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归矣,灞柳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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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日晨,噩讯出,疑云起,旋即坐实,悲悼继之。
  一时间,满屏已是哀挽如潮。先生一去,如灞柳风雪纷纷落,缅思之情,何可止息。此刻,静坐于无边寂夜之中,断续而忆斯人。十六年来,以记者之身,曾无数次采访先生,此时此刻,不再非得凝莹莹之泪而为新闻稿件,去字斟句酌,去层层删改,去为字数及任务所限而动辄得咎了。某也何幸,可以从容写来,写我之所见所忆。
  曾几何时,每去陈忠实先生在南郊一大学之工作室,总似“接头”。按房号,闻“谁呀?”,答罢,即见三楼窗开,烟雾散而一物下,原是小铁夹夹着纸片,内包钥匙。捡而开门,登楼一会。这是门铃遥控装置坏了后,陈先生所发明之最便捷开门法,状如叫关,空中撇一令箭,仰而受之,跃马入城。
  最后一次“得令”,是2015年12月25号,翻过数日,即是新年。之后不久,他再度入院治疗,后,辗转病榻,再未归来。
  下午而过此校门首,莫名悲怆不已,想起多少次曾由此入,叫关、登楼,茶、话,忽锁眉、复开颜,匆匆聚散。而从此,按动门铃,再也不会听到浑厚而略沙的“谁呀?”再也不会有包着钥匙的纸片从三楼窗口飘飘而下了。
  恍惚中,飘窗而下者,满目是灞柳风雪……
  先生所居,近乎真正陋室,那书刊永是堆积如山而纷然杂陈的沙发、案头、地角,相信不久会清理一空,不会再不时腾起浓烈之雪茄云雾,不会再见一位老人瘦骨棱棱穿着秋裤赤脚拖鞋地走来走去了。他曾有锻炼計划,每天午饭后从阳台到客厅,往复走动约二十分钟,“有效果!”他一扶花镜,欣然言到。犹记客厅小电视似乎永远开着,如配背景音乐,唯当说起“正事”,他才寻摸出遥控器,一键静音,只留斑驳画面,更无声息。
  就在此悄然无声中,漫忆与先生十余年之过从。
  与先生初见,当是2000年深秋,在宾馆。时入报馆未久,奉命前往,时值陕文坛诸候大聚于此,有所论议。研讨会后,俱欲散去,只能“拦访”其中一位,遂仓促选陈,盖其黑呢大衣、一望忠厚,然而,旋闻笑言:“哎呀这两天感冒了,你听这声,瓦罐刮风哩,要说的,在会上都说完了,这儿还说啥……”彼时在下尚是生瓜蛋子,略无面皮,被拒亦殊不以为意,转身即随大队人马往游昭陵去也,犹忆暮色中之九嵕山,陵影苍苍,山风呼啸,自苍茫无限。
  后,参加作协活动渐多,拜晃来晃去之赐,本胖之圆脸,渐为陈先生所识,大事小情,偶有问答,先生之貌严肃而实随和,某也渐知矣。
  真正初次作数日之近身接触,是在某年商洛之行,似为炜评兄所张罗。会余休暇,我与陈先生数人同舟,缚救生衣而穿草鞋,漂流于秋日之丹江,未料中流浪遏,船忽倾而搁浅之,同船者俱狼狈不堪,陈先生亦挽裤腿而鹤立水中,与众人共效艄公之扳船,我们此艘沉舟侧畔,友船过而戏呼“你们船上有个姓陈的呀”,盖“陈”音谐“沉”也,众佯作恍悟,陈亦大笑,显是乐于被文友如此打趣。抵后有篝火晚会,喇叭震耳,舞影蹁跹,陈先生唯向火堆而烤湿裤也。彼次尚有金丝峡之行,因属草创,山高风冷、路隘林深苔滑,陈先生竟健步登来,气息停匀,方之年轻辈,未遑多让。彼时,其生命炬火,何其健旺。
  陈先生以小说散文见长,于诗词未多属意焉,可谓志不在斯。咸阳一书法爱好者多方搜罗先生诗作十余首而抄成一小册,字未宜细论,先生则把示于我,状甚欣悦。
  后,先生欲赠诗于我,终于一日,他修书札来谦称“几句诗竟弄了大半年”,原来已为我吟成古风八句一首,多所励许,殊深感动。他发觉将我名字“锋”误写成“峰”后,竟坚持重写一过,托其助理杨毅兄专程送来,令我惶愧莫名。
  先生虽为诗不多,然喜读古句,尤其最喜白居易之《城东闲游》,“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于《原下的日子》自序中,他曾提及此诗,后多书之,或全首,或后两句,书之以寄无限感慨,可见与此诗甚有共鸣。遥想乐天当年,诸般宠辱忧欢,不萦胸次,朝市间之营营奔竞,鸡虫得失,扰扰不休,而诗人胸中别有天地,于诸般琐屑,一无系怀,只是城东闲行,闲行于此万古苍茫之白鹿原上。此情此境,遥隔千春,陈先生想有同慨。于是,他烦弃闹热,一度重回原下祖居,每日,一杯茶,一只笔,依原而坐,唯有斑鸠鸣飞,灞水萦回,先生心境,何其澄彻,何其宁静空朗。
  《白鹿原》长销于世,每隔一段时日,便有各种新版本出,如线装版、如手稿版、如连环画版,而先生赠书时,有时会于“雅正、雅存”诸词外,另书几句,若无例外,必是乐天此诗,“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他以此句许人,也或是在以此句自我告慰。
  先生已去,其不朽之著作,其不灭之精魂,已信马于白鹿原头,俯仰千春,谅无移易。
  思滞笔枯,暂略写此,为先生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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