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中国摇滚

来源 :瞭望东方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uxuedong062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去年我一共演出了三场,”何勇,当年红透中国的摇滚力量“魔岩三杰”之一,苦笑着对好友DJ张有待说,“怎么活啊?”
  他说自己现在最想过的生活就是在大理或者北京郊区买一个小院儿,养条狗,没事看看书、弹弹琴。“你到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问,都想这么过。”张有待则毫不留情地回答,“你这也太小资了吧。”
  以上对话都被导演盛志民摄入自己的纪录片镜头。
  “何勇这么说的时候,我就像一个猎人抓到自己想要的猎物,但又感到特别难受。”盛志民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专访时说。
  该纪录片于2009年4月3日在香港国际电影节首映,之后两个月陆续在上海、深圳等城市做小规模展映,但盛志民从未把片子拿给何勇看过。“我就实话跟他说,里面有你年轻时候非常好的状态,你现在看了可能会难受的。你还是身体第一,别看了吧。”
  他说的“非常好的状态”,是指1994年香港红磡体育馆举办的“摇滚中国乐势力”演唱会上,年轻的何勇一袭海魂衫,狂傲不羁地吼着其代表作《垃圾场》。影片中插入了这段影像资料,与今日处于失语状态的何勇两相对比,让人颇为感慨。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但它是怎样过去的?这变化里面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带着这些疑问,盛志民以纪录片形式回顾了中国摇滚自鼎盛到失落的过程,最初想命名为《自由的代价》,后来觉得太直白,便选用了现在的片名,《再见乌托邦》。
  
  “我们在那光亮里”
  
  “乌托邦更多是一种气氛的描述。”盛志民说,“那个时候我们活得太帅了,太光鲜了,充满肆无忌惮的自由。现在的小孩子觉得多么自由多么有个性,但现在是人人都有个性,而我们那时候是别人都不自由,只有我们这样。”
  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前期,盛志民就在北京参加过地下摇滚演出。出生于1969年的他那时刚二十几岁,经常与年龄相仿的朋友在日坛公园、马克西姆西餐厅、外交人员大酒家、华侨饭店的酒吧等地举办Party,没事就到中戏去晃荡,与那里的朋友谈音乐、做戏剧、搞乐队。
  “那时候觉得真正的生活方式掌握在我们手里,非常开心。不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而是像雨后乌云刚刚散开,有一束光射下来,整体都是灰色,但我们在那光亮里。”盛志民回忆说。
  那时正是中国摇滚的井喷时期。1986年,崔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一曲《一无所有》,开启了摇滚在中国的历史。1989年,崔健在北展剧场举办个人演唱会,标志着中国摇滚乐的正式登台亮相。同一时期,北京冒出大量地下摇滚乐队,ADO、黑豹、呼吸、唐朝、眼镜蛇、轮回、超载……
  摇滚发出了那个时代迷惘的人们难以言说的心声。“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你问我还要去何方,我说要上你的路……”第一次听到崔健的《一块红布》时,台湾音乐制作人张培仁整个人傻在那里,抱着柱子痛哭。
  “你这辈子以为,这个民族可能就会掉在原来那个软绵绵的、没有生命力的、年轻人没有自主性的文化里面。你突然发现在北京,在当时一无所有的环境里,年轻人在做这个事。”张培仁在影片中说。
  带着扶植大陆音乐的想法,90年代,张培仁代表台湾滚石唱片公司介入,创办魔岩文化公司。何勇、张楚、窦唯以“魔岩三杰”的形象被推向市场,在当时取得巨大的成功。一份1994年6月的华达录音带销售排行榜上,引进版的前三名分别是窦唯的《黑梦》、何勇的《垃圾场》、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之后才是李宗盛和刘德华。
  1994年的香港红磡演唱会令内地摇滚达到巅峰。那时香港还未回归,演出等于走出境外,算是很高的姿态。纪录片中张有待回忆起那时的一件事,演出的前一天突然接到电话,一行人都被扣押了,原来办的都是假证。别人问他:“你办这个活动向文化部申请了吗?北京市文化局批准了吗?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不办假证呢?”
  然而这样一场看似“名不正言不顺”的演唱会,却在香港引起无人能预料的热潮。张培仁在手记中这样描述:“这场长达三个半小时的演唱会,几乎全程陷入了不可思议的状态。红砌体育馆历来严格的规定阻止不了上万名决心要站起来的观众,他们用双手和喉咙舞动、嘶吼,他们用双足顿地、跳跃,连向来见惯演出场面的媒体和保安人员也陷入了激动的情绪中,在香港,几乎没有一场演唱会像这样疯狂。”
  也是在那一年的一天,滚石在王府井饭店发“黑豹”。乐队的白金唱片,张培仁在台上讲话。盛志民说自己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跟他最初接触摇滚的感觉不一样了,“这帮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和我们以前的生活都没有关系。现在是真的亮了、光鲜了、天开了,我还是找一黑地儿去。”
  “我们跟着商业机制走,幻想就此可以一生过自由的生活,可以坐上大篷车,每天去演出,多少女孩和我们在一起。”盛志民笑着说,“但是很快一切戛然而止,这种幻想从头到尾就没有实现过。”
  
  “不需要理想主义了”
  
  1997年左右,中国摇滚逐渐偃旗息鼓。原因听起来很简单:在商业机制不健全的时代,摇滚迅速被盗版、过度炒作、不够雄厚的观众基础,以及即将到来的MP3时代打败了。
  “最终是资本在操纵一切,赚不到钱,市场自然会迅速离开。”盛志民那时常做摇滚演出的“穴头”,无论联系哪个地方,投资方都会觉得成本太高。因为歌手们不想拿着伴奏带就唱,一定要乐队,要最好的音箱设备、乐器、调音师,结果观众又往往不够多,导致投资方赔钱。时间长了,谁也不想搞了。一次他组织何勇、轮回乐队等到呼和浩特演出,赔了钱,被人暴打一顿,连夜坐火车回北京躲起来。
  商业环境的深处,透露出人们内心的市场需要。“摇滚迅速被流行音乐打败,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就是《心太软》。那会儿所有电台、所有街上能出声的东西都在播这首歌。”盛志民说,“它为什么流行也是很清楚的:人们不需要理想主义了。”
  “80年代人们在寻找什么是我们的信仰,以前的信仰不存在了,或者不是唯一的了,打开世界一看有那么多东西,这时候人首先需要一个精神安慰,很容易被启蒙。现在没人需要启蒙,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方向。”DJ张有待在纪录片中这么说。
  盛志民认为,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社会存在着一种反抗的生命力,当时真正能清楚表达的就是摇滚乐。“当时的美术已经找到了政治波普和方力钧的泼皮,变成了笑脸的形式,只有摇滚是唯一能站出来的声音,像《垃圾场》里一直质问的:有没有希望?”
  从创作者的角度考量也是一样。“像第一批摇滚人,基本都是生于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一批人,在20岁左右的时候有很明确的改变世界的使命感,之前成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也清楚地看到国 家从封闭到开放的过程。最重要的是,那时候思想忽然被打开了,各种外面的东西进来,你觉得你掌握了很有力的武器,这个影响到创作上是很大的力量。”盛志民说。
  在他眼里,生于70年代中后期的人,缺失了这个过程,发言可能变得很空洞,仅仅有反叛的力量,但没有反叛的诉求。“80后”的音乐则多是个人的小情小调,也许会打动一部分人,但不是大部分人。“当然,这个社会也不再需要集体主义的东西了。”
  
  “别哭了”
  
  影片中,张楚回西安沉迷了几年,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回来他在朝阳区女^街市场上淘唱片,老板问“流行音乐听吗”;何勇到唐山一个音乐酒吧演出,场地连音箱都没有,需要找车从北京运自己的来;窦唯则拒绝发言,认为现在的环境说不清楚,不如用音乐来表达,他在南方一场场巡演,200元一场也愿意,只要自己在坚持创作、走动。
  他们都努力回归市场,张楚说也许贴近自然是最好的,何勇在考虑网络音乐的形式,他们也还在创作,只是不再受到关注和追捧。有些镜头让人看得鼻子发酸,但往往要掉泪的时候,片子就把情绪收住了。
  “我就是不想煽情,要煽情太容易了。”盛志民在2007年开始拍这个题材,4个月时间得到130小时的素材,拍到何舅与爱人、孩子在一起,拍到张楚谈《姐姐》从当初创作到唱红到决定不唱到再唱的整个心路历程,但他最终只剪出90分钟的标准长度。
  “我想说的是,他们已经在很好的阶段了,已经开始客观地看待这个环境。但是这个环境能否客观地看他们?”盛志民说。
  片中张楚在结尾的时候说:“过去的思维都不对了,放在现在都不行。”盛志民认为这很重要,“所以我希望我的片子的意思是,别哭了。别把太多期望和压力压在他们身上,没有任何理由责怪他们。”
  “要回来很难,但我希望他们像‘纵贯线’一样抢钱去,一个明星撑不住台,得四五个明星才可以——总有一款适合你。多赚点钱养老,挺好的。”盛志民笑笑。
  目前纪录片还没有为他带来任何收益,如果将来发行音像文件、上映,或者通过网络媒体播放,盛志民表示“把分到的钱做一个养老金也好,把这个钱放在那儿,谁有需要的时候就用。”
  也不全然是失落和感伤。
  影片中受访的摇滚人里,崔健还坚持在台前。1998年的《无能的力量》和2005年的《给你一点颜色》两张专辑,表明他始终试图贴近时代的努力;2008年1月他的“时代的晚上”演唱会以“20年作品回顾”的主题在工人体育馆举行,现场人声鼎沸,盛志民亦记录了现场。
  崔健在2006年曾这样说过,“我始终保持着对现实的关注,紧紧追随艺术的真谛。我始终认为,无论是摇滚还是其他当代艺术门类,远离了艺术本身是一种耻辱,不和时代产生共鸣就是一种堕落。”
  “崔健一直在思考,一直在行动。我觉得他总能找到支撑自己的力量,别人就找不到。”盛志民说,“这力量来自于他对生活的思考认识,而且他经历的东西是别人感受不到的。”
  除了追访崔健、“魔岩三杰”这几位中国摇滚史上曾经的“大人物”20年的变化,《再见乌托邦》还有另外两条叙事线索:一是寻找曾经在“做梦”乐队的吉他手小珂,1996年前后,他突然消失。有人说他走了,有人说他死了。片中他的父母给出了答案,小柯服用过量的镇静剂自杀了。盛志民说,希望以一个生命无声无息的消逝,作为这20多年里他们付出的代价的标志。
  另一条线索是跟踪在录音棚打工的男孩小畅,以表现年轻一代对音乐的想法。小畅的老家是并不富裕的山东农村,与同伴随口唱起的歌是Beyond的《真的爱你》;他能流利地讲出版权、彩铃、付费、独家、合约等商业用语,他期待有朝一日能做出“更加主旋律”的音乐,如同他已经卖出的一首歌:“多想成为一个有钱的人,开着奔驰宝马带你私奔……”
其他文献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部支持广州市拆迁、改造“城中村”,只是他们有一个特别的诉求:“要拆村屋,先治村官!”    2010年8月13日,广州一家报纸抢先发出的一则当天消息令全城关注:“为推动亚运工程——新光快速路北延线黄埔大道匝道的建设,今天凌晨,天河区组织对新光快速路北延线工程建设范围内的5174平方米冼村集体物业实施清拆。在拆除过程中,遇到了少数人员的暴力阻挠,现场的国土、城管、公安等部门保持了最
“出口”时非法牟取暴利的空间不存在了,“入口”时弄虚作假的情况也就基本消失了,这就是以“出口”反制“入口”。    6万多元就可买两室一厅,在江苏淮安,这并非天方夜谭。只不过在房产证上,拥有产权的不仅是老百姓个人,同时还有当地政府。  今年3月,这种个人与政府“共有产权”的住房保障新体系得到住房和城乡建设部的高度肯定。  与经济适用房丑闻不断并受到社会普遍质疑不同,共有产权的“淮安模式”被官方认为
像这样44倍投或者最高的单注50倍投的事情,虽然不是很多,但还是有部分彩民这样出手,每个月都能碰到一两次。    10月12日下午,河南省安阳市内。在靠近安阳钢铁厂的安钢大道与钢三路交叉口,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遮住了灰暗的天空,不时驶过的机动车扬起阵阵尘土。  如果不是门口挂着的大红色的“3.599亿元大奖”横幅,梅园庄建行楼下的第41050075号投注站,很难被过路者注意到。这间暗仄的小屋附近只有
每个医生的工作量都是国内的几倍,还创造了四小时连续实施23台眼科手术的医疗服务纪录    姚勇打开了电脑,对着屏幕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风景秀丽的大西洋海滩,低矮破旧的木结构楼房、机动船溅起的金黄色水花、因患寄生虫病肚子肿胀的孩子、染上艾滋病人血液的伤口、恶性疟疾……2004年6月-2006年5月,在圭亚那。  那段日子,像一滴时间的眼泪,永远悬挂在第六期中国援圭医疗队15名队员的记忆里。两年里,医疗
中国人应该把这次世博会定义为“新的中国,新的世博”—一告诉全世界人民,中国正在发生的许许多多激动人心的变化  上世纪70年代,日本率先打破了世界的一个成见:亚洲国家只配制造质量远低于欧洲的产品。到了80年代中国开始改革开放的时候,日本产品已经被全世界普遍接受。再到90年代,韩国人也追了上来,从欧美竞争者手中抢来了越来越大的市场份额。  但此时世界对中国仍然缺乏了解。即便是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国
从博时基金公司出走的骨干人员,大多数人的最终流向是其他基金公司,所谓基金公司股权激励缺失导致人才流失的说法并不成立。  四月的天气阴晴不定、忽冷忽热,基金市场亦飘浮着躁动不安的气息。  4月3日,公募基金管理资产规模在国内排名第四的博时基金公司发布公告,宣布副总裁李全离职,4月13日,博时基金公司发布公告,宣布数量组投资总监、基金裕泽和博时特许价值的基金经理陈亮辞任,4月30日,博时基金公司再度发
从2010年起,中国分摊的联合国正常预算和维和摊款将分别达到8000万美元和3亿美元。加上其他的单列支出,中国缴纳的各项联合国费用总计将达到4亿美元左右。    2010年,在中国担任联合国安理会轮值主席的同时,中国分摊的联合国会费也再次上涨。  中国常驻联合国副代表刘振民2009年12月29日表示,根据联合国最近达成的2010~2012年会费比额分摊办法,中国的会费比额将有较大增长:正常预算摊款
半年时间内,石超的臀部已经被切开了三次。2009年9月,这个27岁的保定小伙在一诊所打了一针后,普通感冒变成了“烂屁股”病。  据保定市卫生部门初步统计,和石超一样遭遇的患者有近70例,症状基本相同:接受臀部肌注后,出现疙瘩、硬块,继而化脓、溃烂,经由手术治疗后,并不见好转。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内,医疗部门始终未能提出有效的治疗措施。大半年时间的痛苦、恐惧,也让患者和家属情绪激动,数度提出上访,要
“在法袍之下,霍姆斯具有一种骑士精神,我有时认为,我能觉察到剑的存在”    前日走进书店,看见《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法律与本我》一书,未经翻阅便买了下来。我与这本书颇有些渊源---先于北大读研期间为撰写毕业论文借阅过该书(英文本),后应出版社之邀作为该书中译本的审读者校读过该书,算是“看着它出生的”吧。该书作者是曾获普利策奖的美国法学教授爱德华·怀特先生,他在该书中运用大量的原始材料,如学术
在波罗的海三国中,立陶宛的领土面积最大、人口最多,分别为6.53万平方公里和335万人;爱沙尼亚的领土面积最小、人口最少,只有4.5万平方公里和134万人;居中的拉脱维亚领土面积6.46平方公里,人口数量226万。  三国在国家命运上也是紧紧相连。历史上,它们都长期受制于瑞典和沙皇俄国,十月革命后也都一度建立起苏维埃政权,但在1918至1920年间都成立了独立国家。后来,根据1939年的“莫洛托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