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斯与“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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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架飞行器从头顶暗紫色天空中嗡嗡飞过,在田地里荡起阵阵涟漪。乔纳斯的头发迎风飘扬,露出了面庞。狐狸没有可以迎风飘扬的头发,他剃了头,头上还裹着绷带。他知道那些锯齿状的黑色搜捕机——村民们都管它们叫乌鸦——根本认不出此时的自己,但当那片阴影掠过时,他依然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心中一阵恐惧。
  不过是一架运货机,他挺直了脖子。乔纳斯却像个革命斗士似的举手致敬,完了还扭头看了狐狸一眼,时间长到正好让狐狸瞥到他嘴角扬起的一丝轻蔑。他又马上回过头去,眼睛盯着远方,大步穿过沙沙作响的转基因小麦与芥花油菜。是的,他不喜欢盯着狐狸看,除非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这是一个需要注意的问题。
  “咱们在村里的时候,你得跟我说话,”狐狸说,“特别是周围有人的时候。在这儿,你想怎样我都无所谓。可到了村里,你得拿出跟达米杨唠嗑的那副架势跟我讲话。”
  作为回应,乔纳斯加快了步伐。才十二岁的他已经很高了,大长腿、白皮肤、下巴坚毅有型,一头黑发总是乱作一团。狐狸能看出乔纳斯的长相肖似其父。然而,当狐狸从污痕密布的窗玻璃上、锃光瓦亮的收割机刃片上,观察达米杨那张脸时,却觉得和他父亲不甚相似。达米杨脸上的淤青与浮肿都还未褪去;而且,那张脸背后也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狐狸迈开了步子,显得笨手笨脚——他还在适应这副小孩子的躯体。“如果不这样做,别人就会觉得很奇怪,”他说,“你懂的吧,啊?你得表现得正常点儿,否则我们之前做的一切都是瞎忙活。”
  乔纳斯嘟囔了两句。狐狸没听清,感到一阵恼火。如果乔纳斯压根就不知道“上载”这件事就好了。他爸妈本可以告诉他,弟弟摔伤后脑部受创,行为动作与往常有别,可他们偏告诉了他真相,还让他目睹了手术的全过程。
  “说什么呢?”狐狸质问道。脱口而出的声音在脑子里还是低沉的,一出来却成了一副小男孩的腔调,尖锐刺耳。
  乔纳斯转过身来,额头因暴怒而涨得通红。“你本身就不正常,”他的声音颤抖着,“你是一个电子魔鬼。”
  狐狸眯了眯眼。“现在学校的老师都这样教你们的吗?”他问,“乔纳斯,电子存储不是巫术,是科技,跟你在学校用的平板没什么两样。”
  乔纳斯继续朝前走着,狐狸跟在他身后,反倒真像是他弟弟。村里的大人总让孩子们在田地里肆意游玩至黄昏——在狐狸看来,这无异于父母的失职。他在城里长大,家里专门有个白白胖胖的AI保姆接送他上学放学。乔纳斯一家为了保他安全,费了不少苦心,帮忙照看乔纳斯只能算是对他们微不足道的回报:一切都发生在那天午夜,浑身血渍烂泥的他叩响了他们家窗户之后……
  两人经过神树边上。那棵树有着高耸入云的树干与粗大的管状枝桠,直直地指向傍晚的天幕中。神树的基因取自古老地球上的猴面包树,基因重组后可适应殖民星球上更寒冷的气候。狐狸注意到乔纳斯也不喜欢盯着那棵树看,自从他弟弟从上面摔下来之后,他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盯着上面看了。
  神树标记着田地的边缘,孩子们一般不会越过,可今天乔纳斯自顾自朝前走,狐狸也只好跟着。神树之外的土地渐渐变为浅灰色,土壤里夹杂着厚厚的黏土,显然尚未完全地球化。一座迅凝土①残破谷仓被夕阳染得通红。狐狸进村时就见过这个谷仓,还将其作为藏身之所考察过,可因为害怕身后的影子,他最终还是朝有光的地方前行了——朝村子边缘的那栋房子,那栋属于他远房表弟的房子。
  “乔纳斯,咱们得回去了,”狐狸说,“天快黑了。”
  乔纳斯又扬了扬嘴角,朝谷仓冲了过去。他扭头挑衅似的看了眼狐狸,便一头钻进了谷仓破败的门里。狐狸顿时火冒三丈。这小屁孩知道自己拿他没办法,乔纳斯现在都快比他高出一头了。
  “你以为我喜欢这样?”狐狸低声抱怨起来,“你以为我喜欢这小胖腿,还有这软趴趴的小胳膊?”他一边说着,一边跟着乔纳斯进了谷仓。一个玻璃瓶嘎吱一聲被他踩碎,吓了他一跳。“你以为我喜欢吃什么玩意儿都跟碎得和沙子一样吗?还不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打了补丁的自动医师差点搞砸了我的手术!”他嘟囔着,又朝前走去,“六个月前,我还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走到哪儿都前呼后拥;现在呢,我他妈在乡下追着个小屁孩,还……”
  谷仓里传来一声尖叫,狐狸怔住了。要是乔纳斯踩到钉子或崴了脚,凭达米杨的小细胳膊可没强壮到能将他拖回去;或者更糟,如果谷仓里住着人——那种跟狐狸一样的逃犯,事情很快就变得非常糟糕。狐狸可从没惹过麻烦,即便以前在他自己身体里也一样。
  狐狸的心怦怦直跳,撞得肋骨生疼,他捡起破玻璃瓶,将齿状边缘朝外。或许,根本就没出什么事儿呢?“乔纳斯?”他一边朝黑咕隆咚的门道走去,一边喊着,“你没事儿吧?”
  没有回应。狐狸踌躇了片刻,思考自己是不是先跑掉比较好。或许谷仓里住着个一穷凶极恶的难民,把乔纳斯开膛破肚,正等着下一个无知幼童撞上门来呢。
  “快来看啊!”正在此时,乔纳斯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狐狸一把将破瓶子丢在地上,一边长出了一口气,一边咒骂自己想象力过于丰富了。他走进谷仓,正准备责问乔纳斯为什么不回应他,再催促他赶紧离开,却一眼瞅见了乔纳斯正盯着的东西。顿时,他那些话还没冒出喉咙便都烟消云散了。
  眼前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椭圆形的船型物体,深色的复合材料外壳上有一些红色的航行灯,此时因为感应到二人的存在而亮了起来,在黑暗中如同搜捕者的眼睛。飞船十分精简,除了引擎和驾驶舱便再无他物。狐狸意识到,之所以设计得这么小是为了穿过这颗星球上的封堵屏障,那为什么要藏在这儿,而不拿去用呢?
  狐狸在一片幽暗里眨了眨眼,目光扫过驾驶舱,看见飞船圆锥形鼻翼后伸出的一只金属手套。他现在的眼睛十分锐利,这是件好事。乔纳斯还沉迷于红色航行灯与飞船优美的造型中,没有注意到手套,他甚至一度忘却了自己的愤怒。
  “是一艘飞船?”乔纳斯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惊叹。
  狐狸哼了一声。“勉强算是吧。”   他走上前去,更加细致地研究起了那只飞行手套,观察鼓起的指部和掌部的银色金属条纹。这不仅仅是一只手套那么简单。狐狸心里陡然升起一丝警惕,他转到飞船鼻翼的另一侧。
  飞船里坐着一个死去的飞行员。临死前,这家伙显然扯掉了大部分衣物。暴露在外的皮肤黝黑肿胀、血渍斑斑,下面遍布银色的卷须状物体,好似疙疙瘩瘩的树根。这是纳米镖的杰作,狐狸认出来了。这种镖能无声无息地潜伏在人体内好几天甚至好几周。这家伙差一点就能赶在内脏被纳米镖撕裂之前逃离这里了。
  “那是什么?”乔纳斯来到了他身后,嘟囔道。
  “恶心的玩意儿。”狐狸说。
  生者要保住性命,就没时间为死者哀悼了。整整一个月,他都躲在乔纳斯家的地窖里,接着是达米杨的意外坠落,声泪俱下的争论,以及由黑市里的自动医师操刀的血淋淋手术。就这样,他被“上载”到了一名脑死亡的男孩体内,而为了不让嗅检员抓到把柄,他原本的身体被焚为灰烬。从前的一切全部都化为乌有。
  结果逃脱的机会一直在这座废弃的谷仓里等着他。
  “乔纳斯,你千万别跟人说起这事儿,”狐狸说,“朋友,同学,谁都不能告诉。”
  乔纳斯在鼻子里嗤了一声,张嘴便要反驳。
  “你要是说了,我就将我的真实身份抖搂出去,”狐狸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他感到一丝内疚,但终于还是狠下心来。这是他离开这里的机会,很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他不能让任何人毁了它。他得吓吓这个男孩。“你父母会因为帮我被抓去坐牢,”他说,“他们将受尽折磨。你想要这样吗,乔纳斯?”
  乔纳斯摇了摇头,他那桀骜不驯的双眼瞬时充满了恐惧。
  “别告诉任何人,”狐狸重复了一遍,“走吧,该回家了。”
  狐狸曾经以为自己是一名勇士,可渐渐地,他意识到自己也不过一介懦夫。他领着乔纳斯穿过沙沙作响的田地,路过虬枝盘曲的神树,看着暮色渐渐笼罩着头顶的天空。
  别告诉任何人。自打走进厨房,发现窗户紧闭,唯一一块智能玻璃窗也暗不透光,还有一名陌生男子坐在餐桌边的那天早上起,乔纳斯就不断听到这句警告。那男子抬头看了眼乔纳斯,马上又怯生生地躲开了。水池旁的母亲若无其事地洗着手。乔纳斯鼓足勇气端详起这个陌生人。
  陌生男子身材高挑纤瘦,摆在桌上的两只纤弱的胳膊上爬满了深蓝色血管,眼窝下方是深深的黑眼圈。他穿着父亲的风雪大衣,一缕头发从兜帽下溜出,是烈火般的橙红色。乔纳斯从未见过这种发色,村里人的头发都是清一色的乌黑。
  跟往常一样,达米杨从架子床上跳下,跟在他身后来到了客厅。他好奇地在乔纳斯身后推了推,乔纳斯回击了他一肘子。
  母亲抬起了头,在围裙上擦拭着被烫得红彤彤的双手。“乔纳斯,达米杨,你们的叔叔来拜访我们了。”她的声音似乎有些紧张。眼前这位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他们那些满脸长着黑胡子、常帮父亲修脱粒机、爱喝细菌啤酒、一喝多就喜欢相互摔跤的叔叔们。
  “很高兴认识你,你叫什么名字?”乔纳斯问。
  男子緊了紧兜帽,拉下帽檐,遮住脸庞。他的声音很沙哑:“我叫无名之辈。”乔纳斯知道这不是他真名。
  “叔叔叫什么名字?”他转过身去问母亲。
  “你不知道最好,”她还在围裙上擦拭着手指,“也别跟任何人说你叔叔来了。你也一样,达米杨。”
  达米杨本来就不爱说话,就算说也结结巴巴。乔纳斯正打算给新叔叔说明达米杨的这一特点,忽然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叔叔哆嗦了一下,母亲也是,还轻声骂了句平时不准乔纳斯说的粗口。他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好怕的,站在门外的不过是刚从场院子里回来的父亲。他浑身上下一股烟臭味。
  “全都烧掉了,”他说,“连我戴的手套都烧掉了,我得弄副新的。”他的眼睛有些充血,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和平时一样健硕粗犷。他看向乔纳斯和达米杨:“早上好啊,帅气的儿子们。”他大步走到乔纳斯身边,抚弄他的头发,又在达米杨平坦的前额上亲了一口。
  “先洗手!”母亲愤愤低语,“该死的,先洗手,听见没?”
  父亲脸都白了。他吞了口唾沫,点点头,走到水池边洗手。“你们都见过叔叔了,对吧,孩子们?”他慢慢冲洗起双手,“打过招呼了?”
  乔纳斯点点头,达米杨也跟着点点头。“叔叔是因为革命的原因才来咱这儿的吗?”
  自从那天晚上老德罗赞店里的墙上播放了某私人卫星发来的全息影像视频——内容是关于暴乱的,整个画面都有些闪烁不定——之后,似乎什么事儿都能跟革命扯上关系。当时,全村人都聚到了店里。看到影片中的暴徒像幽灵一般占领了遥远的都城,将那帮贵族从高塔里揪出时,乔纳斯跟着所有人一道欢呼了起来。
  “是的,”父亲与母亲互看了一眼,“是的。革命发生后,很多人不得不离开城市。还记得之前来过的那些士兵吗?”
  乔纳斯记得。他们山呼海啸一般前来,四下散发传单,对着村民大声宣布他们的村子已被解放;自此,丰收的庄稼除了一小部分要上交新政府以表忠诚外,其余均可留下自己食用。
  “他们中就有人在找你叔叔,”父亲说,“要是被发现,他就会被处死。所以千万别跟人说起他。想都别去想,就假装他不存在。”
  叔叔消瘦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可他那副摆在木头餐桌上的双拳却攥得很紧,关节都发白了。
  晚饭过后,乔纳斯便去睡了,狐狸留下来跟他父母说话。桌上摆着新送来的细菌啤酒,佩塔尔给每个人都倒了满满一大杯。那酒呈暗黑色,面上覆着层泡沫,气味令狐狸作呕,可他还是伸出一双小手将杯子捧了起来。表弟佩塔尔本来高大英俊——那种外表他从来只能幻想拥有——可就在达米杨出事后的几个礼拜时间里,他像是老了十几岁,根根银丝爬上了鬓角,眼袋也越来越大,坐着的时候总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他的妻子布兰卡比他更会隐藏情绪,还跟从前一样神采奕奕、伶牙俐齿。在人前,她总抓着狐狸的手,对着他或斥责或微笑,好像他就是达米杨。狐狸一开始都有点担心她的心理状况。现在他明白了,她只是比她丈夫演得好,也比他更真切地知道这个真相被人发现后会带来什么后果:达米杨脑死亡的身体里住着一位流亡诗人、一位革命的敌人。不管她的丈夫佩塔尔喝不喝,她每天晚上必定会喝那恶臭的细菌啤酒。   “我跟乔纳斯今天在田地里发现了一个东西,”狐狸讨厌自己尖细的声音,特别是在说重要的事情的时候,“一艘飞船。”
  佩塔尔本来是在拿拇指揩溢出酒杯外的泡沫,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什么样的飞船?”他问。
  “就一艘小飞船,”狐狸说,“特小的那种,只有一个驾驶舱,但各个部件都还能用,加一次油就能起飞。”他猛灌了口啤酒,他那孩童的喉咙显然消受不起,险些呛住。“有人想乘它突破封堵,被人用纳米镖给干掉了。”他说,“现在我的机会来了,如果你们愿意再帮我一次的话,就最后一次。”
  希望与恐惧交织于心间,弄得他有点喘不过气。佩塔尔看向布兰卡。
  “你会离开,”布兰卡说,“带着达米杨的身体。”
  狐狸点了点扎着绷带的脑袋。“上次的手术都悬得很,”他说,“就算我们能再找着那种该死的自动医师,把存储器从这具身体里再抽出来肯定会要了这条小命。”
  这话说得不对,不全对。他多半会保住小命,但存储器里的电子备份不可避免地会被划破或撕裂,他将会失去某些记忆与部分人格,这可比要了他的命还糟。
  “也就是说,咱们还要再办一场葬礼,”佩塔尔说,“为达米杨,只是这次全村的人都会参加,而我们没有躯体可埋。”
  “你可以跟人说达米杨死于血凝块堵塞,”狐狸说,“摔伤后遗症。至于棺材嘛,可以全程关着。”
  佩塔尔与布兰达又互看了一眼,两人的脸上都看不出什么表情。村里的人真怪,搞不懂他们,这让狐狸焦躁不安。
  “我走后,你们便能重获宁静了,”他说,“你们就不用再整天瞅着……这个了。”他伸出颤抖的手,围着自己的身体画了个圈,“你们只需再帮我一次。这可能是我逃出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要是那艘飞船是别人设的陷阱呢,”布兰达说,“你想过这种可能性吗,大诗人?别人专门为了引出你这种贵族而设的陷阱。”
  这狐狸倒真没想过,但他还是摇了摇头,说:“他们不会这么大费周折的,无论是为了我还是其他漏网之鱼。都城陷落之前,所有重要人士都将自己的电子备份取出来了。”他向前倾了倾身子,脚趾头刚刚能够着地面,“你们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永生相忘。”
  “都是一家人,理应互相帮助,”佩塔尔嘟囔着,“家庭大于一切。”他抬起头时,狐狸看见他的眼眶湿了。“但我得去看看那艘飞船,”他说,“你在达米杨的身体里一直很安全,或许真能逃离这里,过上永远安全的日子。或许冥冥中,这就是达米杨从树上摔下来的原因,拿他的命换你的命。”
  他的身体颤了起来,布兰达一手搂住他的肩头,一手拿走狐狸的啤酒,慢慢倒入自己的空杯里。“你该去睡觉了。”她说,没有看他的眼睛——达米杨的眼睛。
  狐狸回到卧室。他与乔纳斯共享一间房,房间很小,刚好够塞得下两张粗布床垫。乔纳斯没有睡着。他将毛毯束在腰间,正坐得笔直。
  “你要驾驶那艘飛船飞走,对吧?”他说,“你要飞去太空,去其他星球,去看漫天星星。贵族嘛,不都这样。”提到“贵族”这个词时,他的语气充满了鄙视。
  “我是要逃离那些想弄死我的人。”狐狸说。
  乔纳斯滑进床里,转过身去,面对着墙。“贵族上天,我们下地,老师都这么说,贵族肚子里都流着我们的血。”
  “宣传机器喂给你们老师什么,你们老师就往外喷什么,”狐狸带着倦意说,“‘腹中满是人民之血’,这是我写的诗句,为什么你们的老师没说?”
  乔纳斯没有回答。
  狐狸脱了衣服,爬上床。他努力尝试着,却还是睡不着。
  乔纳斯也没有马上睡着。他怕又做噩梦,自从去爬神树的那天之后,他就一直做噩梦。也是在那一天,他们才从新老师口中了解到,贵族们细皮嫩肉的颈后都装着一个光滑的白色存储器。
  新老师全身上下一袭黑装,高大威严,替代了之前教孩子们唱歌和做游戏的人工智能。每个孩子都得到了一台崭新的平板,所以也没人在意换老师带来的不适应感。课程全改成了与革命相关的内容——虽然人们现在将贵族们推翻了,但他们长期以来将脚踩在人民脖子上。这一点乔纳斯怎么也想不通,因为老师还说过贵族都又懒又弱,不干农活儿,怎么还有力气踩在别人脖子上?
  那天,老师往墙上投射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既无皮肤也无肌肉,全身只剩一具灰色的骨架,颅骨底端挂着一只白疙瘩。
  “这就是贵族们存储意识备份的地方,”老师伸出细长的手指指着说,“就是这玩意儿让他们得以在自己的躯体老去后,强占年轻的健康身体继续生活下去,这样他们就能跨越星辰,疾病一般从一颗星球蔓延到另一颗。这些电子恶魔。”
  乔纳斯想到了待在地下室里的叔叔,他总是拿兜帽遮着脸,他的手光滑柔嫩,他说话时从不来不带粗人的口音。一切都再明显不过了。
  他是一名贵族。这让乔纳斯既害怕又兴奋。他住过摩天高塔吗?他顿顿食肉,还拿靴子踩在淳朴善良的劳动人民的脖子上过吗?他也跨越过星河,去过其他星球?
  放学回家后,乔纳斯向父亲提出了这些疑问,但父亲只摇了摇头。
  “不管他是什么,他都是我们的家人,”他说,“家庭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别跟人说起他。想都不要去想。答应我,乔纳斯。”
  不去想真的很难,尤其是跨越星河、漫游宇宙这事儿。乔纳斯知道村里仰望星空、白日做梦的最佳场所是在神树上。有时候,灿烂星河看上去如此之近,如果他爬得足够高,似乎伸出手去就能触到。乔纳斯是个爬树的好手。他那天做完母亲布置的杂活,胸中洋溢着激动与兴奋,来到了田地。
  他没有注意,跟往常一样,达米杨正跟在他身后。
  狐狸在作为乡村学校的迅凝土方形建筑外面等着。坑坑洼洼的灰暗墙面上涂着幅壁画,是一轮笑吟吟的黄色太阳和一些盛放的鲜花。几分钟前,所有孩子都嬉笑着,叽叽喳喳地离开了教室,其中有几个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摸摸他的头,问他是否好些了。狐狸总是会遇到这种问题,他发现最好回复的办法就是点点头浅笑一下。他知道,达米杨从来都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   最后,孩子们都走光了,还没见着乔纳斯的影子。狐狸有些急了。本来蹲着的他站了起来——他现在能蹲好久,比起坐在椅子上,达米杨结实的小短腿更适合蹲着——绕着房子的边缘朝窗户走去。智能玻璃窗刮痕密布、暗淡无光,但他踮起脚跟依然能看到两个人影侧身站着,一个是乔纳斯,另一个则是身材高大的老师。老师的腰板挺得笔直、双手交叉在胸前。两人的谈话声瓮声瓮气,听不清楚。
  恐惧又一次刺痛了狐狸的肚子,这种恐惧自那天半夜一位朋友将他从睡梦中叫醒,给他看了黑名单上自己的名字被定为人民的敌人后,就一直试图将他吞噬。新政府不蠢,他们知道控制思想要从娃娃抓起。狐狸想起来乔纳斯之前叫过他“电子恶魔”,这孩子刚被灌输过满脑子的新思想,他被教导说暴力的革命是正义的,且短时间内就会结束。
  狐狸的心怦怦直跳。他看见乔纳斯的影子转身离开,便赶紧冲回大门外自己一直等他的地方。乔纳斯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气本来都要消了,看到狐狸,又皱起了眉头。他只稍稍点了点头,表示看到了他,便想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
  狐狸拦住他:“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压低声音询问,手抓着乔纳斯的胳膊。
  乔纳斯甩开他的手,脸色和他父母一样难以辨别。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狐狸心里升起一股不安:“你到底说了什么?”他又伸出手去抓他胳膊,一边质问道。
  乔纳斯反过来抓他,拿指甲狠狠地掐他的手。“来啊,达米杨,”他假装高兴地说,拖拽着狐狸,“该回家了,达米杨。”
  “你这个愚蠢的小混蛋,”狐狸低声说道——他胸口涨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们会把你爸妈抓起来的,你知道不?他们会被带走,因为他们帮了我,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搜捕机的嗡鸣和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狐狸头昏目眩起来。“达米杨的事故不是我的错,”他不知道该从哪儿入手,像个被困到角落里的动物一样张口就说,“是你的错。”
  乔纳斯的脸变得煞白,手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甩开狐狸的手。“是他跟在我后面的,”他说,“我叫他在更矮的那根树枝上等着,可他偏不。”他一动不动,好像一座雕像,陡然间抽噎了一下,“你的事儿,我什么也没跟老师说。”
  “真的?”狐狸松了口气,又感到一阵羞耻。
  “我没跟老师提起你,”乔纳斯打了个嗝,旋即眯起眼睛,“我应该说的。我应该告诉他。如果我说了,他们会原谅我爸妈。他们又不是贵族,他们是好人,他们是普通平民。”
  “等一下,”狐狸祈求道,“乔纳斯,你听我解释。”
  乔纳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给了他一个机会。
  狐狸大脑飞速旋转,思索着各种可能的回答。“达米杨的事故不是你的错,”他逐字逐句地说,“达米杨知道这一点。”
  “达米杨已经死了,”乔纳斯哽咽地说,“他的大脑里已经换成了别人的意识。”
  “可他们给我做转换的时候,”狐狸说,“你还记得吧?那场手术?当他们把我的存储器放入达米杨的脑干时,有那么一会儿,我看到了他的记忆。”
  乔纳斯又眯起了眼睛,但这次他站在原地没动,只抬手擦了擦鼻子,在手上留下一串鼻涕。
  “我看见达米杨想跟在你后面爬上神树,”狐狸缓慢地开口,竭力编织着谎言,“因为他一直都想像你一样,强壮、勇敢、诚实。尽管他知道自己应该在低矮的枝桠上等着,但他想模仿你。就连跌落时,他想的事情都是不想让你难过,不想让你感到内疚。”狐狸拍拍缠着绷带的脑后,他的存储器就藏在那里。“这就是达米杨最后的记忆。”
  泪珠一颗颗从乔纳斯的脸上滑落。“我只是想再爬得高点,”他说,“如果我爬得足够高,我就觉得自己能触到天空。”
  狐狸伸出双手,轻轻地搁在乔纳斯的肩头。他不再慌张,乔纳斯这关算是过了,虽有点内疚,但这远不是他撒过的最糟糕的谎言。佩塔尔已经看过飞船,认定它能飞,在这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出岔子。为了确保这一点,再让他撒十个谎都没问题。
  父亲不再允许他靠近谷仓,但第二天乔纳斯还是去了田地。他总是很快就对别的孩子们玩的游戏没了兴趣,尽管他扔橡胶球的力度、躲闪的速度不逊于任何人。他总是很喜欢一个人到处游荡。
  他那无名叔叔正跟他一块儿游荡。看着达米杨的脸,心里却知道那张脸后面不是达米杨,这依然很难让人接受,可自昨天发生的一切过后,交谈变得没那么难了。叔叔问他为什么放学后被老师留了下来,乔纳斯告诉了他实情。
  “我们正在学习关于革命的知识,”他说,“正学到那些英雄,我最喜欢的是斯坦科,他带领一百勇士拿下了都城。他有只眼睛做过手术,能夜视。可昨天,我平板上的课文变了个样。”他拿手唰唰比划着文字消逝又重现的样子,那速度如此之快,他差点没注意到,“说攻下都城的是别利察将军,还说斯坦科是叛徒,必须被处死。所以我站起来跟老师说课文错了。”
  达米杨的脸皱在一起,像是要哭之前的样子,但没有泪水流出眼眶,乔纳斯知道成年人是不哭的。“我见过斯坦科一面,”叔叔说,“他是个好人。或许好过头了。他是个理想主义者。”
  “你見过斯坦科?”乔纳斯吃了一惊,“他的眼睛长啥样?”
  叔叔眨了眨眼。“很亮,”他说,“像两个小太阳。”
  乔纳斯怔在了原地,任由高高的杂草摩挲着腿肚,脑补着高大健壮的斯坦科眼眸发光的样子。“像星星一般。”他嘟囔着。
  叔叔点点头。“或许他逃掉了,”他说,“现在的报道也是虚虚实实,或许他也在某个地方躲着。”
  随后,乔纳斯问出了几天来一直在脑子里打转的那个问题:“革命是好的,”他说,“对吧?”
  叔叔苦笑了一声。“我原本也这么认为,”他说,“直到发生了流血冲突,直到别利察这种愤世嫉俗又喜好暴力的人接管了一切。我为他们的事业做了那么多——组织集会、撰写材料——他们却将魔爪伸向了我。这些忘恩负义的混蛋。”
  “可你既然是贵族,怎么又支持革命呢?”乔纳斯问得直截了当。   “因为革命之后,人本不该再有贵贱之分,”达米杨尖锐刺耳的童声中可以听到叔叔的悲愤,“这里本该人人平等,但历史是个轮回,我们永远都会犯同样的错误。唯一的不同在于这次被践踏在泥泞中的是谁。”他焦躁不安地折断一株草秆,继续说,“几大家族确实恶迹斑斑,导致灾荒连连,民不聊生。但当下的状况更为糟糕。”
  乔纳斯想了想。老师告诉过他们不会再有灾荒了。除了少量献给解放政府,他们可以享用所有丰收的粮食。
  “你在饥荒中失去过很多亲人吗?”狐狸问了个成年人会问的问题。
  “我就有个妹妹夭折了。达米杨之所以这样——曾经的达米杨——也是灾荒闹的,母亲没有足够的粮食喂他。你有失去过亲人吗?”乔纳斯回答道。
  达米杨的嘴扭得变了形。好一会儿,叔叔都没有回复。“不,”等到终于开了腔,他说的却是,“不是很多。”达米杨满脸通红,乔纳斯意识到叔叔因某事而内疚了,却猜不出到底是什么。“关于饥荒,我写了一组诗,”他说,“很多年前写的。到现在我还记得。或许,你想听听其中几首?”
  乔纳斯犹豫了片刻。他不确定自己十分是否喜欢诗歌,但要是他听了,就能问更多关于斯坦科和都城的事儿了,还能问问天上的群星和叔叔即将要去的其他星球。
  “好吧,”他同意道,“只要不是太长。”
  对狐狸来说,这周流逝的速度时快时慢,慢的时候令人痛苦,快的时候又叫人害怕。佩塔尔到处散布谣言,说田地边缘之外的旧谷仓里有碎玻璃,还有一只漏油的油桶,村里的父母听到后纷纷叫自己孩子离谷仓远点。晚上,狐狸要么就是和布兰卡一起钻研电路原理图,要么就跟佩塔尔一起溜出去看飞船。
  而在白天,他大都和乔纳斯待在一块儿。这孩子很聪明,脑子里有问不完的问题。自打狐狸给他读了那些诗后,他便一直沉迷于诗歌的魅力之中,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倒不一定非得是狐狸的作品——他更喜欢听狐狸朗诵古典大师们的作品,它们更大胆、节奏更分明。渐渐地,他开始用木炭在卧室的墙上涂写自创的诗句,这让佩塔尔和布兰卡大为不满。
  他让狐狸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因为太聪明而与其他孩子格格不入,太自以为是又太固执己见,简直到了令人担忧的地步。但令狐狸担忧的事情远不止这一件。飞船已经调试完毕、加满了油,随时可以起飞。据村子里的天气探测器预报,两周之后将有一场暴风雨。狐狸将在雷鸣闪电的掩护下起飞。他留在村子里的日子,伪装成达米杨的日子,终于所剩不多了。
  此时,狐狸正在拥挤的卧室里,手握一根乔纳斯的木炭在墙上写着。这孩子最爱的那首诗是短诗,尽管如此,要在墙上清晰地抄录下来还是很费时间的。他才写到一半,小手抹得漆黑,就听到乔纳斯回家的声音,紧接着,布兰卡的一阵尖叫传来。
  狐狸吓得怔住了,竖起耳朵聆听军靴踏在地面上铿锵作响的声音,却只听到布兰卡气呼呼的问讯声和乔纳斯几乎听不清的回复声。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走进厨房。
  乔纳斯正面带愠怒地站着,衬衫盘绕在手上,一旁的布兰卡显然怒不可遏,狐狸一看见乔纳斯光裸的背上一块块的淤青就明白了。
  “是哪个杂种打了你,我要把他撕成两半!”她大声说,“乔纳斯,发生什么了?我的宝贝儿子,发生什么了?”
  乔纳斯抬起头,“是老师拿鞭子抽的,他说我扯谎。”说着,他转过身来,眼神定格在狐狸身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狐狸似乎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今天在学革命的敌人,”乔纳斯说,“说有位贵族劝新政府放那些贵族们一马,帮着那群人逃脱处罚,离开了这颗星球。他们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狐狸,因为他有一头红发。”
  “哦,不,”布兰卡嘟囔着,“乔纳斯,你说了什么?”
  “我说他帮助了革命,”乔纳斯直视狐狸,眼神里带着挑衅,“我还说那首诗就是他写的,那首说什么贵族肚子里流着我们的血的诗。”
  “乔纳斯,你不该这么说的,”狐狸惊诧于此时的自己居然还能说出话来,“这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心底再次涌起的惶恐不安令他全身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他们有基因记录,一查就知道我和你父亲是表兄弟。”
  乔纳斯摇了摇嘴唇,但眼神里依然透着股挑衅。“我想变得勇敢些,”他说,“强壮、勇敢、诚实,就像达米杨希望的那样。”
  狐狸感到一阵茫然,他意识到无论乔纳斯看起来多么聪明,他始终还是一个孩子。他不可能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或许是狐狸的错吧,一直往他的脑子里塞那些诗句。
  或许他们会很幸运,老师不会将乔纳斯的事告诉其他人。狐狸以前也被幸运女神眷顾过。
  父亲回家后,母亲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整个身子都瘫了下来。乔纳斯能感受到他的失望,就跟自己背上的红肿一样真切,更糟糕的是,他能看出来父亲害怕了。整个晚上,直到他背上抹了药、肚子朝下躺到床上之前,家里都一片死寂。他知道自己犯了错,是,他是没直说叔叔就在他家,但他说得已经够多了。
  乔纳斯想向叔叔道歉,可狐狸此时正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用达米杨的声音咕哝着什么“一切都会没事的”“什么都不用担心”之类,听起来连他自己都不信。背后传来的切膚之痛和脑子里纷乱的念头扰得乔纳斯很晚才睡着。一个噩梦还没做完,他就被母亲摇醒了。
  “起来,乔纳斯。你也是,达米杨。”
  乔纳斯痛苦地睁开双眼,窗外依旧一团漆黑,一阵尖锐的嗡鸣声从外面传来。乔纳斯认得这个声音,是一艘旋停机。骤然间,恐惧令他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我要尿尿。”他说。
  “待会儿再去,”母亲说,“来了些人,正在审问你父亲,等下还要搜房子,”她的声音像一根绷着的弦,“他们要是来问你任何问题,回答之前一定要三思。谨记,叔叔根本就没来过。”
  说完,她就走出去了,留下乔纳斯和叔叔待在房间里。从门廊里泄出的微弱灯光中,他能看到达米杨的小圆脸上写满恐惧,引人怜惜,他差点就想抓住他的小手,轻轻地捏,就像眼前的人是真正的达米杨,而非狐狸。乔纳斯竖起耳朵听着跟父亲谈话的陌生声音,其中一个人听上去很生气。   门廊里响起脚步声,接着房门大开,母亲跟着两名士兵走了进来,父亲在后面跟着。他们虽个头不如父亲高,但黑色外套外加派头十足的武器让他们看上去更壮更吓人,像是飞行的黑色搜捕机突然变成了人。
  “早上好,孩子们。”其中一位说,尽管现在是半夜。他皮笑肉不笑,接着举起一只拳头,行了一个新政府的军礼。
  乔纳斯还了礼,然后朝叔叔递了一个眼色,可达米杨的小拳头就是没举起来。还好,那士兵的注意力在他身上,没去管他叔叔。
  “你就是老大吧,”他说,“叫乔纳斯,对吗?听我们的朋友,也就是你的老师说,你今天在学校说了些很奇怪的话。都说了什么啊?”
  乔纳斯觉得口干舌燥,只好从两个男人宽厚肩膀的缝隙处看向母亲。母亲正准备说话,另一位士兵就将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警告的动作。
  “我们想听乔纳斯说,不想听你说, ”第一位士兵说,“乔纳斯,你到底跟老师说了什么?”
  乔纳斯知道现在需要的是勇气,而非诚实。“我说狐狸是帮革命的,”他说,“是我弄混了,我还以为狐狸就是拉扎尔呢,卫星上播的那些歌都是拉扎尔写的。”他瞅了眼两位士兵,不确定他们是否相信他,旋即掀起睡袍,扭過身子,避免和他们对视,“老师非常生气,没给我解释的机会,就开始抽我了。”他说,“你们看看给我抽的。”
  “几条疤痕而已,死不了人,”士兵说,“只会让你看起来更硬汉,你那些小女朋友们会喜欢的,不是吗?转过来。”
  乔纳斯放下睡袍,转过头去,让士兵检查他的后脑勺。叔叔在士兵看不到的角落冲他点了点头,以示鼓舞。
  “你知道这个叫狐狸的反革命是你家亲戚吗?”士兵问,“确切来说,是你父亲的表哥。”
  “知道,”乔纳斯说,“但我们跟他没有来往,他从来都没来过我家。”
  另一位一直没有开口的士兵哼笑一声。“这可不一定,”他的声音沙哑如瓦砾,“待我们闻一闻再说。”他从夹克里掏出一件设备,覆在鼻子和嘴上。
  乔纳斯听说过嗅鼻面具——有一天在田地里,叔叔跟他解释过它的工作原理:由于基因和细菌的作用,任何人身上都带着独特的气味;这种气味哪怕只有一毫一丝都能被嗅鼻面具侦测到——但他此前从未见过。戴上面具的士兵看起来像一只动物,吸气的声音被放大,夹杂着爆裂声,吓得乔纳斯直哆嗦。
  士兵身后的母亲抱着双臂,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乔纳斯知道她脑子里肯定正想着拿起清洁剂,擦洗叔叔坐过的所有椅子和用过的所有餐具。叔叔原本的那具躯体好几周前就处理掉了,气味应该也消失了吧?
  嗅检员在屋子里四下闻了起来,另一个士兵则俯下身子看墙上用木炭写的文字。“这是什么?”他问,“课文?”
  “对。”乔纳斯轻声回答。
  “很好,”士兵说。乔纳斯注意到他的眼神是从右向左,而非从左向右,便意识到跟大多数村民一样,这个士兵也不识字。这让他放松了一些。
  这放松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他便看到嗅检员在叔叔身边停了下来。“这孩子的脑袋怎么了?”嗅检员的声音失真刺耳。
  “摔的,”站在门廊里的父亲说,“几个礼拜前的事了。脑子还没完全恢复,他的反应有点慢。”
  “是吗,小子?”嗅检员问道。
  乔纳斯攥紧了双拳。虽说达米杨的身体里只有叔叔意识的电子备份,但乔纳斯还是担心嗅鼻面具或许连意识也能检测到。
  叔叔一脸困惑,傻笑着抬起头来,伸出手去就要摸那面具。嗅检员后退了一步,旋即将他推向门边,动作比乔纳斯想象的要轻柔,然后继续搜索。乔纳斯呼了口气,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屏着呼吸。
  嗅检员搜查完了卧室,朝其他房间走去,乔纳斯和家人慢吞吞地跟在他旁边给他开门开橱柜,以便向他展示没有陷阱,也没有任何需要隐藏的东西。嗅鼻面具发出可怕的吸气声,令乔纳斯战战兢兢、牙根发软。这真像一场奇怪的梦魇,一场噩梦,他的双眼酸痛不已,膀胱感觉就要爆炸。
  终于,他们搜完了地窖;嗅检员看上去很不甘心,另一位士兵则感觉松了口气。“既然没有发现任何情况,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他说,“记住,一旦他以任何形式联系你们,请立马上报。他不是人民中的一员;自打将存储器植入身体的那天起,他就自动同你们和所有正派人士划清了界线。”
  父亲没有说话,只点点头,然后送两位士兵出去。乔纳斯跟在他们后面,他想确定——真正的确定——噩梦已经结束。父亲没有叫他回屋。两位士兵走出前门,走到灌木丛旁时,嗅检员突然停了下来。他脸上还戴着面具,可怖的吸气声在静谧的夜空中回荡。
  乔纳斯想起叔叔烧剩下的骨骸残渣就埋在灌木丛底下。父亲屏住了呼吸,直勾勾地盯着不肯离去的嗅检员。
  乔纳斯强打精神,告诉自己要勇敢,随后在父亲拉住他之前嗖的一声冲出门去,跑到嗅检员身后拽住他的胳膊大声问,“能让我看一眼旋停机吗?”
  嗅检员飞快地转过身来,一把将他推开。乔纳斯发出一声洪亮刺耳的尖叫——母亲最讨厌的那种——随后任由一股热流从下体喷射而出,浸湿了自己的双腿,还淋湿了灌木丛和两位士兵的靴子。乔纳斯感到一阵畅快,特别是看到嗅检员一把摘下面具,破口大骂的时候。
  “不是说小的那个才是智障吗?”他说。
  “他吓到了,”父亲冲出来,抓住乔纳斯的胳膊,“你们吓到他了。请你们快走吧。”
  在乔纳斯的注视下,两位士兵爬上旋停机,飞走了。
  旋停机的嗡鸣一消失在天际,狐狸就告诉佩塔尔和布兰卡,他必须今晚就走。他小小的身体上全是汗水,心脏还在突突直跳,剧烈得仿佛肋骨都要被震裂。
  “刚才差点儿就被发现。”他说,“太危险了。我必须在今晚起飞。”
  当时,大伙儿都聚在厨房里。布兰卡正拿着一块抹布在水下冲洗,准备拿给乔纳斯清洗尿渍。佩塔尔则站在一把椅子后面,双手紧紧抓住椅背,以椅子腿为基点前后摇动着椅子。听到狐狸的话,他们全扭头看着他。   “可今晚没有暴风雨啊,”布兰卡将抹布递给乔纳斯,“飞船的排气痕迹会被人看到的,起飞时也会很吵。”
  狐狸摇了摇头,“村里没人知道飞船起飞时看上去、听起来是什么样的,”他说,“另外佩塔尔,你不是跟村里人都说了谷仓里有油桶吗?”
  他表弟眨了眨眼。“对,”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望向妻子,“我们可以把谷仓烧了,这样就能掩盖飞船起飞时发出的噪音和光亮了。”
  布兰卡慢吞吞地点点头。“好吧,好吧。你们需要帮手把飞船推出谷仓,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我也想去。”乔纳斯睁着大眼睛,边拿抹布擦手边说。狐狸忽然想到了墙上的那首诗,他没有写完。
  “带上乔纳斯吧,”他说,“走之前也好道别。”
  几分钟后,一行人穿戴整齐走出家门,快速穿过那片田地。夜风凛冽,刺痛着狐狸的脸。在惧怕与期待的双重驱动下,他快速迈着小短腿,勉强跟上拖着汽油前行的佩塔尔和布兰卡。乔纳斯兴奋异常,前窜后跳,已然忘记了刚刚的害怕。
  “我尿在士兵靴子上了。”他小声说。
  “我从窗户里都看见了,”狐狸嘟哝道,“嗅鼻面具检测不到骨灰中的DNA,所以他什么证据也没有。”
  “哦,”乔纳斯的脸羞红了,“要是再来一遍,我还会这么做。我恨那些贵族,也恨那些士兵。我想要人人平等,像你说的那样。”
  布兰卡将手指放上嘴唇,乔纳斯不再说话了。狐狸很高兴终于能喘口气。他们从神树下走过,繁茂的枝叶盘旋而上,直指星光點点的黑色夜空。有那么一会儿,狐狸获得了想象未来的勇气:他会穿越这个星球的屏障,投入到文明的怀抱中;他会将自己排除万难重获生机的故事讲给那里的人们听;自己曾在这里风光一时,或许到了别的世界,他也能再获美名。
  而乔纳斯一家则会留下,忍受煎熬。这个念头折磨着他的心,他试图不去想它。他提醒自己,佩塔尔和布兰卡都是聪明人。他们知道怎么夹起尾巴做人,更明白要生存就要闭紧嘴巴的道理。
  在废弃谷仓的入口处,狐狸点亮从厨房带来的小灯笼,为佩塔尔和布兰卡照亮了前方的路。他们用佩塔尔昨天造的一架木头雪橇将这架微型飞船拖到谷仓外。乔纳斯将稚嫩的肩膀靠在飞船上,从后往前推。
  从飞船的头部到最后的排气管,狐狸将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随后一把拉开脱扣,飞船的窗户应声而开。驾驶舱准备就绪,标志着生命维持系统正常运行的指示灯在黑夜中发出幽蓝的光。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在此时,狐狸余光一扫,看到了正在仰望星空的乔纳斯。
  能活下来的都能夹着尾巴做人,这是狐狸从历史中总结出来的真理,凭直觉,他知道这条真理在这里也适用。乔纳斯不是能夹着尾巴做人的家伙。或许他将来能学会?狐狸不这么认为。
  赶在自己还没后悔之前,他转过身去,面向布兰卡。“应该让乔纳斯走,”他说,“而不是我。”
  乔纳斯猛地扭过头来。狐狸却没看他,只盯着布兰卡的脸,那脸上没有露出半丝惊讶之情。狐狸心想:村里的人还真是不一样,真搞不懂他们。
  “你什么意思?”佩塔尔大声质问起来。
  “应该让乔纳斯坐飞船离开。”狐狸一面解释,一面想自己之前叫他们带上乔纳斯的原因,是不是潜意识里就想着要这么做了呢?内心深处,他肯定一直明白自己需要这么做;就这一次,做个勇者吧,完事儿后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做回那个懦夫了。“他已经得罪了老师,还尿了士兵一身,”狐狸继续解释,“留在村里,他只会继续惹麻烦,也会给你们带来危险。”
  “给我们带来危险的是你,”佩塔尔怒气冲冲地说,“表哥,难道你要把我另一个儿子也带走吗?”
  “佩塔尔,他从来都与村子里的生活格格不入。”布兰卡说,狐狸第一次看到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总是仰望星空,我们不是总这么说他的吗,记得不?”
  “换个地方,他会更安全,”狐狸说,“让他乘飞船走吧,之后的所有操作都是自动化的。”他停下来,吸了口气,“他走后,你们可以把谷仓烧了,并对外界声称他当时在里面玩耍。需要证据的话,可以拿我原本那具身体烧剩下的残渣。”
  佩塔尔看着儿子,声音嘶哑地问道:“这是你想要的吗,乔纳斯?”
  乔纳斯咬了咬嘴唇,扭头面对狐狸:“那我还能回来吗?”
  “短期内不行,”狐狸说。他知道在当下的权力真空中,各路势力仍在争斗不休,形势只会愈加恶化,“但总有一天,等局势稳定,你就能回来了。”说这话时,他自己内心也没底,他几乎都希望乔纳斯拒绝这个邀请了。
  “我想去。”乔纳斯郑重地说。佩塔尔发出啜泣声,将他拥入自己双臂中。布兰卡从背后抱住乔纳斯,将脸颊贴到他的脸上。狐狸感到一阵羞耻,扭头望向别处。
  “那叔叔怎么办呢?”乔纳斯问道,他闷闷的声音在爸妈的拥抱中传来,“他以后永远都是达米杨了吗?”
  见表弟直起身来,狐狸咽了口唾沫,壮起胆子迎上他的目光。“你们可以对外声称我也死在了大火中,”他说,“就跟人说达米杨也被烧死了。我会离开这里,去北边试试运气。这样你们就不用一直看到我,想起悲伤的事了。”
  佩塔尔侧过头去看着布兰卡,夫妻二人同时慢慢地摇了摇头。“你永远都替代不了达米杨,你也永远替代不了乔纳斯,”布兰卡说,“但怎么说你都是我们的家人。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一直将你保护得很好,不是吗?”
  狐狸又拥有了想象未来的勇气;未来在村里,他会随着达米杨的身体慢慢长大。以前,他确实设想过退休后归隐田园,而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他早已精通夹着尾巴做人的艺术。很快,他头上的绷带就会取下,他会找医师剃光他的头发,在存储器上移植一片人皮封盖,那些人就再也探测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了。
  或许几年过后暴乱就会停止。或许那时,达米杨会成为一名诗人,一名比曾经的狐狸更优秀的诗人。
  “谢谢,”他说,“谢谢你们。”
  他退到一侧,让佩塔尔夫妇与孩子告别。乔纳斯虽然尽力装出悲伤的样子,但狐狸能看见他的眼睛不住地往飞船那边瞟,兴奋的笑已经爬上了嘴角。孩子紧紧地抱了抱母亲和父亲,然后走到狐狸跟前。
  “你以后可以睡我的床,”他说,“我的大些。”他正要张开双臂时顿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做出握手的姿势。
  狐狸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会的。”
  乔纳斯艰难地爬进驾驶舱,在身上缠满安全网,以确保在起飞过程中不会飞出座位。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就算狐狸后悔也来不及了。窗户嗖地关上了。不知何处传来汽油的味道,刺痛着狐狸的鼻子,他扭头一看,原来是佩塔尔正往谷仓一侧浇油。待他忙完,布兰卡一手抓起他黏糊糊的手,一手抓起狐狸的,三人退到安全距离以外。
  浅灰色土地上的飞船隆隆作响,做着启动前的准备。很快,发动机就点火成功了。狐狸感到胸腔里一阵震颤,全身上下的骨头也跟着震了起来。在一团篝火般的橘黄色火焰推动下,飞船开始飞升,与此同时,一条火舌爬上了谷仓的屋顶。飞船的引擎加速运转,射出更耀眼的光,狐狸觉得有些刺眼,他不时眨起眼来。待到他再次注目观看时,飞船只剩下一个光点,消失在漫漫天际。
  熊熊烈火吞噬了谷仓,火焰腾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虽然在火光照耀下看不见闪闪星辰,但狐狸却能想象乔纳斯越过星河,穿过封堵,奔向自由的画面。他余光一扫,瞥见佩塔尔高举起一只手,五指张开,而非军礼那般攥紧拳头。
  狐狸举起胳膊,也做出了同样的手势。
  【责任编辑:吴玲玉】
  ①文中杜撰的一种外星建筑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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