曲姑娘未来的夫婿，曲姑娘有事又怎能不通知他？”
七
一屋子的人围着屏风团团转，有人焦急地踱步，有人窝在椅子中发呆，还有人双目无神一直默念：“她不会有事的，她不会有事的……”
灵溪束手无策地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其中有她认识的，比方说自言自语的表少爷方清兴；还有在一旁安慰他的驸马爷；踱步的是太子。而窝在椅子中发呆的那位，现在看上去是个虎目龙睛的精干男子，而昨日他敲门时，还是一只虎斑的大花猫。
灵溪从未见过他，听一只猫口吐人言后还吓得倒退三步，最后才知道他是曲柳口中经常提到的明石，来自蓬莱岛，是克辽传信请来的。这一群人大清早的就聚在一起商量如何解救曲柳，他们本想通过屏风进入曲柳去的那个世界。可奇怪的是再往屏风上泼水，凝结成的冰花却不是延绵山川的模样，每泼一次不是梅兰竹菊就是福禄寿喜，急得大家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灵溪想到那天自己做的梦，若梦境是真实的话，恐怕曲柳姐姐等不了多久了。
“我……我大概有办法。”灵溪一开口，无数的眼光刷地集中在她的脸上，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方清兴也顾不得男女有别，疾步走上来抓住她的手，眼里满是恳求，“快说，什么办法？”
灵溪羞得满面通红，挣扎着从他的手中脱出来，“我那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姐姐在一个冰雪世界里和白凌寒一决高低。那里到处是覆着白雪的高山悬崖。若是能进去，或许我能带路！”
“嗨！”明石把袖子一甩，“现在说这有什么用处，关键是进不去啊！”他急得跺脚，方清兴倒还不放弃希望，追着问灵溪，“你还看见什么了？”
“我还看见……”灵溪本想说曲柳被冻在深潭里，可见方清兴似乎一夜未睡熬出的满眼血丝，就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我还看见，还看见……”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一向沉稳的太子也着急起来。灵溪到底还是有些畏惧他的身份，没想到他把信送给方清兴，方清兴立即领她去见了太子，而太子得知曲柳的事情后也甚是焦急，还瞒住皇上屈尊来到曲府，甚至现在门外还守着一群侍卫，说是要带他们一同进入极寒之地搜寻曲柳的踪迹。
“你倒是说话啊！”太子捏紧了拳头咚咚地敲着案几，吓得灵溪连忙跪下，“我还看见一只小龙卧在结了冰的潭面上，身边全是血迹。”
“小龙？”几人对视一眼，到底还是明石反应快些，“坏了，是碧井。”他把灵溪从地上拉起来，满脸焦急地问她：“还活着吗？”
灵溪的胳膊被他攥得生痛，咬牙摇头说道：“不知道，隔得太远实在是看不清，而且，那是在梦里，说不定不是真的。”
“也有可能是托梦，碧井血流满地，谁知道他还有命没有？”明石放开她，也开始来回踱步，“对了，碧井是小龙，太子也是龙命！”他忽然停住，大叫出声。
“什么意思？”
“我记得碧井跟我说过，一年前法华殿有异像，当时是因为寺庙里画着的迦楼罗画像生性噬龙，所以太子和他当时在那里都会有危险。而如今碧井在冰雪的屏风里，而太子在屏风外，他们之间能不能有联系？”
“对啊！”克辽两手一合，啪的一声脆响，“我怎么就没想到！”
太子听得一头雾水，“说了半天，到底要我干什么？”他这一问，所有的人又安静下来，眼神复杂地瞅着他，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殿下，或许我们需要您的血。”灵溪狠了狠心，走过去跪在他的脚下，抬起头仰视着他，“把您的血混在水里，泼在屏风上试试。我不知道行不行，不过……有一线希望也好。”
“大胆！”有侍卫立刻厉声呵斥她，“你这小姑娘得了失心疯了，快来人把他拖下去。”
灵溪打了个哆嗦，她咬咬牙，深深磕下头去，“殿下，我没疯，若是能救曲姑娘……”
嚓的一声，侍卫已经拔出了刀。方清兴看见侍卫冒出的杀意，忽然急起来，灵溪是曲柳最心疼的妹妹，怎能看着她糟践自己的生命。
“等等。”太子手一抬，止住了他们的动作。他俯身，捏着灵溪的下巴仔细打量她，似乎在这一刻，他才有心第一次去好好看看这姑娘秀丽的五官，“你，你和曲姑娘……”
他顿住了，似乎在思考用什么词来形容她。驸马摇摇头，不用猜都知道，太子一定是说灵溪与曲柳真是有几分相似，这一点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或许他能因为爱屋及乌，对灵溪大发善心，不治她的罪，那就谢天谢地了。
“都说仆随主性，不过你和曲姑娘这主仆俩还真是完全不同……”
方清兴一颗心正吊着，这话一入耳差点儿咳了出来，太子眼瞎了吗？主仆俩完全不同？可还没等他琢磨出太子话里的意思，他却顺手从灵溪发髻上拔出一根簪子，然后撩起袖子露出手腕，狠狠一划！
跪在那里的灵溪立刻把手放在他的腕子下，鲜血蜿蜒着从太子手腕上滑落下来。一滴、两滴，汇在灵溪合在一起的双手中，聚成小小的一洼。灵溪抬起头，眼眶里全是感激的泪水，与太子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我不会治你的罪。”太子淡淡地一笑，“毕竟我也想救她。”
“快、快，拿桶来！”明石连忙唤着，没想到这办法居然真的有用，待混着太子鲜血的水一泼到屏风上，连绵起伏的群山就开始在屏风架子上闪烁，晶莹中透着逼人的寒气。明石把手指覆上去摩挲着蜿蜒的山川，而后沉着脸收回手指，静静地环视了一圈，低声道：“进去，大概不能活着回来，还请各位考虑清楚……”
八
千里冰封，万丈黑云。风雪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刮来，众人不得不互相扯住衣袖，才不会被肆虐的狂风吹走。
“灵溪，你不是说知道路怎么走吗？”明石在风中扯着嗓子，向站立不稳的女孩喊话。
“我在梦里看见的是一个深潭！不是这儿！”灵溪挡住额头，努力环视着四周。可除了白茫茫的雪，剩下的只有白森森的山和树，风一刮来，更是卷起无数的雪屑，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除了满目的混沌，其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现在怎么办？”方清兴拉住驸马苏蒙，勉强站稳，“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她？”
“不知道！”明石依旧大声吼着，风从他的口中灌进去，让他也受不了地大声咳嗽起来，“咳、咳，这里是风口，先绕过山路避避风再说吧！”
一行人踏着皑皑白雪艰难前行，灵溪被夹在中间，摔倒了无数次。可她却不言不语地咬牙爬起来，跟着太子的侍卫们往前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好容易转过一个山头，风果然小了起来。大家这才有心思四处打量，只见每个人身上脸上都积了厚厚的雪，乍一看上去像是肥胖的白熊，大家互相拍打着，都忍不住笑起来。可笑意刚刚爬上他们的脸颊，却又不由自主地冷了下去。他们实在是没有料到冰雪屏风中会是如此的世界，十几个人贸然闯进来，却一点儿头绪都没有，甚至连路都不知该怎么走。
“是我们冒失了！”明石皱紧眉头，把大家领进一个山洞中，洞里只有一层细细的薄雪铺在地上，应该是被风带进来的，“先休息一下，暖和暖和。”说着他拿出一块打火石，砰砰撞击几下，可根本连一点儿火星都擦不出来。驸马从他手里抢过火石，“我来，我们西域男儿常年征战在外，引火难不倒我。”
可一炷香的工夫过后，驸马也铁着脸放弃了。到底还是方清兴反应快些，“我记得那日在驸马府大宴宾客时，那白凌寒一出现，火盆里的火就点不着了，幸亏有柳妹在。不过她到底是使得什么方法，这我可不知道。”
明石闻言点头，也对，这里比不得现实世界，要引火恐怕还需要些别的办法。于是他从腰间拿出一道符咒，向周围的人一笑，“从曲姑娘的梳妆盒里偷来的，我在她的闺房里呆过好几个月，她的东西放在哪里我最清楚。”
他这话一出口，太子与方清兴都变了脸色，明石得意地“喵”了一声，让灵溪身上一阵恶寒。没想到这位看起来精干的男子也有如此促狭的一面，再一细想，他在曲府的那些日子都是一只花斑大猫，也不由得释然了。
只见明石把黄纸符往半空一扔，纸符便飘飘摇摇地落在地上。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张纸上，可直到它在细雪上停稳，也没看到有一簇火光冒出。
“怎么回事？”明石脸上有些挂不住，忙从腰后摸索着又拿出一张来如法炮制。可结果依旧和刚才一样，他那骨节分明的大手有些颤，“难道说，难道说……”
太子察言观色的本事厉害，见他表情不对，忙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符的灵力取决于人的道术高低。曲姑娘的符从不会出问题，可现在……”
“你是说她有危险？”
明石沉重地点头，“生死关头，最好的情况是昏迷不醒，最差的是……”他摇了摇头，闭嘴不言。可被他咽下的半句话语却将一行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我们没时间了，必须要快！”明石拉住灵溪，“你到底记不记得路？”
灵溪秀美的眉头锁紧，“我、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在一个很高的悬崖上，崖下是深潭。”
“悬崖？很高？”明石低头思忖，“好，既然这样，只能碰碰运气，我们往最高的那座山头走。”说着他紧了紧脖子上的棉帽，“都把御寒的衣服系紧。冻掉了手指鼻子，可别怪我没有提醒！”
山高路险，一步一滑。几十个人在雪山踯躅而上，远远望去就似疲于奔命的小小蝼蚁一般。无数雪山连绵起伏，铅云压顶，暴风嘶吼着向他们扑来。太子、驸马和侍卫们还算坚持得住，毕竟平时经常练武强身，可方清兴与灵溪的脸色早已煞白，一口连着一口地喘气。
“来！”太子踩上一块冰石，转过身向努力攀爬的灵溪伸出手去。在这个极寒之地，身份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灵溪也顾不得太子极其尊贵的地位和自己身为女子应有的娇羞，反而毫不犹豫地握住他伸来的手，两人一起用力，又向上爬了一步。
就这样缓慢地前行，好容易爬到山顶，一行人却被眼前的景色给惊呆了。
两山遥望，山头之间隔着有几里远。奇的是山头和山头当中悬着一座冰桥，那桥窄小，周围连可以扶的绳索都没有，只能算是一条极长的冰柱横在山间，无数的冰凌从桥上挂下去，如刀一般闪着刃光。
忽然灵溪抬手激动地指着对面的山大叫道：“那里，就是那里。过了这座桥，对面山下的悬崖就是梦里的深潭！”
众人闻言皆是面色复杂，喜的是终于有了一线希望，惊的是没想到灵溪的梦还真的确有其事，怕的是这样的冰桥，底下是万丈深渊，哪怕脚下轻轻一滑，也会粉身碎骨。
“想个办法，我们得安全地过去。”方清兴走到明石身边恳求着，他不怕死，大不了与曲柳一同相会在奈何桥上。可是苏蒙再过几个月就要当父亲了，还有未来的一国之君也与他们同行。若是他们出了什么岔子，自己与曲柳岂不成了罪人？
明石皱眉，望望冰桥、再望望围了一圈的侍卫与皇亲贵胄，不由虎牙暗咬。当初进入冰雪屏风里时，还觉得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所以他没有拒绝太子也要进来的请求，而太子一来，他的那些侍卫更是义不容辞地紧紧跟随。现在看来这些人全变成了累赘。
“我一次只能带两三个人过去，其他人在这里等候，事情一办完，大家在这里会合一起回去。”说着他蹲下身，大手刨了刨地，竟突地变成一只吊睛猛虎，长尾啪地一甩，激起三丈高的雪雾。
可这厢雪雾刚落，那厢一阵隆隆的开裂声忽然从脚下传来。声音低沉震耳，与呼啸的风完全不同。
“怎么回事？”一时间大家乱了起来。瞬间积在地上的厚雪纷纷隆起，无数白雪从上面滚滚滑落，竟有几十只白色的雪狼抖着毛发从积雪中钻出，把众人团团围在中间。领头的巨狼仰脖一声号叫，叫声直冲天际，划开密布的铅云，让人不由腿脚发软。
“保护殿下！”侍卫们嚓地拔出腰间利剑，迅速把太子几人护在圈里。
“怎么回事？”苏蒙一把将方清兴挡在身后，大吼着问明石。
“白凌寒的把戏，他不想让我们过这座桥。”明石弓起身子，“看来桥的那边确有蹊跷。我和侍卫们挡住雪狼，你带着灵溪他们一起过去！”说完它虎啸一声，凭空蹿起三丈，直直地落到狼群之中。
猛兽们拼命的吼声震动山谷，雪狼纷纷扑到明石身上，被它尖长的牙齿一下咬透脖颈，然后用力一甩，摔到地上时就变成一具狼尸。可寡不敌众，明石只有一人，雪狼却有十几只。侍卫们见状急忙冲上前去举剑直刺。一时间斗得天昏地暗。虎的咆哮、狼的尖啸与人的惨叫混在一起，如同人间炼狱。
“快走！”驸马护住方清兴，急急地喊着太子。
桥面极滑，长不过四尺的方寸之地镜面似的，每走一步心都发颤。冰桥透亮，低头就能看到无尽的深渊。灵溪咬紧牙，一声也不吭地向前走去。只怕一分神，便是万劫不复。
忽然一阵风擦着她的头顶掠过去，竟是一只雪狼撇下侍卫，一下扑到桥面，只见它抬起残暴的眼睛，尖牙暴露，一步一步朝走在最前面的苏蒙逼近。
对任何事情从不畏惧的异族男子竟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忽然他稳稳定住，然后缓缓地从腰间抽出宝剑护在胸前，剑光映着冰色，分外寒冷。雪狼张开利爪钉在冰桥上，苏蒙执着宝剑站稳。一人一狼静静对峙，不是你死我活，就是同归于尽！
风穿过冰桥下的每一个冰凌，像是在唱一首悲哀的挽歌。灵溪的脸已是煞白，她仿佛看见死亡狞笑着向他们走来，巨大的恐怖笼罩而下，让她不自觉地想要寻找依靠。于是太子只觉手上一紧，低头发现女孩的手牢牢地握住他，冰凉中还带着些颤抖。他回握住她，两人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读懂了交织的绝望与希望。
“别怕！”太子低声安慰，他的声音被风雪卷走，可灵溪虽然听不到，却从他的唇上读出力量。
只听一声长啸，狼蹿起向几人扑来。苏蒙挥剑迎敌，剑声铮铮，半空扑来的雪狼竟被他从肚子上整整划开，分成两半的尸体从桥的两旁迅速下落，鲜血迸溅到桥体上，迅速结了点点红冰。
“苏蒙！”方清兴一声惨叫，弯腰捞住他的手。原来苏蒙刚刚使力太大，竟然收拾不住，脚下一滑落下桥去。方清兴紧紧抓住他，两人吊在窄小的桥上，被山风吹得乱摇，情势千钧一发！
“你放手！”眼见着方清兴趴在桥上的身体也渐渐下滑，苏蒙眼一闭，“放手！”
方清兴咬紧牙不回答，额上的血管绷成青色，却牢牢地把住他不松半毫。太子与灵溪心下像着了火一样焦急，可怎奈离他们还有一丈远的距离，两人颤颤巍巍地想要上前去帮忙，只是行走的速度却及不上他们下滑的速度。
“抓住我！”好容易太子走到他们身边，可终究是晚了一步，苏蒙与方清兴惨叫着一同坠下，衣角从太子的手间划过。
“不要！”灵溪撕心裂肺地哭喊，忽然一道阴影从上空掠过，直直冲向谷底。竟是明石撇下敌人冲过来。只见他虎爪一抓，一把将苏蒙与方清兴甩到背上。怎奈他下落的速度太快，已然够不到桥面。只能背着两人凭空一跃，利爪扣到悬崖的崖面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灵溪眼睁睁地看着明石几人在悬崖上挣扎，最终滑落深谷。一瞬间，她似乎感觉不到世界的存在，木然地抬起头，前方是险象环生的冰桥，后面是吼声动天的厮杀。她茫然四顾，不知为何身处此地。
太子紧紧闭上眼喘息几秒，似乎在把所有的情感都压入心底，然后挣开拉住她的手说道：“我们走！”
性命已置之度外，只能一步一步地迈着脚。情势不允许灵溪伤心，她被太子的动作惊醒，跟着他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
一步、两步、三步……
厮杀声渐行渐远，只剩天上地下蒙蒙的雪与风。另一侧的山顶离他们越来越近，山上覆着白雪的老树也渐渐清晰起来。“到了！”两人长舒一口气，踏上实地。可灵溪却直觉感到有些不对劲，余光一转，竟见剩下的唯一一只雪狼沿着冰桥向他们奔跑而来，它的速度极快，而且大概爪下生着倒钩，所以在冰桥上如履平地。风将它巨大头颅上的毛发向后掠去，那龇起的獠牙越发显得尖利可怖。
眨眼之间，雪狼前爪一支，后脚猛地用力，整个身子腾空而起，性命就在顷刻间！灵溪条件反射地抢过太子手中的剑，闭着眼狠狠一刺！
时间停滞了。
沾满了血点的冰桥沉默地横斜在山谷上，大雪纷纷飘落，裹着厚重衣物的男子背身而立，而他身前的女子却双手执剑，剑尖穿过半空中的狼咽喉，形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轰”的一声，巨狼砸向地面，带着娇小的女孩也跟着滚倒。太子惊诧地回头，只觉得背上一片冷汗。若不是灵溪反应快，恐怕现在他们二人已经被雪狼撕裂了。他弯下身去扶灵溪，可女孩却跪在地上，不停地哆嗦。从小到大，她连看见杀鸡都会躲得远远的。可现在……灵溪把双手举到眼前，颤得厉害。
“不怕不怕！”太子将灵溪拥进怀里，像安慰幼儿一样安慰着她，“没事了。”可怀中的女子却挣扎起来，“不！”
他以为她的恐惧未消，便将灵溪抱得更紧，可下一刻小腿上却传来一阵剧痛。女孩一把推开他，拿起剑猛砍咬住他腿的狼。原来那巨狼刚刚未曾死透，竟拖着残躯咬住了他。太子痛得五官都扭曲了，可雪狼就算咽下最后一口气，也不肯松口。
山谷沉寂下来，冰桥的这边是孤立无援的一男一女，那边是散落了无数侍卫与雪狼尸体的杀戮之地，浓重的黑云低低地压下，仿佛在嘲笑他们的自不量力。
灵溪跪在太子身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掰狼牙，可狼牙扣得死紧，若是强行扯破，恐怕太子腿上一大半的肌肉都要撕离。而他的脸色也越来越白，为了不让女孩儿绝望，硬生生地把痛楚的呻吟统统咽进嘴里。
“我没、没事！”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可雪狼的身体太重，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待在这里无疑是等死，灵溪咬紧牙，举起利剑就向狼头砍去。“哐”，碎骨与毛发四溅，硕大的狼头被她几下砍离了身子。灵溪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剩下唯一的念头：不能让他死！
于是她举剑不停地剁着，一下、两下、三下……狼头被她一块块地剁开，到最后竟只剩下颌骨还嵌在太子腿上。幸亏太子的剑锋利，才能砍得动坚硬的头骨。也幸亏天气极冷，伤口只渗出一点儿血迹，剧痛因为寒冷很快就麻木了。
太子挣扎着站起，灵溪赶紧扶住他。她抬头看了看天，只见浓云翻滚，虽然这里分不清白天黑夜，但眼见更大的风雪就要来了，而受伤的太子更需要休息。
“我们找个地方躲一躲。”
太子艰难地点头，两个人扶持着，向雪山深处走去。他们蹒跚的背影看起来如此无助，而此时却有人透过巴掌大的冰块闲闲地望着里面显现的这幅情景，似乎在玩味着什么。
“你的面子好大啊曲姑娘！”白凌寒放下手中的冰块，对着双目紧闭被封在潭中的曲柳道,“连王朝未来的帝王与皇后都来救你，你说，我是该留他们一命，还是……”他得意地笑起来，然后顺手拿起旁边的朱漆盒子摩挲着，“你说呢，嗯？”
九
他觉得冷意从五脏里泛出来，嘴唇忍不住哆嗦。周围洞穴的石壁上覆着一层晶莹的冰，将石头冻得严严实实。而身下铺的那一层兽皮斗篷不能说不厚，可根本抵不住刺骨的寒凉。
冷，好冷。
蜷起身子，胳膊环抱，嘴唇不停颤抖。腿上的伤已经麻木，可仅有的热气却从伤口处流泻出去，这一刻，似乎自己也跟这整个世界一样，被冰雪入侵到每一个骨缝，冻成坚硬的一团。
忽然有一丝热气环绕而来。他抬头，发现自己竟陷入了少女温软的怀抱，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就这样袭来，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自己沉溺在母亲的怀里，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伤害自己。
“太子殿下。”灵溪担忧地低头，“你怎么样？”
他们俩好容易找到一处避风的山洞，可太子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灵溪心知是受伤的缘故，可这里缺医少药，她一个小姑娘根本束手无策，只能抱紧他，用自己的体温带给他一点希望。
“和我说说话。”太子向她的胸口靠了靠，这一刻变得毫无防备，他不再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他只是一个受了伤的平凡人，也会疼、也会怕。
“和我说说话，不管什么，让我醒着。”
灵溪也知道，有些人受伤后一旦睡去，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紧张地吞咽一下唾沫，犹豫着开口，“我……我小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夏天。太阳照在肩膀上，热得要命。我就和邻居家的小孩一起冲到河里，河里的水也被阳光晒得温热了，泡在里面很舒服。”她一边说着，一边回想以前的情景，似乎想让旧日的阳光照耀现今的肌肤，“太子殿下，您喜欢什么季节？”
“什么季节？”太子轻轻摇头，“从没有想过，我的童年很短，或者说根本没有童年。出行都有一大堆的宫人跟随，左也不让右也不许。”
“有一大群人跟着，那玩起来还有什么意思？夏天的时候荷花都开了，我爹那时候还活着，他若是不忙，便会划一条小船到湖里。荷叶密得很，要我在船头拨开，小船才能走得顺畅。看见熟了的莲蓬就掐下来，清香里还带着点苦味，没有什么比那更好吃了。”
“莲蓬？宫里也熬过冰糖莲子粥，只是，我记不得是什么味道了。”
“到曲府后我也尝过的，”灵溪撇撇嘴，“把莲子里的绿苦芽儿都去掉了，掺上冰糖使劲儿地熬，原本的清香劲儿全都给熬没了，殿下您当然记不得有什么味道。”
太子仰着头看她，只见她秀气的脸庞沉浸在以往的快乐中，眼睛里都放出光彩。那光彩让他暂时忘记了腿上的伤，也忘记了肆虐的严寒，只想在这一刻与她多说说话。
“莲子粥算不得什么，宫里好吃的很多，齐妃最喜欢吃桃花糕，若是能出去，我让东宫里的厨子给你做。”
“桃花糕？那是什么？”
“春天里新鲜的桃花瓣磨碎了，用蜂蜜浸泡，和上面粉做出来的。”
灵溪想了想说道：“太子妃喜欢吃的东西，一定很不错。那时候在曲府里用她的头发为凤琴接弦时，我躲在外面偷偷看过她，她长得可真漂亮，殿下您肯定很喜欢她。”
她的语气笃定，似乎这世间的夫妻都应该恩爱无比。可是太子却迷惑了，喜欢吗？他身为未来的帝王，这天下没有什么不属于他，于是对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欲望。太子妃美貌端庄，又为人贤惠。他们夫妻二人相处得就如同模子里刻出的范本一样，一举一动都符合礼数，可唯独少了感情。
“呀！”灵溪忽然捂住了嘴，她好像说错话了，自己一时之间竟忘了太子喜欢的人应该是自家小姐才对，于是表情不由讪讪起来。可小姐喜欢的却是从小就定亲的表兄方清兴，那太子岂不是有些可怜？
“你、你别太难过，我们家小姐她……”她想说小姐配不上他，可这话实在不是自己的本意。在灵溪的心中，曲柳才是这世上最优秀的人物，可要说曲柳不适合宫闱，那也太打击殿下了。
太子瞧她面上的表情变来变去，倒也有趣儿。不由微笑，“你们家小姐不是皇宫里能困得住的，她拒绝了我，也是我们俩最好的结果。”他缓缓地解释着，其实当初是不甘心的，好容易有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人，可那人却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午夜梦回时，也痛苦过，也嫉妒过。他原以为这些事情会永远隐秘地长在他心里，不为人知却时时隐隐作痛。可今日说了出来，倒却释怀了许多。自己对曲柳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呢？是钟爱？还是欣赏？
他思考着，或许自己信任她。因为她的力量，也因为她的忠诚。而对于生活在到处都是暗箭的宫中的他来说，信任一个人几乎就是他所能付出的最大的感情，而在寂寞中，他把这种感情升华，变成了喜欢。
“也是，你不知道我们家小姐啊，绝招可多着呢……”灵溪一谈到曲柳就变得滔滔不绝。太子柔和地看着她，听她说个不停，一时间冰雪似乎失去了力量，被他遗忘在遥远的身后，直到灵溪说累了，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笑道：“殿下，我是不是太啰唆了？”
他终于笑出了声，自己的笑声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也是，好多年他没有这样真心笑过了，“不、听你讲话很有意思，简直有疗伤的奇效。”
灵溪闻言，欣慰地长舒了一口气。她心里明白，他们在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可其实也不过是在麻醉自己，或许两人剩不了多少时间。若是平时，她是断然不敢与太子这样说话的，可现在，能在死前留下快乐的记忆，又有什么不好呢？
“嘀哩、嘀哩！”忽然一阵熟悉的啁啾声传入耳膜，灵溪脸色一变，目光四处搜索。
“怎么了？”太子见她不对劲儿，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那只鸟儿！”灵溪发现了它的踪迹，抬手指着焦急道，“就是那只鸟，它曾经把朱儿姐姐的手啄破过，曲柳姐说它是白凌寒故意做出来的！”正说着，雪雀已经从洞口飞到他们身边，灵溪大惊失色，身体一扭挡在太子身前。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温暖的热流却在太子的心间澎湃汹涌起来。这个娇小的女孩看起来如此平凡，却在这诡异的世界里三番五次救了他。他很清楚，她不为钱，不为权，只是本能地为了保护他这个唯一的同伴。
相依为命。
这个只在书上读过的词不知怎的忽然浮上他的脑海，而在过去，他根本不相信这个词会和自己的生活扯上任何关系。
灵溪并不知道太子此刻心中已是百转千回，她眼也不眨地盯住雪雀，生怕它来攻击。可奇怪的是，那肥胖的小鸟只是扑扇着翅膀绕着两人飞了几圈，便向洞外飞去。一边飞还一边扭过头来，朝他们唧喳地叫着。
太子疑惑地皱眉，“它好像在叫我们出去？”
灵溪咬住下唇，现在也只有这只鸟儿能找到白凌寒了。若是待在此处，虽然几个时辰内性命无虞，可无食物也没有取暖的东西，毙命也不过是几天之内的事，况且就算只有一丝希望，她也想救曲柳。而跟着鸟儿走，说不定还会有什么转机……
“殿下，你能走吗？”
“没事，扶我起来。”太子撑住灵溪的肩膀，两人一同挣扎着站了起来，“我们跟着它！”
一出山洞，呼啸的风便夹杂大颗大颗的雪粒劈头盖脸地砸来，冷风直往鼻孔里钻，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太子与灵溪互相扶持着往前走去，而那鸟儿则逆着风飞一会儿，然后停下来等他们一会儿。看那样子，还真的是要为他们引路。
不管是诱敌深入还是请君入瓮，他们都顾不得了。冒着呜咽的风雪，男子与女孩扯紧斗篷，低头顶着巨大的风力向前走去……
十
“欢迎来到冰天雪地。”白衣朱唇的男子张开双手，“怎样，旅途还愉快吧？”
这次是太子手一伸，不动声色地将灵溪护在身后，“白凌寒，你究竟想干什么？”他毫不畏惧地在风雪中站直身子，定定地与白凌寒对视着。身为太子，他被教导不能被任何人打败，就算面对的是比自己强大的人，也不能屈服。
“您二位可真不简单，居然能在我一手掌控的幻境里走这么久。”他的身子前倾，似乎在好好打量他们，“龙凤呈祥，不同凡响，是吗？”
他那不明不白的话让灵溪的眉头皱紧，此时眼前的情景或许是再诡异不过的了。她与太子站在悬崖前，崖下是结冰的深潭。而白凌寒则浮在崖边与他们对话。悬崖高耸，大概有上百仞，他却浮在半空，脚下踩的是一只巨大的白鸟，鸟儿缓缓扑着翅膀，平稳地停在那里。
这只鸟儿正是刚刚那只小雪雀变的，一炷香前她与太子跟着雪雀来到崖壁，惊见曲柳双目紧闭被冰封在深潭中，他们本想下去把潭冰敲碎，将曲柳救出来。可崖壁竖直，竟没有一处能下山的地方。就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无数的风雪竟在雪雀身上卷成旋涡，一眨眼它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鹰隼，而鹰隼上忽然出现的人就是白凌寒。
“瞧瞧我这里怎么样？”他一挥手，一股风雪的旋风卷起，呼啸着在他们身边落下，只见有许多躯体噼里啪啦地从旋风里摔到雪地上，惹起灵溪的惊叫。
“表少爷！”她冲过去摇着方清兴，可方清兴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转而晃着苏蒙的身体，“驸马！驸马你醒醒！”可却没有人回答她。灵溪急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她回头跪在明石身边，紧紧揪住他那长长的虎毛，“醒醒，求你们醒醒啊……”
“他们醒不过来了，”白凌寒若无其事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在公主寿宴上曲柳能打败我，不过是仗着现实世界有热源而已，哼，她居然点了一支蜡烛。我倒要看看，在我的幻境中，没有阳光，没有火，半点热气都没有，还有谁能挡我的路！”
太子不动声色地将灵溪拉过来，伸手抹去她要落下的眼泪，轻声道：“别哭，会冻伤皮肤的。”
“呀，还真是伉俪情深。”白凌寒眉毛一挑，“好吧，那我就让二位好好看一场戏。”说着他抬手一指，太子与灵溪只觉得脚下发麻，低头惊见冰碴儿在靴子上渐渐生长，转瞬间透明的冰块已经侵袭上小腿。
“他是要把我们冻起来！”两人惊恐地对视，而白凌寒却狂笑着驾着鸟儿转身落到潭面上，崖底传来他张狂的声音，“曲姑娘，你在这冰里睁大眼睛看着，看我怎么把你最重视的人都一点点毁掉！”说着他祭起朱漆盒子，高声大喊：“这千年妖物的道行，今朝是我的啦！”
盒子被打开，一块小小的朱砂石悬浮起来。灵溪在崖上看得清楚，可脚下被冰封住，怎么也动不了。太子也有些惊慌，却又马上冷静下来，他俯身去摸索着，好容易勾到刚刚落地的侍卫的弓箭，于是拉弓欲射。而他的动作落到灵溪眼里，让她忽然醒悟。
不行！没用的！
她在曲柳身边待的时间长，对这些奇异之事也有三分明白，心里知道对付这些人平常的兵器根本不行。眼见着冰已经侵袭到他们的大腿，若是一次失误，便一线生机都不存在了。
“等等！”灵溪不知怎的急中生智，想起刚刚白凌寒的话。他说曲柳对付他是因为有热源，而这里没有半点阳光。阳光？阳光？她有阳光！
焦急地掏着层层叠叠的胸口，灵溪从衣襟里面揪出一条流光溢彩的手帕来。那是曲柳送她的，说是天边彩霞做成的霞光帕，若她说的是真话，那么彩霞也应该算是阳光。
“把这个系上！”执起箭头将手帕缠绕到上面，灵溪的语气不容拒绝。太子似乎也认出了帕子，朝她点点头，不管好不好用，只能破釜沉舟了！
他举臂拉弓，弓的弧度很大，能拉起这样弓的人，应该都有不凡的臂力。太子平日练武时拉这样的弓不在话下，可在这紧要关头，手指竟然不听使唤，怎么也抓不紧弓弦！
“不好，我的手指僵了！”冰侵袭到腰上，所有寒气上走，冻住全身的血液，现在他的手指头不听指挥，像是枯败的树枝一样僵硬无比。
偏偏是这个时候！灵溪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俯下身就去含住太子的手指，用嘴里仅存的余温一根一根地暖和着他。她的温暖给了他力量，于是羽箭带着霞光破风而出，在白凌寒回头的一瞬间深深没入他的后背，那男子一开始只是不屑地冷笑了一下，可脸上的表情却渐渐扭曲，因为他的后背竟然在融化。大鸟在他头顶盘旋，白凌寒伸出手绝望地嘶喊：“救我！救我！”鸟儿鸣叫着俯冲而下，但它却无视白凌寒，反倒站在潭面上，用利嘴一下下啄着冰层，要把冻在里面的曲柳弄出来。
“不！你这个叛徒！不！”
白凌寒狂乱地喊着，灵溪看见他背上的光芒在迅速扩大，四射的光线照到崖壁上，冰冷的白色立刻褪去，露出星星点点的绿来。而厚重的潭冰也迅速消融，加上鸟儿的努力，曲柳的衣角已渐渐清晰。而那只鸟的喙上，灵溪清晰地看见染着一缕红色，与当初雪雀啄出朱儿血时的颜色，一模一样。
到处都是冰块坠落的声音，冰天雪地的幻境崩塌了……
十一
几片老姜沉在碗底，一口气吹来，瓷碗中的姜汤荡起层层涟漪。
“喝了吧。”曲柳把腾着热气的碗递给被窝里的灵溪，顺手帮她掖着被子。灵溪还没等接过碗，便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姐姐！”她不好意思地抬眼瞅着她，曲柳叹了口气，把姜汤搁在一边，板起脸来训斥，“不是让你不要管我，安安心心去东宫做事吗？怎么如此大张旗鼓，差点儿把太子都搭进去！”
“姐姐……”灵溪可怜兮兮地眨着眼睛，看得曲柳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只觉得又是感激又是生气，不由得用指头戳了下她的额头，像教育自家亲妹妹一般斥责道：“你啊……”
灵溪知道她已经原谅自己了，马上变得兴高采烈，裹着棉被一点一点移到她身边蹭着她撒娇，“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所以才……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决定要去的，方少爷和太子都很担心你。”
“说到太子，”曲柳沉吟了一下，“他派人送来很多药，还有这个。”说着，她起身从桌子上端来一个食盒，掀开盖子以后就见做工精致的糕点整整齐齐摆放其中。
“这是什么？”灵溪伸头去瞧，鼻子一吸，只觉得清香无比。
“桃花糕，”曲柳执起一块放到她嘴边，让她轻轻咬了一小口，“宫内的食物，需得新鲜的花瓣来做，寒冬腊月可真不容易吃到。”
灵溪歪着头嚼着，似在细细品咂滋味，“倒也不错。”她咂咂嘴，“对了，曲柳姐姐，驸马和方少爷怎么样？我听朱儿姐姐说他们也病得不轻。”
“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曲柳拂了拂棉被上落下的渣子，“都在家里大口灌药呢。不过幸亏你反应快，若不是有霞光帕，恐怕连我和朱儿还有所有的人，都要葬送在白凌寒手里。唉，都怪我轻敌，当时进入冰雪屏风里时只带了三味真火，可没想到那些火种全然没有用处。”
这话听起来叫人后怕，灵溪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她看看桃花糕，想问问太子如何。可不知怎的话到了嘴边又变了个模样，“明石和碧井哪里去了，怎么也没看到他们？”
曲柳安慰道：“别担心，明石带碧井去蓬莱岛了。碧井的伤太重，明石说要把他关到炼丹房里，用丹气熏上几个月才能恢复。”
灵溪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她当时看到明石驮着驸马与方清兴滑下崖壁，还以为他们必死无疑。听闻他们都安然无恙，总算是放下心来。只是她心里仍觉得奇怪，那只雪雀在最后关头为什么会转而帮助曲柳呢？正疑惑间，屋外忽然又传来熟悉的“嘀哩”声，灵溪脸色一变，猛地抓住曲柳的双手，“姐姐，是那只鸟！”
一阵寒风吹进屋中，房门被人用力推开。灵溪一个瑟缩，只觉得幻境中的恐怖之景又朝她袭来，胖胖的雪鸟扑着翅膀落到她被子上，吓得灵溪一边挥手一边大叫道：“走开！走开！”
“教了那么久，还是这个大惊小怪的德行！”朱儿从屋外进来，一开口就是训斥，“谁家的闺秀这样声嘶力竭地喊叫。”说着她胳膊一抬，鸟儿就飞回到她的肩膀上，站在那里调皮地朝灵溪眨眼睛。
“凡是染了你朱儿姐姐血的生灵，恐怕都要受她的操控。”曲柳看出了灵溪的迷惑，笑着向她解释原因。原来当时白凌寒为了能够将朱儿的魂魄掠走，派出雪雀啄出了她手指上的血。他确实成功了，不过却埋下隐患。因为朱砂血有惑人心魄的力量，驸马府里的克辽本来是个纸人，他能活着，就是因为朱儿的功劳。雪雀沾了她的血，只要时机成熟，就有可能被她操控。而太子射向白凌寒的箭极大地削弱了他的力量，所以朱儿才有能力趁势反击。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絮絮叨叨。马上就要过年了，家里的活和店里的事全挤在一起，乡下的庄子来交年租，我在外面累得腰酸背疼，你还有空陪小姑娘聊天！”
灵溪与曲柳对视一眼，不由齐齐扑哧一笑。曲柳连忙站起身来：“知道了，管家婆比正经的主子还厉害，我可真消受不起。”
灵溪躲在床上，用被子半捂着脸，偷偷笑个不住。朱儿三两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也别在这儿躲清闲，外面有人找你，快穿上衣服到客厅里去！”
“找我？”她一个小丫鬟，有什么人来找她，“是谁？”
“是……是说不得公子。”
说不得公子？这又是个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什么人说不得啊？灵溪更糊涂了。而曲柳则抬眼看了朱儿一下，后者向她点点头，曲柳恍然大悟，连忙催着灵溪起身，“快些梳洗，到底是谁去见了不就知道了。”
一盏茶的工夫后，灵溪百般疑惑地推开了花厅的木门。只见大厅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垂头轻啜香茗。他虽然是普通人打扮，但依旧掩不住一身的贵气，灵溪定睛一瞧，发现竟是太子驾临曲府。她赶忙上前便要下跪，“殿下！”
“免了！”太子急急站起来扶住她，慌乱之中手上的茶盏不知怎的滚落下去。只听灵溪哎呀一声，吓得太子忙执住她的手，“烫着没有？烫着没有？我看看。”
“没事！”灵溪不好意思地把手往后抽着，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她的目光与太子的眼睛相遇，一时间两人的视线不知怎么胶到一起，竟是分也分不开。屋内火盆烧得正旺，每一寸空气里都腾着温暖。灵溪只觉得手心发湿，也不知是自己的汗还是太子的汗，心跳得如擂鼓一般。
“我……”好半天，太子才张开口，可才说了一个字，却又停下了。他的胸口起伏得有些厉害，那些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不知怎的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我……我今天是一个人来的，没带侍卫。”情急之下，他冒出了自己都想打自己脸的一句话。
“嗯。”灵溪低头答应着，她想起了在冰雪幻境中自己做的那些事，把受伤的太子抱在怀里；含着他僵硬的手指为他化冻；跟他絮絮叨叨聊自己小时候的事。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想来整个脸都热得发烫。别说冒犯天颜，就算是普通男女，这样子也太有违礼制了。
太子正懊恼自己说错了话，却见灵溪羞涩地低下头去，不由望着她竟有些痴了。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自从被朱儿和雪雀从幻境中救出，他的脑海里再也没有别人，只剩下这么个小丫鬟。所有的场景在白天和黑夜一遍遍地回放，她在冰桥上一下下剁着狼头的表情，她抱着自己时温柔的模样，她系上霞光帕时果断的语言。她，她……都是她！弄得自己甚至连上朝都走神。经过那一番同生共死的经历后，他觉得甚至可以把生命去交付给这个小小的女孩，去信任她，去保护她。如果说曲柳曾留在他心上，那灵溪就是走进了他的心底。对曲柳是欣赏与喜欢，而对灵溪的则是怜爱与渴求。他想不到自己堂堂的一国太子，还能像刚刚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对着自己心仪的姑娘，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灵溪……”他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想告诉她自己对她的感觉，想问她愿不愿随他走，想向她许诺未来美好的日子。可他却只能低低唤着她的名字，“灵溪……”
或许真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女孩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太子以为一辈子就这样在两人的对视中缓缓流过。然后她轻轻点了点头说：“好。”
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涵盖了整个世界。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你想做的我都了解，你的未来我愿意陪伴。
好……
太子的眼眶湿润了，再华丽的情话也比不过这软软的一个字，他拼命地眨着眼将泪水逼回去，紧紧抓住灵溪的手。好，他重重地点着头，不管朝堂多大，天下多广，未来的日子我们两人好好的相濡以沫，做一对恩爱的夫妻。
窗外大雪纷扬，静静落到世上，院里腊梅吐蕊，偷偷送递暗香。一缕缕的香气悄悄钻进窗内，环绕着执手相看的两人，似乎在昭示着甜美的未来，不管有什么风浪，你我共同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